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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你走遍草原 第三章

(2023-04-09 02:47:31) 下一个

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三章

1

顺着热闹繁华的西单大街往城外走,穿过残破而又巍峨的宣武门城楼,在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护城河桥上走过,往右七拐八拐,狭窄簇拥的胡同口挂着“储库营胡同”这样一块街牌。

胡同中间有一座古色古香宽敞洁净的深宅大院,在这条狭窄的街道上鹤立鸡群,独树一帜。

从路边蹬三级台阶,跨上广场。宽大气派的广场左右各树一尊洁白的方方正正的上马石。上马石前高后低,座底雕着花纹,重有数千斤。再往上走,两边滑道,中间数级台阶,才能迈进深深的门洞。门洞两边的石猴惟妙惟肖,让一代又一代的小孩子们磨擦得油光发亮。门洞中间横着条尺把高,五尺宽,半尺厚的木门槛,两扇黑漆大门威武地挂在两边。走进大门,又是一间屋般大小的门洞,往下走过数道台阶,才进得大院。

院内几株历经沧桑高大粗壮的古槐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将大院掩盖得严严实实。坐落在这个小胡同里名不见经传的“四川会馆”鲜为人知。这就是钟伟明出生的地方。

六十年代初,天灾人祸约好了一齐发威。苏修让还债,各地农村接连三年大旱,正是全国范围内的困难时期,物质极端贫乏,家家粮食短缺。买粮食要粮票,买肉要肉票,买油要油票,点心、火柴、肥皂、碱面,只要是人们生活需要的无不有定量。人们普遍吃不饱,由于长期营养不良,腿肿了,脸肿了,全身浮肿,个个面黄肌瘦。

饭馆外排起长长的队伍等待买饭,吃得碗空盘净的客人来不及起身,立刻有人冲上去,夺过空盘空碗,用嘴拼命地吸吮一点点可怜的残汤剩饭,用舌尖将盘碗舔得干干净净。

虽然穷极、饿极,然而人们却异乎寻常地安然地静静地苦熬着一个又一个时日。

在饥饿与贫穷的阴影下,一个更加可怕的灾难降临到钟伟明一家的头上。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伟明的父亲没有按时回家。伟明的妈妈看着几个熟睡了的孩子,心中忐忑不安。丈夫所在工厂的作习时间早已谙熟在心,今天怎么突然回来晚了呢?夜已经很深了,母亲拉灭电灯和衣而卧。伟明爸这些天来一直心事重重,在这个多半是残疾人的福利厂里,他这样一个健全、聪明、有能力又肯吃苦的人实属难得,可他整天唉声叹气,似有难言之苦。深夜未归似乎预示着什么不祥之兆。

大门外,暴雨哗哗下着,把昏黄的路灯打得依里歪斜。左右两边方方整整的上马石愈发显得庄严、肃穆,黑漆大门两边的石猴在黑暗中龇牙咧嘴,在嘲笑着这样的大雨天赶来的敲门人。

“怦,怦,怦!”黑漆大门有史以来头一次在这样一个狂风暴雨的天气里被人敲得山响,一阵紧似一阵,大有不开门誓不休的倔强。

看门人陈大爷,睡眼惺忪,操着浓重的四川乡音,蹋拉着双破布鞋,迈着缓慢的步子,一边高声问一边走向黑漆大门。

“哪一个吗?”

所谓看门人,其实不然。这个老人不过住在大门边的房子里,以前确是门房;解放以后,会馆早已名不符实,成了大杂院。没有人分配给这个老人看大门,可是,老人却早上第一个打开大门,晚上要等最后一个下夜班的人走进来,他才回到家踏踏实实地睡觉。没有人给他分配任务,没有人给他发工资,看大门仿佛是老人责无旁贷的义务。他一天天心甘情愿地看着大门,分文不取,毫无怨言。

敲门声更响了,外面没人答话。看门人莫明其妙,取下大门闩,打开半扇门,一个淋得落汤鸡一样的男人也不多说,低着头就要往里闯。

看门老人不满地骂起了街:“你个龟儿子,你找哪一家也不说,大雨的天......”

“呀,呀,呀,”来人费劲地用手比划着,用嘴嘟囔着,顾不得老人懂不懂他的哑语,快步走进了大院。

“是个哑巴。”老人自言自语。

钟伟明家窗户外,伴随着一阵紧似一阵的雨声,有人不顾一切地用力敲打窗玻璃。

母亲心头一惊,爬起身,拉亮灯,出来打开门,一个浑身上下被雨水浇得不成样的男人不等女主人说请,一头闯了进来。

“啊呀呀,呜呜......”来人神色慌张,嘴里焦急地呀呀着,急切地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

母亲定了定神,认出来人是父亲厂里的一位哑巴工人。

“老钟,老钟怎么了?”母亲从来人的神态里已经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哑巴工人是父亲同一个厂里的工友,他一边呀呀地叫着,一边打着手势比划着。

“警察……抓……公安……警察……钟……手铐……抓。”

尽管哑巴嘴里嘣出的每一个字极不清楚,但是凭借他用手铐把手铐起来的动作和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吐出的单字,钟伟明的母亲什么都明白了:自己的丈夫被公安局的警察抓走了。莫名其妙,没有通知,没有理由,就被戴上了手铐,带走了。

母亲心里一阵紧缩,头一阵阵发晕,她突然出现了幻觉:时光又回到了1942年,日本宪兵在到处抓钟伟明的父亲,因为他抗日;临近解放,国民党特务要抓人,因为他是地下党。二十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没能幸免于难。

第二天在公安分局的审讯室里,伟明的父亲意外地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戴着眼镜穿着警服,身材魁梧的中年人坐在对面。

“你还认识我吗?钟离。”

伟明爸抬起头,打量着这个英武的警官。

“你是……你是……孔……孔组长......”

“这是我们分局孔局长。坐好了!”一个警察历声喝道。

“你知道你犯的什么罪吗?”

“我没犯罪,警察同志,孔局长是知道我的,我以前也......”

“钟离!”孔局长打断了他的话。“还是说说你的问题吧!你为什么跟你们厂长打架?”

“孔,孔局长,我跟厂长打架说来话长了,她那个人太不讲理了,她跟别人搞破鞋不说......”

“什么?!”

“她那人哪像个共产党,说话、办事太霸道了,不让别人提意见,我们厂里的技术革新、技术改造都是我搞的,效率提高了一大块,哦,到了,她说怎么干就得怎么干?”

“你就说你怎么反对的社会主义,反对的共产党,别的少说!”

“我反对共产党?我解放以前夹着脑袋干地下党,孔局长您知道......”

“过去的事少说!昨天?为什么骂共产党?”

“昨天我先跟车间主任吵架,他是厂长的情人,厂长......”

“住嘴!”孔局长怒不可遏,一边拍桌子一边站了起来。“厂长是党支部书记,你骂她就是对共产党不满,就是在骂共产党。钟离呀钟离,我以为你总该接受点教训,变乖一点,可见你的阶级本性难改!”

“我就是骂了厂长呀,她算什么共产党?她不过是一厂之长,这个妖妇,铁证如山,我敢跟她对证,她就是个破鞋匠......”

“带下去!带下去!”

伟明爸如果知道女厂长就是孔局长的夫人,他还敢实话实说吗?

2

伟明的母亲焦急中等来的是两名警察。来人正式向母亲宣告,钟伟明的父亲被公安局逮捕了。又过了十几天,派出所来人向街道居委会宣布,伟明的父亲已经被戴上了“反革命分子”的帽子。

事情就是这样简单而迅速,一家之主一夜之间被打成了反革命,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这意味着全家人都要受到株连,都要被打入另册,永远受世人唾骂。

从天而降的灾难宛如雪上加霜,一家八口人陷入了空前的绝境。家中唯一的经济来源断了,粮食更加短缺,生活更加困苦,每天放学回家,千篇一律的饭菜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中午吃窝头熬白菜,晚上只能喝白菜梆子大米粥,肚子还没吃饱,锅里早见了底。

每月的十五号都是一个可怕的日子,因为一过这一天家中的粮食就会吃得精光,而第二个月的粮食要到月底才能购买。母亲不得不低三下四地哀求亲朋好友,借粮票或借几斤棒子面什么的。

父亲为什么是反革命?他到底干了哪些反革命勾当?钟伟明年幼的心中解不开这个疙瘩;钟伟明的母亲始终不知道为什么;街坊邻居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连居委会的积极分子、公安局、派出所的警察都稀里糊涂。

没有法院开庭审判,没有宣判罪行,不知道到底干的什么反革命勾当,钟伟明的父亲被公安局逮捕后,工厂里的领导顺水推舟,先将他除了名。

好在没有判刑的犯人国家也给他们找好了生活出路,不至于把一家人赶尽杀绝。钟伟明的父亲被安排到北京郊区劳改大队去挖河,既接受改造还可以挣些微薄的工资。

所谓劳改大队其实就是对这些坏人们网开一面,是格外的恩赐。这些人没有判刑,可是都丢了工作,丢了饭碗;他们没有完全失去自由,可也只能每个星期探望一次家。

一家八口人缺钱短粮,五个孩子上学,要吃、要喝、要学费,一个女人家上哪儿去挣!

残酷的现实让伟明妈痛不欲生,几个晚上水米未进。哭过了闹过了,饭不吃水不喝,可是一家人都在眼巴巴地望着她。她只能擦干眼泪,到处找临时工干。

白天给盖房子的师傅和泥抬沙,充当小工;为富裕的人家洗衣做饭看小孩,充当保姆;晚上再找些糊纸盒搓卫生纸一类的加工活。每天晚上,昏暗的灯光下,几个孩子在写作业,母亲和祖母在外屋的八仙桌上不停地搓呀折呀,直到深夜。

做临时工也难维持一家人的生计,于是像许多走投无路的人家一样,伟明的母亲只得走上卖血的道路。间隔一两个月,只要能卖上一次血,母亲苍白的脸上都会出现一次难得的笑容。她把挣来的一袋白糖分给几个孩子,让他们每人沏一杯糖水,与她一起分享有钱了的喜悦。

一家人早已习惯了压抑的气氛,习惯了半饥半饱的生活,习惯了穿母亲缝制的布鞋,习惯了衣服上缀满了补丁。一日复一日,除了生活的贫困,看不见摸不着如磐石压顶般的巨大精神压力,慢慢地靠近了这个家庭的每个成员。

钟伟明背着书包上学,刚刚走出家门,几个邻居家的小女孩不但不理他,还用陌生的白眼看着他,仿佛在说:“看,这就是那个反革命的儿子!”

