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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你走遍草原 第十六章

(2023-05-18 13:01:49) 下一个

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十六章

1

漫长的冬季消逝了,冰雪开始融化,世间万物蠢蠢欲动,春天的脚步重返人间。从南面刮来第一阵春风,送到人们心里的虽然不是温暖,却也是生机盎然春日的明媚。

牧民们脱下厚皮得勒,换上了薄薄的羊羔皮蒙古袍;脱下毡疙瘩,换上带毡袜的蒙古靴;连瘦马都开始要蜕掉那层长长的肮脏的旧毛,只有钟伟明还穿着一双毡疙瘩。

这双毡疙瘩穿了好几年,底子早已磨破,露出了里面垫衬的毡垫。毡疙瘩被溶化的雪水浸湿了,从裂开的缝里露着黑乎乎的鞋垫,好似一只吐着舌头的癞蛤蟆。钟伟明不是不嫌难看,不是不想换,是没有。

吃过晚饭,钟伟明脱下毡疙瘩上了大土炕,咏娥把毡疙瘩里的鞋垫掏了出来,放在火炉边烘烤。她翻来覆去地琢磨这双湿乎乎沉甸甸圆咕隆咚的大毡疙瘩,想把裂口补起来。家里什么都没有,不要说麻绳,连块皮夹子也找不到。

“今年说什么也得给你擀双新毡疙瘩。明天要是天不冷,你穿这双棉鞋出去吧,天要冷就算了,穿棉鞋肯定冻脚脖子。”咏娥从来没有用这种管家婆似的口吻对钟伟明说过话,她照料着他,完全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男人。

钟伟明知道自己并不爱这个农村女人。可是对她却怀着一种强烈的情感,希望她伴在自己左右。有这样一个女人在身边,钟伟明感到一种莫名的安慰。

第二天,钟伟明骑着小青马在春季草场看病归来,温暖的天气让他身上热烘烘的,他急急忙忙往回赶,脑海里浮现出咏娥的笑脸和一锅热气腾腾的面条,他情不自禁地微笑着催马一阵大颠。

来到窗外下了马,往里望,屋里黑咕隆咚的没有一点动静,他不由得心头一惊。他拴上马缰绳,拐进走廊,打开上了锁的屋门,整栋房子毫无动静,咏娥不在。

咏娥不在,自然没人点火做饭,缺了这么一个女人,屋里何止冷清、凄凉,因为缺了她,土屋里的人气顿消。

这么个鬼屋,谁愿意走进去?

钟伟明惘然地环顾四周,屋里井井有条,不缺少什么,与平常没有任何异样。咏娥不在,钟伟明才感觉到她那异常健康丰满的体魄对自己的吸引,才知道她的纯洁无瑕和妙不可言的魅力所在。

吃饭的钟点咏娥从没耽误过,这时候她不会去串门,门前是空旷的大草原,无遮无拦,看不见咏娥,听不见她的声音,实在有些蹊跷。钟伟明想了想,顿觉出事了,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三步并作两步往孙大叔家走。

看到钟伟明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不等进屋,性急的孙大嫂在院子里一边赶着牲畜一边大声喊了起来:“钟大夫,没顾上跟你说呢,咏娥让她爸给接走了!”

“啊,接走了?也不等我回来!”钟伟明不满地说。

说着话,孙满福走出了屋。他见钟伟明穿得不伦不类:头上戴着皮帽子,身上一件棉袍,脚上一双破旧的大毡疙瘩。湿透了的毡疙瘩踩得融化了的雪地咔嚓咔嚓响,钟伟明一脚踏进一个水坑里也浑然不觉。他摘下皮帽子拿在手里,头上冒着热气,走得上气不接下气。

孙满福岔开话题问:“雪都化冻了,怎么还穿着毡疙瘩呀?”见钟伟明吱吱唔唔红了脸,孙满福知趣地不再追问,接着他老婆的话音说道:“不是,不是!别听她胡扯。咏娥她爸说春天着急翻地,往地里送肥,缺人手,先把闺女接回去,你们的事再商量。上屋,上屋。”

钟伟明进了屋,坐到大土炕边,三丫倒上一碗茶,四丫过来拉住了钟哥哥的手,五闺女招弟、六姑娘狗剩团团围了上来。

孙满福见状急忙责骂几个姑娘:“招弟、狗剩别跟你哥闹,一边玩去!”

快嘴孙大嫂追进屋,不等孙满福说话,先开了口:“钟大夫,快点追去吧!她爸有点不乐意。”

孙满福不满地白了媳妇一眼,“看你说的,先商量商量怎么办?想想办法,就知道咋呼。”

钟伟明一句话不说,心里却想:“如果咏娥反悔,看来我这辈子是娶不上媳妇了。”

孙大嫂见钟伟明楞了眼,怕他着急,一边劝说:“喝茶,喝茶,”一边手忙脚乱地走里出外,说:“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做点饭去?”

关健时刻还是大老爷们儿孙满福沉得住气,喝斥老婆道:“人家钟大夫还没吃饭呢,还不快做饭去!跟着添什么乱!”

“我就去,我就去,我帮大丫和二丫在外头圈上牲口就做。”

孙大嫂慌里慌张地走出屋,孙满福心平气和地对钟伟明解释说:“你不知道,坝前老规矩多着呢。先得换盅,再定日子,送彩礼,接亲......”

钟伟明握着小姑娘狗剩的手,轻叹一声:“唉......”

孙满福知道钟伟明的难处,赶紧说:“没事,没事!人家咏娥说了,你要想娶她就赶紧上她们家提亲去,彩礼肯定不要,换盅这形式还得走一下。”

钟伟明见重新燃起了希望,急忙问:“上她们家有多远?怎么去?”

孙满福见说通了钟伟明,不着急不着慌地说:“乌兰坝,乌兰坝呀!你们回北京不是老路过那营子吗?二百多里,没多远。”

“哪怎么去呢?这大春天的。”钟伟明忧心忡忡地说。

“骑马呗。骑马还能抄近道,也就一百多里,快着呢,不比大车慢慢悠悠的,得走好几天。”

“哪换盅得要多少钱?”钟伟明不得不先小人后君子,因为他知道自己的钱包。

“嗨,要不了几个钱。就那么点意思。我看拿个笔记本,里面装上五块钱得了。”

“嗯,行。”钟伟明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

“我看事不宜迟,说走就走。明天一早天不亮我叫你,上我们家喝完茶咱们俩就走。走直道,马要不趴蛋,我估摸着一天就能到。”

热心的孙满福心里自有自己的小九九。老田头一来,一脑门子官司,一听说咏娥跟那个穷小子好上了,气就不打一处来,当天赶着毛驴车就往回赶。孙满福怕夜长梦多,日子一长,老田头见钱眼开,犯了财迷,咏娥遇见个好人家,再变了卦。

钟伟明平生头一次任孙满福摆布,他说事不宜迟,第二天就走,钟伟明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他再也经不起孤单寂寞的侵袭,哪怕再一次横穿大草原,从牧区走到农区。他需要女人、家庭和爱情,比需要世间任何别的东西更迫切。

第二天,清晨五点,孙满福骑着白辕马,钟伟明骑着小青马,两人往南一路急驶而去。

大风一阵阵从东方吹来,灰色的沙尘像浓雾遮住了地平线,笼罩了整个草原。风吹弄着钟伟明的蒙古袍,吹弄着小青马的马尾和马鬃。沙尘弥漫,什么也看不清,两人不得不把脸扭向一边。马眼睛被沙尘打得直流眼泪,可是两匹马奋不顾身,一直往前走着,跑着,大颠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路过草原上难得一见的墓地——宝日格斯台几十名兵团战士和知青的坟冢,两个人马不停蹄,飞身而过。望着一座座白花花的坟墓,钟伟明心存感激地想:“我去求婚,娶媳妇;而你们,和我一样的知青,却永远躺在冰冷的地下。不管怎么说,我是幸运的。”

翻过麦日图大坝,天空豁然晴朗。风小多了,太阳变得越来越暖和。山坡上的积雪已经完全融化,覆盖着去年的衰草露出了红黄色。春耕地上积雪早化完了,露出了黑土地。地里的毛驴车一辆接一辆,急着往地里送粪。

土路变成了碎石子路,好在小青马冬天走场钉了马掌,走起石子路一点不怵头。从初冬的第一场雪到现在,足足有半年的时间了,不要说走场辗转数千里,单是草原上的这一场百年不见的大雪灾,就足可使多少宝马良驹低下高贵的头。走了一天的路,小青马疲惫不堪,嘴头冒着白沫,瘦削的身上不断滚下汗珠。

2

夕阳西下。咏娥和她的父亲坐了两天毛驴车,刚刚卸了车,进屋端起饭碗,外面传来疯狂的狗吠和一阵熟悉亲切的喊声:“老田头!看狗!老田头!”

咏娥一惊,放下饭碗,下了炕,趿拉上鞋,一溜烟跑出了屋。

灰头土脸的孙满福手里拿着马鞭,一边盯着拴在篱笆上的黑狗,一边大声叫着喊着往院子里闯。身后跟着同样灰头土脸的钟伟明。

咏娥一下楞住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钟伟明看见咏娥泪汪汪、闪着幸福光芒的眼睛,什么都明白了,任何话都是多余的了。

咏娥照例不慌不忙地朝钟伟明微微笑了笑,算是跟他打了招呼。

孙满福和钟伟明进了屋,咏娥一个人在屋外迟迟不愿意进来。伟明的到来让她感到惊异,一路上的风吹日晒和劳累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两颗硕大的眼泪夺眶而出。

咏娥与坝后的穷知识青年换盅的消息不径而走,人们打听老田头收了多少彩礼钱,打听未来的女婿送了多少件新衣服,送没送时髦的上海牌手表。

什么也没有,甚至换盅的酒钱都要老田头自己掏腰包。

有人认识草原上的那个穷医生,说他家不但没有缝纫机、自行车、半导体收音机,连咱们农民家最起码的大躺柜都没有。

田德海老汉一生精明,只赚不赔。即使年年搞副业年年让村干部打了又罚,平心而论,他的箱子底还是多少有些存货。

在他们村,谁都知道老田头有钱,谁家有个急事,生病长灾红白喜事,为儿子定婚缺彩礼钱,都会提着酒,陪着笑脸,央求老田头。

老田头脸热,乡里乡亲的家家都有过不去的坎,人家求你是看的起你,知道你有钱。况且缺了这钱,有急病的治不起就会一命呜呼;死人躺在家里买不起棺材下不了葬;媳妇娶不到家,是老一辈人最丢脸的事,多高的利息也得借。老田头把钱借给人家,一分的利也有,二分的利也有,虽然是高利贷,可是肯有人把钱借给这样的穷人,就是天大的面子。

人们千感谢万感谢,都说老田头是救人于水火的活神仙。

可是,病治好了,媳妇娶到家了,死人入土为安了,年关到了,该还债了,老田头又成了黄世仁,成了千人躲万人骂的缺德鬼。

老田头可不管那一套,说出大天来你得还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麦子粒也成,玉米粒也成,老田头到头来还是赚。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老田头万万想不到,他一生中最大的赔本买卖,莫过于为小女儿咏娥出嫁。

女儿是自己的心头肉,哪个爹妈不真心疼爱,既然咏娥铁了心要跟那个坝后的穷知青,女婿好歹是她自己选的,过好过坏就愿不得父母了。

有钱过好日子,没钱过穷日子,如果家庭有问题,那可是一辈子也要受牵连的呀!

