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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你走遍草原 第十章

(2023-04-24 01:32:04) 下一个

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十章

1

兵团的到来曾让知识青年们对它充满了幻想,不止如此,既便是牧民,也对它寄予了很大的希望。

解放军在人们的眼里,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威风,人们以为他们会给草原带来机械化,会给草原带来莫大的福气。一台台硕大的拖拉机日夜轰鸣着,彻底打碎了牧民们的梦想。兵团战士们驾驶着拖拉机,日夜兼程,不停地开垦着,一片片的草原割裂开来,黑黑的土地翻了上来,下面的沙土层也裸露在外,让老牧民们不禁胆战心寒。

莫日根敢怒不敢言,老支书撒木也不过背后发发牢骚,老队长其木德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他骑着马跑去找连长、指导员,问他们为什么开这么多地,白音塔拉大队那么多的牲畜草场不够了怎么办?

小个子王连长客气地回答他:“老队长,这开荒种地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都是上级团里让种的,开不开荒,开多少,在哪儿开,我们作不了主,得找团领导。”

听了连长的话,其木德二话不说,打马一口气跑到团部,拽住一个参谋就嚷嚷着要找团长、政委。

团长、政委对这个蒙古壮汉并不陌生。其木德的豪爽令人称道,他办事从来直来直去,快刀斩乱麻。

冬天杀冬食的时候,团长、政委一人想要一头牛,知道白音塔拉大队牲畜多,特意找莫日根想办法。小伙子抓耳挠腮犯了难,带着团领导一起来找其木德。

爽快的其木德见团领导亲自跑来相求,对莫日根说:“团领导们拖家带口的也不容易,大老远的跑来了,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白跑,走,咱们多跑几家,找两头老乳牛,让他们带回去吃冬食。”

莫日根点头一百个赞成。

其木德和莫日根两人坐上团首长的军用吉普车,走东家串西家,找了两头当年未下犊的乳牛,让首长们带回了家。

政委不好意思地说:“谢谢达勒嘎,什么时候上我们团部喝酒去。”他拍拍团长的肩膀,“他一顿能喝一斤二锅头,怎么样,比你酒量大不大?”

其木德放声大笑,伸出了大拇指,点头道:“好酒量,好酒量。”

一旁的莫日根对政委说:“他能喝二斤。”

“啊!”政委、团长目瞪口呆,对视一眼,哈哈大笑。“给你们牛钱,给你们牛钱,看需要多少钱?”

其木德、莫日根转过身低声商量了一下,由莫日根对团首长说:“都是过不了冬的老弱畜,一头牛八十块钱。”

团长望着每头最少能出二百多斤肉的红、黑两头乳牛,满意地点了点头,对一个跟班的高声喊道:“牛参谋,拿钱来,你再从车上拿下一百发子弹,给两个达勒嘎,一人五十发。”

其木德接过牛参谋递过来的半自动步枪子弹,连声夸道:“这可是好东西,太好了,太好了。”

团长、政委依次握着其木德的手,连连说:“有事到团部找我们。”

团长、政委没有食言,见老朋友其木德来了,赶忙让参谋们去食堂准备一桌丰盛的大餐。

满桌的菜摆上来了,酒是瓷瓶装的四特大曲,每人面前倒了满满的一大杯。酒过三巡,其木德在蒙古包里习惯了白嘴喝酒,不就菜,不知道动筷子,只顾着端杯喝酒,自顾自地又干了两大杯,满脸的怒气未消,他绷着脸冲一个充当翻译的蒙族军人说道:“你给政委、团长说,我们草原上的牧民都靠草场养牲口,你们把草场都给开荒种了地,我们的牲畜吃什么?”

翻译把话说给了两位团首长,二人会心地对视一眼,政委微笑着先说起来:“大队长,别那么生气,我还以为是哪个战士惹了你们,开荒的事好说,好说。”

团长举起了酒杯,“来来来,先喝酒,这一杯是民族团结酒,我们来草原上多亏了你们的照顾,以后常来,我们是一家人。”

听完了翻译翻过来的话,其木德笑了,心想,还是大头儿不一样,比小连长、指导员强多了,心里还想着我们蒙族老乡,够意思。心里痛快了,酒也喝得顺畅,不一会儿的功夫,两瓶酒见了底,参谋们又赶快摆上了两瓶。

天快黑的时候,几瓶四特大曲下肚,其木德的舌头也短了,脑袋也大了,他紧紧地攥住团长的手,大声说:“达勒嘎,达勒嘎,我相信你们,明天就让他们连队停下来,草原是我们的命根子啊。”

团长用力摇着其木德的手,眯起了小眼睛,看来他也喝多了,突然说起了实话:“好,好,好,明天就停,明天就停。你放心。说实在的,老队长,我们也不愿意破坏草原呀,不瞒你说,就你们那个七连,去年种了我两卡车麦子,秋天只收了一车半,赔本赚吆喝啊!我原来以为草原都是黑土地,肥沃得不得了,谁知道翻过来一看,底下都是沙子,种什么都不行。”见其木德已经喝得东倒西歪,步履蹒跚,团长劝道:“大队长,今天别走了,明天再走吧,天快黑了。”

其木德迷里马瞪地只听懂了团长说不种了的话,他酒气冲天,醉醺醺地用力甩开团长的手,骑上马,一阵风似地跑向了白音塔拉。

其木德的马挨了几鞭子,跑得更欢了。其木德在马上东倒西晃,醉得昏昏欲睡,把脑袋垂得快沾了地,马儿没人驾驭,无所适从,跑得格外费力。它呼哧呼哧地跑着,幸亏老马识途,在没有道路的旷野上,一路狂奔,直向白音塔拉。

阵阵晚风吹着其木德发热的胸膛和沉重的脑袋,他忽然醒过来了,兴奋地大声唱着:“远方飞来的小鸿雁呀,不落长江不呀不回头,造反起义的嘎达梅林,是为了蒙古人民的土地......”

第二天,当其木德在向几位牧民吹嘘说团长答应不再垦荒时,马倌郝必萨哈拉图跑来说,刚刚路过连队,拖拉机还在草原上跑得欢着呢。

紧接着,团部召开了扩大的党委会,各连首长,各大队一把手都参加了会议。在会上,团政委声色俱历,大兴问罪之师。他严肃地对大家讲:“最近有些牧民反对我们开荒种地,这个问题要提到议事日程,我们已经向上级领导汇报了此事。师首长批示说,要从毛主席的伟大战略布署的高度去认识这件事,组建内蒙建设兵团,是党中央的英明决策,是毛主席高瞻远瞩,是反修防修的战略需要,是造福子孙万代的千秋大业,谁反对它,就是反对党中央、毛主席,要查一查有什么目的,背后是不是有什么人指使,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开完了会,莫日根吓得屁滚尿流,他心事重重地用鞭子拍打着自己的马靴筒,低着脑袋,慢慢地走回大队部。当天就把团首长的讲话传达给了大队革命领导班子的所有人。就在大家敢怒不敢言的时候,团首长的上纲上线激起了其木德这个血性大汉的倔强。

其木德一眨不眨的目光刚毅坚韧,他冷静、沉着,目光晦暗,就像一丛生长在草原上朴实无华似铁般坚硬的得尔苏草。他忽然用略带嘲笑的口吻说:“好啊,团长,你们的酒不好喝啊!”

大队领导班子成员面面相觑。

“那天还跟我说得好好的,原来都是哄我呢。还说我反对毛主席,反对党中央?我就不信没有讲理的地方!明天我就去师部,师部不行上自治区,实在不行上中央。要是把咱们白音塔拉草原翻个遍,用不了几年就是一片沙漠啊!我们怎么办?牲口怎么办?你们不用怕,我去找,要斗就斗我一个,要整就整我一个,我明天就走!”