有一次放学的路上与潘家的大女儿潘立慧闹意见拌嘴,钟伟明刚想动手打那个讨厌的小女孩儿两下,他的手还未到,小立慧毫不留情地骂道:“去你的吧,你爸是反革命,我爸可不是!”说完在鼻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小伟明站在那里仿佛被施了魔法,一动不动,不寒而栗。

同学们的冷嘲热讽,父亲的唉声叹气一筹莫展,母亲的眼泪,像一块块黑暗无比的阴云,笼罩在钟伟明幼小的心灵上,久久不能散去。

每个星期天伟明的父亲回家探亲,母亲都要整个晚上坐在那里伤心落泪。“不行就离婚,我们可跟你受够罪了,这一家人怎么活呢?”母亲绝情的话说了无数遍,可是从未见她有过具体行动,家中再困难也要为自己的男人做一顿白面的热汤面,而这一个晚上也是几个孩子改善生活的节日。

3

一九六二年的一天,死气沉沉的大杂院忽然热闹了起来。大门外停着两辆绿色的军用大卡车,许多军人进进出出,忙里忙外,搬运家具。一位魁梧健壮,戴着领章帽徽的解放军军官和他的一家人住了进来。

威风凛凛英俊潇洒的军官、军官夫人还有他们的女儿,一位活泼可爱美丽大方的小姑娘,给这个灰色的沉寂的大杂院平添了许多笑声与欢乐。

一天中午,吃完了午饭,几个男孩子在院子中央唯一的水笼头下接水,细细的自来水顺着管子不慌不忙地流向孩子们的大铁桶。

小秀琪手里拿着一个小水桶,活蹦乱跳地跑了过来。她见前面有好几个大水桶,站在烈日下,闷闷不乐。她冲小六儿说:“先让我接一点吧,我只接半桶,你这大桶什么时候才能接完呀?”

小六儿望着秀琪,幸灾乐祸地说:“不行,我接完了还得玩去呢。”

过了一会儿,小六儿挑着水桶走了,小立军又把大水桶摆到了龙头下。

大槐树上的知了不停地叫着,中午的日头正毒,看来这个小哥哥也没有照顾小秀琪的意思。小秀琪躲到树荫下心烦意乱,看到身边站着小伟明,她扬起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伟明看了一眼这个小姑娘,知道她是新搬来的街坊,答道:    “我叫钟伟明。你呢?”

    “我叫梁秀琪。嗨!三道杠,大队长。”

小秀琪用手撩拨着伟明胳膊上佩戴着的队长符号,眼中闪现着羡慕与顽皮。

“你是新搬来的吧?”

“是呀,就住你们家对面。”

“你爸是解放军?真够棒的,是什么长?连长?团长?”

小秀琪笑了,“得了吧你,都没说对,是营长。”接着又问:“你在哪个学校上学?”

“上斜街一小。”

“我也是。”小秀琪高兴地跳了起来。“明天咱们上学一起走吧?”

钟伟明对小秀琪的邀请不置可否,两个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前面的几只大水桶都灌满了水,钟伟明把大木桶放到水龙头下,一边放开龙头接水一边说:“你先接吧,你的桶小。”

小秀琪也不客气,把小铁桶梁挂到龙头上,看着自来水哗哗淌着,高兴地说:“行了,行了,太满我提拉不动。”

就这样,住在宽敞明亮三间大北屋里的军官女儿与住在对面低矮潮湿小南屋中的钟伟明相识了。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更让小秀琪喜出望外。

一天下课后,老师让小秀琪到她的办公室去一趟。秀琪忐忑不安地走进教研室,一门心思想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错,平白无故老师为什么把她叫去。老师问了问她最近是否习惯了,有没有什么困难,怜爱地看着这个灵气十足美丽大方的小姑娘,告诉她,大队的一名护旗员新近转校了,想让小秀琪担当少年先锋队的护旗员。

在一个学校里,能够胜任旗手和护旗员的都是些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少先队有活动,他们走在队伍的最前头。中间的男生高个、英俊,两只手一前一后一高一低高举着队旗,两旁的女生美丽、乖巧,她们一边行举手礼一边紧随着旗手的步伐向前迈进。那一刻是何等的威风,何等的幸福,何等的荣耀,是每一个少先队员可望而不可即的梦。

当老师领着小秀琪走进大队辅导员的办公室,小秀琪简直惊呆了。少先队员们心目中最神圣最令人羡慕的旗手,应该也是学习最好、长得最精神的男生,这个旗手不是别人,竟是同住一个大院,比她高出四个年级,长着瓜子脸,留着短短的学生头,英俊、聪明、诚实的邻居小伟明。

打这以后,每当学校少先队有活动,总是由钟伟明高举着少先队队旗,威风凛凛雄纠纠气昂昂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小秀琪和另外一名叫薛尔尼也是很漂亮的小女孩,都比钟伟明矮半头的女生,一边行着队礼,一边做为护旗员紧紧贴在钟伟明的两侧,三个人护卫着队旗,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走进大会会场。每当这时,小秀琪幼小的心灵里都会由衷地感到骄傲。

每天放学,小秀琪都站在学校门口的高台阶上,直到看到小伟明的身影,才心满意足地跟在后面往回走,哪怕伟明与伙伴们打打闹闹不理睬她,她也乐此不疲。

可是,一旦回到了家,小秀琪就仿佛是被专了政的坏份子,被她的亲妈看的死死的,她一再叮嘱女儿:“不许出去跟那些小男孩儿们一块疯,不许跟那个钟伟明玩!” 秀琪妈叮嘱女儿时对小伟明指名道姓,特别加了感叹号,令小秀琪感到莫明其妙。她到觉得只有跟这个小伟明一起玩才是真正的乐趣所在。

秀琪的爸爸威严而又慈祥,每个星期天回家,脱下军装,穿着白布衬衣,喜欢在大院里转转,与相遇的街坊邻居打个招呼,跟站在外面的大叔、大妈聊个天,让每个跟他说过话的人都觉得有些受宠若惊:能有这样一位平易近人的解放军大官看的起咱们老百姓,真是难得。

树荫下两个棋手坐着小板凳对局,外面围了一堆人。看棋的人比下棋的人还要紧张,不断评论着、催促着、喊着、骂着。

“将军,我让你将军!”

“你懂什么呀,臭棋篓子。”

“来,来,来,你让让,让我跟伟明来,我就不信了。”

大院里的象棋高手们一个个被小伟明斩于马下,站在一旁观棋不语的秀琪爸大吃一惊。“这是谁家的孩子,可不得了,自古英雄出少年,这孩子有出息,有出息。”

每逢节假日回家,吃过饭无事,秀琪爸就会想起那个杀得他大汗淋漓的孩子,都要盛情邀请小伟明在大院的树荫下摆上小方桌,与他杀上几回合。输了下,下了输,秀琪爸就如同吃辣椒上了瘾,越吃越想吃,越输越想下。

坐在爸爸一旁观棋不语的小秀琪用眼瞄了瞄赢了棋不动声色的小伟明,甜甜地笑了;再看看急出一头汗的爸爸,竟有些幸灾乐祸。幸亏秀琪妈没在旁边,否则她真会为女儿站错了阶级立场而捶胸顿足暴跳如雷呢。

    小秀琪生来爱唱歌,她有一副银铃般的好嗓子,圆润甜美,唱起歌来有滋有味。“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年来到......”每天做完了功课,小秀琪在家没事,她都努力模仿着郭兰英的腔调,扯着嗓子大声唱。在爱好唱歌方面,她与邻居家的小伟明不谋而合。

小伟明也喜爱唱歌,可是在家里几乎听不到他的歌声。每天做完功课,他就找上小伙伴们一起出去疯跑;后来大些了,家里又陷入了困境,他在家就更没心思唱歌了。

小秀琪发现,伟明在学校可是一名小歌星呢。合唱队离不开他,有时他还担当领唱。

有一天,一个同学跑来找秀琪。“梁秀琪,你过来。”

“找我干什么?”

“明天市少年宫合唱团招生,我想报名去,你去不去?”

“你?”小秀琪怀疑地看着这个同学,不解地问。

“试试去吧,怕什么,有好几个同学要去呢。”

“怕到不怕,够呛能考上。”

小秀琪在同学们的怂恿下答应第二天去报名,可她心里实在没谱,回家就去找伟明。

小秀琪偷偷地找到伟明,问他:“我明天上少年宫考合唱团去,你去不去?”

伟明干脆利落地回答:“太远了,没功夫。”

小秀琪不满地劝说道:“明天是星期日,陪我去吧,我自己实在心里没底。”

伟明为难地说:“我听同学说少年宫好像在景山那边,还得坐车,太远。”他没好意思说妈妈不会给钱,自己掏不起车费。

“你礼拜天跟我一起去吧,我一人不敢去。” 小秀琪死皮赖脸地缠着伟明。

星期天到了,秀琪找家长要了五毛钱,路过伟明家,敲了敲伟明家的窗玻璃,跑到大门外等候。伟明咬着牙欺骗母亲说自己要去少年宫参加一个活动。伟明的妈妈不情愿地递给了他一毛钱。

伟明和秀琪找到了少年宫,小秀琪一人报了名。考试大厅里人越来越多,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弹着钢琴,让报了名的同学一个挨一个地唱歌。

有唱的好的,有唱的坏的,有的南腔北调,有的高音上不去。女老师微笑着摇摇头:“下一个。”

小秀琪大着胆子演唱了一首歌剧《白毛女》选曲《北风吹》。秀琪唱的不能说不好,老师微笑着点了点头,指着琴台上的乐谱,让小秀琪唱出简谱来。按顺序唱还行。“123456......”老师指着5,小秀琪结结巴巴陷入了窘境。她稍稍认得一点简谱,可是当着老师、当着这么多的同学,不按顺序,心里一慌,看着12345早不知它的音调、节奏。

老师指着5。

小秀琪回头看伟明。

钟伟明着急地小声说:“SAO!(梭)”

老师指着4。

钟伟明对着秀琪:“FA!(发)”

女老师脸突然沉了下来。“这位同学,你会吗?”

秀琪见老师生了气,着急地说:“老师,他会,他是我们学校合唱团的呢。”

“合唱团的?那为什么不报名啊?”

“我......”伟明羞红了脸。

“不要怕,你来唱一个。”女老师鼓励他说。

小伟明走到老师跟前。

“《接过雷锋的枪》”

不等伟明说话,老师的钢琴响了起来。

“接过雷锋的枪,我们都学习他的榜样,接过雷锋的枪,千万个雷锋在成长......”一个颤抖、高亢、娴熟、稚嫩的声音响彻在宽敞的大厅里。

歌声刚刚停止,女老师拍着伟明的头,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赞赏地说:“唱得不错,不错,再唱一首!”不等伟明答应,她接着问:“唱什么呢?”

伟明想了想,“要不唱《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吧?”

“好。”老师的伴奏响了起来。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女老师摇晃着脑袋,卖力地弹着钢琴,陶醉在小伟明的歌声中。

大厅里几十个同学被伟明的歌声感染了,小秀琪被伟明的歌声征服了,不禁哼唱起来:“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那时候,妈妈没有土地......”

所有的同学都不知不觉地伴唱了起来:“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整个大厅里,歌声环绕,如泣如诉。

歌声停止了,大厅里一片寂静。老师呆了,同学们呆了,小秀琪也呆了。人们怀疑这小小的年纪为什么能唱出如此哀怨的歌声,他那意味深长的声音在大厅里久久回荡,飘动,扩散开来。

已经听不见伟明的声音了,可是随声附和的声音依稀可闻。歌声消失了,人们意犹未尽,依然沉浸在过去的事情里。秀琪眼里含着泪水,望着英俊的小伟明,跟着大家鼓起掌来。

“太棒了,太棒了,你是哪个学校的?来我们合唱团吧?”接下来,女老师简单地问了小伟明几个乐理知识,让他唱了一小段简谱,破例对他说:“同学,你回家等着录取通知书吧,住得远不远?能不能每个星期天都来参加活动?”