农村里那些四类分子的孩子还没看够吗?分配活要给他们最苦最累最不挣工分的;参军、招工、上大学更别想;谁家的丫头肯嫁给他们?整天抬不起头,让人背后指指点点,活像偷汉子的小寡妇,丢人现眼,纯粹是活受罪。

    田老汉一生精明,大事小情总要算计到骨子里,从没有蚀过本。这几年,用炒米换牛油;用家里自产的土豆、萝卜换羊肉干;给那些牧民们干活,后来发展到包活,大把大把的钞票没少赚。虽然公社、大队连打带罚,赚的钱大部分都抄走了,可最末了千八百的还是挣了。

如今,小女儿咏娥私下里退了婚,几千元的彩礼钱退了回去不说,还得罪了公社里当官的。细寻思,这不是彻底断了自己出外搞副业的财路了吗?

思前想后,丫头是自己的,嫁过去受穷父母于心不忍。大姑娘、二姑娘出嫁时,倒是收了些彩礼钱,嫁给了老实巴交的农民,可到底怎么样了呢?结了婚还是穷,时不时的回娘家卡巴,粮食、猪肉什么的哪年也不少往婆家划拉。

未来的女婿钟伟明不但人穷,在草原孤身一人又没有个亲的热的,无依无靠,一无所有。田德海老汉把钟伟明的底细早打听得一清二楚,可有什么办法呢,儿女大了不由人,这小咏娥也不知看上了这个穷光蛋什么。

咏娥小的时候由于家里穷,为了多挣几个工分供家里唯一的男孩上学,耽误了学业,田德海总觉得欠了女儿点什么,这次咏娥出嫁,不但依了咏娥的心思,男方的彩礼钱分文不要,爱屋及乌,到搭上了不少东西。

大到行李被褥,箱子碗橱,小到吃的五谷杂粮、粉条、土豆、芸豆、黄米,给女儿装了一样又一样,唯恐以后过日子缺东少西,离家大老远的,来往又不方便。临走临走,老田头又偷偷塞给了咏娥一百块钱,惟恐让大女儿、二女儿看见了不高兴。

闺女出嫁,没要男方的什么衣服、被褥、彩礼,咏娥反到花自己的贴已钱给那个比她大三四岁,又干又瘦的新姑爷做了件制服棉袄。唉,这样赔本的事在农村可是绝无仅有的了。

3

    1978年,那场空前绝后的大雪灾刚刚过去,大地仿佛作了一场噩梦似的逐渐苏醒,草原在一年一度温柔的春风轻拂下开始泛绿,沼泽地、芦苇荡、山窝里、原野上,到处是一只只一个个正在溶化腐烂的死牲畜。几十只甚至几百上千只羊死在一起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死牛、死马到处可见,新绿的草原尸横遍野,满目凄凉。

春天到来的步伐很不一致,平坦的草原上积雪迅速融化了,露出了草地金黄的本色,春天的溪流银铃似的唱起悦耳的歌,河边的小草冒出了嫩绿的春芽,小河解冻了,河边的草地上留下了无数闪光的水洼,但是在山坡下,依然看得见残雪,还在挑衅似地闪着寒光。

沼泽地、芦苇荡里的水鸟们凄切地互相呼唤,敖包山下有匹找不到妈妈的小马驹忽高忽低地尖声嘶叫着。春天不情愿地来到了白音塔拉。路上到处闪着水洼,远处闪耀着蔚蓝色的春晖,辽阔的草原晴空万里,变得更加深邃、碧蓝。

白音塔拉多亏了老队长其木德临危不乱,也多亏了牧民们个个都是放牧好手,不畏艰辛,一冬碾转走场上千里,虽然损失惨重,死了近三分之二牲畜,但倒底保住了足足有近万头母畜。

老天爷,这只无形的手,掌控着人间的生杀大权,平衡着大草原的生态。

几年没有白灾、黑灾,草原上的牲畜多得连草也不够吃了,牧民们舍不得吃、舍不得卖,仿佛牲畜就是他们的命。往往在这时,老天爷就来了。一场特大的雪灾,或者接连数日的暴风雪,牲畜死得让人心疼。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了这些母畜,用不了几年功夫就会繁殖出几万头的畜群。与那一年锡盟大多数几乎全军覆没的生产队相比,白音塔拉保住上万头牲畜几乎是天方夜潭般的奇迹了。

春天使河水欢腾起来,日子显得有了生气,冬日惨淡的黄颜色褪去,太阳也仿佛变得更加红艳。太阳的光芒变得更加刺眼,暖气融融,空气湿润、浓郁,充满芳香。群马春情初发,闹得欢腾,不断嘶叫着,追逐着。

那一年的春天在钟伟明看来显得格外美好。五月里,晴朗的天空像玻璃一样透明,大雁和鹤群在高不可攀的蓝天上追逐着白云,飞呀飞。在淡绿色的草原上,水塘边,落下来觅食的白天鹅,像珍珠似的闪闪发光。沼泽地里,水鸟互相呼唤着,准备起飞。被爱情折磨得有些冲动的野鸭在水洼里不停地呱呱叫。返青的大地弥漫着一股清新的嫩草的香气。

熬过了整整一个冬天,虚弱的马匹终于吃饱了青,又可以任人驾驭纵横驰骋了的时候,水到渠成,孙满福大叔赶着他那挂大马车,去到坝前农村,顺顺当当为钟伟明娶回了将身子和自己的一切都已交给了这个穷知识青年的田咏娥。

    辕马脖子上的铃铛叮铛响着,孙满福把大鞭甩得山响,大马车欢快地驶进白音塔拉,新媳妇田咏娥不用人搀扶,麻利地跳下大车,在新郎的引导下,和她的母亲、送亲的两个伴娘,径直走向钟伟明的小土屋。

    在小土屋门口,新娘和送亲的人都楞住了。

咏娥在的日子里,她帮助伟明把这间小屋粉刷一新,顶棚糊了两层旧报纸,窗户缝也用报纸糊得严丝合缝,又从旧连部找来些砖头铺了地面。这间空荡荡愉快的小屋里,由于有女人存在,而显得充实、舒适。

   可现在,一付土炕上空空如也,除了上面铺了一床新床单,只有两个睡觉的枕头。

   “行,行李呢?”咏娥扭过头,轻声问新姑爷。

   “行李?”钟伟明显然被问懵了。

   “睡觉的行李!什么行李!”咏娥第一次对钟伟明大声地喊叫,发自内心地恼怒起来。

    “不,不是,不是孙满福给拉你们那儿去了吗?”钟伟明见咏娥真的动了怒,不知为什么。

    “拉我们家去了?”咏娥疑惑地反问。

    “是呀,两套行李不是都拉你们家去了吗?”钟伟明还是不解其意。

    两位送亲的姑娘在一旁忍不住暗暗地发笑。心里说:“都说咏娥命好,上坝后找了个当医生的知识青年,再也不用种地了,可到好,穷得连行李也没有!”

   “妈,你们进屋坐着,我找干爹去!”咏娥怒气冲冲地说。

    说着话,孙满福的麻脸老妈和他的老婆走了进来,招呼客人。

    话说孙满福一家诚心诚意地要成全钟伟明。不料大喜的日子里出了丑,险些让小两口睡了光板大土炕。

孙满福知道老田头财迷,是出了名的吝啬鬼、守财奴,这次为姑娘出嫁不挣反亏了不少钱,他惟恐老田头反悔,节外生枝,只得两头说好,两头瞒。

他对钟伟明说娶媳妇要带去两套被褥,回来时再带回来,这是坝前结婚的规矩。

来到咏娥家接亲,把钟伟明的两套行李卸下车,他对老田头讲,你看你的女婿多孝顺,给你带来两套新被褥,多漂亮,被面还是从北京买来的呢。老田头信以为真,也不多问,两套漂亮的新行李留了下来。

把咏娥接到家,结婚的新行李不见了,令钟伟明啼笑皆非。

在北京的姐姐听说钟伟明要结婚,省吃俭用,从北京特地邮来了缎子被面,一床红色的大龙图案,一床粉色的凤凰腾飞。钟伟明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如此漂亮的被面呢。他心想,屋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两床喜庆的被子像个结婚的样儿,咏娥来了一定喜欢。媳妇接来了,光秃秃的大土炕上却没了行李。

咏娥怒气冲冲地跑去找干爹,本想拿他轼问,可话没出口,她什么都明白了。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孙满福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赶忙说:“咏娥,大喜的日子哭什么哭,你弟弟他们赶的毛驴车还没到吧?等车到了,一会儿吃完了饭,全让他们上我们家住来吧。”

咏娥一边抹眼泪一边答应:“嗯。”

咏娥的弟弟赶着毛驴车傍晚时分才到,钟伟明帮小舅子卸完车,饮完毛驴,给毛驴喂上草,他惊喜地发现,毛驴车上有一套薄薄的新被褥。

晚上,母胡鲁、郝必萨哈拉图和几个牧民喝完了两瓶薯干酒,也不懂汉人结婚什么闹不闹洞房,被孙满福早早地劝走了。孙满福的老伴、老妈嚷嚷火火地领着几个送亲的人到他们家去睡了。咏娥一边归着炕上的小炕桌一边问伟明:“你那套旧行李哪去了?”