倔强的其木德闷闷不乐,他明显地感到白音塔拉草原早已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了。如果说从前他管理着一个大队的家业,就像是骑着一匹训练有素的马,那么现在,生活就像一匹发了疯的生个子,驮着他一通狂奔,他已经无力驾驭这匹马,但求不摔下马来就谢天谢地了。

其木德又开始喝酒了,长醉不醒。不过,这次喝醉了以后,他不再放声高歌,而是泪流满面大哭着乱跑。他那刚毅黝黑的脸上从来没有流过眼泪,在他挨斗的时候、罢了官的时候、被他的干儿子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都没有。

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清晨,草原上弥漫着灰色的薄雾,从东方升起了血样的红云,启明星吝啬地闪着微光,其木德骑一匹马,他的儿子吐门那思图骑一匹马,他们越过静静地泛流着的彦吉嘎河,沿着草原小路,一路大颠着,一直奔向公社所在地。

从公社找车到旗里,从旗里到盟里,开始了他漫漫无期的上访上告生涯。他从师部告到呼和浩特,从北京军区告到国务院,他家里的钱花光了,他的呼喊被“文化大革命”的狂潮淹没了,默默无闻,毫无结果。没人说他对,也没人说他错,只有牧民老乡们在背地里暗暗支持他。人们希望保住老祖宗留下的草原,保住这条细细的弱不禁风的小河,保住那片沼泽和苇塘。

用机械化装备起来的兵团,没能和苏修真刀真枪地干,他们听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与地奋斗,其乐无穷”用拖拉机没白没夜地开垦着草原荒地。这些年,干旱、鼠灾愈演愈烈,原以为绿草茵茵、地大物博的草原,哪经的起拖拉机日夜不知疲倦地折腾。

历史的悲剧并没在其木德身上重演,他没有重蹈嘎达梅林的覆辙,兵团在他的反对声中突然跨台了,拖拉机成了废铁,有的兵团战士成了强盗,被人尊敬的首长们撤退时都想着大捞一笔。

从白音塔拉往南瞭望,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往日的离离原上草不见了,变成了数万亩凹凸不平的荒地。秋天过后,地上光秃秃的,满目枯黄,荒原上稀稀落落的长满了连牲畜都不吃的蒿草、蒺藜苟子、狼毒、地滚草、骆驼刺,连队的房前屋后长着一人多高的灰灰菜。寒风吹落了草仔、草叶,沙土地上只剩下一根根、一团团杂乱无章没有任何价值的干柴火。

敖包山后,一道深深的沟壑从苇塘边一直伸向连队垦荒地。

这道沟是连队领导带领着兵团战士们挖了整整一个夏天,原打算开出一条灌溉渠,把芦苇荡里彦吉嘎河水引到庄稼地,建成旱涝保收的大寨田。这道深沟挖到最后不了了之,因为即便是傻子也能看的出来,芦苇荡里那一点点可怜的水流,是无论如何也流不到庄稼地里去的。

这沟壑犹如在绿草地上砍出的一记刀痕,上边的野草野花吸吮着浓重的朝露,萋萋野草由春到秋,开满了早秋的花朵,预示着既将来临的死亡。刀痕上记载着连长、指导员和一百多名兵团战士战天斗地的丰功伟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知青们把青春献给了草原,可草原上的这条伤疤却任风吹雨打日月穿梭,永远不能愈合。

2

    第二年,苏铁被推荐到清华大学物理系读书,终于实现了上大学返回北京的夙愿。

    在苏铁将要起程的头天晚上,剩下的男知青为苏铁举行了最后一次告别晚宴。大家凑在一起,特意杀了一只乌珠穆沁肥尾大绵羊,煮了一大铁锅手把肉。

    知青们遵照当地牧民老乡的习惯,将最好吃的肥而不腻的三角形羊胸叉摆到苏铁的面前,每人斟满一大碗难得一见的烈性白酒。那是陈文生自告奋勇去供销社走后门买到的紧俏物。

苏铁端起了酒碗,刚要说话,小个子四眼支卫红一声不响地推门走了进来。

卫红去了兵团,也是个老大难,一回不了北京,二找不到对象,上大学更是没戏。

几个大老爷们望着卫红,不知道该说欢迎还是不欢迎。

从连队走到大队部足足有五里路,卫红走得汗流满面,她穿着一身土黄色的兵团服,梳着两个小犄角似的小辨,深深的近视镜后面一双如豆小眼一眨一眨的,不好打扮长得又难看,让人觉得她丑上加丑。

卫红望着大家胆怯地说:“我,我也来凑个热闹,苏铁明天要走了......”话没说完,觉得血往脸上涌,热泪盈眶,眼泪马上就要掉下来了。

苏铁赶紧说:“坐坐,快给卫红找个椅子,小龙,找个碗,给卫红倒上酒。”

“我,我不会喝酒。”卫红不好意思地说。

“不会喝也倒上,今儿是什么日子,说什么也得意思意思。”

见卫红入了坐,面前也倒上了酒,苏铁笨嘴拙腮地开始说道:“哥儿几个这么多年对我不错,我谢谢大家,来,咱们喝酒。”

“来来来,喝喝喝!”陈文生第一个举起了酒碗,大声吆喝着,咕嘟一大口酒下了肚。

人们都喝下了一大口酒,放下酒碗,几乎没有人动手去吃肉,也没有人说点祝福的话。卫红泯了一小口酒,脸顿时红了起来,尴尬地望着大家。

“来,喝呀,喝呀。

“当苏铁第二次劝酒的时候,人们端起碗,咕嘟嘟一口气喝得酒碗见了底。

一大碗酒下肚,立竿见影,席上的人一个个面红耳赤,酒精的度数让所有的人兴奋了起来。

“苏铁,别忘了我们呀。”

“常来信,别一走就忘了我们这帮难兄难弟。”

男人们喝着酒,卫红一个女流之辈也第一次不客气地举起了酒碗。

知青们心事重重地喝着闷酒,香嫩的乌珠穆沁肥尾大绵羊变得无滋无味。大家为苏铁祝福的同时,更为自己的前途担忧。火辣辣的白酒将人们的心点着了,将烦恼、忧愁、担心、害怕一古脑煽动了起来。

钟伟明忽然想起连队里最近发生的事,问了卫红一句:“宋医助真给抓走了?”

卫红哭丧着脸说:“可不是真抓走了吗,宋医助那人太好了,太讲哥们义气了,连长、指导员让整的那小子,可一出事宋医助都给揽过去了。”

人们说起兵团去年发生的一件死人的事情。

一个集宁战士被连队领导给打成了反革命,组织战士们没白没夜地批判,结果有的战士出于义愤,一失手打重了,那个文质彬彬的小白脸一夜的功夫命归西天。这个来兵团接受工农兵再教育短命的战士一命呜呼,没人能从天王爷那里把他要回来,可他的父母不干,儿子死得不明不白,还楞说是什么反革命。一家人告状告到了北京军区,结果调查组一来二去查清了这个战士所谓的反革命纯属子虚乌有。兵团检察院下了逮捕令,最近宋医助正式被逮捕法办。

“唉,可惜呀可惜,”有人感叹道。

“可惜什么可惜?人家大小伙子让给活活打死了可不可惜?”

“那小子到底什么事?”

“有人说是耍流氓。”

“我知道,”一个男知青看了看卫红,不管不顾地说:“说那小子半夜老自己鼓捣。”

“鼓捣什么?”别人不明白地问。

“玩自己的老二呗。”

“那叫手淫。那也算犯罪?又不是玩别人?”

“唉,别提了。”

钟伟明不无遗憾地感叹道:“听说都批了宋医助上工农兵大学,第四军医大学,他还说先回河北老家结婚,再上大学,真是倒霉到家了,多好的一个人。”

卫红泪眼汪汪地说:“干吗全赖宋医助,也不是他一个人组织的批斗会。”

苏铁说:“人家这不是讲义气吗?”

文生不满地说:“活他妈该!讲什么哥们义气,不枪毙也得判个几年刑,这一辈子全完了。”

桌上有人说:“听说连长、指导员开了好几次秘密会议呢,攻守同盟,宋医助那小子还扛着呢,人家可全赖他身上了。”

钟伟明对宋医助了解的比别人也许更透彻些,他说:“宋医助这人好是好,他说过,在部队时因为是老乡,多亏了连长、指导员提拔他当了军医,后来到兵团又特意带着他来了,还推荐他上大学,知遇之恩呀,有恩不报非君子啊。”

“哪连长、指导员怎么处理了?”

卫红说:“听说让复员回原籍了。”

“那也不错呀,回家种地呗,老婆孩子热炕头,农民也不错。”有人说。

文生不满地说:“别他妈说他们了,喝酒,喝酒。”

知青们曾经以为,熬过了这段艰难的插队生活,只要解放军一来,只要兵团一成立,就有了靠山,就会万事大吉;没想到,兵团并不是人们所想象的那样纯洁,有些军人干的事甚至还不如老百姓。兵团让所有的知识青年都大失所望。

“我,我,我他妈的......”卫红扶了扶滑下鼻梁的眼镜,满脸通红鼓足了勇气结结巴巴地说:“我他妈的也快走了。”

“卫红,哟,你也快走了?好呀,卫红是不是找着乘龙快婿了?什么时候走呀?”文生粗着嗓子大声地充满怀疑地问卫红。

“是,我要结婚了!”卫红痛快地答道。

“卫红要结婚了?好呀,喝喜酒!喝呀!”人们起着哄嚷嚷着。

卫红端起酒碗泯了一小口,接着说:“我们家,给我,找了个爹。”

“爹?”大家顿时陷入困惑。

卫红看着大家充满疑惑的眼神,爽快地解释道:“我们家给我找的男人比我爸还大四岁,我要同意就可以回去结婚,他说保证能给我入户口。”

卫红仗着酒劲浑身哆嗦着说完了这番话,脸一下子红到了耳跟,又红到了脖颈。人们赞许地点了点头,有人轻描淡写地说:“看来卫红真的也要回北京了。”

卫红没喝过酒,不知道酒本身能带给她什么,说完话,她的心就醉了。她的憧憬已经装满了酒杯。

“不是,也没那么容易。”卫红解释道。“我们家说了,先给我办回河北老家,我们老家是三河县的,离北京不远。我舅舅在农村老家那儿当生产队的小队长呢,他说了,把我安排在他们小队没问题。我妈说让我回她的娘家她也放心,省得老惦记我。”

小龙将白酒再一次斟满每个人面前的大碗,一边为大家盛肉,一边劝大家喝酒。

卫红向大家宣布的不知是一个喜讯还是一个悲伤的闹剧,不知是要听听人们的意见,还是炫耀自己将要成为一个北京人。她那股假装的兴奋劲儿,忽然就像被风吹灭的火星一样消失了。

文生虎视眈眈地瞪着卫红,让她心里十分惧怕,急忙把碗中的酒灌下了一大口,被呛得一阵猛烈的咳嗽。这可逗坏了文生,他一脸的愠怒也不禁绽放出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坏笑。

“只,只,只,只卫红,我看你别老只为了红了,  你也喂一回黑,嫁给钟伟明算了?”