意外的成功让小伟明喜不自禁,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老师的问话,只是一个劲地盯着小秀琪。秀琪却不停地对他说:“你录取了,你录取了,唱的真好,唱的真好。” 秀琪被伟明的歌声感染了,刚刚红了的眼圈泪水都快掉下来了,看着伟明的兴奋劲,她突然破涕为笑。

“能不能来参加活动?”老师的话又一次在伟明的耳边响起。伟明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他没钱坐车,他家又没辆自行车,他是不可能每星期来这么远的地方参加一次合唱团的活动。他神情黯然,无精打采地回答:“我不知道。”

伟明被合唱团录取了,意外的惊喜让他不顾一切,决定拿出剩下的五分钱买一支冰棍。可是过不多久,他就丝毫高兴不起来了。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该买车票了,他尴尬地挠了挠头皮,对秀琪说我没钱买车票了。

录取通知书很快寄来了,伟明知道家里的难处,他没对母亲讲,悄悄地把录取通知书藏了起来。

    虽然没能参加少年宫的合唱团,小伟明的歌唱才华显露无疑,于是很自然的,小秀琪不但要经常向伟明请教难解的数学题,伟明也成了小秀琪唱歌方面的辅导老师和最忠实的听众。

    “我教你唱首外国民歌你学不学?要不还是你先唱吧。”

    “不,不,还是你先唱,还是你唱得好。”

    就这样,每天放了学,秀琪都会趁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溜进伟明的家,他们在一起说呀唱呀无忧无虑天真无邪,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空间,忘记了两个家庭悬殊的差距,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谁是革命的谁是反革命的,当歌声响起的时候,他们忘记了一切。

  “秀琪!秀琪!”

   突然传来秀琪妈的喊声,每次都是在秀琪妈的斥责声中她才悻悻离去。

    伟明打心里惧怕秀琪的妈妈,她总爱板着面孔,仿佛不会笑。由于秀琪妈是军属,又是党员,有文化,难能可贵的是她阶级立场坚定,爱憎分明,铁面无私,不恂私情,很快成为街道积极分子,不久升为街道主任。伟明从不敢迈进秀琪家的屋门,除非秀琪的爸爸叫他去下棋。

    街坊邻居们私下里议论纷纷,对一个解放军的营级干部住进大杂院感到十分困惑,还是秀琪妈解开了大家的疑虑,她对伟明的母亲说:“我们在西郊部队营地也有房子,可是那里没有好学校,为了孩子上学,先搬这儿住上几年,等秀琪上了初中能住校了我们就搬回去。”

4

又是一个星期天,秀琪的爸爸有事往外走,他穿着军官服,抬着头,以军人特有的豪迈劲,目不斜视,昂首阔步,三下两下就蹬上了大门洞的高台阶。他抬腿就要迈过高高的门槛,突然,他楞住了。秀琪的爸爸何许人也,这个侦察兵出身的军人以他独有的敏锐目光一眼就认出了将要擦身而过的一个人。

从大门外迎面走来一位佝偻着身子,脸膛晒得黝黑,高高瘦瘦的中年人。那人穿着一件又脏又旧的白衬衫,一条打了补丁的蓝裤子,脚上的球鞋沾满了泥土,如果仔细看,两个大脚指头都顶破了球鞋露了出来。那人的光头上虽然长出了短短的毛发,还是像个老改犯似的难看。他低着头,愁眉苦脸,心事重重,几乎与迎面走来的秀琪爸撞了个满怀。

这二人,真是冤家路窄。一个是机智勇敢的侦察兵,一个是神机妙算的大侦探,两个人只一瞥,互相的底细就尽在其中了。

在将要擦肩而过的一刹那,秀琪爸凭着他深刻的记忆,认出了这个人。过去的事情在眼前一晃,又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北平刚刚解放,秀琪爸还是部队里一个充满热情的毛头小伙子,首长因为他聪明肯干,特意抽他到市公安局专案组协助破案,而当时专案组里的主力就是眼前这位落魄的钟伟明的父亲。

秀琪爸听从伟明爸的分配,多次跟踪一个敌特目标,可是跟着跟着目标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他万万想不到,在解放了的北平城里,在共产党的天下,还要躲躲藏藏地学什么跟踪、侦察,还有那么多美蒋特务。

经过几次共同侦破案件,秀琪爸彻底被才华横溢经验丰富的伟明爸折服了,他谦虚地认伟明爸为师傅,学会了不少专业知识,对敌斗争经验日渐丰富,后来回了部队,从此平步青云......

    秀琪爸站住了脚,望着眼前这个猥猥琐琐、低三下四、目不斜视的阶级敌人,心中涌起了一股无可名状的感情。岁月悠悠,过去的日子怎么能够忘记呢?师傅真的老了。他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师傅......”欲言又止。

伟明爸被这突如其来的遭遇惊呆了。他看上去不过是个性格孤僻、精神萎靡的人。他一点不像智勇双全、战斗在敌人心脏的地下工作者,一点不像新中国第一代的克格勃,一点没有在公安局专案组里的干练、成熟和机敏。他不经意地抬起头,看了一眼迎面走来的英俊潇洒的解放军军官,面无表情,呆若木鸡。

只一眼,秀琪爸却好像看到了师傅曾经的机敏、锐利、大智若愚。如果这是在专案组里,在公安局里,在反特的第一线就好了。这个人无需化妆,现在他与蹬三轮的、捡破烂的、抹灰抬泥的、劳改的、接受监督改造的别无二至,他是个名副其实的苦工。

伟明爸一楞神的功夫,很快用眼睛的余光警惕地四下望了望。还好,大门洞里除去黑漆大门、两旁虎视眈眈的石猴子,周围没有一个人。他眼睛望着前方,不露半点声色,低声说道:“我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说罢匆匆走开。

5

自打父亲出事,生活的重担落在了母亲一人的肩上,母亲整日为了养家糊口疲于奔命,懂事的小伟明主动承担起一些家务劳动。他喜欢用看门人陈大爷的那付特制大木桶为家里挑水,沉重的水扁担压在他稚嫩的肩膀上火辣辣地钻心痛,走起来踉踉跄跄。

从小伟明懂事起,脸上的皱纹多得象院子里老槐树皮的陈大爷就挑着付用木条拼装成的大水桶,为每家挑水,送水。因为大杂院里只有一个水龙头,院子大,人口多,用水不方便。

陈大爷挑水和他看大门如出一辙,没有人吩咐,没有人分配,不管你穷得吃不上饭还是富得流油,陈大爷每天都一声不响地一家挨一家挑水,无冬立夏。

陈大爷人高马大,看上去年龄足足有七十了,他挑水到谁家,善良的人家会让他坐下来抽根烟,伟明的母亲隔长不短拿出金贵的米饭,对上些剩菜,让老人吃下去。后来母亲让小伟明练着自己挑水,因为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剩下的饭菜给老人吃了,每月主动给老人的份子钱,区区五毛钱,也实在拿不出来。

没有钱没关系,没有饭没关系,没有烟抽老人都毫无怨言,陈大爷每天照旧挑着沉重的大水桶,挨家挨户,为每一家人担水。

除去伟明的母亲穷得拿不出五毛钱给老人,这个大院里还有一个人家对此不屑一顾。秀琪的妈妈望着这样一个奇怪的老人,满腹狐疑。她不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人,不计报酬,不多说一句话,每天低着头,为一家家送水、看大门、送信、送报纸,天天如此,乐此不疲。听说老人还有文化,满口的四川乡音不曾有半点改变。他是不是四川乡下逃来的老地主呢?秀琪妈坚决拒绝了老人每天挑来的水,不客气地说:“以后你不要给我们挑水了,我们自己能行。”

老人点头:“好的,好的,没啥子关系,没啥子关系。”

每天中午放学后吃完饭,小伟明赶紧跑去借来陈大爷的大水桶。这是怎样一个大水桶呀?相信在北京城里它是独一无二的。水桶外面箍着三道宽宽的大铁箍,底是厚厚的木头,梆是一根根的木条,水把厚厚的木头浸泡得湿湿的软软的,沉重无比。

伟明把水桶放在大院当中细小的水龙头下接水,往往这时,小秀琪不误时节地拿着一只小小的白水桶来凑热闹。她看着伟明,微笑着说:“你的大桶可真大,什么时候能满呀?”

    伟明说:“你先接,我一会儿再接。”

    秀琪说:“不用了,我得跑好几趟呢。”

    伟明说:“那我先给你挑去吧,省得你老跑,一会儿上学也晚了。”

    “好吧。”秀琪欣喜地接受了。

趁秀琪的妈妈不在家,伟明赶紧把大木桶的水挑到秀琪家,秀琪从不拒绝。伟明挑着大木桶踉踉跄跄地进了秀琪家门,他一眼看见她家桌上摆放着一碗蛋炒饭。米饭粒精莹剔透,饭中间还夹杂着有黄似白的鸡蛋,让小伟明垂涎欲滴。每天的窝头、菜粥尚且吃不饱,从来没有想到过世上还有这样精制的蛋炒饭。

小秀琪似乎猜透了伟明的心思,她见伟明放下水桶,自己赶紧拿起碗筷,把饭碗凑近伟明的嘴,“吃吧,鸡蛋炒饭。”

小伟明嘴上假斯文地说:“不,不吃,”可禁不住饥肠辘辘,张开嘴,大口小口地将米饭和鸡蛋吞下了肚。

偷吃了几口米饭,伟明不好意思地推开小秀琪伸过来的饭碗,“不吃了,不吃了,先倒水。”四只细嫩的胳膊高高地提起沉重的大木桶,举到水缸沿儿,哗的一声,冰凉纯净的自来水倒进水缸里,溅起无数的小水珠。秀琪欢快地笑着,一边抹去脸上的水珠,一边慌忙帮伟明挂好扁担勾,将他匆匆送出家门。

这以后,只要秀琪的妈妈不在家,两人天天如此。一付沉重的大水桶,伟明担着,秀琪扶着,摇摇晃晃;一口粥、一口饭、或者三二个饺子、一块水果糖,也许是一块烤白薯、一块烤馒头。不知是小秀琪的诱惑多一点还是一两口美食的诱惑更多一点。

    童年是伟明和秀琪最美好最难忘的日子,一块放倒的大石碑上打乒乓球,两人你一拍我一拍高兴得忘乎所以,小秀琪高声叫喊着,伟明的赢球也要算她的,否则就要重玩,最后的结局总要秀琪取胜才肯善罢甘休。

    晚上吃完饭,写完作业,听了会儿广播,秀琪一家人洗了脚上床睡觉。秀琪爸小声问她妈:“那家姓钟的怎么了?”

    秀琪妈回答:“别提了,咱们街道就这么一个戴帽反革命。”

    “因为什么事呀?”

     “不知道,还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见小秀琪睁着大眼睛听她们说话,秀琪妈对她说:“可听好了,不许上他们家!”