钟伟明臊不搭眼地说:“我给放箱子里了,这套实在太旧太难看了,我还以为新行李拿回来呢。”

咏娥扑哧也笑了。“都怪我干爹!他上我们家说是你陪送的行李,孝敬我父母的,敢情是结婚用的。”

一边说着一边收拾好了炕上,摊开家里带来的那床薄被,笑着对伟明说:“打开破箱子吧,那套旧行李要不拿出来,咱们睡什么呀?”

伟明嘿嘿一笑,“一床就够了,咱俩睡一个被窝儿。”

4

婚后第二天,咏娥在房前屋后遛了一大圈,她早盘算开出一片荒地,像在家乡一样,圈成个菜园子。她找干爹借来几把铁揪,领着弟弟和送亲的人一块,在窗前的空地上挖起了壕沟。农村人挖土、开荒,干什么力气活都不打怵,第三天,送亲的人要走了,围起了足足有一亩多地的菜园子。

穷困是对人最有力的鞭策,没有亲身尝过穷滋味的人,永远不知道穷困会使一个人变得多么卑贱。

对于没志气的人而言,贫穷会使你蒙受没完没了的羞辱,扼杀掉你的雄心壮志,甚至会像病毒一样,吞噬掉你的身体和你的灵魂。

死心塌地一心要作钟伟明媳妇的田咏娥,自从爱上了这个穷知识青年,简直着了迷,这也是命中注定的事,逃也逃不掉。

如今她从农村走到牧区,从黑土地走向大草原,终于如愿已偿。迎接她的是那间简陋得让农村人看了都要笑话的破土屋。

陈文生卫校毕业,分配到一家公社卫生院,全家人早已兴高采烈地搬走了。那栋残破的土房里如今只有钟伟明一家人了。

看到钟伟明要结婚,大队保管员破例偷偷地把“文革”中抄牧主家的一个又笨又重的旧躺柜借给了钟伟明,使得空空如也的新房里有了一件家具。

初婚的日子里,被人们称之为蜜月,咏娥呼吸着草原上寒冷新鲜带有早春气味的凉爽空气,心情格外好。伟明与咏娥在性生活方面获得的和谐,使一切困难和生活上的尴尬在最初的沉迷陶醉中遗忘了,尽管没有一种共同言语而不能互相倾诉,晚上亦是同床异梦,一声不响地,伟明只是听着咏娥轻轻的幸福的呻吟。

咏娥觉得,一个女人只有生活于自己钟情的人身旁才会是幸福的,婚姻本身无所谓好坏,成败全在于你自己。

和谐的性生活使他们两人的爱情拥有了强烈的色彩,性生活成了两人之间进行交流的全新的最好的形式,每天晚上两人亲妮地交织在一起,经过了多少坷坎和磨难,品味着只有两个人内心体验到的幸福,甜蜜的感觉告诉他们,他们也许是世界上一对般配的夫妻呢。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甜蜜而又令人心烦。夜里,伟明一面狂热地抚爱着咏娥,一面却在思念着另一个人。在他心灵深处,仿佛扎进了一堆锐利的蒺藜苟子,想起来就会令他难以忍受。

    又一个清晨到来,阳光依旧绚烂,在草原上仿佛看不见人世间有什么愁苦或烦恼,草地上一片翠绿,百花盛开,鸟儿的歌声那么嘹亮动听,马驹子、牛犊子、羊羔子吃饱了奶,无不欢蹦乱跳,在阳光的照耀下,景色明朗而又欢欣,一切都生机盎然,朝气蓬勃。

     愿欲也许是伟明与咏娥爱情的根源,在他们的结合中,低级的需要升华了,肉体的快乐也因了精神而变得美妙无比,而这种精神全部来自咏娥对一位贫穷的北京插队知识青年的超凡脱俗的爱恋。

菜园子里种下了各种蔬菜,一时半会儿长不出来,守着大草原,咏娥才不发愁吃不到绿色的蔬菜呢。

初春,她让干爹家的大姑娘套上毛驴车,两个人走出二十多里地,挖回了不少哈里海菜。把毛茸茸刺烘烘的哈里海菜用开水焯了,包饺子、包子,既补充了维生素,又改善了生活。

草地上的草长高了,咏娥一个人溜跶到敖包山后,挖回了一大抱野韭菜、野山葱、苦荬菜,炒着吃、作馅吃、生吃熟吃皆佳。

晚上吃饭的时候,咏娥告诉伟明:“哟,太可惜了,这儿知母有的是,可就是没地儿收。我在家当姑娘的时候,结帮搭伙跑大老远的山上去挖知母,挖回来,剥了皮,晒干,一斤才两块钱。这儿可有的是,出了家门就能挖。可惜,可惜。”

钟伟明轻描淡写地说:“别说知母了,这大草原上到处都是中草药。甘草、地榆、手掌参、柴胡、麻黄、黄芪、薄荷、益母草、断肠草、细辛,应有尽有,数也数不清。”

“是呀,这草原上牲畜有的是,草药有的是,可守着聚宝盆也得受穷啊。”咏娥感慨道。

“没辙,一点辙也没有!”钟伟明无可奈何地说。

“唉,你知道我姓什么吗?”钟伟明突然转了一个话题。

“姓什么?你不是姓钟吗,那还用说。”咏娥大惑不解。

“不对,其实我应该姓‘钟离’两个字。”

“钟离?”咏娥嘿嘿地笑了起来。“还有姓钟离的,头一次听说。”

“你说我要是姓两个字的钟离好不好?”伟明诚恳地问。

“什么忠呀、离呀的,管什么用!都一样。”

咏娥嫁到伟明家,她首先要探寻伟明贫穷的秘密。

一个年轻小伙子,既不抽烟也不喝酒,甚至饭钱都用不了几个。都说牧区富裕,伟明还有比较固定的收入,可为什么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一年挣的钱只在账上打个滚儿,还清了债务所剩无几。

年底大队分红,可出不了正月,家里又欠了队里不少亏空。

也许是为了回北京探亲,每年要花去不少冤枉钱?这次结婚,为了节约,俩人一商量,北京也不回了,咏娥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把日子过起来。慢慢地她发现,粮本上的粮食也不够吃,寅吃卯粮,后几个月的粮食早换成了全国粮票邮了出去。

咏娥住进了自己的家,头一次以主人的身份开始翻箱倒柜。她把木箱上的菜刀、擀面仗拿到一边。擀面仗是从娘家带来的,菜刀更像一把锯齿,上面最大的一个缺口是知青们砍砖茶砍豁的,前面的一排豁口不是剁冻羊骨头剁的就是砍木头砍的。

 咏娥打开钟伟明唯一的旧木箱,把里面所有东西全都倒了出来:几身破单衣单裤,秋衣秋裤,磨得大窟窿小眼子的,还是咏娥逐一给打过了补丁;几双袜子,没有一双后跟不是开了绽;一件破得不能再破的皮蒙古袍;一条已经看不出白颜色的白渣皮裤。

在这些破衣烂衫的下面,慢慢地,一堆整洁精致,白是白,红是红,与这些破烂东西不协调的物品显露了出来:一打信纸,几个信封,还有两大摞崭新的《毛泽东选集》,一个牛皮纸大信封沉甸甸的,咏娥以为是人民币,却倒出了一大摞黑白像片。

   “都谁的像片呀?我还没看过。”咏娥说。

   “不是我们家的就是同学的。”

    照片有的是伟明一家人的,有上学时伟明与同学的合影,也有几张插队后照的。望着一张别具一格上了颜色的彩色照片,上面那位年轻俊美的姑娘吸引了咏娥的眼光,她醋味十足地笑着问:“这是谁呀?这就是你那个女朋友吧?”

    伟明见咏娥拿着秀琪的照片左右端详,不好意思地说:“什么女朋友呀,邻居,邻居家的女孩儿。”说着话,跑过来,一把夺过秀琪的像片,凝神看了看。这是秀琪最后一次寄给他的照片,他一直珍藏在箱子底,如今时过境迁,他不能再让咏娥看着添堵。见咏娥紧盯着他,伟明毫不犹豫地把像片撕得粉碎,随手扔进了火炉。

晚上躺在炕头上,皎洁的月光穿过窗玻璃,照着简陋然而整洁的穷窟。虽然躺在一个被窝儿里无比的幸福,萦绕在小两口心头的噩梦是永远摆脱不掉的穷困。

咏娥轻声劝伟明:“我知道咱爸妈那里缺粮票,咱们粮食也不够吃,活人哪能让尿憋死呢,得想想办法。”沉思了片刻她接着说:“我给你出个主意,无尼尔家孩子多,粮食吃不完,你借他们家的粮本买上几百斤粮食,不就够咱们家几个月的了吗?”

    伟明说:“好是好,就是有点不好意思,怎么跟人家开口。”

    咏娥说:“那有什么关系,明天无尼尔来咱家串门我跟他说。”不等伟明答应,咏娥又说:“你还得求放牛的人家给咱们两头奶牛挤,我在家闲着,也不能老喝黑砖茶呀,挤点奶兑成奶茶,做点奶豆腐什么的,也象个过日子人家。”见伟明不说话,咏娥接着说:“你那双毡疙瘩实在不能穿了,等什么时候剪了秋毛,找保管员买几斤,上公社加工厂擀双毡疙瘩。”

    伟明心不在焉地说:“离冬天还早呢,着什么急?”

    咏娥一听这话急了,大声说:“你那毡疙瘩还能穿吗?上面全是大窟窿小眼子的,快穷死了!”