文生的话被人们的哄堂大笑淹没了。

卫红的脸更红了,不知是害羞还是怪文生太不把她当回事了。

伟明的脸也更红了。他责怪文生不该拿他打镲。虽然是句玩笑话,也不应该耍弄卫红。他知道,任何一个女人也不愿意嫁给他这样一个人。

卫红不再说话。人们感觉到了无论让她嫁给钟伟明还是嫁给那个糟老头子,她都不情愿。

“先回老家看看再说。”卫红小声地嘀咕道。

没有人再答理支卫红,“喝酒,喝酒,”吵闹声响成一片。

    小个子孙小龙心中苦不堪言。想当初不管不顾跟着苏铁来到内蒙草原,如今苏铁要走了,他无暇顾及他的好朋友,留下比他小两岁的小龙今后可怎么办?

可怜的小龙前两年为了多挣几个工分,哭着喊着要赶大马车,大队领导为了照顾北京知青,将牧主小子道尼德的鞭杆儿也夺了过来。谁知小个子小龙根本驾驭不了在道尼德手里如绵羊一般温顺的四匹烈马。不过几个星期,车仰马翻,小龙被狠狠地抛在车轱辘下,上臂粉碎性骨折,被锯去一条胳膊,年纪轻轻,落个残废。

想着想着,小龙心烦意乱,端起大海碗咕嘟一大口。从没喝过酒的小龙感到嗓子里火辣辣般炙热,望着群情激奋朝夕相处的伙伴,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雨点般挥洒下来。当他再一次端起大碗,被大家拼命夺下,小龙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号啕大哭起来。

    知青们看着小龙淌泪,心中万分沉重,看看别人,想想自己,如今终于明白了,生活原来是多么艰辛,前途又是多么渺茫。

    有人开始大声咒骂:“当初插队,都他妈说一辈子扎根草原,永不回城,可如今你们看看,全国闻名的先进知识青年怎么样,还不是第一个早早跑了!苏铁你别生气,我可没说你。”

    “我知道。”

    “唉,那就别说了。我们班的团支部书记计春芳动员了别人半天,她自己到没去插队,硬挺了两年,后来分配到了建筑公司,听说这几年在建筑公司都当上党委书记了,那不更干着了。”

    “我们怎么那样傻,为什么来插队呢?一念之差,追悔莫及,追悔莫及呀!”

    大家心里明白,虽然这几乎就是最后的晚餐了,可是没有人把苏铁当作叛徒尤大。苏铁讲义气,手头大方,苏铁对的起大家,也许除去孙小龙一人。苏铁的家庭出身绝对没问题,是堂堂正正的红五类,没有半点虚假,况且这两年他的表现也不错,让他上大学众望所归,剩下的知青们心服口服。

告别宴上人们骂的最多的当然不是苏铁,大家心里明白,那是名噪一时昙花一现的薛尔尼。尔尼,在首都北京乃至全中国曾经大肆报道宣扬过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楷模,也是大个杨和许多知青心目中的偶像,正是这个风流一时的绝代美人儿,这个令许多男知识青年为之倾心的俏佳人,如今在哪里呢?草原上再也寻不到她的芳踪,她第一个离开了草原,她的男朋友郑策随后也走了,让所有的知青们想起来都不禁心灰意冷,万念俱灰。

尔尼、书怡上大学走了;卫红也要嫁给一个城里人,一个北京人;有的人挖空心思装病,不惜花钱打通关节,病退回北京;要武的老爸被平反、被解放,要武自然顺理成章早早回了北京。

一生不徇私情的高级干部们,一旦手中大权在握,第一件事就是不择手段地从农村调自己的子女回城。有的知青实在回不了城,纷纷曲线救国,拐个弯投亲靠友,往河北或北京郊区转移。总之,走出大草原是所有人的期盼。

    几个交上了女朋友的男知青怕这些脏话苏铁听了吃心,一个劲劝解大家:“来,喝酒,大家别难过,慢慢地混,早晚都能走。”

    苏铁坐在那里,望着伤心落泪的小龙,看着郁郁寡欢的知青们,一向不善言词的苏铁说不出什么,只是默默地一个人独饮着。

    男知青中唯独陈文生有了媳妇,他也不知何时学会了喝酒,酒瘾之大,赛过喝酒多年的老牧民。文生知道今天有酒喝,他不管不顾,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扯着大嗓门解嘲地说:“走什么走,今朝有酒今朝醉,你看咱们多想得开,有机会就得好好地喝,回去咱老婆还得好好伺候咱们。”

文生真是天生的造化,抽烟喝酒无所不能,且活该他走桃花运,吊儿郎荡不着急不着慌,早早娶了个媳妇成了家,好歹是个避风的港湾。

人们以为文生结婚以后会与以前截然不同,事实并非如此。以前只是一个人的穷,现在则变成了两个人的穷。

虽然穷,事事不如意,回京更是无望,可毕竟不是他一个人走不了,还有许多北京的天津的呼和浩特的赤峰的唐山的知识青年都走不了。

今晚好不容易有了酒喝,文生当然不会放过这得来不易的好机会。苏铁要走了,他文生走不了,没有工作,没有钱,除了他的老婆,没有别的女人待见他,甚至他的老婆也讨厌他了。文生把所有的愤怒、卑劣、失望都表现在他的喝酒打架上,连那些在当地臭名远扬、最能喝酒、最能闹事的酒鬼都望尘莫及。

  文生解开自己身上的脏衬衫,露出了一身腱子肉,他摇摇晃晃地在桌子四边游荡,炫耀自己健壮的体魄。文生生来肝火旺盛,尖酸刻薄,对什么都不满意,咒骂政府、咒骂大队干部、公社干部、咒骂插队、咒骂草原上没活干、咒骂不公平——有人能回北京,有人回不去。骂得兴起,甚至骂起了自己的爹妈没能耐。不论什么东西,只要碰到他的舌尖上,他都要大骂一通。

    “操,操他妈的!咱们这辈子算倒了霉了,我不信回不去,咱们明年也努努力,争取上个大学。”

    有人不客气地讥讽文生:“得了吧,要是你能上学,卖酒的偏得破了产。再说,你媳妇也不能当寡妇,你头脚走,后脚你媳妇就改嫁。”

    听到有人提起他媳妇,文生与其说是骂,不如说是炫耀地说:“咱,咱不是吹的,要是甩了这个他妈的破玩意,过不了两天就能找个大姑娘。信不信?”

    “得了吧你,吹牛逼谁不会呀。”

    文生好似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今朝有酒今朝醉,他好像对上学不十分热心,只是心血来潮,随便说说。

    苏铁心中悲喜交加。难受的是,这些同甘苦共患难的好朋友们不知何时能摆脱目前的困境,走出草原;特别是与他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一起插队,莫逆之交的伟明和小龙。值得庆幸的是,自己终于实现了多年的愿望,春风得意,衣锦还乡,以一个北京名牌大学的骄子身份出现在家人面前。

平时见了苏铁,钟伟明心中总免不了酸溜溜的,暗暗地妒忌。他怨老天不公平,给了苏铁这样好的容貌和衣着还有令人羡慕的家庭出身。唯一令他自慰的是苏铁无论如何来不及学习文化知识,到了情书也写不出来。

书怡虽然也在北京,但最终也没有投入到苏铁的怀抱。

苏铁将皮得勒、毡疙瘩、马鞍子、马绊,一古脑全留给了钟伟明,几件单衣送给了小龙,他不知还能为他们做点什么?