6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在北京、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各学校、机关、部队、企事业单位,甚至街道里弄都成立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这些宣传队经常组织各种演出,在一切可以利用的场地,宣传伟大的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宣传“文化大革命”的丰功伟绩。在打呀骂呀、炮轰呀、狠批呀、千奇百怪的喧闹声中,真是天赐良机,竟有这样的机会为所有有艺术天赋的学生提供了展示自己才华的舞台——只要他出身红五类。

苏铁家给他买了把小提琴,小龙的妈妈狠狠心拿出一个月的工资为小龙买了台扬琴。只可惜苏铁天生不是拉小提琴的料,滋滋扭扭拉不出个所以然来。

钟伟明拉拉苏铁的小提琴,敲敲小龙的扬琴,吹吹要武的萨克斯,爱不释手,厚着脸皮找妈妈要钱,母亲不得不掏出五角钱,让他买了支廉价的竹笛。

不到一年的功夫,钟伟明的笛子练得炉火纯青,私下里偷偷与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一起合练了多少遍,人们说他足已有上台表演的水平了。

    大院里在街道革命委员会的主持下也成立了宣传队。每当夜幕降临,劳累了一天的人们聚集在大院当中几棵疤痕累累的大槐树下,伴着阵阵聒噪的蝉鸣,聆听千篇一律的革命样板戏和颂扬伟大领袖的赞歌。

    秀琪的爸爸,那位极具军人风度的美男子如果在场,会受到特别的欢迎,人们将这位大院里唯一的军官奉为嘉宾,大家使劲鼓掌,欢迎他表演节目。仪表堂堂性格爽朗的秀琪爸走上舞台,放开军人特有的大嗓门,给大家唱了一曲《我是一个兵》,迎来了一阵阵热烈的掌声。

因病提前退休在家的五叔,戴着如瓶底般厚的眼镜,双手紧握一副竹板,跃跃欲试,恨不能立即走上前为大家表演他的拿手好戏。

不知谁高喊一声“让五叔来一个!”五叔犹如外国总统在检阅,挺着胸,先冲大伙儿招招手,毫不客气地走上前,满脸严肃地向大家鞠了一躬,大声喝道:“首先敬祝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见观众一个个乐哈哈的没人响应,五叔自己又高呼道:“祝林付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喊罢口号,五叔双手敲打起不成韵律的竹板,“呱达达呱达达”,让内行人听了直要起鸡皮疙瘩。

“华蓥山巍峨矗立万丈高......”

打了一阵竹板,耍了一阵花活,五叔张开嘴,结结巴巴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了起来。五叔表演得认真、投入,不一会儿的功夫早已满头大汗,口吐白沫,竹板“夸达达”敲得山响,他滑稽的不成体统的表演逗得大家捧腹大笑,使得本来很严肃的演出充满了欢乐。五叔哗众取宠的表演并不使他觉得难堪,他倒觉得自己为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出了一份力,感到万分荣幸。

会唱京剧的年轻人一个接一个演唱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沙家浜》选段,台上的人扯着嗓子用心唱着,台下的人却打起了磕睡,这些连小脚老太太都会哼唱的样板戏,真会令人百唱不厌百听不烦吗?每天收音机里响着的是它,舞台上表演的是它,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同学伙伴争先传唱的还是它。

样板戏唱完了,掌声稀稀落落。

最后一个压轴戏是钟伟明和小秀琪二人合作的表演唱《逛新城》。会场上鸦雀无声,人们都看好伟明和秀琪的表演,知道他们俩是大院里的一对金嗓子。所有的学生都佩服小伟明,说他是专业,唱歌有天赋还受过专门训练,小秀琪也许稍逊一筹,可她整日跟着钟伟明在一起唱呀唱的,让人们觉得这才是天生的一对儿金童玉女呢!

    临到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秀琪妈才品出其中的滋味。一个反革命的儿子怎么能跟一个解放军军官的女儿同台表演呢?她灵机一动,先让伟明上台背诵《老三篇》。

    全国人民都在狂热地学习毛主席著作,大家都以默诵一段又一段毛主席语录为荣,以能一口气熟练地背诵一大篇毛主席著作引以为自豪。

    小伟明走上前,众目睽睽之下,口若悬河,倒背如流,一口气将毛主席的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一字不差地背诵了一遍。而此时,秀琪妈也早物色好了阿爸的扮演者,一位出身好,长得也不错,正在上初中的男孩儿。

    秀琪听说不让伟明上台与她共同表演,气愤地对她妈说了一句:“我不演了!”扭头跑回了自家屋门。压轴好戏也因没有女主角而不得不放弃,众人打着哈欠,不欢而散。

伟明临场被掉包,他还以为是小秀琪临时变卦不愿意与他搭裆演出了呢。伟明因此好几天不理她。小秀琪偷偷跑到伟明的小屋里玩,见伟明带搭不理的,知道他还在为演出的事生气,主动地说:“还生气呢?”

伟明眼皮也不抬,说:“白练了那么多天,你要不愿意,早说呀,何必费那么大功夫,一遍遍地练呢?”

秀琪知道他误会了,实话实说:“都怪我妈,她偏不让我跟你一块唱。”

伟明如梦方醒,瞪大了眼睛看着秀琪:“你妈?”他本想问为什么,可转念一想,又似乎明白了。

“我妈这人真是......”小秀琪刚想发几句牢骚,忽然从窗外看见妈妈的身影一闪,吓得大叫一声:“不好,我妈怎么这时候回来了!”推开门,急急忙忙跑回家。

不一会儿,外面传来秀琪妈严历的呵斥:“你又上哪儿了?不让你去钟家你就不听话,偏得让你爸打断你的腿!”

小秀琪跟别的女孩儿不一样,她只知道干自己的事,唱她的歌,什么革命啦、写大字报啦、批斗啦、阶级啦、坏人啦,她都一概不闻不问。

7

    邻居小朝克长得又瘦又矮,全然没有牧民小伙儿健壮的体魄、高大的身材,只是一张小嘴伶牙俐齿能说会道,手脚又勤快,到也讨人喜爱。听人讲,小朝克是来自上海的孤儿,好心的额吉身边没有子女,正好抱来收为养子。自从有了朝克,这位孤苦的老人视子如命,对待朝克比别人亲生的孩子还更胜一筹呢。

朝克的妈妈早年丧夫,孤身一人与小朝克相依为命,日子过的十分艰难。朝鲁家对知青们的宽容、热情,甚至有些溜须拍马受宠若惊,朝克妈都看在眼里,她时常让小朝克请知青到她家去玩,仿佛只要有北京的年轻人走进他们的蒙古包,就是无尽的荣耀。

四个年轻人走进朝克家,老额吉高兴地给每个人倒上茶,孟要武喜欢吃黄油,额吉把自己家的黄油罐子摆出来,让孟要武尽着性子挖出来就着炒米吃。家里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额吉又不会做什么花样,她干脆从外面铁皮柜子里拿进来冻羊肉,让几个年轻人自己动手,剁肉馅包饺子、包包子,吃得几个小青年满嘴流油,乐不思蜀。一小罐黄油被知青们吃了个精光,留着招待客人的不多的几块奶豆腐吃没了,肉不多了,不能再吃羊肉馅包子,还有两砣羊油,她就为知青们炸果子。

四个年轻人一冬天的活计,不过是每人喂养一匹瘦弱的骒马。

喂养了一冬的骒马,尖尖的屁股上有了薄薄的一层肉。每天给马饮完水,让它们在地上打个滚,小朝克甚至可以跳上马背,骑着逛荡一圈了。向别人一打听,养一匹马一个冬天可以挣到一百个工分。大伙儿算了一笔账,从头年十月底养到第二年五一,足足有半年,每人每天平均挣半个多工分,按照最高分值一角五分计算,每天每人可以挣七八分钱。孟要武一副得不偿失的样子说:“要知道如此,说什么也不留下受这份洋罪!”

小朝克每天早早起来帮助几个知青大哥哥饮马,打扫马圈,给弱畜添草,指指点点比比划划,俨然一位小老师。钟伟明比小朝克大几岁,他喜欢这个爱说爱笑活泼可爱的小弟弟,有时教他唱歌,教他点汉话,有时与他在雪地上摔跤滚爬。朝克妈看见小哥俩滚打在一起,乐得合不拢嘴,连连责备小朝克:“别跟你哥闹了,快进屋喝茶吧!”

 漫长的冬季将要过去,清明节快到了,草地上厚厚的积雪在溶化,天气渐渐变暖,知青们在冬营盘的生活就要结束了。

    搬家的前一天,在小朝克家破旧不堪的蒙古包里,朝克妈把被关节炎弄得变了形的手在破旧的蒙古袍上反复擦抹,小心亦亦地说:“孩子,吃炸果子,多快呀,要搬家了......”脸上露出了一个老太婆少见的羞涩。

    看到钟伟明愉快地吃着,老人郑重地试探性地向钟伟明提出了一个问题:“孩子......我想......认你当干儿子?”老人的眼中流露出慈爱的神情。

    望着老人削瘦的面庞,高高的颧骨,晒得黝黑的两颊,蓬乱的头发,钟伟明心中一阵感动。如果她知道我的出身不好,还会认我吗?可她从来没问过我的家庭情况,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有那么多北京知青,出身好的、长得漂亮的、有钱的、会哄人的,她不认,偏偏要认我。想到此,钟伟明脱口而出:“我乐意,额吉!”

    额吉的眼中闪动着泪花,望着钟伟明,默默地点点头,心中暗想:“多好的孩子呀,真是佛爷保佑,我已经有了一个上海的儿子,如今又有了一个北京的儿子。”

    额吉想起自己一生不幸的遭遇,想起自己没能成人的儿子,珍珠般的眼泪从黝黑的脸上滚滚而下,她低下头,用蒙古袍袖子和粗糙的手巴掌擦着眼泪,但泪珠还是纷纷顺着脸滚落下来。

    “孩子,你的蒙古靴毡袜子早就破了吧,拿来吧,额吉给你补补。”

8

春天回暖得很慢,天气依然寒冷,用春暖花开描绘草原的春天还为时过早,但万物复苏,无论你走到哪里,春的气息都会扑面而来。

白天,覆盖在原野上厚厚的冰雪在阳光下开始融化,夜里,气温又降到零下。忽然一阵暖风,乌云笼罩大地,下了一天一夜温暖的毛毛细雨,风停了,雨停了,灰色的浓雾弥漫大地,仿佛在掩盖自然界变化的秘密。

在雾里,春潮泛滥,溪水在冰层上缓缓流淌了起来。第二天,雾散了,乌云破碎得象一块破羊皮,天空明朗了,真正的春天到了。

坑洼地蓄积成一池池春水,春风沙沙作响,吹皱了水洼里的积水,冰封的彦吉嘎河彻底溶化了,沐浴着柔和的春风一路欢歌由南向北荡漾而去。

一队队大雁变换着队形秩序井然地从南方飞回草原,在芦苇荡里搭起爱的巢穴。一团团沉重的白云,天鹅般慢悠悠地从南方飘来。衰败了一冬的隔年老草葡匐在地,刚刚出土的嫩草冒着春寒顽强地吐露出新芽,远远望去,荒原上渐渐泛绿。各种野草都生意盎然地萌芽了。嫩绿的芽苞含满淡淡的清香,预示着生命在阳光照耀下周而复始地顽强地复活了。