    伟明不再作声,他暗想:“咏娥说的对,我明天是要找其木德大叔要两对奶牛挤,再找生产队买只羊,吃不完晒成肉干,一夏天也好有肉、有油吃,买粮食的钱还没着落,再找会计借二十块钱。秋天还没到,等秋天到了是要买几斤秋毛擀双新毡疙瘩,加工费没着落,到时候找人借呗。”

一个月以后,所有的问题迎刃而解。

咏娥开口借用无尼尔家的粮本,家里第一次有了余富的粮食,再也不用寅吃卯粮。咏娥让来探望她的父亲,带着坝前搞副业的几个年轻人,把屋顶抹了一遍泥,再也不怕下雨房漏了。顶棚新糊了两层报纸,怎么也看不见房笆了。白天,伟明出去看病,咏娥一个人在圈起的小菜园里干活。她一锹一锹地翻开草地,再用锹把长满了草根的土块一块块打散,把草根挑净,耙平土地,挖出垄沟,种上了白菜、罗卜、豆角。

伟明种地是外行,他见咏娥每天在园子里挖土、播种,又要大老远的到井上挑水浇地,忙得不亦乐乎,不解地问:“你种的这些菜什么时候能吃上啊?”

咏娥不慌不忙的告诉他:“小白菜长的最快,勤浇水大概一个来月就能吃了,萝卜、土豆得秋天才能收获。”

“早了去了,吃点菜真不容易。”

不几天的功夫,钟伟明忽然看见小菜园里长出了几畦绿油油的青菜。“嗨,你是怎么变的啊?才几天这菜就长这么高了?”

“你傻不傻啊,这是韭菜。”

“啊,韭菜,我知道是韭菜,你怎么种的?”

“咱们这儿房前屋后大草原上不有的是吗!”

“哦,原来野韭菜也能种啊!”

“一样。等长高了,割一茬吃,过不了十天半个月还能割一茬。这韭菜最皮实,最好活了,一年能吃好几茬呢。只要这根扎下了,就死不了,过了冬天,明年接着长。”

“看来你种地真是把好手,可惜咱们牧区......”

“牧区怎么了?”不等伟明说完,咏娥抢着说:“没有学不会的东西,你找两头奶牛来,我学着挤奶,咱们家不能老喝黑茶呀!”

其木德让儿子帮钟伟明赶了两头奶牛回来,咏娥每天早早晚晚学着挤奶,不但喝上了奶茶,还做了几块奶豆腐。从队上买了只羊,吃上了有油有肉的面条,每顿面条里咏娥都给伟明打上个合包蛋。家里有从坝前娘家拿来的芸豆、土豆,有娘家拿来的棒子渣,有咸菜疙瘩,有鸡蛋,五谷杂粮,而且不用花钱,与钟伟明以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相比真是天壤之别。屋里虽然只有伟明与咏娥两个人,有点冷清,但却有滋有味和睦幸福。

过去钟伟明杀只羊,只能学着牧民的样,把肥的瘦的羊肉割成肉条,挂在绳子上,凉干,留着慢慢地享用。可挂在绳子上的肉条不等风干大半都着了苍蝇,弄不好苍蝇下了蛆,肉变了味不说,人吃了还容易得病。

咏娥在家时一年中也只有年前杀一头猪,连油带肉一家人要吃一年的时间。咏娥把农家储存猪肉的办法带到了草原,她将羊肉切成块,连肥带瘦一起放到大铁锅里煮,等熬干了水,瘦肉块浸在羊油里,倒在一个小缸腿里,炒菜时用勺子舀出来一勺,一个夏天也不会坏,顿顿吃饭都能有点油星。

咏娥把全部心思都放在照料家业中去了,她决心嫁给这个人,就不嫌他穷,她要用爱情把这个人浸起来,要用自己的努力使这个家好起来。

日子过的虽然穷,还是一天七个工分,年底分红值个一块来钱,但锅里有米,缸里有肉,又有咏娥娘家源源不断送来的各种蔬菜、杂粮,钟伟明不再饥一顿饱一顿,冷一顿热一顿,生活有了规律,他削瘦苍白的脸上逐渐有了血色。

5

    咏娥作梦也没想到,钟伟明为了一本书竟跟她闹翻了脸。

一连下了几天大雨,屋外的干牛粪堆被雨水淋湿了,家里找拖拉机手要来的柴油也用光了,把木头棍削成薄薄的木片引火,木头发潮,轻易引不着上面同样发潮的牛粪。

点不着火,做不成饭,伟明一会儿就要回来,牛粪是湿的,木头是湿的,咏娥思来想去,忽然想到了一样东西。

她打开那个旧箱子,从底下掏出了一本书,顺手从中间撕下了几张。将撕下的纸放在炉底,上面架上削成了薄片的木屑,木屑上面再放上精挑细选的稍干一些的牛粪。她用火柴点着了底下的纸,一小会儿的功夫,火着了又灭了,牛粪仍然没有点着。她拿过那本书,一页一页撕着,点着,点着,撕着。

屋外,马鞍子上的两只马蹬碰到一起咣咣咣地响着,钟伟明冒着大雨赶了回来。他放下马鞍子走进屋,脱下雨衣,看着咏娥一边用火柴点着什么,一边用力吹沤冒了烟的牛粪。

“怎么了?这么大烟?”

    “别提了,牛粪都让雨淋湿了,柴油也没了,点不着火。”

     “啊!点不着也别撕书呀。”

伟明惊讶地拿起撕得破烂不堪的《毛泽东选集》,封面上伟大领袖毛主席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仿佛洞穿了钟伟明的全身。

    “不撕怎么着,拿什么点?”

    “唉,那可是毛主席的书,要是前几年偏得打你个反革命。”

    “我不管谁的书,我才不怕呢,我看你是让整怕了,大惊小怪的。”

    “你!”钟伟明被咏娥抢白得够呛,“什么都不懂,没文化!”

    咏娥被伟明揭了伤疤,气不打一处来,对着伟明大喊大叫起来:“我是没文化,你有文化又怎么着了?还不是给罚这儿来了!大下雨天的,没东西引火,点不着火,看你吃什么?”

    “吃什么!吃什么!说什么也不能撕毛选呀!”

    “撕就撕了,不就是一本书吗!”咏娥睹气地说。

    “书?那可是毛主席的书!”钟伟明生气地说。

    “毛主席的书怎么了?照样是纸作的!你倒是看了多少遍了呢,还不是一样。”咏娥抢白道。

    “你他妈混蛋!浑不讲理!”钟伟明突然咆哮起来。

    咏娥见伟明混骂起来,也忍不住爆脾气冲着伟明喊了起来:“为一本书至于吗?至于吗?”

    “至于!至于!你看我们家还有别的书吗?”

    “就知道书!书!书!你看了半天书,变出大米、白面来了吗?变出工分来了吗?越看越穷!”

    “小人短见!对你们这种乡下人没理可讲!”钟伟明气呼呼地说。

    “潮种!你不是乡下人?你不是乡下人怎么给罚这儿来了?”

    “怎么也比你强!”

    “我撕了怎么着吧?”说着咏娥用力把书撕得粉碎。

    “怕、怕、怕,生来胆小怕事,撕本书也吓得什么的似地,都让给整怕了。”

咏娥还在无所顾忌地吵闹,钟伟明的声音先弱了下来。

“我不怕,我能不怕吗!我爸爸挨了一辈子整,我生来就是反革命的儿子,你生来就是包工头的女儿。不要说国家领导,咱们连选村长的权利都没有,不逆来顺受行吗?”

    “什么反革命、包工头,我就不信这个邪!”

钟伟明见咏娥真的发了火,唠唠叨叨没个完,心里生气,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干爹孙满福家的墙上歪七扭八上下颠倒糊满了毛主席的书,每次在他家喝茶都会把脑袋调过来调过去地念上几段。“文革”中希日布唱错一句歌词都要打成反革命。如今,牧民的蒙古包里家家换上了成吉思汗的像、班禅的像;丈人老田头村里的农民没钱,大家凑钱,在地头盖座小小的矮矮的只有半人高的“庙”,里面供奉着佛龛,不管刮风下雨,人们在荒天野外顶礼膜拜磕头烧香。

时过境迁,斗转星移,人们的情感并非亘古不变。可“文革”过去不过一两年的功夫,这些老百姓真是朝秦暮楚,变化的也太快了点。

钟伟明想不通。

我们上历史课学过,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要利用宗教愚弄人民大众。

唉,这些老百姓。

“我们信奉的那个神呢?”钟伟明想。“老天是公平的,神是万能的。如果你的苦难没熬到头,就怪不得神了,只能怪你命运不济。”

“文化大革命”结束了,一个噩梦终结了。曾以为随着“文革”的结束一切都会好起来,忍饥挨饿没钱花没牲畜的日子也许就要成为历史。

可是一切都没变。

春天到了,夏天来了,原以为天气一变暖就会万事大吉,可是除了屋顶上的泥土挡不住狂风暴雨的冲洗,被雨水冲刷得一道又一道,一切都没有改变。

小朝克送来的一封信让钟伟明不知所措,他一直幻想父亲能给他带来什么好消息,可是父亲在“文革”后,在他无数次的期盼之中带给他的却是绝望和一个梦魇的延续。

    咏娥见伟明唉声叹气一筹莫展,知道这封家信没有什么好事,急忙问:“你爸妈来的信吧?又怎么了?”

   伟明皱着眉头说:“我爸来信说在北京住了几个月,天天找上级单位,原想让人家给平反,想回北京,这不让人家又给轰回去了。人家说“文革”前的反革命都不能平反,不能翻案,还得回老家老老实实接受改造。”

    咏娥也叹了口气,说:“哪天是个头啊?”

    伟明说:“回老家还好说,反正在那里呆了好几年了,可一回去我爸就病了,得了肝炎,病的不轻,没钱看病,就在家躺着,让乡下的赤脚医生给凑合着开点中草药,现在全身都黄了。”

    咏娥说:“你爸他们是不是想让你寄点钱去?”

    伟明说:“那还用说,可上哪儿借去呢?这个月早找会计借完了,再说一个月只能借十块二十块的,也解决不了问题。”

    咏娥说:“要不找我干爹借点去?”

    伟明一听让他找孙满福,气就不打一处来,抢白咏娥道:“亏你想的出来!他不找咱们借就不错了,人家七八个孩子,一大家子人呢。”

    咏娥见丈夫说完坐在大炕上不言声了,低着头一个人生闷气,小声地说道:“要不我还有点压箱子底的钱,我原想添补家用,你先拿去吧?”