告别宴上群情激奋,大家越说越有气,如脱缰的野马,以至于忘乎所以,高声骂着,说着最粗野的话,一边吃肉一边举碗喝酒,看到小龙的泪珠不断地滴下来,痛哭不止,人们大惊失色,有的人站起来要揍小龙,有的人要掀翻酒桌, 苏铁急忙站起来劝阻。

苏铁看着喝多了的文生,看着无限悲伤的小龙,看着伟明,看着一个个一同来到草原,朝夕相处的同学战友,看着,想着,想着,望着,心中万分激动,眼里不知不觉含满了泪水。他站起身,高举起手中的大海碗,嘶哑着嗓子低声说:“来,为我们的友谊,为我们共同受过的困苦,大家干一杯!”

钟伟明的心中此刻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上心头。他与苏铁从儿时起直至插队,情如手足。虽然闹过意见,吵过嘴打过架,少年时一起调皮,一起学习,一起玩耍,一起欢乐,过去的日子如同一幅幅甜美的图画永远保留在心中。

在他的记忆里,更多的是一起打球,一起摔跤,一起写大字报,一起骑马牧羊,一起在昏暗的油灯下给书怡写情书。下雨没有干牛粪做饭,他们在蒙古包里一起挨饿;一起去偷朝鲁家的干牛粪。他忘不了苏铁为了保护他,在班上与那些欺负他的同学唇枪舌战;他忘不了苏铁为了他,冒着生命危险与陈文生抡菜刀;他忘不了苏铁探家回来总要把好吃的东西分给他一份;他忘不了在那个漆黑如墨的夜晚苏铁怎样向他倾诉衷肠,怎样信任地托付他给书怡送情书。

他恨过苏铁嫉妒过苏铁,那是他们不约而同爱上书怡的时候。而今,一切都烟消云散,书怡走了,要武走了,苏铁也要走了。今后有困难谁来帮助他,心里话能向谁诉说。知青们一个一个都要走了,唯独伟明走不了。他知道,他明白,他的脑海里此时只翻滚着一句话:你走不了!走不了!永远也走不了!

    那句话如同阵阵闷雷猛烈撞击着钟伟明的心扉,他不再犹豫,端起大海碗,一口气将那满满一碗浓烈苦涩炽热无比的薯干酒喝了下去……

    大队部外,迟到的野鸟落在深草丛中过夜,从东南吹来的微风把它们孤傲疲倦的啼声送到知青们的蒙古包里。不知什么地方有一头母牛哞哞地叫,一群野鸭子呱呱恬噪着,扇动翅膀,急匆匆地飞向苇塘深处。传来一阵阵马群高亢的嘶鸣,还有不知哪个知青醉鬼沙哑着嗓子,用低沉的声音反复唱着一支古老的俄罗斯歌曲。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面上跑着三套车......”

   歌声划破了夜晚的寂静。

   待钟伟明醒来,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孙满福早已套好了马车等候在办公室前,准备送苏铁起程。

知青们在大车旁围成一堆,人们眼巴巴羡慕地望着即将永远离开草原的苏铁,你一言我一语在与苏铁话别。

苏铁透过层层人墙,望见人群后面醉酒呕吐了一夜,披着破蒙古袍,狼狈不堪,脸色腊黄的钟伟明,兴奋的心情一阵紧缩。不知是怜悯还是多年来难以割舍的友情,他急匆匆撇开喧闹的人群,一直奔向钟伟明。

两个亲密无间的战友、一同长大的伙伴,虽是一个蒙古包里的难兄难弟,也是私下暗暗较量过的情敌,紧紧拥抱在一起,眼泪从钟伟明疲惫瘦弱的脸颊上肆意流淌下来。

3

插队这个噩梦在走了的知识青年心中永远终结了,而对钟伟明来说这个噩梦也许刚刚开始呢。

日子忽忽悠悠地过去了,每过一天,在钟伟明心上的痛苦就会多一层。对心上人的思念,对自己前程的担忧,像金刚钻一样钻着他的心。这种痛苦白天饶不过他,夜里也要光临,而且一到了夜深人静,那种郁积在心头的愁思就会冲破堤防,直上心头。熬过这样的不眠之夜,早晨爬起来,一个大小伙子简直就像匹经过长途跋涉精疲力竭的趴蛋马。

苏铁走了,大部分知青都去了兵团,大队里只剩下钟伟明和陈文生一家人。

伟明与文生没有共同语言,虽然同住在一栋土坯房里,二人素不往来。

大队小学校因“文革”中停课闹革命至今没能恢复起来,其中一间分给了陈文生,一间给了钟伟明作卧室兼药房。

    另外两间土房一间作了大队仓库,一间当作兽医药房,里面横七竖八摆满了注射药、防疫针,还有给牲畜治病的种种工具。兽医保尔除去偶尔取些药品、器械,很少光顾这间阴暗潮湿的小土屋,另一位兽医母胡鲁时不时地露上一面,甚至还经常莫名其妙地孤身一人来这里小憩。

莫日根的弟弟母胡鲁身体瘦弱、肤色黝黑,虽然未能将奥日娜娶到家,最后也算皆大欢喜,没打光棍,将门当户对、头上同样也长满秃疮,嘎日布的大女儿胡都特娶了过来。

母胡鲁人虽丑陋,矮小猥琐其貌不扬,却也知书达理。也许是丑陋成全了他,他不喜爱与人来往,没有本钱追求漂亮的姑娘,却爱读书,肯钻研,凭借一点小聪明,自学成才,再加上从小虚心好学不耻下问,给牲畜扎个针、下点药、煽个马蛋、牛蛋什么的到是手到擒来。

母胡鲁每天背个小药包,骑着漂亮的高头大马,瘦小的身子稳稳地座在宽大华丽的银鞍座上,马嚼子和笼头闪着银光,鞍翅、马肚带和鞍褥都锃光透亮,他身穿绸缎蒙古袍,脸上架着副金丝眼镜,还有那顶无论何时都不能摘下的帽子,俨然一副大学者的派头。

一天黄昏,母胡鲁骑着匹白嘴头子栗色马来到大队部,下了马,把马拴在窗下,一声不响地走进了那间杂乱无章的小屋。

钟伟明随后悄无声息地推门走了进去。

从残破的玻璃窗射进的一点点暗淡的光线下,母胡鲁一个人正拼命用力倾倒足足有50斤重的大塑料桶——那是留作春季骟马蛋用的95%医用消毒酒精。钟伟明不解地望着母胡鲁。

    昏暗中只听门吱扭一响,有人突然闯了进来,母胡鲁先是一怔,看清了是钟伟明,如释重负,冲他嘿嘿一笑,摆手示意钟伟明不要出声,又用手指了指隔壁,意思是怕隔壁的陈文生听到响动。

母胡鲁恨透了块大体壮的陈文生,他可舍不得把好东西便宜了他。

这个恶魔似的北京人,喝酒打架,欺负人,特别爱欺负那些坝前来的农民。经常赶驴车来往此地的人都知道,这个大队部里住着一位凶神恶煞般的北京知识青年,装疯作傻,专事抢过往农民的香瓜、沙果、蔬菜什么的,哪个胆大的想要钱,不掀翻你的小车就是便宜了你。

包工头田德海,时不时送些水果蔬菜给文生,天长日久,倒与文生熟悉了,成了酒肉朋友。老田头为文生作过媒,文生为了回报他的恩情,自然不再欺负他。

母胡鲁生性胆小怕事,虽不爱与人交往却与知识青年们关系不错,他尊重这些有文化有知识的城里人。见文生屋里没动静,他放平了酒精桶,坐在布满尘埃的纸箱子上,爱不释手地举起手中的小铁缸咂了一小口,把它递给了钟伟明。

自打与奥日娜订婚以后,母胡鲁日日夜夜思念那个天仙般的美人儿,盼着哥哥莫日根与朝鲁一家人商量妥当,早日成婚。他一心想着有朝一日将那骄美的人儿搂进怀里,却不想奥日娜与呼市知青保尔搞到了一起。这个看似娇小柔弱的姑娘,想不到竟如此胆大妄为,私下里自作主张,不遵父母之命,不听媒妁之言,自由恋爱,废了与母胡鲁的婚约,没过多久,与保尔结了婚。

从那时起,母胡鲁借酒浇愁,他满腹的心事无处诉说,只有酒才能让他暂时忘掉痛苦,才能使他壮胆,才能像个骄傲的牧民小伙子那样骂人、打人、不顾一切地纵马狂奔。不知不觉染上了酒瘾,怎奈白酒难寻,有钱也买不到,只有富裕的牧民家才能在夏天酿制不多的一点奶酒,还要留着款待尊贵的客人。于是这不能饮用的医用酒精也成了瘾君子解馋的上好佳品。