新绿给辛苦了一冬的牧人们带来希望。知青们如春季归来的候鸟,纷纷返回草原。

    春天也给钟伟明带来好运,他被大队选派到驻在公社的巡回医疗队学习赤脚医生。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草原上的医生(大多是喇嘛医,即蒙医),全都被打倒在地,扫地出门。人烟稀少辽阔无比的大草原上,如果谁生了病想找医生,少则跑上百八十里路,遇到下雨下雪交通不便,急病、难产时间不等人,牧民们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人痛苦呻吟,坐以待毙。培养大队自己的医生(报纸上称又种地又行医的农村医生为赤脚医生)迫在眉睫。

五月的草原,才是真正的春天。嫩绿的草芽长的不高,可是,放眼望去,草地上一片绿色。百灵鸟在天鹅绒一般的草原上空歌唱着,水鸟在积满褐色塘水的芦苇荡和沼泽地上鸣叫,灰鹤和大雁发出春天的欢呼。

牧场上,冬毛还没有褪尽的牲口号叫起来,羊羔咩咩叫着在母羊周围欢蹦乱跳,活泼的孩子们在草地上赤着脚跑来跑去。小溪边传来牧民妇女快乐的笑声。傍晚,家家的蒙古包都冒出了饮烟。

当几场春雨润物细无声地刚刚飘洒而过,翻过敖包山,走到附近的几个小山坡上,金黄色的花朵漫山遍野。一株株亭亭玉立的黄花连成了片,在雨露的滋润下,争相竞放。黄花长的不高,花葶在叶子中央脱颖而出,上面顶着二三朵葫芦状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好似一根根金色的手指。在绿叶的衬托下,有的花蕾迫不及待地绽放了,裂成六个花辨,中间伸出细细小小的花蕊。花蕊上的花粉招蜂引蝶,成群结队的蜜蜂、蝴蝶匆匆赶来,分享难得的春季大餐。

人们毫不怀疑大自然的神奇魔法,如果有人在大草原上播撒种子,都不一定能长出这样一大片令人称奇的黄花地。

这金黄色的世界,从这道坡延伸到那道坡,这一块足足有一个足球场大,那一块就像是个飞机场了,几十亩大的漫坡上长满了神奇的黄色的花朵。

这就是黄花,这就是我们吃打卤面从商店买来的、长长的、黄色的、干巴巴的、不可或缺的黄花菜。

女知青们被一片片一眼望不到边的黄色的世界惊呆了,大呼小叫。

“唉,这边多,快上这边来,这边的还没开花呢,都是花骨朵,只有花骨朵才能晒出好的黄花菜,开花了就不行了。”老大姐李凤菊善意地告诫大家。

“唉,快过来快过来,这片比那片还大。”

尔尼的脸盆装满了,书怡让她回去换个大些的口袋过来。不一会儿的功夫,人们手上的脸盆都装得上了尖,不得不跑回蒙古包换个更大的口袋。

吃过午饭,女知青们在火炉上放上煮手把肉的大铁锅,烧开了水,依次将每个人采来的黄花骨朵在开水里焯过了,在外面草地上铺上塑料布,上面晒满了焯好的黄花。

凤菊说:“我把黄花凉干了,秋天回去带给我妈,准把她高兴坏了,想不到草原上还有黄花呢。”

尔尼说:“我回去送给我奶奶家一点,让她们尝尝咱们大草原上的新鲜黄花,这可真是野生野长,绝对纯天然。”

书怡说:“我过一会儿跟男生们说去,让他们大家都采一点,回北京带给家里一些惊喜。再说北京买都买不到,还要购货本什么的。”

9

春天过去了,草长高了,黄花开过了季,可草原上数不清的奇花异草开得正艳丽。漫山遍野的黄色不见了,蓝色的、紫色的、粉红色的,各种颜色的叫不上名的鲜花争奇斗艳,点缀在翠绿的大草原上,令人赏心悦目。

在知青们的心目中,放羊令他们梦寐以求。在蓝蓝的天空下,青青的绿草地上,骑着高头大马,赶着雪白的羊群,优哉游哉,多么浪漫,多么富有诗意。大队领导体谅知青们的心情,每个知青蒙古包如愿以偿地分到一群羊。

然而,真正开始了放牧生涯,短短数日,就让知青们叫苦不迭。

牲畜吃饱了青,身上长了膘,再加上天气一天比一天热,绵羊、山羊开始拔绒了,新绒毛顶着旧毛离开了母体,好似披着破麻袋片,一片一片地往下掉,再不剪就会自己掉光。

剪羊毛、捯羊绒是个抢时节的活,不在短期内把羊群的羊毛剪完,羊身上披着的羊毛就会一片片地丢个精光。牧民们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谁家羊群要剪毛只要招呼一声,附近的牧民会赶着牛车,驮着老小齐上阵,谁剪的羊毛谁拿走,过后交给大队保管员,称了重量,按斤称计工分。

小朝克的妈妈告诉钟伟明:“孩子,该剪羊毛了,告诉大家一声吧,大家都会去的。”

小朝克和他的妈妈来了,拉来了牛犊圈;其木德带着大儿子、二儿子来了,拉来了牛犊圈;老朝鲁一家也来了,拉来了牛犊圈;再加上知青自己家的那二个用柳条编织成的牛犊圈,几家的合围在一起,将一群羊圈在里面动弹不得。

钟伟明他们五个不敢怠慢,学着牧民把一只只拔了绒的绵毛拖出来,用绳子捆好腿,每人手握一把大剪子,一下一下地剪了起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其木德身边堆满了脏乎乎、油渍渍的羊毛,其木德飞快地剪着,和牧民们开着玩笑。他对一个小伙子说:“怎么样?确金扎布,我的手艺还行吧?要是倒退十年,我可不服任何人。”

牧主子弟确金扎布唯唯诺诺地说:“那还用说,其木德达勒嘎年青的时候白音塔拉草原谁比得了,比力气、比干活、比套马,都是一把好手。”

其木德听见有人奉承他,叫他达勒嘎,高兴地哈哈大笑,对确金扎布说:“现在不行了,试试,确金扎布,咱俩比比,看能不能超过你这个白音塔拉剪羊毛好手。”

其木德说着,飞快地剪着,一会儿的功夫,一只羊的皮毛完完整整地剪了下来,他幸福地念叨着:“二十一只了。”

确金扎布出身不好,父亲是个牧主。他望着一大群羊,心怀不满地想,真是上辈子作孽,什么时候我能放上这样一群羊呢。牧主子弟得不到畜群,只有大家不愿意干的又脏又累又不挣工分的活计才能找上他们。

确金扎布不亏是全大队剪羊毛的第一高手,他身边的羊毛堆得像个小山,明显超过了其木德。小伙子提溜一只大绵羊就像是拎着一只小母鸡,他不用绳绑,把绵羊压在自己的大腿下,一把大剪子犹如二龙戏珠,在羊身上穿梭往来游刃有余,三把两下子一只大绵羊就剪完了,抬起腿,绵羊翻个身蹦着跳着跑远了,他转身从羊圈里又拽出一只更大的。

快到中午了,日头更毒了,人们晒得汗流满面,其木德站起身,直了直腰,高声问:“确金扎布,剪了多少只了?”

确金扎布不好意思地回答:“不多,也就七十来只。”

其木德听罢,爽快地说:“老了,老了,比不过你了。巴特尔!”他大声招呼他的大儿子。

巴特尔闻声站了起来。

其木德问:“你剪多少了?”

巴特尔说也差不多七十来只吧。

其木德说声好,勉励他的儿子道:“你们年轻人一天怎么也得剪个百十只吧。”

旁边的几个男知青听了不禁吐了一下舌头。我的妈,我们才剪了不到十只,累得臭死,看着从自己手里跑出去的一只只如血葫芦似的绵羊,真不好意思再剪下去。

钟伟明拽出一只绵羊,让小龙帮着捆上了三条腿,蹲在旁边,学着牧民,一剪子一剪子耐着心剪起来。扑哧,一个大口子,血肉模糊;咔嚓,又一个大口子,鲜肉往外翻;小心加小心,恨不能使出吃奶的力气,羊肚子上一个更大的口子……一只羊剪下来,肚子上、脖子上、大腿上、后背上,足足有十几个刀口。

望着知青们剪下来的伤痕累累花瓜似的大绵羊,其木德调侃地说:“钟,是不是要请我们喝羊肉汤呢?”

钟伟明羞得无地自容,急忙说:“我不剪了,不剪了,我给帮着看圈门吧。”

10

    为期两个月的赤脚医生训练班结束后,钟伟明马上面临着插队以来最棘手的几道难题。全大队唯一的大夫刻不容缓立即走马上任,而第一位病人竟是一位辗转反侧痛苦万分即将分娩的孕妇。

    孕妇不是别人,正是钟伟明插包时的阿妈,无尼尔的老婆阿拥各日勒。

    阿拥各日勒已是四个孩子的妈妈,经产妇,几阵宫缩后,胎儿很快降生。钟伟明顾不得害羞,赶紧打开脐带包,手戴消毒乳胶手套,跪在蒙古包地上,望着刚刚降生的婴儿,用消毒好的剪子断脐包扎,检查胎盘是否完整,一切都还顺利。

    就在钟伟明心中暗暗庆幸,准备洗手的时候,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生完孩子,胎盘也已娩出的产妇出血不止,很快,屁股下垫着的厚厚草纸被鲜血浸透了,草纸下的毡子也被血水浸透了,产妇脸色苍白,烦躁不安,开始在说胡话。

一家人惊慌失措,无尼尔走里出外不知所措;阿拥各日勒的娘家妈抱着女儿的头开始哭泣;老婆婆高声责骂无尼尔:“还站着干什么,傻子,还不快去请医生!”

无尼尔慌里慌张忙不迭地去抓大青马,要到百十里外的公社卫生院去找巡回医疗队的大夫们。

谁也没有责备乳嗅未干的钟伟明,他毕竟刚刚开始行医,没有经验,这一年才满十九岁。

    钟伟明紧锁眉头默默地思索,赤脚医生训练班上,满头白发的老教授讲的课还历历在目:“产后出血有多种原因,一是子宫或产道撕裂伤引起的,二是子宫收缩乏力,三是......”