    咏娥的话让钟伟明感到十分意外,他想不到咏娥私下里还藏着钱。不过他丝毫高兴不起来。这钱多半是结婚时你一块他二块,亲亲故故凑的份子,伟明抬头看了看咏娥。咏娥在丈夫的眼睛里看到的全是愧疚。

咏娥打开旧木箱,从箱子的最底层掏出一个红布包,打开布包,一张张十元五元还有一元两元的人民币显露了出来。

“都给你,”咏娥把钱递给丈夫。“一百九十五,原来有二百,五块钱我让干爹上公社帮我买了一袋奶粉,这奶茶就是好喝,咱们净喝黑砖茶了。”

钟伟明不客气地伸手把钱接了过去。妻子能有这么多钱他根本没想到,妻子能把他不知道的钱拿出来他也没想到。

“我已经十年没见过我爸、我妈了,还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他们?”

“赶明儿有钱了,咱们回趟北京见见他们呗。”

“都凑一块回去那得多少钱?谈何容易。”说这话时钟伟明想:“父亲生了病,母亲已经自杀过两次了,如果她见父亲这次又无功而返,会不会第三次自杀?”

这沉甸甸的人民币是救命钱,也许能救父亲一命。

    咏娥不经意地说:“攒点钱真不容易,这钱有我当姑娘时候上山挖知母,一块两块攒下的;有结婚的时候人家两块三块送的;还有我走时我爸偷偷塞给我的。”

    咏娥的话钟伟明已经听不进去了,他着急麻花地穿起了衣服,他要赶快骑马到公社邮局,钱早一天到父亲说不定还有救。

7

    咏娥是不会甘心一辈子穷下去的,她不会坐下来等待一个什么奇迹来帮助她,她要勇敢地闯进生活中去,从那里攫取她所需要的东西。

咏娥有了自己的家,浑身似有使不完的力气。那些壮实能干的蒙古族妇女一天出去拣上两三车牛粪,也会累得精疲力尽。蜜月还没度完,咏娥就让伟明到牧民家借上几辆牛车,连成一串,一大早出去直到拣满四五车牛粪才肯善罢甘休。一大堆干牛粪,在房后堆得小山一样高,这象征勤劳与财富的牛粪,两个冬天也烧不完。

夏天,干完了大队分配给的难得的一点点活计,咏娥起早贪黑,在开垦出的荒地里种上白菜、萝卜、豆角、土豆,秋天收获了,自己吃不完,还送一些给要好的老乡。

钟伟明几件破旧衣服,她给浆洗得干干净净,缝补得整整齐齐。钟伟明整天骑马,裤子不禁磨,她借干爹家的缝纫机,在劳动布裤子未破之前里外先匝上两块补丁,裤子结实多了,也好看多了。

夏天雨水多,咏娥趟着湿漉漉的草地,去到草原上拾蘑菇。白蘑不好找,可草蘑有的是,采回来给伟明再多加一个菜。

秋天,她不顾蚊子的叮咬,趟着深草丛,采摘韭菜花,拿回家捣碎,加上些咸盐经过发酵,冬天没菜的时候,无论掺进面条还是就着手把肉,都是绝好的佐餐佳品。

咏娥这个人很能干,不必为她不会生活而多费心思,不必为缺少柴米油盐多费脑筋,咏娥什么都会筹备齐全,何况她还有一个吃不完用不尽的宝库,那就是疼她爱她财迷了一辈子的娘家爹妈。生活虽然简朴,但日子过得很愉快,可是,一想起家中寥寥无几的牲畜,咏娥就不那么高兴了。

1977年大雪灾,咏娥为别人养了几头牛犊,结果半个冬天才过去,草就喂完了,眼睁睁看着一只只活蹦乱跳的牛犊浑身长满了虱子,一天比一天瘦下去,直到再也爬不起来。

好容易盼来了1978年风调雨顺,她家唯一的一头自留畜下了牛犊,她怕牛犊跑远与另外二头借来挤奶吃的牛犊用绳子连在一起,结果三头牛犊一齐栽下大口井,死于非命。

1975年有个李庆林告御状,落实知青政策,国家责成大队送给每个北京知青五只羊、一头母牛。三年过去了,钟伟明的牲畜毫无发展,下的犊,不是死就是病,勉勉强强一头母牛度过了严冬,也是疾病缠身,危在旦夕。

几只羊,为了换钱用,早早卖给了食品公司。如今,咏娥厮守着的,只是那头病病殃殃朝不保夕的老乳牛了。唉,什么时候才能有属于自己的牲畜?哪怕是十头八头牛或是几只羊。

草原上最值钱、最令人羡慕、唯一让人充满希望的是牲畜,如今,咏娥有了自己的丈夫以后,朝思暮想的就是那些活蹦乱跳的牛和羊!

    咏娥厮守着这个一无所有简陋而又贫穷的家,厮守着她自己挑选的如意郎君,虽然两人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倒也其乐融融,相安无事。只要伟明对她好,只要每天天黑,能听到伟明御下马鞍时两只金属马蹬碰到一起发出的叮铛声,只要那个比她有文化、有技术、懂得事理的男人,夜晚躺在身边向她窃窃私语,讲她从没到过的北京、“文化大革命”、草原上的风土人情、还有书上的事,只要她爱的男人在每个夜晚与她一起重温那个狂热的、漩涡般的销魂时刻,穷就穷,她就知足了。

    谁知,一场危机从天而降。咏娥,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农家女子,一个没出过门,没有经历过太多感情蹂躏的痴情女子,却蒙在鼓中,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8

    金秋十月,草原上秋高气爽,很有些凉意了。秋天的太阳在白云弄皱的天空上飘移,在高空,轻轻的风吹着云片,把它们赶向一边,可是这风在白音塔拉大队部上空,在光秃秃的大草原上,却气势汹汹。秋风吹倒了苇塘的片片芦苇,吹得小河皱起了涟漪,草原上最后一点绿色也被它吹得销声匿迹。短促的秋季黄昏,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钟伟明两口子在习以为常的艰难困苦中挣扎。这天看病回来,钟伟明穿过荒草满径的小路,进得家门,咏娥顺手递给他一封信。目不识丁的咏娥低头忙着做饭,心不在焉地告诉丈夫:“有你一封信,好像是北京来的。”

钟伟明接过信,看到信上的笔迹和邮戳,突然感到面红耳赤,心惊肉跳。

这笔迹似曾相识,不,何止是相识、熟悉,这笔迹曾使他刻骨铭心,就是烧成了灰他也认得!

只是这个陌生的地址,来自北京首都的一家医学院,令他十分费解。在他的记忆中,从没有同学或亲戚在那里,又是何人何事呢?他满脸疑惑,忐忑不安地拆开信封,看着一行行熟悉、整洁、清秀的字体,顿时目瞪口呆。

老实讲钟伟明看到秀琪的信,心里一阵惊喜,感到非常高兴。秀琪还能来信其实是他自己从没想到过的。

“谁来的信啊?”

“同学,一个老同学。”

窗外的风吹动着钟伟明一头蓬乱的头发,他把秀琪寄来的几页信纸拿在手里,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只读罢开头几行,便觉得咏娥和周围的现实世界黯然失色。他闭上眼睛,花很长时间把自己的心收拢回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想继续读下去。
   如果咏娥不是在低头做饭,钟伟明瞬间变得惨白的脸一定会使咏娥大惊失色。

钟伟明手里拿着信,好似捧着一团滚烫的火球。他结结巴巴神情紧张地对咏娥说:“咏娥,我,我出去一趟。”

一种喜悦和痛苦交织的笑容还留在他的唇边。说罢,不等咏娥回答可否,一溜烟跑出家门,跑向西边那座低矮的永恒不变的敖包山。

    站在敖包山顶枯萎了的草地上,脚下还是那些熟悉的石块,一丛丛枯黄的草叶,夕阳的光辉映照着敖包山,金色的光芒把钟伟明照耀得如同一尊黄金铸成的雕像。他默默地打开那封炙手可热的来信,那封盼了几年想了几年,望眼欲穿,而今姗姗来迟的信,字字重千斤,一字字一句句跳进钟伟明的眼帘。

    “伟明:我亲爱的大哥哥,恭喜你!几年没有你的音讯,恐怕早抱上胖小子了吧?

自从北京一别,回到福建的家,父母对我恩威并举,大似进攻,一句话,就是让我无论如何也要断绝与你的来往。我为了躲避父母的纠缠,住进了深山沟里的部队营地,在那里,我除了复习功课,整日都在默默地反省。

我爱你吗?真的爱你吗?我今后怎么办?我这个人一旦对什么人着了迷,周围的一切便视而不见,这是不是我的缺点。我奇怪,经过深思熟虑,答案只有一个,是那样坚决,那样不容置疑,那就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今生今世都会爱你,都会去找你,都会与你在一起!

    明哥,我还能这样叫你吗?

不知为什么,在山沟里我给你写了无数封信,都如泥牛入海,音讯全无,难道你有了新的女朋友?难道你不再愿意与我来往?而今,终于有了确切的答案,我来到北京才听说,你原来变心了!结婚了!早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恭喜你,你一定找到了个出身名门,与众不同的大家闺秀,她一定是个出类拔萃的人,一定是个聪明颖悟,美丽善良的人,我相信你独具慧眼,一定不会错!

明哥,也许我错怪了你,你有你的苦衷,你家庭出身不好,你插队多年不能回城,你一人在乡下无依无靠,孤苦伶仃,你需要温暖,需要有人照顾,需要一个实实在在活生生的女人,而我远在万里之遥,这一切是无法做到的。

明哥,你知道吗,现在是一九七八年,文化革命已经结束了,你,和你一样的无数家庭出身有问题的青年都已经解放了,你早该从噩梦中清醒了!难道你的心灵还在沉睡,把它唤醒的那一个震动还没有来临吗?

你有没有信心从那个束缚你的草原走出来?有没有胆量离开那位你不爱的农村女人?(请原谅我直言,据我在北京打听到的确切消息,你的爱人是个农村姑娘。不知为什么,我感觉你不会爱她。正因为她是个没有文化,没有修养,与你没有共同语言,也许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情的人,是来自农村的女子,所以我不恨她。)”

    读着秀琪的信,痛苦、耻辱、烦躁、愤怒、憎恨,似乎一下子都在他浓眉下扩大的瞳孔里战栗地冲突起来。各种感情都争着要占上风,搏斗是狂野的,无情的,可是,另外一种感情渐渐浮现出来,它最终胜利了。那是一种冷酷而愤世嫉俗的、任性而坚决的感情。

“明哥,在山沟沟里我心如止水,除了想念你,我对异性没有丝毫的兴趣,你不回信我也没有办法,就拼命地读书。多亏了在山沟里的苦读,你知道,文革中的初中、高中都是那么回事,要想上大学真是比登天还难。也许你不给我回信促成了一件好事,1977年刚恢复高考,我试了试,没考上,78年鼓足勇气又上考场,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如愿已偿。

高考志愿我都填了北京的大学,你知道,我想到北京上学,在那里,你我共同度过了幸福的令人难忘的童年,那里是我们爱恋的起点,是我们一生中第一次刻骨铭心相聚的地方,而更重要的,是为了能离你近一点,再近一点!