    自从欢送苏铁走的那个晚上头一次醉酒,钟伟明已知杯中物的历害。可现在他整日精神恍惚烦燥不安,什么理想、前途、希望,什么爱情、婚姻、美满生活,一切都是虚无缥渺的海市蜃楼。不论刮风下雨天寒地冻,不论烈日炎炎饥肠辘辘,每天的工作就是骑马出去巡回看病,疲乏和劳累由不得他长吁短叹怨天尤人,他在劳累与困惑中不知不觉地混着日子。

    使钟伟明感到万般厌烦的是回到小土屋,隔壁邻居陈文生两口子的叫骂声便会不绝于耳。陈文生用拳头、木棍、皮鞭殴打老婆发出噼哩啪啦的响声,他那倔强的老婆号啕大哭声和从不服输撕心裂肺的咒骂声,如潮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

数年来,陈文生本想凭着自己身强体壮,根红苗正,得到大队领导重用,在草原上有一番作为;不成想多年来并没占到什么便宜。他没有一技之长,文化又不好,大队里没有适合他的工作,而他抽烟喝酒,特别是喝酒打架,却一传十十传百,传遍了整个白音塔拉草原。

他赶过大车,几匹大车马从夏天瘦到冬天,到了春天一匹匹马弱不禁风,虚弱得直打晃。葛翠玲在草原上堆了些干牛粪,让陈文生赶着大车去拉,辕马拉着装满了牛粪的车,走到半道说什么也不肯再迈一步。陈文生手里的大鞭子抽断了,辕马趴在地上,还是不肯走。他掏出怀里的蒙古刀,狠狠地在辕马屁股上扎了几刀。

春天正是拣牛粪的好季节,可没有一家牧民愿意把牛车借给他家。储存不下够一年烧的牛粪,到时候用什么烧茶、做饭、取暖,葛翠玲几乎陷入了绝望。

由于陈文生人品极坏,因此他常常没有活干,牧民们放牧需要帮工也不会找他。尤其在冬季,陈文生只能整天在家游手好闲。没有工作就挣不到工分,就没有收入,贫穷、回不了北京、伴嘴打架、两口子不和、缺吃少穿种种烦恼就会接踵而来。当一个男人走到穷途末路时,他这人也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

    隔着一层薄薄的土墙,阵阵鬼哭狼嗥般的叫骂声清晰地传入钟伟明的耳朵里,此时的钟伟明真希望日日夜夜如送苏铁走的那个晚上,长醉不醒。

    如今,母胡鲁将那既能解人忧愁使人飘飘欲仙,又能致人于死地的酒精慢慢递将过来,鬼使神差,钟伟明没有推辞,伸手接过母胡鲁递过来的小碗,一小口一小口细细品尝着苦涩难咽比起最低档的薯干酒还要难喝千百倍的酒精,你一口我一口,将那火辣辣万分苦涩,无疑也是在毒害自己青春的九十五度纯酒精迫不及待地灌进嘴里。

    起初他端着铁杯还略微闻一下,后来便迅速喝起来。热辣辣的酒精像火烫一样通过他的喉咙直吞到肚子里,他喝了一口便呛得咳嗽起来。可是他没有停,一次又一次把它端到了嘴边,烈性液体立即从喉管里火辣辣地直冲下去。

    一股暖流缓慢地进入了他的血脉,渗透了他的周身,连手指也有些颤抖了,可是这种温和的兴奋给人的感觉多么幸福呀,它好像穿透了那颗冰封的心,青春的力量仿佛回到了身上,钟伟明望着母胡鲁的表情又惶惑又痛苦,勉强微笑着问母胡鲁:“怎么样?还想奥日娜?”

母胡鲁也笑了,“奥日娜有什么了不起,早让人给睡了,我才不,不想她呢!”

被钟伟明激起的旧恨宿怨在母胡鲁心中起了作用,他端起酒碗咕嘟喝下一大口,很想再说些刻薄的话,他的笑声还没完,话还没开口,突然撇了撇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了起来。

钟伟明变了,他曾经不抽烟不喝酒,有过理想,有过追求。而今,他会不客气地接过人家递过来的香烟,有时也会买上一两盒最廉价的香烟——假如身上还有一点钱的话。前途渺茫和孤独无依的处境使钟伟明束手无策,他听天由命的冷漠态度使他想起自己不安定的没有固定收入的生活,漫无目标的前程,就会自暴自弃。甚至在自己那间阴暗潮湿的小土屋里,当他烦闷忧愁,万分惆怅的时候,还会莫名其妙地盼望母胡鲁的到来。

只要穿着华丽、矮小猥琐的母胡鲁嘻嘻笑着走进这间阴暗的小土屋,为了不惊动陈文生,他们二人不必打招呼,只要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钟伟明就会顺从地迫不及待地跟在母胡鲁身后钻进去。他们重新倒上酒精,一小口一小口地咂着,只要那股愉快而熟悉的暖流悄悄流进他的血管,他的种种烦恼便开始消失,直到母胡鲁醉眼蒙胧地走出小屋纵马而去。

这是钟伟明吗?这是那个充满了书生气文质彬彬的北京人吗?他觉得穷困使他性情孤僻,偶尔有兵团战士或年轻的姑娘路过,他会连忙避开或躲起来。心情万分颓丧,以为她们看他是因为他的皮得勒破,因为他长得丑,在讥笑他。穷愁潦倒,钟伟明什么都不顾了,任凭酒精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气息冲昏大脑,让瞬间膨胀了的没有了思想的大脑消磨这充满艰难生活的时光,让无聊来加速流动如此之慢的人生。

4

大车老板孙满福是这场大革命的最直接受益者。他逢人就讲,毛主席早就说了吗,就得依靠贫下中农,况且我们家是雇农,三代赤贫,穷得什么都没有,1960年要不跑到大草原上来,全家人差点都饿死。由于他的揭发检举使牧主子弟希日布不但丢了鞭杆子还戴上了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孙满福如愿以偿,赶上了大车。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了固定的职业和稳定的收入。一天能挣六个工分。

孙满福整天吆喝着大马车东游西逛,凭着他走南闯北的阅历,特别是他天生一付热心肠,爱管闲事,谁有什么事相求,都会大包大揽地答应下来,在附近几个生产队、连队早已成了人人皆知的人物,牧民们虽然对他嗤之以鼻,可大家还是离不开他。

这一日傍晚时分,下起了蒙蒙细雨,风呼呼地刮,滚滚黑云从东面压了过来。孙满福冒雨急匆匆赶回大队。走到土房前,吆喝住牲口,刹住车闸,大鞭往车上一扔,楞头楞脑一头闯进钟伟明的房间。人未走进房屋门,声音早响开了。

“伟明!钟伟明!好消息,我给你找到媳妇了!”

    钟伟明在屋里整理药包,听了孙满福的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忙说:“孙大叔别拿我开玩笑了,我这穷样,谁跟我?”

湿淋淋的孙满福摘下雨衣帽,说:“你还别说,我都给你问好了,人家挺乐意,还是个北京姑娘,长得蛮漂亮,你猜是谁?”

“北京姑娘?”钟伟明有些喜出望外。

“展赤,就是七连的展赤!”

“展赤?”

听到展赤的名字,钟伟明的脸顿时沉了下来,本来好奇地停住了手里的活,现在又开始忙活开了。

看到钟伟明一付闷闷不乐的样子,孙满福假装没看见似地继续说:“我今天路过她们大队,跟人聊天,听人说展赤想找个对象,我就想到你了。我让别人找来展赤,跟她一聊,你猜怎么着,她还真挺乐意。她说她没意见,让我问问你,就看你的了。”见钟伟明不搭理他,孙满福继续高声说:“你别信那一套,什么孩子不孩子,老婆是自己的,回家有人给你做饭,晚上有人陪你睡觉......”

    好心的孙老板还在磨磨叨叨,钟伟明的脑子里早乱成了一团。

“得,您别再说了!”钟伟明不等孙满福说完,打断了他的话。

传统道德观念早已在钟伟明的心里根深蒂固的扎了根,此时他仿佛受了奇耻大辱,愤怒、厌恶与时俱增,他真恨不得跑上去狠狠揍那个可恶的汉人一顿,他心里想:“谁他妈的让你多嘴多舌讨人厌,这样一个不正派的女人要嫁给我,简直是对我的侮辱。”一边想着一边往外推搡孙满福。

    孙满福心有不甘还在絮絮叨叨地劝说着:“我说伟明,你没看咱们团那个叫孙铮的呼市知青吗,咱们不是和他一块喝过一次酒吗,人家长得多精神呀,又高又壮,说话粗声粗气的,听说摔跤牧民都摔不过他,人家是老高中毕业生,家里还是干部出身,在牧场当了兽医,挣的也不少,后来你没看他娶的那个媳妇呢!要那样的说什么我也不能给你介绍。我知道那女的,是他们牧场一个寡妇的独生女。他们两个,一个高高大大,一个又矮又瘦;一个脸膛通红,一个脸上没一点血色;一个豪饮健谈,一个别别扭扭;跟孙铮一比真是比没了,谁知道那小伙子怎么攀了这样一门亲!黄毛、小眼,尖鼻子,依我看是个苏联杂种也说不定!展赤长得可比她漂亮多了!”