对!产妇是经产妇,产程顺利,子宫破裂的可能性不大,很可能子宫收缩乏力,要用缩宫药。

想到这里,钟伟明迅速取出注射器,将一支麦角新硷注入到产妇的臀部,然后用手不断地轻轻地按摩产妇的下腹部。

奇迹出现了。产妇的下腹部出现了一个硬球,那是不断收缩着的子宫。顺着阴道不断流淌的鲜血渐渐止住了,产妇闭上眼安然入睡。老人们悄然无声,忙着切肉给产妇煮羊肉汤。蒙古包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钟伟明脱去满是血污的胶皮手套,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进了肚里。

11

    剪完了羊毛,羊群里一年中最繁重的活结束了, 包里五个人,每人一天,轮流放牧。

    这一天轮到钟伟明放羊,早上喝点米茶,鞴好马,他一手牵着鞍马,一手拿上套马杆,轰起羊群,走向茫茫的草原。羊群站起身,不耐烦地啃几口蒙古包前低矮的荒草,一边咩咩叫着一边急匆匆向远方走去。

头天刚刚下过了一阵雨,草显得更绿了,空气新鲜得如水洗过的一样。钟伟明骑上马,耐着性子跟在羊群后面一步一步慢慢悠悠往前磨蹭,好不容易翻过一道山梁,再往前走上几里路就是水草丰美的坦思格草甸了。

羊群越走越慢,蚊子也出奇地多起来,围着钟伟明和胯下的马团团转。钟伟明无可奈何地翻身下马,用手使劲轰打着蚊虫,看着眼前慢慢蠕动的羊群,望着仲夏季节湛蓝湛蓝的万里睛空,置身在寂静空旷漫无边际的深草丛中,感觉时间停滞了一般。

一轮骄阳在钟伟明头上火辣辣地直射着,像要把人烤焦。马群和牛群都集中到苇塘边、小河边,牛和马站在泥沼里,卧在水塘边,不吃不喝,慢慢地反刍咀嚼,摇头晃脑轰赶着蚊蝇。天气再热也不敢让羊群站到水里、泥里,羊的蹄子娇嫩,在水里泡久了就会开裂,感染,生蛆。

    钟伟明一个人百无聊赖,给马下了绊,放开它去吃草,自己半躺半卧在一片干燥的草地上。这片向阳的斜坡上草比别处长得都好,又高又密。野菊花在这片荒凉辽阔的草原上结束了它们注定的生命极限,山丹花把红色、黄色的花萼向着太阳,清风把各种花香混在一起,把它们带到更遥远的地方。

钟伟明翻过身,用胳膊肘撑着身子,贪婪地凝视着阳光下烟雾缭绕的草原。

广漠草原的宁静使他感到压抑,他闭了一会儿眼,听着近处百灵鸟的歌声、吃草的马轻微的咀嚼声、响鼻声、马笼头的叮当声和风吹动嫩草发出的窸窣声......一只大肚子蚂蚱正缓慢艰难地在草缝中爬行;一丛不知名的紫红色的花朵迎风招展,炫耀着自己处女般的娇艳;山坡上,一窝旱獭子,全都直起身来朝外张望,直到看见洞穴上空盘旋的苍鹰的身影,才忽地钻回地洞。

    钟伟明全身趴在草地上,想感受一下远离尘世的安逸的心境。可是,不行。反而愈来愈烦燥。他低头寻找到几根野韭菜,随手揪下来,放在嘴里若有所思地咀嚼着。他仰天躺着,遥望天空,看到的是无穷无尽无边无沿寥寂的苍穹。他眯细眼睛极目远望,空旷、寂静、孤独,使他忽然想起了北京的车水马龙和喧嚣。城市的生活,在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舒适,使他对大城市,对北京悠然神往。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在大草原度过的日子里,仿佛与世隔绝,没有报纸很少听得到广播,生活单调,知青们之间互相警惕,唯恐失一言而遭灭顶之祸,心灵的寂寞自不必说。钟伟明在心里默念几首唐诗宋词,从空旷的草原里寻找诗韵,把辽阔的草原想象成一幅油画,把大车老板扯着嗓子高唱的毛主席语录歌曲当成悠扬喑哑的长调。远处传来烈马苍凉的嘶鸣也那样优美中听,醉酒的牧民(肯定是些出身好的贫下中牧)在群犬的追逐中纵马狂奔,东倒西歪地俯身鞭打猛犬。

    田鼠在洞边新挖出的土堆上打盹,草原上热气腾腾,死一样的静穆,四周的一切都是透明的,纹丝不动,就连羊群也卧倒在草地上闭目养神。

    太阳终于慢慢挪到了钟伟明的头上,他看了看胳膊上借用苏铁的上海牌手表,时针正好指在中午12点半。他从怀里掏出《毛泽东选集》,那是蒙古包里唯一的书,随便翻了翻。钟伟明的目光虽然落在书上,心却不知飞向了何方。

放羊是个简单的劳动,没有人传授,好似不用学。还是小朝克的妈妈偷偷向钟伟明透露过牧主朝鲁的放羊秘诀。

在白音塔拉,牧主老朝鲁才是真正意义的牧民呢。他家以前的羊群膘肥体壮,个头硕大,连东乌旗的牧民大老远的还要拉来大羊与他交换当年的公羊羔留做种公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春夏秋冬,斗转星移,每天早出晚归,不辞辛苦,是放羊的基本功。懒惰的人早上还在睡大觉的时候,朝鲁就赶着羊群慢悠悠地出发了。长长的难熬的一天,夏天热得要死,冬天冷得要命,有人把羊群放在离蒙古包不远的地方,跑到蒙古包喝茶聊天,朝鲁却赶着羊群远远的走到没有人烟的大草甸子上。

羊群吃着没有牲畜光顾过的嫩草尖,吃着碱草、羊草,吃着鲜嫩的塔墩儿,喝着小溪里流下的甘甜的泉水,舔着干涸了的湖边白花花的盐碱,补足了钙、钾、镁、铜、锌。老朝鲁一天不吃不喝,直到傍晚才心满意足地慢腾腾地赶着羊群回到自己的家。冬天找有雪、有草的地方;夏天要去凉爽有风的山坡上扎营盘;秋天要赶着棚车离开蒙古包出场,到更远的人迹罕至的草场上给牲畜贴秋膘。

老朝鲁家的羊群是白音塔拉最大、最胖、最出名的,可现在他却一只也没有了。小朝克的妈妈悄悄地对钟伟明说的时候,似乎有些幸灾乐祸,可是对这个真正的牧羊人的钦佩却不由自主地流露了出来。

不知苏铁的手表向前走了多少个时辰,钟伟明站起身,活动一下发麻了的腰腿,眯起眼睛往东瞭望。远处朦朦胧胧,草原的尽头出现了一群雪白的羊群,向这边慢慢蠕动。

不多一会儿功夫,一个瘦小熟悉的身影骑在马上,跟随在羊群的后面,慢慢走近了,原来是小朝克在放牧。大队为了照顾朝克家孤儿寡母一年到头挣不到几个工分,让他帮亲戚家放着一群羊。

朝克老远认出了钟伟明,他将羊群往一块拢了拢,骑着马一阵风似地向这边跑来。

“哥哥,今天轮到你放羊啦,太好了。”说着话,朝克下马把马肚带放松,将马下了绊,两匹马的缰绳连在一起,钟伟明的大白马与朝克的生个子骒马打着响鼻,悠然自得地吃着草,小哥俩坐在草地上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

朝克望着草地上放着的《毛泽东选集》,假装识文断字,捧起选集喃喃自语:“毛泽东脚浩勒。”

见伟明不言声,他抬起头认真地问:“哥哥,你见过毛主席吗?”

伟明微微一笑,“见过,见过好几次呢。”

“毛主席长得什么样?”

见朝克问起这些,钟伟明心里顿时涌起了无限的骄傲。他曾经是幸运的,上小学时每年的国庆节,学校都让他参加天安门前的组字活动,年年都可以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虽然从广场往天安门上看显得那么遥远,可毛主席高大槐梧的身材还是依稀可辨。那是怎样的幸福和激动啊?每次钟伟明都会热泪盈眶,因为这样的机会来之不易,不是每个学生都有资格见到毛主席。

当时,毛主席站在高高的天安门城楼上,向大家挥手,广场上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小将们,听到毛主席喊出了“红卫兵万岁”,顿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岁!万岁......”

“哥,啊窝依喝(伟大的)毛泽东,啊窝依喝毛泽东,哥,什么叫啊窝依喝?”小朝克让钟伟明从那个幸福的时刻醒了过来。

钟伟明一时语塞。自己上了那么多年学,可是他无法用蒙语解释伟大,沉思片刻,灵机一动,“伟大?伟大?伟大就是主席,主席就是伟大,对,因为他是主席,所以伟大!”

“那毛主席为什么让你来放羊?”

伟明听了小朝克充满稚气的提问,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小朝克提出来的这个简单而又复杂的问题。盼望已久的牧羊生活已经好几个月了,北京来的知识青年们早已领教了其中的甘苦。它没有《草原小夜曲》的浪漫、温馨,也没有《草原之夜》的隽永、回味无穷,却有常人难以想象的枯燥、单调、令人难以忍受的寂寞。多少个孤独的白天和寂寞的夜晚,守着这样一大群不会说话的牲口,默默地等待日出日落,一日复一日,永远没有尽头。

“哥,万岁,万岁,万岁是多少呢?毛主席真能活一万岁吗?”小朝克又问了一个幼稚但是愚蠢的问题。

钟伟明陷入了更大的尴尬和无奈。一万岁,一万岁是多少呢?对没有文化的小朝克来说,这是个无法解释的难题。

钟伟明想起了“文革”中传看的一张小报,上面说据科学测算,伟大领袖毛主席能活150岁,敬爱的林付统帅也能活100多岁。虽然小报上醒目的红标题为“特大喜讯”,可是无异于给钟伟明迎头泼了一盆凉水。一百和一万,相差甚远。怎么能够想像没有毛主席的日子呢!没有毛主席,就如同夜晚没有星星,白天没有太阳。全国人民对毛主席真心的热爱和崇敬,焕发了中国人超强的想像力,万岁还不够,要万万岁。看着小朝克期盼的目光,钟伟明再一次语塞。

 “吐门那思,吐门那思(万岁),” 钟伟明口中念念有词。

    见钟伟明对他的提问不置可否,小朝克也不深究,接着问:“钟哥哥,你什么时候带我看看北京去呀?我连赤峰还没去过呢。艾日温塔拉那个毛丫头都去过北京了,她可开了眼了。”

    “行,有的是功夫,哪年我回北京咱们一起走。”

    “钟哥哥,北京有多大呀?听说北京有个动物园,什么动物都有......”

    提起北京,好像一个传说中的梦,钟伟明不耐烦地摇了摇头说:“别说这些了,咱们摔上两跤,试试你长劲了没有。”

话音未落,小朝克高兴地跳了起来。他解开腰带重新扎紧,拉开架式,搭好架子,两个人抱在了一起。

过了一个冬天,小朝克长了许多力气,钟伟明已不能很容易地将他摔倒在地了。两个人你来我往滚在了一起,也不知道摔了多少个回合,忽然,天空中响起了闷雷,两人才想起照看一眼自家的羊群。

这一看不要紧,小朝克大叫一声:“不好了,快要掺群了!”说罢,飞也似地跑向鞍马,解开马绊,跳上马背,冲向两个羊群。

待到钟伟明骑马赶到羊群,两个羊群早已悄悄地走到一起,混和了一大半。

    羊群里一只只黑头白身的大绵羊和长着两只弯犄角的白山羊,个头、模样大同小异,外表看似一样,钟伟明徜徉其间,只看得眼花缭乱,哪里分得出你的我的,急得连连大呼:“这下可糟了!这可怎么办?”