明哥,以你的文化功底,只要稍加努力,考上个把大学肯定不费吹灰之力,你为什么没去考试,难道就是为了那个女人?你的年龄已经不小了,机会不会永远存在,你也该为自己打算点了,你已经为别人为家庭为那个大草原牺牲了自己宝贵的青春,难道还要搭上自己的一生吗?

 说句古话,对于只身独处的我来说,这些年实在是不胜凄惨寂寞。文革后我周围的人无不显得春风满面,上学的上学,工作的工作,成家立业,相夫教子。在大学里,在明媚的阳光下,同学们成双成对,或相互聊天,或练习英语,打打球,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着沉浸在幸福中走过的一对对情侣,看着匆匆忙忙的青年人,快如飞马的自行车、汽车,我好像是个农村的没见过世面的怯丫头。我在首都的大学里,却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文化革命过去了,我们仿佛在噩梦中刚刚醒来,我父亲在林彪事件中受到了牵连,文革过后有些事又难以说清。还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困难的时候总有好人相助。

在我困苦的时候日子难以打发,来到北京,我就不能不感到自己的心开始在春意盎然的季节里不停地颤抖。这种不安分,在课余时,在薄暮时不断袭来。在颐和园浮动着玉兰花淡淡幽香的苍茫暮色里,在假日的陶然亭公园幽静的湖水上,我的心无论如何不能平静,而是针刺般地痛。我多次紧闭双目、咬紧牙关,等待这番袭击过去,去寻找快乐,然而不能。
  我清楚地记得以前你给我写的信。一想到它,我就热血沸腾,仿佛被汹涌的大海推到了风口浪尖。

在信中,你只写得意的事情,只写在大草原愉快的感受和美好的际遇,什么敖包相会啦;只写芳草的清香、春风的怡然和月光的皎洁;只写我们的童年,看过的电影、喜欢的歌曲和动人心弦的爱情。你的信我反复阅读,几乎都背熟了,每看一遍都能感到些许慰藉。我一直没有放弃幻想,与你的爱情是何等的困难重重,相逢后的喜悦又将是何等的美妙绝伦。我给你去了无数封信,但都没有回音。
    明哥,你是个医生,不过,充其量只是个农村的赤脚医生。你需要深造,你一定能成为出色的技术精湛的真正的医生。

我为什么学医呢?真是莫名其妙。难道受你的影响,难道要当你的同行?

明哥,我在首都的大学里等你,你一定要去考试,争取考上医学院校。让我们在一起,真的在一起,日日夜夜共同学习共同生活,早早晚晚闲暇时,一起漫步在大学校舍的林荫道上,享受温馨的撩人情魄、动人心弦的感觉和大自然的鸟语花香,一起背英语单词,一起复习功课,一起哼唱逝去了的、早该属于我们的情歌......”

    钟伟明一遍又一遍默读着秀琪真挚的感情充沛的来信,眼前浮现出秀琪那张漂亮纯情的脸蛋和一双楚楚动人的眼睛。在北京,在首都著名的医科大学里,秀琪在期盼着他,在恨着他,在爱着他,更深,更切。钟伟明感到阵阵不可抵御的惶惑。

    他久久地凝视着敖包山下清清窄窄的彦吉嘎河,河上波光涟涟,流水匆匆。河对面的芦苇轻摆苇穗昏昏欲睡。忧伤悄悄地强有力地控制了钟伟明。

难道我能跑掉,永远离开生活了十年的大草原?难道我能抛下那个孤苦的女人远走高飞?即使我从未真的爱过她。为了我,她甘愿寂寞,甘愿贫穷,甘愿遭受寒冷和我难卜的前途,在我最困难最孤独的时候将一个姑娘最宝贵的一切都奉献给了我。我能将她一人留在茫茫的人烟稀少的大草原吗?举目无亲,孤零零一人,独守空房。况且,她的肚里已经有了我们二人共同的血肉。能让尚未出世的孩子刚一出生就没有爸爸,永远与他可怜的妈妈只身留在荒凉的草原上吗?我对她们娘儿俩应该负有责任,不管是否厌倦,心中应该有一点点忠诚的意识,对孩子和妻子的忠诚。早听说有不少插队知青为了回城,与农村的爱人离了婚,我呢?我怎么办?

钟伟明在一片混乱的思绪中拼命挣扎,心里像被冰凌戳了似的,感到万分痛苦和无奈。秀琪,哦,秀琪!想着想着,钟伟明眼里浸满了泪水,虽然敖包山上空无一人,他还是努力不让泪水流下来。

    我愿将所有的爱,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期盼,都付之流水;愿将满腔的忧怨诉之于秋风;愿将发自内心凄切的悲歌,唱给茫茫的空旷的原野;愿将绵绵的情丝永远留在孤独的敖包山上。秀琪,今生今世你我无缘相见了,我永远感谢你的一番深情厚谊,我忘不了你,我这一生注定要交给草原,交给这位与我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女人了。

    寒秋,霜重地凉,满目黄草哀哀。

一股伤心和疲惫的感觉漫过钟伟明的全身,他擦干眼泪,敛去不期而来的回忆,倔强地抬起头,将手中的信一条一条撕得粉碎。随着阵阵秋风,钟伟明轻轻地将信抛向敖包山下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他抹去脸上的泪痕,将伤心咽下肚,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跑向自己的家,跑向他的妻子——那位没有文化、急脾气的、虽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等待他回家吃饭的、腹部已经微微隆起的农村女人。

9

    走进屋,咏娥正站在外屋里干呕。几个月的功夫,咏娥变得憔悴了,但怀孕并没有损坏她的身段,丰满的体态使她的圆肚子不太显眼,而略显消瘦的面庞却使她那对清秀的眼睛变得更加好看。由于出现妊娠反映,整天恶心难受,不想吃油腻,只想吃些清淡的东西,见伟明进来,咏娥直起身,对伟明说:“要是有点水果就好了,酸味的什么也行。”

    听了咏娥的话,伟明心中更觉不是滋味。老婆害喜,家里没有一点可吃的东西,本应买瓶水果罐头什么的,无奈拿不出钱。

    咏娥见丈夫面有难色,也不再说什么,走进里屋,又掏出了娘家带来的用线串成一长串晒干了的咸菜疙瘩,揪下一个来,用力咬了两口,说:“有东西压压就行了。”

在新婚纵情的日子里,钟伟明也曾安慰自己地想,伤口会长好的,秀琪会忘掉我,我也会忘了秀琪。但是随着对婚后生活逐渐的习惯,事与愿违。

夜晚,伟明尽自己的丈夫职责,以青春的狂热,倾心地去爱抚自己的妻子; 而咏娥只有在吹灯躺下后的亲热,没有甜言蜜语,没有卿卿我我,所以很难让伟明能够重温与秀琪在一起时狂热的激情。

结婚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咏娥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伟明非但忘不掉秀琪,她的形象反而越来越清晰,就如同在伟明心上生了根,一想起来就使他心疼。

    又一个平凡而又普通的冬天刚过,没有大灾大难,没有大喜大悲,除了钟伟明家那头唯一的自留畜,瘦弱多病的老母牛寿终正寝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一家人终于名副其实的一无所有了。

    塞外草原的春天常会刮起阵阵强劲的寒风,它带给人的感受不光是冷,而是冻。清明节一过,冰雪溶化殆尽,毕竟冬去春归,春风不误时节地吹干了草地,吹干了草原上稀稀落落的牛粪,牛粪又干又硬,正是拣牛粪的好季节。

    钟伟明望着咏娥日渐显怀的肚子,不好意思地劝道:“今天风大,就别去了?”

    咏娥舔着干裂的嘴唇,倔强地说:“好容易借了辆牛车,过几天就得还,你别管,帮我套好车,你走你的。”

    咏娥挺着大肚子,身上穿着臃肿的棉袄棉裤,头上围块花头巾,寒风吹黑了她的脸颊,顺着她的脖领子往里灌,冻得她打了个寒颤,“今天真够冷的,”她说了一句,强打起精神,咬紧牙关,弯下腰,狼狈地站了一会儿,把披散的头发绺塞进头巾里,背上沉重的柳条筐。

两人都沉默了。小风吹得脊背冷飕飕的。东方,草原的尽头,燃烧起一片庄严肃穆火红的霞光。

孙满福的老伴正赶着自家的毛驴往回走,大老远地打招呼:“咏娥,风这么大还要拣牛粪去呀?”

    咏娥答应着:“是啊,干妈,没事,我不怕。您找毛驴干什么去呀?”

    “嗨,我也是让老二和老三赶毛驴车拣牛粪去。”干妈一边回答一边关切地问:“咏娥,你往哪边去呀?一人害怕不害怕?要不让老二她们和你一块走?”

     “不用了,干妈,扎堆更不好拣。”

    说着话,钟伟明帮咏娥套好从阿爸无尼尔家借来的牛车,咏娥牵着牛车走向空旷的草原。

柳条筐再加上牛粪足足有几十斤重,咏娥把草地上的牛粪一块一块地拾到背上的筐里,筐满了,再将筐里的牛粪倒进牛车。

10

送走了咏娥的牛车,钟伟明鞴好马要到浩特出诊,无意中抬头望去,只见西边敖包山下的小路上,一前一后,两辆老式北京吉普车飞驰而至。吉普车驶到钟伟明家门口戛然而止,车上跳下来甩着只空袖子的小个子孙小龙和两名女知青。

钟伟明一见小龙,高兴得不知所措,急忙跑上前问:“小龙,你怎么来了?”