    “得了,得了,你告诉那个下三烂,我这辈子娶不上媳妇也不要她!我得走了,全不拉嘛嘛找我下棋呢!”钟伟明嘴里说着,不等孙满福答话,不顾外面下着雨,跑出屋门,转瞬间没了踪影。

孙满福好心好意给钟伟明找媳妇,不想他并不买他的账。他的一番话却着实让钟伟明感到无地自容。

孙满福赶上大车走了。钟伟明哪有心思下棋,转个弯,一个人回到屋里,左思右想心里不是滋味,脑袋嗡嗡作响。

想着孙满福竟给他介绍这样一个不守妇道、丢人现眼、到处遭到知青和兵团战士唾骂的人,不禁面红耳赤,羞愧难当,一个人坐在屋里还禁不住浑身哆嗦。

钟伟明思前想后,知道孙满福是一片好心,他早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他孤苦伶仃一个人,没人给他做饭,没人为他操持家务,他渴望过家庭生活,渴望能早日结婚,可是随着年龄一天天的增长,结婚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有关北京女知青展赤的风流韵事早已家喻户晓,阴差阳错,今天她的名字竟与钟伟明的名字纠缠在一起,令一本正经的小伙子着实吃了一惊。所有最下贱最卑鄙的名词在钟伟明的脑海里翻滚起伏着,仿佛他也归入了淫秽下流的行列,使得他不得不再一次认真地从头到尾思索探寻这究竟为什么。

5

1968年8月,火车汽笛一声响,展赤与钟伟明同一个时间, 乘坐同一列火车,来到草原牧区,同在一个公社插队落户。几年后,就在钟伟明落落寡欢的时候,展赤在她们大队,遭受着更大的不幸。

冬天一到,知青们都回北京过冬,空旷的大队部里,几间破土屋在寒风中战栗,屋里只剩下展赤孤零零一个人。展赤的父母“文革”中被赶回了农村老家,偌大的北京无亲无故,无人顾及,一个年轻的没有过惯艰苦日子的姑娘成了无家可归、度日如年的流浪儿。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春去冬又来,令人胆寒的冰天雪地,只有展赤孤零零一个人躲不过去,她留在荒凉的大草原过着寂寞孤独的生活。

从小骄生惯养被父母视为掌上名珠的展赤原名展若芳,她虽然生的漂亮,长得娇嫩,可家庭出身、家庭问题却让她吃了大亏。展赤恨这个家庭,恨这个父母起的、充满柔情美意的名字。她要革命,不要漂亮;要造反,不要温情。思前想后,红色代表了革命,她要红得发紫,要丢掉自己这个漂亮的、充满了封、资、修的名字。

赤、红、革命、卫东等等是“文化大革命”中最流行的名字,正如牧民当中,生了男孩取名郝必萨哈拉图,意为革命;女孩自然就叫苏依拉其其格,文化革命之花。为表示革命,展赤姓展,改若芳为一个赤字。展赤不是展翅,她丝毫没有什么非份之想,一个展字姓,是老祖宗留下的,一个赤字则代表了红、革命之意。

她不想飞,不想飞黄腾达,不想展翅高飞,她只想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洗心革面,红遍了,赤遍了,像一个普通中学生一样,能参加红卫兵,能参加革命。但这样一个寓意深远的名字最终也未能改变她沦落为黑五类、狗崽子的命运。

展赤的父亲是个老右派,母亲出身资本家,这样一个组合谁见了能不想入非非。“文化大革命”一开始,首当其冲,被抄家轰回了原藉老家。

展赤从小既不会做饭也不会料理家务,回老家必定要受父母的牵连,受人歧视,让人看不起,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只有死路一条。展赤宁肯死也不愿意跟他们在一起。她躲到亲戚家终于盼来了插队。跟同学们在一起好歹也算是北京来的知识青年,算是首都来的红卫兵啊。

看来鱼目混珠落网之鱼各大队都有,并非只是钟伟明一人。

只可怜展赤一个姑娘家留在空寂荒凉的大队部,要吃没吃,要喝没喝,日子不知怎么过,无依无靠六神无主。

    在大队部附近,靠近苇塘边,住着一位与孙满福情形相近的外来人。这人年逾四十,光棍一个,也是早年内地过来的盲流。这位大叔看到展赤一人孤零零着实可怜,数九寒天烧火柴也不足,说话的人没有一个,心中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于是经常请她吃饭,给她抱去些取暖用的干牛粪,茶余饭后趁着展赤高兴,收展赤为自己的干女儿。

展赤的干爹身强体壮还多少有些文化,他从小出生在内地贫困山区,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乡连年大旱,被逼无奈,冒着被饿死的危险,一路讨饭,流落到草原。在草原上安家以后,只因自己是个汉人,不容易遇到合适的女人,一个人没有固定的活计,工分挣的也不多,自己想方设法地勤俭,日子依旧过的紧巴紧,孤身一人住在大队部附近一栋破旧的土蒙古包里。

土蒙古包顾名思义,是完全用土坯和土搭成的。这种半长不圆灰头土脸丑陋无比的房子,比真正的房子省木料,比真正的蒙古包既省了毡子,又省了木头做成的蒙古包墙、蒙古包架。这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外来户来说,有地方住,已经求之不得了。

土蒙古包比房子矮,比蒙古包大,里面有一铺大炕,可以烧热睡在上面,这多半也是外来人与本地人的区别。本地人是从来不睡热炕的。

夏天,干爹挖一小块地,种上了白菜、罗卜,菜熟了,每天给干女儿送上一点,吃个鲜;秋天,干爹用芟刀打草也要为展赤多打上一份;入冬,大队分给展赤的冬食,两只大绵羊,她不会收拾,干爹为她杀羊灌肠;春天,干爹去帮人家放羊接羔也不忘给自己的干女儿带回两块干奶豆腐。

自从有了干爹,展赤觉得自己有了一个温暖的家,干爹对她胜过亲生的女儿,这让展赤找到了一些依靠。每天,干爹做好饭都会招呼她来吃,他蒸的小米饭不软不硬一粒是一粒,再伴上些煮肉撇出的牛油,喷香可口。他用白面擀面条,用荞面压饸勒,包羊肉馅饺子,牛肉馅包子,只要展赤高兴他什么都乐意做。粮站配给的粗粮,玉米面、高梁米、攸面、荞面展赤不乐意吃,他留着自己吃,细粮全给了展赤。展赤见干爹的粮食口袋不到一个月就瘪了,后来干脆把自己每月的二十斤口粮也一起让干爹买了来。

寒冷的冬天是漫长难熬的季节,从头年十月份一直到第二年五月。展赤和她的干爹,一个落魄的北京女知青,一个落脚草原的盲流,一冬天都没活干。展赤早上起来逃也似地离开自己冰窖一般的小土屋,步行十几分钟,先到干爹那里喝茶吃饭。

早饭是用牛油炒的头天剩下的小米饭,喝的茶竟是一小壶兑好了冻奶的冬天很难喝到的奶茶。喷香的、金黄色的、一粒是一粒的小米干饭,就着红的、黄的、绿的咸菜,喝着奶茶,这在缺少蔬菜,每天早上只有小米干饭、黑砖茶的冬季草原就是绝佳的美味家肴。

干爹腌了一小罐咸菜,红的是辣椒,黄的是胡萝卜,绿的是芹菜、韭菜,这在整个大队里也是绝无仅有的了,远比牛羊肉来的更珍贵。

真正的冬天还没到,一小罐咸菜已经吃下去多半坛,这一罐咸菜是整个冬天见到的唯一的菜蔬。干爹知道展赤爱吃,干脆自己一口不动,全都留给了展赤。

展赤唯一的奢侈品是自己知青包留下的一台《海燕牌》半导体收音机,这可是他们父女二人眼面前最宝贵、最解闷的玩物。茶足饭饱,两人一左一右,盘腿坐在大炕上,眯起眼,认真地听收音机,尽管天天播的不外乎革命样板戏或毛主席语录歌曲什么的,可是它毕竟说着、唱着、闹着,让他们知道了北京,知道了世界,知道了除冰天雪地以外的一切。

干爹搓得一手又匀又细的马鬃绳。

搓马鬃绳是件十分烦琐的活,要把一缕一缕的马鬃一根一根的挑开,再搓成一根根如小辨子般的细绳,细绳拧着劲,合成股,可以任意加粗。

牧民们让干爹搓绳子本来是干爹最烦最恼的事,可他不敢得罪头头脑脑,不敢得罪广大的贫下中牧,再说好歹人家还送些好处,现在这恼人的差事也成了他和干女儿解闷的好活计。

干女儿和他听着收音机,一根一根地挑,一个上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马鬃挑出了一大堆。下午,干女儿为他把着绳子头,干爹往手掌心上唾口唾沫,用力搓呀搓。他满头大汗,兴高采烈,一点不知道累,一根根结实的粗细匀称的马鬃绳搓成了,牧民们作为报答,送来的奶豆腐、冻牛奶源源不断。