    他知道这下可闯了大祸,两家的羊群掺合在一起,足有一千多只,要想分出来你的我的,只有将羊群圈在一个大圈里,看着羊耳朵上剪的耳迹,一只只往外拽,这一折腾不知要费多少工夫和力气,一天的辛苦白费了,还要受人家埋怨。

    小朝克让钟伟明看好还没混到一起的羊群,骑着马不慌不忙,在羊群里看准了一堆他家的羊,手持套马杆,一头冲进羊群,用套马杆一轰,那些羊仿佛认得家一样,随着朝克的轰赶,扎成一堆,顺势跑出钟伟明的羊群,一头扎进自家的群里。就这样轰轰赶赶,一会儿的功夫,两个羊群也大致分出了泾渭。钟伟明看在眼里暗暗在心中佩服不已。不要小看没有文化的小朝克,偌大的羊群在他眼里如数家珍。

“这是额吉养的大黑头,那是我喂的小滑头,那只小个子瘦羊是没有妈妈的小可怜。”小朝克一边挑选着自家的羊,一边嘴里念念有词,逐个说出混在钟伟明羊群里自家羊的名字,将它们赶往自已的羊群。

被风吹散的白云在蓝天上飘荡,消失,太阳蒸烤着滚烫的草地,雨云从东天边涌来,奔腾的乌云遮住了太阳,钟伟明却浑然不知。

小朝克与钟伟明分着羊群,不知天空中的乌云越积越重,一道闪光斜着划破了漆黑的乌云,草原上一片死寂,远处的什么地方,响起了沉闷的雷声。

第二次闪电划出了一个圆圈,在电光照耀下,朝克抬头看见天空上像炭一样黑的可怕的云堆,活像暴怒的发了疯的马群。霹雳一声,强光直刺大地,又是一声惊雷,大雨从黑云中倾盆而下。

草原隐约呻吟起来,旋风卷去小朝克头上的帽子,强使他趴在马鞍上。有一瞬间,是一片漆黑的黑暗,接着天幕上又是一道道曲曲折折的电光,加深了浓重的黑暗。跟踪而来的响雷是那么迅猛,干裂,尖历,震得小朝克与钟伟明骑马的后腿蹲了下去。

如注的大雨铺天盖地自天而降。羊群乱成一团。小朝克拼命勒紧马缰绳,大声吆喝,想使羊群安静下来。

钟伟明骑在马上,捂着帽子,顾不上照看羊群。

大雨点开始毫不留情地泻到青草上来。气温骤降,雨点夹杂着冰雹,一阵紧似一阵,直打得刚刚剪过羊毛的羊群乱作一团,“咩咩咩”叫着四散而逃。

钟伟明骑在马上被从天而降的冰雹打得不知所措,他用力追赶四散的羊群,一边招呼一边用套马杆狠命抽打领头跑的几只大羊。他的吼声被雨水冲刷得无影无踪,羊群也无视他的存在顺风往东南一路狂奔而去。大雨淋湿了钟伟明的蒙古袍,马靴里灌满了雨水,更加糟糕的是玻璃球一般大小的雹子砸得钟伟明无处躲无处藏。

正当钟伟明无计可施的时候,小朝克骑着生个子疯了一样跑了过来。

“快下马!快下马!”朝克高声喊叫着。

钟伟明惊呆了,勒住马,见朝克还在大声喊,不解其意,不情愿地下了马。大白马鼓起鼻翅呼哧呼哧地喘气,尾巴夹在了两腿之间,顺风而立。

雨下得更大了,冰雹也欺负人似地个头越来越大。

小朝克顾不得解释,拽过钟伟明的马嚼绳,一把拽开马肚带,顺式抱下马鞍子,连鞍带垫扣在钟伟明的头上。

钟伟明狼狈地蹲在雨地里,头上顶着沉重的马鞍子,大雨混夹着冰雹猛烈地砸在他的身上、头上,冰冷的雨水浇透了他的全身,他上牙打下牙感激地看着同样蹲在自己身边的朝克,宽大的马鞍把小朝克几乎都埋了起来,冷雨加冰雹使小朝克冻得缩成了一团,不断地发抖。

两匹马夹着尾巴顺着风向站着,谁也顾不上吃草,浑身颤抖着任凭雨水冲刷,好几次朝克的生个子马忍受不住大冰雹的打击,挣扎着要摆脱朝克的束缚,害得小朝克顾不得自己的脑袋还要用力去拽马缰绳。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像神话中传说的一样,雨和冰雹戛然而止,天上显出了彩虹,太阳也从要落山的地方显露了出来,空气和天空像过滤了一样更加明朗清新,羊群被冲洗得更白了,大雨冲刷过的草原显得更绿了,大自然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又恢复了它的平静。

雨刚停,确切地说应该是冰雹刚刚消失,雨还在稀稀落落地下着,朝克叫一声“钟哥哥”鞴上马鞍打马就走。

钟伟明跟在朝克后面,一路连跑带颠,不一会儿就找到了自己的羊群。再看羊群,那些被剪了毛的大绵羊,一只只七零八落,被瞬间降临的冰雹和冷雨冻得有的东倒西歪,有的四脚朝天呜呼哀哉。

被剪了毛的绵羊就好比人穿着厚厚的皮大衣突然被剥光了,赤裸着身子被冰雹、冷雨一浇,没遮没盖的,不冻死才怪。

见此情景,钟伟明刚刚跑热了的身子突然变冷了,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看着那么多大绵羊被施了魔法似的刹那间都死了过去,顿时慌了手脚。羊是集体的,在自己手里突然死了,这可怎么交代?这可怎么交代?

正当钟伟明牵着马,围着羊群手足无措的时候,从远处,一匹匹骏马飞奔着急驶而来。

 嘎日布和他的儿子郝必萨哈拉图骑着马拿着铁锹跑了过来,朝鲁和自己的女儿奥日娜拿着铁锹也急匆匆地跑了来。他们下了马也顾不得与钟伟明打招呼,用铁锹在草地上挖出一个个土坑来。

钟伟明不解地看着。

坑挖好了,郝必萨哈拉图就近拽过来一只死羊,将它整个身子放进坑里,上面用沙土埋起来,只露一个羊脑袋在土堆外面。

钟伟明望着这些人奇怪的动作,百思不得其解。羊死了为什么还埋?

奥日娜气喘吁吁地高声叫着:“钟哥哥,快来帮我,快把那只大羯子拖来。”

钟伟明用尽吃奶的力气,把一只只冻死过去的绵羊拖进奥日娜挖的土坑里。

奥日娜飞快地挖着,埋着。几只铁锹不停顿地挖着,埋着。不一会儿的功夫,一大片冻死的绵羊都快要埋好了,大家顾不得说话,好似在抢救自家的宝贝儿,一个赛一个地忙碌着。

最早埋进土里的绵羊起死回生,它们自己挣扎着站起来,抖落身上的土,扭头跑进了附近的羊群。

与小朝克一打一闹又分羊群,冻死的绵羊大都起死回生,时间象插上了翅膀,不知不觉一天过去了。太阳慢慢落下了山,钟伟明把羊群赶到蒙古包附近,拍马先跑了回去。

12

钟伟明刚刚下马,家里的牧羊犬大黑一下子扑到他的身上,不顾一切地跟他起腻。如果它会说话,肯定会说我饿了一天了,没有饭,什么都没有。钟伟明走进蒙古包,里面空无一人,掀开锅盖空空如也。

早上喝了几碗米茶,几泡尿早撒出去了。

米茶是牧民们的创造。把生小米放进铁锅炒得焦黄,烧好砖茶滤出茶叶末,把米倒进茶壶里,再煮几个过,小米煮烂了,与茶融为一体。即便没有奶,因为融入了小米的香气,比黑色的砖茶要好喝些。牧区一年四季没有蔬菜,富裕的牧民家有奶食、炸果子,冬天有手把肉。北京来的这些年轻人一没家底,二没生活经验,吃了上顿没下顿,烧米茶有干有稀,再加上点盐,勉强填饱肚子。

钟伟明卸了马鞍,给马下了绊,大白马一蹦一跳地到草地上津津有味地吃起了草。

13

    一大早,苏铁和小龙骑着马,借了莫日根的半自动步枪,要了两发子弹,去打地脯。打不到地脯也没关系,到书怡的包里串个门,好歹能混顿饭吃。苏铁时不时的就想找辙见书怡一面,他为书怡越来越有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了。

要武和文生早早地就走了,轻车熟路,他们俩骑马一直跑到书怡的知青包。女生包里没人,轻便车轱辘上拴着一只绵羊,羊把头扎在车称下,要武文生相视一笑。

两个人骑马一蹦子蹽到了大个杨的蒙古包。

见外面有动静,郑策出来看狗,见是他们二位,不痛不痒地说:“你们俩够早的呀!”

要武一笑,问:“今天没去放羊?是不是大杨的班?”

郑策回答:“本来是大杨的班,尔尼她们让他帮着去杀羊,跟洪柳换了。”

说着话,俩人走进蒙古包,见大个杨果然在磨刀。大个杨放下手里的刀,提拉起茶壶,忙着要给他们倒茶。

大个杨把茶壶来回晃荡了几下,只倒出小半碗米茶,不好意思地说:“茶都喝光了,待会儿我再烧。”

文生不客气地说:“不用烧了,我们早上刚喝完,一会儿跟你一块杀羊去吧。”

见到这两位不速之客,大个杨犯了难。都知道这二位是大肚汉,人家女生包好不容易杀个羊,碰到这二位放开肚量风扫残云,一夏天的油水就没指望了。

郑策见大个杨要点火烧茶招待客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还不快去,待会儿天热了她们等着急了。”

郑策发现要武和文生他们两个的鼻子比狗的鼻子都灵,离多远嗅到肉味都会不请自到。郑策亲自下了封杀令,如果这两个人来蹭吃,宁肯一天拴着这羊不杀,也绝不能让他们占便宜没完。有几次大个杨不在,郑策举着茶壶,使劲晃荡了几下,给每人倒出半碗小米粒可数的米茶,遗憾地说:“对不起,茶都喝完了。”绝没有留他们坐下来,再给烧点茶的意思。

为这事,大个杨跟郑策吵了一架。大个杨见他们来串门,临到中午,怎么也得给他们烧锅米茶。牧区有句谚语:没有茶没脸面。这是牧区待客最起码的礼节。郑策不满意地对大个杨说:“以后他们俩来别那么大方,整天上咱们这儿吃,咱们的粮食都不够吃了。”

大个杨见领袖因为一星半点吃喝沉了脸,用教训的口气对他说话,抢白他说:“不就是上咱们包喝口茶吗,至于的吗,粮食不够我想办法,不行下月我多出份钱。”

郑策义正词严地说:“每个人每月就二十斤粮食,再添俩人你说够不够?不是我小气,要是别人来还行,文生和要武你说来吃多少回了?”

大个杨见郑策真动了气,说:“得得得,以后我不管了,别让他们俩来不就行了吗?”