后面一辆吉普车上下来了保尔和司机,保尔已在白音塔拉公社当了书记,这一辆吉普就是他的专车。

“伟明,日子过得怎么样?今天给你带来了个好消息。”小龙边对伟明说话边对两位同来的女伴说:“你们看,都十几年了,我们北京来的还住着这样简陋的土坯房呢!这就是我常提起的钟伟明,我们是一起来的也是一个蒙古包的,你们可别看他瘦不拉叽的,可是我们学校的高材生呢!”小龙甩着那只空荡荡的袖子,幼稚的脸庞变得坚强而陌生。

钟伟明手忙脚乱,一边说话寒暄一边烧茶倒水,又翻腾出两块牧民送给的干硬的酸奶豆腐,用菜刀剁碎,摆到炕桌上。没有炒米,只好把小米炒了炒,烧成米茶,好在还有几块干硬的炸果子,只能凑合着用这些简陋的食物招待昔日的好朋友。

    钟伟明看着铁锅里沸腾着的红黑色的砖茶,不好意思地说:“我去找点奶,兑点奶茶。”说完急忙跑出家门,大约走了一刻钟的功夫,从东头孙满福家要来了一茶缸鲜奶。

    小龙因为残疾,分到旗政府工作已有二年多了,今天他甩着半截空袖子,显得格外高兴,见了伟明的面不管不顾兴奋地大喊大叫:“别忙了,别忙了,伟明,准备回北京吧,这两位都是我的同事,是咱们旗知青办的主管,也是咱们同一年来插队的知青,让她们说说都办哪些手续。”

    两位女知青慢条斯理,用眼打量着这间简陋的土屋和瘦骨嶙峋的钟伟明,啃着在奶茶里浸泡过的干硬的酸奶豆腐,喝着奶茶,对钟伟明娓娓道来:“今年北京管的特别松,只要有县级以上医院出示的疾病诊断证明,又未婚,都可以回京,咱们旗的知青今年走的差不多了。”

    钟伟明听了顿时傻了眼:“我可是结了婚的,回京恐怕没有希望了。”

    其中一位大个子女知青又说:“结了婚也没关系,现在结过婚的知青都先办个假离婚,等双双调回北京再办复婚手续不迟。”

    钟伟明又说:“我爱人可不是北京人,她怎么办回去?”

    两个女知青看看孙小龙,摇摇头,无奈地说:“只能你一个人先回了,外地人是无论如何进不了京的。”

    钟伟明叹口气:“看来我是回不去了,只能一辈子呆在这儿了。”

    大个子女知青心直口快地说:“离婚,你跟她离了婚不就成了吗?”

小龙赶紧看了那位女知青一眼,打着圆场说:“说了半天我都忘了问嫂子上哪儿去了呢。”

“拣牛粪去了。”

    “你可想好了,知青们差不多都办回去了,我们这几个也马上就撤,恐怕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政策可是一时一变,再想办可不那么容易了。”大个子女知青看着钟伟明的窘态,半认真半威胁地说道。

    保尔在一旁喝着茶听着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钟伟明没了主意,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对大家说:“不走也挺好,这里也需要医生。”

    小龙在一旁喊道:“保尔你别净说好听的,你老婆是牧民,你又当官又有自留畜,伟明可什么都没有,他可没什么可留恋的。”

    保尔对钟伟明说:“咱们旗里落实知青政策,不回北京的知青都给分配工作,旗里让我给你捎个信,当过赤脚医生的都可以去医院,旗医院和附近的公社卫生院任你挑。”

    小龙冲大家说:“伟明现在可是名医了,听说各家医院都想要。”

    伟明对小龙的评价不置可否,他也顾不得与妻子商量,斩钉截铁地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到咱们白音塔拉公社卫生院。”

    伟明的话音刚落,保尔高兴地一拍大腿:“这就对了,咱们公社正缺医生,伟明,你准备准备,我去跟其木德队长通个气,过两天就搬家。”

    伟明对喜笑颜开的小龙说:“小龙,你一回北京你们家里可就放心了,那几年回北京,哪回你奶奶都缠着我一个劲问你。”

    小龙听了伟明的话,刚刚笑着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他噘着嘴说:“那年我摔折了胳臂,我奶奶一着急得了脑溢血,在家瘫了几年,今年刚刚去世不久,我回去也看不到她老人家了,这些年她就为我操心,只可惜没有等到这一天。”说完话,小龙的眼圈红了,大家都默不作声,屋里只有嘎吧嘎吧咬奶豆腐的声音。

    这个喜庆的日子被小龙的话冲淡了许多,小龙的眼里浸满了泪水,大家的心里也酸酸的,沉默了半晌,伟明说:“我去做饭,吃了饭再走。”

    小龙擦了擦眼泪,转悲为喜:“不吃了,不吃了,大嫂子又不在家,我们跟着保尔再转两圈,保尔带着枪呢,过过枪瘾,然后上朝鲁家,他老丈人还不好好招待我们呀。”

    伟明送走客人,咏娥也拣满了一车牛粪回到了家,钟伟明向她学舌,说是自己决定要去白音塔拉公社卫生院。咏娥一听连连称好:“我也不愿意去别处,我看还是咱们白音塔拉好,咱们就去公社,你有了正式工作,公社又比大队热闹多了,条件也好多了,又有学校,将来咱们的孩子长大了好在那儿上学。”

两口子正说着话,小朝克推门走了进来,递给钟伟明一封信,顺势坐下喝着茶与大嫂聊天。

钟伟明打开信,一边看一边叫:“咏娥,好消息!我父亲终于平反了,我父母也要迁回北京了。”

11

“……我这次平反多亏是孔局长亲自过问。他是我在公安局当侦察员时的组长,我的老上司,人家现在是高干,早当上局长了。想起来真是惭愧,我年轻时总是自以为是,老看不起他,嫌他没能耐,没少得罪他。孔局长这次真不错,不计前嫌,他调来我的档案,当着我的面说‘不给你平反天理不容!’并且把档案里的那些污蔑我的不实材料拿出来当场给撕了。

太了不起了!真想不到孔局长有这样的魄力。他不但给我平了反,还说让我回公安机关办理退休,说是让我回归。令我想不到,老了老了,党还承认我,让我又回到了自己的队伍。我终于不是什么反革命了,我是警察!是公安战士!是新中国第一代克格勃!虽说让我退休回家,我说我没意见,我这一生死而无憾了。

局长说他挨整时三个孩子都去下乡了,好在他平反的早,都回来上学、工作、成家立业,也算没什么后遗症。

我说我有五个孩子,四个去插队;两个儿子都娶的农村媳妇,按政策很难回来。

他说他家有一个孩子也上的内蒙草原插队,别提有多苦了。他还说,别提了,什么也别提了,过去都是极左路线闹的,都是四人帮闹的,我们这些人真让给折腾苦了,活过来就是胜利!

这次我不但正式办了退休手续,有了退休费,还是在公安系统退的休,算是一名公安战士了!我这一辈子,从一名地下党到侦察员,到临时工,到劳改犯,到农村的四类分子。如今总算回来了。只要有人承认我是一名光荣的公安战士就够了,我这一生跟定了共产党,出生入死,什么艰难困苦都经过了,什么也改变不了我的信仰,只要国家能变好,就有盼头了。

我总结我的一生,胆小怕事,谨小慎微,也努力工作了,可为什么还老挨整呢?记住:千万不要给领导提意见!千万不要比领导强!哪怕是小队长、小组长......”

父亲笔锋一转,唠唠叨叨说起了在农村的事。

“那年我们一到农村,心说完了,这辈子算撂在这儿了。在公社供销社有个会计,是解放初期南下工作队的干部,娶了当地的女人留了下来。他也是北京籍人。他偷偷地请我喝酒,我记得特清楚,他是我倒霉后第一个对我说这样话的人:用不了好久,你们就会回去!你们是北京人,是共产党的老干部,终究还是要回北京。说实在的,我们那时连想也不敢想有今天!人家还赶快把供销社的书记、主任都介绍给我,从此一路绿灯,乡下买不到的化肥、白糖、红糖紧缺货没少卖给我们。

你弟弟骨折不能上山打柴,没办法我只能自己挑着扁担上山。那是怎样的山呀?香山比起它来不过是座土坡。

爬了一半我就快累死了,近处没柴。我当时想,即使砍下了柴,我能在险峻的大山上挑回来吗?

在高山上,一位素不相识的烧炭老人说什么也不让我再往高处爬。他请我喝水、吃饭,告诉我:你父亲是好人,我们老百姓都记得。他把应该上交公家的好炭挑出来,剩下些小块的碎炭都让我挑走,分文不要。不是一次两次,是十年啊!

我要走了,没法感谢人家,把自己的旧毡帽送给了他。他老泪纵横,哭着对我说,我就知道你会回北京,你受苦了呀!

我走在集镇上,老百姓会指给我看:那就是你父亲修的桥。当地领导找我谈话,客客气气地说:你父亲修的桥还在。

你爷爷英年早逝,连我都不记得他的模样了。还是清朝末年,张之洞在四川挑选留学生,你爷爷第一批去的日本留学,后来到民国初年,他事业有成,住在北京,成了大户人家。他发了财,没忘家乡的父老乡亲,没少资助穷人,还为镇上修了一座结实的石桥。

我们终于离开了四川大山,离开了穷乡僻壤,可我们忘不了乡亲们的恩。就在你弟弟摔断了腿那天晚上,你妹妹心脏病发作,你妈看没有活路,一气之下喝了农药。眼看着一家人就要家破人亡!这些事我怕你着急,当时都没敢对你说。

乡亲们打着火把,用三付滑杆,抬着三个病人,冒死走在一边是深渊,一边是峭壁的山路上,把她们娘仨连夜送到了几十里外的公社卫生院。

十年了,我没死,你妈没死,你弟弟没死,你妹妹没死。冥冥之中仿佛有一股力量保护着我们。

原来是你爷爷留下的阴德至今还庇佑着我们。

漆黑的夜,连绵起伏的大山,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星星点点的火把。那场景我们一辈子难忘啊!