漫长的冬季,无尽的人生,想家,想父母,想同学,想北京;枯燥的生活,难耐的寂寞,展赤吃饱喝足了以后,当她感觉不到挑马鬃绳的快乐和听半导体的享受时,就会整日整日地愁眉不展。

吃完晚饭,天很快就黑了,干爹的小屋离大队部还有一段距离,展赤不得不冒着凛冽的寒风,踏着没膝的大雪,一步一挪地走回自己的土坏房。

偌大的屋子,空空的,冷冷的,点上煤油灯,昏暗之中,只有自己一个孤独的人影。在炉膛里点上一炉牛粪火,火着了,屋里稍稍有了一点热气。趁着热火劲,展赤咬着牙钻进被窝,回身吹灭煤油灯,炉膛里的火映得屋里亮堂堂的。

只一瞬间,火着过了,屋里即刻恢复了黑暗和刺骨的寒冷。一个人睡不着,听着外面的风声,看着屋里屋外墨一样的颜色,心里害怕,无人诉说。她哭过,现在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外面北风呼啸,偶而从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吠狼嗥,除此之外,什么动静也没有。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突然醒来,鼻子、耳朵冻得发木,又憋了泡尿,屋里静得令人恐惧,连外面的风都吓得不敢出声了,死一般的静寂。尿憋得难受,展赤又怕又冷,她无奈地憋着,憋着,再也睡不着。实在憋得受不了了,她咬咬牙,披着棉袄下地,在脸盆里小解完,赶快钻回热被窝。

太阳升得老高了,展赤掀开盖了一层又一层的棉被、皮得勒,下了地,连冻成一团的尿盆都懒得倒,一流烟跑向了干爹家。

吃饱了,喝足了,在温暖的小屋里,看着郁郁寡欢的干女儿,干爹心疼地想着各种办法逗她开心。为她唱老京戏,她听不懂,不爱听,干爹于是就为她讲旧京剧里的故事。《二郎探母》《穆桂英挂帅》,展赤听得津津有味。

慢慢地,干爹明白了,展赤听腻了千篇一律的样板戏,也不再关心什么批斗呀、什么社会主义、什么资本主义呀的政治新闻,无论国外战争、国内革命再也提不起她的兴趣,她被那些没有听过的、古代的、神奇的妖魔鬼怪故事吸引住了,只有这时她才会出神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干爹,听他讲呀说呀,没有够。

干爹胡乱讲着,他自己都奇怪肚里竟有那么多的故事,好在讲错了展赤也不知道。干爹的故事一半真,一半假,一半对,一半错,讲得兴起,唾沫星子横飞,他跳下大土炕,往火炉里填上些干牛粪、干羊粪,炉膛里的火越烧越旺,小屋里温暖如春,干爹哈哈笑着,“再讲一个你爱听的,”喝一口茶,给展赤的碗里倒满,看展赤的眉头舒展开了,干爹也乐了。他眯缝起狭细的眼睛,眼角上皱起了一片难看的蜘蛛网般的细纹。

这一个冬天,他不知编了多少神鬼妖怪的故事,他不知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好似片片雪花飘浮而至,在空气中融化了,然后又来了新的。这种故事他心里有的是。

外面是冰封的大地,一片白。大雪下了一场又一场,还没数九,真正的冷天还没开始呢。没有牲畜,没有工作,没有娱乐,没有街坊,没人来串门,没人能想起荒山野岭上这个偏僻的土屋,谁也不注意这个穷鬼一样的光棍汉。小屋里却其乐融融。

展赤依着行李,半躺在大炕上,她那样美丽,瓜子脸,双眼皮,大眼睛,两道柳叶眉,鼓鼓的高鼻梁,只是嘴巴稍稍大了点,可更显得耐看了呢。她的头发那样黑,一根是一根,两条大辨子扎得松松地,让人觉得雍懒中散发着一个少女的魅力。

她不是一般人,不是!她是北京人,她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的孩子,她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从小受父母宠爱,没受过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她除去念过几年书,其它什么都不会。

干爹看着展赤,脑子里不时涌上些许私心杂念,他恨不能扇自己两个耳光子,“你是什么人,人家展赤是什么人!”

干爹已过了三个本命年,今年虚岁四十了。他个子不高,身体粗壮,特别是那双像树桩似的大手,剌剌疤疤的,比他那张难看的脸更让人讨厌。他的脸孔粗糙,饱经风霜,眼睛不算大,长着蒜头鼻子、扇风耳,只要一笑,露出那口黄牙,才让人恶心。

他空有一身力气,一年要有半年闲。什么打井、起石头、垛马圈的脏活、累活少不了他,放牛、放羊能挣工分的活他捞不着,谁让他是汉人、外来人、穷人。他挣的工分刚好养家糊口,而且只能是他一人的家。所以他娶不到媳妇,也没有牧民家的女儿肯嫁给一个外来人。

数九的第一天,吃过晚饭,展赤围好头巾推门要走,她用力推了推门,刮了一下午的狂风卷着雪片堆满了小屋的门前。干爹透过小玻璃窗,看着外头一阵紧似一阵的暴风雪,嗫嚅着说:“外面实在太冷了,风又大,你别迷了路,要不……要不,你别走了,凑合在这儿住吧?”

展赤拣的牛粪只有一小堆,远远不够烧一个冬天,她也实在害怕走进自己那间冰窖一样的小屋。外面狂风卷着雪花一阵紧似一阵,什么也看不见,看到干爹热情邀请,正中下怀。

无依无靠的展赤为了熬过冰冷的冬天,为了生存,想着干爹和自己的亲生父亲年龄不相上下,这样安慰着自己,在那个风雪之夜住了一宿之后,第二天干脆把自己的行李也搬进了干爹的破土屋。

干爹一贫如洗,大炕上只有一套又脏又旧的行李,土屋里连最简陋的家具也没有,放粮食的皮袋子、布袋子整齐地摆放在屋边用杨木杆搭起的一溜架子上,屋中间是个砖砌的小火炉,牛粪、羊粪不断地添到里面,烧得屋里暖烘烘的。

暖炉火炕,吃得饱穿得暖,干爹心地善良,无灾无病,人的七情六欲自然并不缺少一宗。

看着极端困境中,长得如花似玉,脾气温柔,性情可爱,娇滴滴的一位大姑娘,不顾一切地来到自己的土屋里为伴,那汉子更是不惜倾其所有,投其所好,百依百顺,关怀备至。

最初,为了表明男女有别,晚上睡觉的时候,在大炕中央特意摆放上喝茶吃饭用的小炕桌,以桌为界,大炕东头一人,西头一个,展赤每晚和衣而卧,两人互不侵犯。

    大男大女,又正当春心萌动时节,俩人同住一间屋,同睡一铺炕,时间一久难免心生邪念。

有一天夜里,干爹突然颤抖着身子,伸出胳膊,使劲够茶桌另一边的人。他探出半个身子,用那双粗糙的手去抚摸展赤滑嫩的肌肤。

展赤的心怦怦怦跳得快要蹦出心房。她抽抽噎噎地在被窝儿里哆嗦,嘴里说着:“别,别。”

干爹听话地把胳膊伸回了自己的被窝儿。

第二天早上,喝过了早茶,展赤穿好自己的皮得勒,戴好大皮帽子,拉开门往外走。门开了,外面一阵狂风卷着大片大片的雪花钻进了屋,展赤扭过头,不禁打了个寒战,站在那里巴答巴答掉眼泪。

干爹看着慌了,赶紧走过去,心疼地把展赤的花头巾给她围在脖子上,用他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展赤抽搐不已的肩膀,颤抖着说:“闺女,都是干爹不好,这大雪抛天的,你上哪儿去?别怕,干爹......”

展赤无路可走。

干爹坚定地履行着自己的诺言,一天到晚用展赤拿来的白纸一根接一根地卷着烟叶大炮,整个小屋弥漫在呛人的烟雾之中。干爹的话越来越少,他冬天能干的活都干完了,他的故事也好似穷尽了,在漆黑的夜里,展赤整夜整夜听着他在热炕上像烙饼一样翻来复去,能感觉得到他在咬着牙不敢唉声叹气,甚至不敢咳嗽一声。

吃人家的嘴短,用人家的手短。展赤感动着,思索着,用什么报答这样一个好心人呢?一个女人的贞洁能值多少钱?