后来要武和文生再撞见人家要杀羊,大个杨只得一走了之,郑策宁肯把羊拴在牛车上吊着就是不下刀。

要武和文生在郑策的蒙古包里讨了个没趣,人家带答不理的,看来一顿饭也难混上。两个人出了郑策的家门,站在马镫上,挥起鞭子,快跑起来。野风飞舞,吹打着两个人的脸,吹弄着马尾和马鬃,要下雨了。文生的黄膘马绊了一跤,气得文生抽了它一顿鞭子,臭骂了一通,马弓着脖子,跑得更快了,一会儿就冲过了河。

保尔的蒙古包又成了要武和文生重点串门的对象。有一次俩人跑去吃饭,把人家蒙古包里五名男知青要吃的羊肉馅饺子一口气吃了个净光。为了对付他俩,保尔包里的几名男知青想出了一个主意。只要杀了羊,他们特意用肥肥的绵羊尾剁成肉馅,馅里没有蔬菜、葱花,不掺杂瘦肉,一水的肥油饺子,可二人照样吃得狼吞虎咽。

14

钟伟明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包里的几个伙伴在一起不是打架斗气,就去别人家串门。

钟伟明走出蒙古包,端上铁簸萁,打算到外面收些干牛粪点火做饭。揭开盖牛粪的大毡,干牛粪烧的一干二净。两件皮得勒扔在棚车外,被雨水浇得像一堆海绵。皮衣被水淋了很快就会糟烂,谁管这么多呢,过一天算一天。

钟伟明失望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饥饿、疲劳使他心灰意懒,走进蒙古包,一头栽倒在潮湿的行李上,再也不想爬起来。

    望着包里的小半袋白面、一小盆小米,好在牧区吃的粮食由公社粮站凭本供应,否则真不可想象。没有烧火柴做不熟饭,钟伟明犹犹豫豫地走出蒙古包,背上粪筐,拿起粪叉,不情愿地走向草原,打算拣些干牛粪以解燃眉之急。刚刚下过雨,到哪里去拣干牛粪呢?

饿了一天的牧羊犬朝东边一阵狂吠,钟伟明见小朝克骑马慌慌张张跑了过来。生个子马撒着欢,斜着身子,高昂着脑袋快步如飞,朝克不得不用鞭子使劲抽它的脖子,免得它撞到轻便车上。

“哥哥,我妈见你们蒙古包没有点火,知道你们准是没牛粪了,要不就是没粮食了,让你到我们家去喝茶呢。”

钟伟明听了朝克的话不好意思起来,可禁不住饥肠辘辘。他抓回马,重新给马鞴上马鞍,把雨衣拴到后鞍鞒上,身不由已地骑上马跟随小朝克去了。

15

放牲畜在牧区是唯一长期挣钱的活。放一群羊,白天能挣十分工,夜里下夜还能挣十分工,一天下来就有二十个工分。一个工分最多能到一毛五分钱,一天就是三块钱呢。

牧民家丈夫白天放羊,夜里妻子下夜,一家人剪羊毛、洗羊,一年下来能挣一千多块钱。知青们虽然也与牧民干着同样的活,可是一个蒙古包五个人,二一添作五,每人每天只能挣四个工分,充其量只有六毛钱,将够买粮食。

无论烈日当头还是狂风暴雨,无论天寒地冻还是风雪交加,牧羊人一刻也不能离开羊群。饥渴、劳累、困倦、寂寞,任何艰难困苦都要忍耐。

守着这些活生生的宝贝牲畜,白天尚且度日如年,漫漫长夜更是难熬。奔走了一天的羊群本该趴在自家门前香香美美地睡上一觉,可是羊群头上蚊子成堆,那些毫无防护、天生不会自卫的羊儿们被蚊虫叮咬得苦不堪言,只要下夜的人稍不留意,羊群就会为躲避蚊虫的叮咬顶风而逃。在空旷荒凉漆黑如墨的茫茫草原上,四处逃窜的羊群正好让恶狼们大开杀戒饱餐一顿。

    钟伟明披着夹蒙古袍,一面打哈欠一面轰打不安稳的羊群。 前半夜还挺的住,后半夜,疲倦、瞌睡伴着阵阵凉风一齐袭来,坐在勒勒车里浑身打着寒颤,巴望天边快些放亮。

棚车外一片漆黑,没有月光,星星在天上眨着眼。钟伟明迷迷糊糊的,听着羊群好不容易趴下没动静了,他努力坚持着,觉得自己快睡着了。嗡嗡的蚊子声听不到了,远处苇塘里偶尔传来一两声野鸭的呱呱声,蒙古包里不知谁轻声打着鼾。突然,邻居家的几条狗同时狂吠起来,引得自己家的看家犬也边跑边叫起来。钟伟明不敢怠慢,披着蒙古袍忽地站了起来,围着羊群转了几圈,直到确认没有什么异常才又走回了棚车。

16

    这个蒙古包里,唯有陈文生一人称得上英雄好汉。他块儿大胳膊粗,脾气暴燥,犯起混来,三句话不投机就要动手打人。陈文生处处横行霸道,闹得人心惶惶危机四伏。起初,号称“联动”的秃头孟要武,依仗着在北京当过红卫兵的一点余威,还可以与陈文生分庭抗礼,几个回合下来,陈文生看透了孟要武的弱点,整个一个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

有一天在蒙古包外,几个小伙子来了兴致,偏要摔跤。陈文生拽过要武,要武五大三粗的也不好不接招。两个人搭好架子,左右没挪几步,文生右脚放在要武的左脚后,一个搓窝,要武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不行不行,我没注意。”要武不服气地站起身,运了运气,想捞回面子。两个人又抱在了一起。

趁要武拼命用劲的时候,文生放开一条胳膊,一扭身,钻到了要武的身下,一个大背跨将要武摔倒,自己一百多斤的身子结结实实地砸在要武的身上。

要武疼得叫爹喊娘,一时站不起身,躺在地上只是唉哟。

经过几次较量,陈文生对孟要武的实力琢磨得一清二楚,两个人掐起架来,要武拿起马鞭,他拿起铁锹;要武举起擀面仗,他抄起菜刀;依仗着文生的胳膊头有力气,心狠手辣,打得孟要武哭爹喊娘,再也不敢跟他真刀真枪地比划了。

    多亏了苏铁。

    在秋天将尽的时节,淫雨连绵,下了三天还没停,低垂的芦苇都打折了腰,湿漉漉的黑暗笼罩着草原。几个小伙子躺在凉飕飕的蒙古包里睡得无比香甜,谁也没想起外面的干牛粪堆怎么样。

    清晨,要武穿上雨衣,牵着马,马匹闻到潮湿的气味和青草浓烈的清香,打着响鼻,快活地跟着要武,赶着羊群往草原深处走去。风把沉重冰冷的雨点吹洒到要武的身上、脸上。他打了个寒战,忍着辘辘饥肠,轻声骂一句:“真他妈的倒霉。”

快晌午了,雨依然下着。干牛粪堆夜里没盖上遮雨的大毡,湿透了。反正是共产主义,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家横躺竖卧一起挨饿。

蒙古包里烟雾缭绕,苏铁、文生一根接一根地吸着烟,抽烟毕竟不禁饿,陈文生抽着香烟,不断地发着牢骚:“没有干牛粪也不说想着点,都他妈干什么去了!”

    大家谁也不想惹火烧身,躺在那里默不作声。陈文生越骂火气越大,他对小龙吼道:“孙小龙,昨晚上你下夜,你不给牛粪堆盖上大毡,你还不上大队孙满福家借点干牛粪来,他不是你们一家子吗?”

    小龙不满地嘟囔着:“这么大的雨,怎么去呀?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也不是我一人挨饿。”

    “什么什么,你还长行事了,让钟伟明跟你一块去,就两件雨衣,你不去谁去。”

    钟伟明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不去,凭什么我去?”

    陈文生看了看苏铁,见他叼着烟,在那里自顾自地喷云吐雾。见小龙和伟明跟他顶嘴,顿时怒发冲冠,纵身跳了起来。他一把抓起雨衣,高声叫着:“我去!拿来牛粪谁也甭想吃我的饭!”

小龙胆怯地站了起来,“得了,还是我跟你一起去吧。”

文生一把将小龙推了个趔趄,看到钟伟明的脚挡了他的路,顺势又踢了钟伟明一脚,“起来,别碍我的事。”

    钟伟明不甘示弱,见文生欺负人,抬起腿,狠狠还了文生一脚。“你别那么霸道!”

    陈文生见一向胆小的钟伟明也竟敢公开与他宣战,火暴脾气一下子爆发了出来。他将手中的烟头扔在蒙古包毡子上,不管不顾地猛扑向地上的钟伟明,心里想:“凭我的力气还不把钟伟明打个半死,让你们以后再敢与我为敌。”

    钟伟明被陈文生死死压在身下,陈文生两只有力的拳头一下下擂在钟伟明瘦弱的身上。钟伟明顾不得多想,手向上一抬,一眼瞥见了蒙古包木架上插着的竹笛,一把抽了出来,劈头砸向陈文生的头。

    陈文生不留神脑袋上挨了一家伙,顿时恼羞成怒,瞪圆了双眼,四处寻找更历害的武器。

    说时迟那时快,躺在一旁一直无动于衷的苏铁一跃而起,他一把推开文生,高声恐吓着:“怎么着,你还真要打呀?”

陈文生平时把包里的人都不放在眼里,小龙人小力薄,又是包里的小字辈,简直成了文生的奴隶,支使干这干那,小龙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经过几次较量,孟要武早已甘拜下风;陈文生见包里人被他降伏了一半,更是有恃无恐,早想欺负钟伟明和苏铁他们了。今天见钟伟明不服气,还敢动手打他,站起来就要动真格的。

苏铁在一边早已气不过,他用力吸着烟,忍了又忍,见文生气焰嚣张,伟明眼见要吃亏,挺身而出。

陈文生对苏铁向来有点心虚,今天见他真的要动手,嘴里不说,心里早软了三分。

    “铁,苏铁,没你的事,你别管!”

    “没我的事?你欺负人就不行!”

“你要找不痛快也别赖我了!”说着话,文生回身抄起菜刀。无疑,这是蒙古包里最历害的武器了。文生手握菜刀,看着与他对峙的苏铁,牙齿咬得咯咯响,瞪圆了双眼。

天呀,这一刀下去就会人头落地,一命归西。

    不亏是身经百战红卫兵出身的苏铁,他毫不犹豫地抄起了擀面仗,抡圆了胳臂猛然砸去,只听文生“唉哟”一声,手中的菜刀扔在了地上,抱着膀子蹲在毡子上喊痛。

    烟头在蒙古包大毡上嗤嗤地冒起烟来,一股烧焦的羊毛味直冲鼻子。人们以为一场血腥的厮杀不可避免,却不想文生挨了一擀面仗,嘴里说了句:“你他妈真打呀!”扔下手里的菜刀,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从此后,陈文生的霸道行径稍微有所收敛,只是大战的危险依然存在,因为一点小事就会一触即发。

在那次混战中,钟伟明的竹笛被踩得粉碎。从这一天起,他再也没有拿起过爱抚过多少次、吹得娴熟的竹笛,人们再也听不到他那婉转清脆美妙动人的笛声。

谁知,更大的厄运等待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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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潇潇 回复 悄悄话 钟离是个正派人,那时候就有二奶,三奶啊?为一句话戴手铐,毁全家,真是可怕!
文采飞扬,写得生动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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