刚回老家,挨过几次斗,没住处,住的牛棚。后来有人租借给我们房子,再后来大家就把“反革命”这事忘了,叫我‘老革命’了。农民们知道我是从公安局下来的,知道我当过地下党,当过公安战士,老百姓早给我平了反。

我后来试种了几种名贵的中草药都获得了成功,人们把我当成了秀才,捧着敬着。最后二年,县医药公司甚至还偷偷地每月发给我十元钱,说是科技补助费。

你和你姐的粮票维持着我们的生命,当地的老百姓和干部们救了我们的魂。大恩难说谢啊......”

    钟伟明异乎寻常的激动感染了妻子,她顾不得与小朝克说话,眼睁睁看着很少有开心时候的丈夫,看着他发自内心的,眼里浸满泪花的笑容。伟明这种迷人甜蜜的微笑,可是结婚以来在他的脸上难得出现的呀。

父亲平反,对钟伟明意味着什么?

他可以不再为父亲一家人的生活发愁,不再为他们邮寄全国粮票,不再为他们到处借钱,不再为他们朝不保夕的日子牵挂。尤其对他自己而言,他终于可以不再沾黑五类的边,不再为填写履历表时如何填写家庭出身一栏而顾虑重重。

1979年,你不知怎么了,一下子带给钟伟明两口子那么多欢喜,让他们简直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钟伟明不知道关于“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多么重要;不知道对“两个凡是”的批评意味着什么。

他想不到“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拥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的所谓“两个凡是”能在党中央的大会上正式给予否认。

十一届三中全会决定停止使用“以阶级斗争为纲”这个口号,否定了中共十一大沿袭的““文化大革命””中的“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以及““文化大革命””今后还要进行多次的观点。

钟伟明想不到这次大会奠定了中国腾飞的基础,使无数中国人摆脱了束缚自己多年的羁绊,彻底改变了贫穷、卑贱的命运。

咏娥一个农村人,更不懂1978年召开的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意义多么深远。她只看到了丈夫久违的笑脸,只看到能过上好日子的希望。

突然而致的转机带来的快乐,一下子除去了两口子心头那些几乎无法承受的忧虑,令我们的主人公欣喜若狂,跃跃欲试。

在决定他命运的十字路口,钟伟明舍不得离开纯朴、善良,与他相濡以沫,爱他,疼他,离不开他的妻子。尽管他的妻子多次对他说:如果你想回北京我也不拦你,我再难也不能耽误了你的前程。他也舍不得离开生活了足足有十一个年头的大草原,舍不得离开与他朝夕相处白音塔拉纯朴的牧民们。思前想后,他决定不去办理离婚,不去办理回城,他要与妻子一起留下来,留在自己宝贵的青春和纯真的爱情都已经溶化在这里的乌珠穆沁大草原。

    时光流逝,岁月如梭。转眼十一个年头过去了。在这些单调枯燥的日子里,因为有了咏娥,生活变得多姿多彩起来。家里虽然不富裕,可是每天都有新的变化,钟伟明相信,噩梦已经过去了,国家会变得越来越好,家庭也会越来越富裕。

到了该离开生产队的日子了,钟伟明要把背了十年的打了不知多少块补丁的药包交还给生产队,要将已经十四、五岁的小青马交还给生产队。

对于寿命不足二十岁的马族来说,小青马无疑已经到了两眼昏花,年迈退休的时候了。可是,它还是那样精神抖擞,速度还是那样快,仿佛在向它的主人说:“我没老,不要抛弃我!”

小青马虽然永远也长不成英俊的高头大马,外表也不会像大白马一般威武雄壮威风十足,但它声名显赫,老当益壮,它的传奇经历与它的主人一起被牧民们津津乐道地传颂。

    抚摸着被系在弯弯曲曲的拴马桩上,皮毛已经由青变白,一团团一簇簇菊花般美丽的花纹已然暗然无光了的小青马,钟伟明无限感慨,不尽潸然泪下。

似水流年,十年多的光景就这样匆匆地不留一点痕迹地过去了,我们的青春和过去的时光永远不会再来。这一去,虽然走得不很远,但无疑,我们将要和过去的苦难告别,要和贫穷和寂寞告别,要和一日复一日的马上生活告别,要和我可怜的、善解人意的小青马告别。

小青马,我曾经讨厌过你,咒骂过你,卑视过你,从心底里仇恨过你,至今没有给你起一个响当当漂亮的名字。小青马,我无言的朋友,当我们要分离的时候,永远永远要分开的时候,我终于明白,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刻更刻骨铭心地体会到了,你的速度、你的忠诚、你的坚贞、你的力量、你短暂的一生,你默默地为我作出的伟大牺牲,至今,是没有什么可以与你相比的了。

小青马驮着钟伟明的一幕一幕又出现在眼前,如在昨天一样:

个头不高,瘦弱的,脾气暴燥,驯傲不桀的小青马,被强行换到钟伟明手里,仿佛一位倔强而暗含不露的勇士遇到了明主,甘愿与他生死与共。在钟伟明手里,它那暴烈的、令多少好骑手望而怯步的坏脾气仿佛生来与它无缘,它不踢不咬它的主人,温柔似水、呕心沥血。无论狂风暴雨还是风雪交加,无论天寒地冻还是长夜如墨,多少个日日夜夜钟伟明发疯似地骑着小青马纵马狂奔,遇到坑洼、障碍小青马纵身一跃,从不会马失前蹄将主人摔下马背。

钟伟明的五匹坐骑,无论是漂亮的海流马还是壮实的白灰马,无论是身段修长的枣骝马还是一身豹纹的花斑马,四匹膘肥体壮威风凛凛的高头大马空有一副好身架,却不能独挡一面。唯独小青马,要从金秋十月一直到来年的清明节后。

赛马会上小青马多少次为钟伟明争得荣誉,令那些嗜马如命的牧民们赞叹不已。记得那次冬天围猎,钟伟明骑着小青马,跟着嘎日布,跟着众多好猎手围捕一只恶狼,牧民们在方圆上百里地的大草原布下了天罗地网,从芦苇荡一直追到平坦的雪原。那只狼迅猛异常,以超乎寻常的速度眼看就要冲出牧民们布下的最后一道防线。嘎日布带着他那些出色的猎犬和无数名好骑手、好猎犬都被狼远远的甩在了后面。这时,小青马不顾一切地扑向恶狼。小青马如有神助,犹如长了翅膀,飞一般扑到了那只大灰狼的跟前,倒是突如其来的胜利令钟伟明不知所措了,他举着套马杆胡乱抡向吐着舌头、用鲜红的眼睛瞪着他们的大灰狼。其实有小青马就足够了,那只凶残狡猾的狼被奔到身边的小青马吓得惊慌失措,掉头跑向牧民们布下的包围圈。

小青马,在荒凉静寂寥无人烟的大山里,面对狼群镇定自若,虎口救主的是你;百年不遇的特大雪灾中,一天急驰三百里,拼死驮着它的主人去与心爱的姑娘相会,创造了令世代骑马的牧民们咂舌的奇迹,是你;再远再崎岖的路,再劳累再辛苦,从来没有将主人抛在一边——如果实在累了,你完全可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是大多数马匹累得无奈时一惯使用的伎俩呀。

曾几何时,钟伟明与书怡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并驾齐驱骑着小青马;不辜负主人的期望,温顺地驮着书怡离开草原返城的还是小青马;一次次一回回给秀琪写信、送信骑着它;去咏娥家求婚结亲还是它......

    “哦,我亲爱的小青马哟,人世间有多少离愁别恨,此时离开你,胜似离开我最亲近的人,令我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我会永远想着你,爱着你,愿你永远年轻,永远朝气蓬勃。但愿从今以后,没有人再来苦你、累你、折磨你......”

    钟伟明在心中默默地为小青马祈祷着、祝福着,他轻轻地解下系在小青马头上,束缚了小青马足足有十个年头、牛皮制作的、已经磨得乌黑发亮的马笼头,抚摸着小青马光滑的脊背,在内心中默默地说:“去吧,我永远的朋友,回到马群中去,回到广阔无垠的大草原上去吧,那里有你的同伴,那里才是你永远的家。”

小青马仿佛明白了钟伟明的心思,瞥了一眼钟伟明,昂首向天长嘶一声,蹽开四蹄,奔向雄浑粗旷的大草原,奔向那群在温暖的阳光下,悠闲自得,啃着嫩草尖,正在掉毛正在长膘的大马群。小青马的蹄声在泛绿的大地上奏出富有节奏的鼓点声,远处传来一声声悲怆苍劲的嘶鸣,仿佛马的家族在迎接小青马的到来。

草原辽阔而雄壮,绿色无边,远方,地和天仿佛相互连接到了一起,太阳露出一片火焰似的金光,透过晨雾,远处连绵不断的山峦若隐若现。钟伟明死死盯着这片绿色的大草原,尽情呼吸着沁人心脾凉爽的风,心情舒畅,浮想翩翩。

    孙满福赶着大马车,将钟伟明家中不多的家具,咏娥家陪送的山杨木碗橱、两套花布被褥,以及锅、碗、瓢、盆、小米、白面、半盆羊油、半块砖茶,装得满满当当,用刹车绳捆绑结实,车上坐着自己的干女儿田咏娥,咏娥怀里抱着刚刚出生不久的宝贝女儿,钟伟明骑着一匹年轻、俊秀的枣红马,一家人浩浩荡荡迁徙到白音塔拉公社所在地。

大马车在草原小路上行走着,往日走了无数遍的弯弯曲曲的草原小路,总是那样漫长,走也走不完,让人心烦意乱。今天,一切都显得那样清新、宁静,草原是一片金黄色,和谐而美丽,细嫩的小草也露出尖尖角,要与它们的老前辈一比高低。路边无数的牲畜看到大车过来纷纷驻足观看,也仿佛在向他们亲切地点头示意。咏娥怀中的婴儿满头乌发,虽然由于咏娥怀孕以来不断生病,营养不足,分娩后奶水不够,婴儿的脸显得瘦小,脸上的肉一点也不丰满,只有那一对有神的大眼睛让人看了禁不住心生怜爱之情。

咏娥抱着女儿想,如果不是小朝克的妈妈把自己家唯一一头早春下犊的奶牛送给她挤奶喂养,这个生在穷人家的孩子,这个弱小的婴儿生下来说不定就要顿顿喝米汤了呢。无论如何我们会摆脱厄运,到了公社一切就会好起来,让贫穷和失望见鬼去吧,伟明有了工资,有了固定工作,我再想法干些零活,这个家不信富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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