一天晚上,听完了收音机,干爹上外面解手,展赤把大土炕中间的小炕桌挪到了地下,两套行李紧紧地挨着铺在了一起。

展赤抽泣着一动不动,她不再驳斥干爹的一番好意,闭上眼,仿佛在接受一个年轻小伙儿的求爱。

上中学时,同班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曾经让她心动,后来那人入了团,参加了红卫兵,她只能看着这个处女痴情的心热恋着的人一步步离自己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展赤出身不好而那人却是红五类,他们俩人如同《红灯记》中所说的,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后来那人参军走了,展赤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可是他无数次出现在展赤的梦中,与他恩爱,与他缠绵。此刻,她感觉干爹就是那个令她神往的年轻小伙子,他的抚摸,他的触动,他笨拙的颤颤微微的动作,令她神魂颠倒,魂不守舍。

干爹的手摸到了展赤的手。他握住它,不容分说地亲热地抚摸着。

“我的小亲亲,你可怜可怜我吧?”

干爹委婉低沉含混不清地劝说着。等他听到展赤憋得全身颤抖,压抑着的哭声由饮泣变成失声大哭时,他就开始继续往下抚摸起来。

“不!不!不!”展赤挣扎着,哭叫着,捶打干爹伸到身边的脑袋。

黑暗中干爹胆怯地停住了手脚,光溜溜的身子葡匐在大土炕上展赤的一侧,一动不敢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在断了火的冰冷的土蒙古包里,长时间裸露在外,他冻得打起了哆嗦,浑身颤抖不停。

展赤忽然停止了哭声,她似乎听到了干爹冻得上牙打下牙的声音,看到了他不停地狼狈地打着哆嗦。展赤撩起了自己的花棉被,一下子盖住了干爹冰冷的身子。

干爹的身子碰到了展赤的身子,他感觉到展赤浑身如炭火似地热。他开始用自己那双剌剌疤疤的大手为展赤擦拭脸上的泪。见展赤一动不动,干爹的手继续往下抚摸起来。

摸到了她的胳膊,慢慢地,触摸到了展赤胸前凸起的乳房。

那中年人浑身颤抖着,展赤浑身颤抖着。

那双手继续慢慢的往下,抚摸遍展赤的全身,直至身体的最隐密部分。

先是害怕、难过,后是兴奋、激动,一来二去,姑娘被干爹的一片真情所感动。忘记了害羞,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忘记了可能产生的最严重的后果,一条玉臂渐渐地伸了过来,身体也婉转的昵就,彼此都不由自主地唱了一出爱情的哑剧。

女人的心是最容易被怜悯和爱抚征服的。被绝望的生活折磨了一冬的展赤忘却了自己,将生疏奔放的热情倾囊而出,委身于他。

在夜夜醉人的交合中,两颗交融的生命专心致志只想彼此吸收。肉体与心灵的每个部分都在互相接触,玩味,他们忘了双方有什么区别,有什么禁忌,只管贪馋地你吞我,我吞你。夜里发生的一切使他们销魂荡魄。

哦,黑夜,你为两个人织成了一片梦境,在这些像美丽的白云般飞逝的时间里,他们只感到了春意盎然。肉体的暖意,爱情的沉醉,疯狂的搂抱,叹息与欢笑,喜极而泣的眼泪。

寂寞恨更长,欢娱嫌夜短,外面是一片风雪载途,天气寒冽,家徒四壁的小土屋里却温暖如春。

每晚吹灭了油灯后,看不见干爹丑陋的相貌,展赤与他犹如天造地设、门当户对的郎才女貌,久别重逢的一对恋人,恩恩爱爱,绸缪备至,自不消说。

黑夜里恩恩爱爱难舍难分,天亮了,干爹慌里慌张跳下炕,点火,烧茶,倒尿盆。展赤在被窝里一直呆到屋里热腾腾的,茶香四溢,才懒懒地起床。

由于夜夜不眠,干爹高颧骨的脸上黝黑的皮肤发了青,两只干枯的黑眼睛从深陷的眼眶里疲倦而胆怯地向外望着。

展赤起床了,像一个骄傲的公主。她对夜里与干爹明目张胆、非同寻常、疯狂的作爱,仿佛忘得一干二净。她在那个时刻那么疯狂,一点不害臊,专一地心甘情愿地投身到那个中年男子的怀里。那一刻,她觉得他们不过是患难与共的同伴,相倚相偎的坐在同一辆牛车上,任何一点轻微的力量都会将他们卷进狂风暴雪中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漫长的冬季仿佛没有尽头,展赤吃的饱,睡的暖,但她时时感到万分的失望。在黑暗的夜里两个人的感情所达到的高峰,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再现。

干爹毕竟人到中年,犹如一匹跑了远路而力不能胜的马,做完了好事,翻身就着,只听得屋子里鼾声大作。整个冬天,他弄得疲惫不堪。在如花似玉的展赤面前,在大白天,在光亮之下,他永远是个罪人,唯唯喏喏,低三下四,一整天不敢正眼看展赤一眼。在白天,他尽量穿着整齐,不停地眨着他那没有光泽的眼睛,摇晃着身子,有时为了讨好展赤,他把粗壮的身子整个趴在小炕桌上,用他那咧得长长的嘴角发出媚笑。脸上不管乐意不乐意,还得保留一幅像被鞭子打得狼狈不堪的马一样的驯顺表情。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天气变暖,冬去春来。待到春暖花开时,北京来的女知识青年展赤,肚子里已怀上了干爹的种。

    女人晚来的爱情都是一朵迟来的艳丽的花,而这男人与爱情似乎搭不上边,更像是疯狂的、道边扎人的刺。不久,展赤的艳史尽人皆知。起初只是有人悄悄地议论着这件事,有的人将信将疑,可是,无奈展赤的肚子不争气,开始慢慢地显怀了。这件事就如汹涌浑浊的波浪一样,迅速传开了。

    女知青们干活时无意中会说起这件事,男知青们在蒙古包里当作新闻纷纷议论这件事,兵团的领导和战士们更把这事当成了茶余饭后解闷的开心果。

    等到那股毁灭性的、蒙蔽了自己理智的无耻享乐的高潮退落之后,在人们的指指点点下,展赤清醒过来,追悔莫及。

这一年恰逢兵团成立不久,这件事成了天大的新闻。一个外地盲流胆敢与北京女知青睡觉,还让女知青怀了孕。

那汉子被戴上一顶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现行反革命帽子,批斗一番,轰回了内地老家。

女知青展赤肚中的孩子,因已有八个多月大,不能做人工流产,被团部医院剖腹取了出来。已经成人的胎儿命大,剖出来不顾自己的身份,哇哇地啼哭不停。医生们见状,谁也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个生不逢时的女婴。请示院长、书记,经过一番讨论,大家都说既然她有生命,咱们就不能给弄死了,悄悄地看谁家没孩子,送给谁就算了。

孩子不知去了何处?是死?是活?展赤不敢说,不敢问,她恨不得再也不见到所有认识她的人。可是,出了院后,她无处可去,那个牧业大队才是她唯一的家。

那孩子成了一尊永不磨灭的耻辱柱,深深印刻在展赤和所有知识青年们的心里。那桩丑闻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草原。一段风流艳史,一段畸型恋爱,注定展赤一生得不到安宁。

在那个年代,最大的丑事莫过于乱搞男女关系,最丢人现眼的莫过于生了个私生子。证据确凿,人脏俱获,展赤想赖也赖不掉。知青里面,女的骂她,男的躲她,她成了人们唯恐避之不及的脏货、下三烂。

肚子里的孩子拿掉了,那男人轰走了,展赤的脸也丢尽了。可是,日子还得过,回到大队,照样没米、没面、没烧柴、没钱花。展赤又过起了孤独无助的生活。

美的余韵在她那张年轻的脸上奄奄一息,她轻盈的步态,女人的妩媚和尊严还有对爱情的幻想荡然无存,她身上尚存的那一点点年轻知识女性的光辉换不来粮食,换不来爱情。彷徨、沮丧,一筹莫展。她的身体一天天在削瘦,脸色越来越不好看,陷在内心的痛苦和现实生活的窘境当中,不能自拔。

展赤一个人躺在冰凉的小土屋里,用干渴的舌头舔了舔冰凉的嘴唇,别的女知青丢不起这个脸,宁愿搬到蒙古包里去住,这个小屋里只有她自己。天刚刚黑下来,她就早早地躺着,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缩成一团的身子不停地哆嗦着。噩梦一直不断地缠绕着她。

太阳老高了,外面有女知青的声音。

“这么晚了展赤还没醒呢?要不要敲门看看?”

“没事,放心吧,她要那么要脸早好了。”

展赤走到外面拿干牛粪点火,风从小河上带来沙沙的流水声,没人搭理她。展赤提着水桶到井台打水,两个男知青背对着她在井台上聊天。

“你说是展赤先找的那老家伙还是那老家伙先下的手?”

“肯定是展赤浪的不行,忍不住了,不管是谁,先过过瘾再说。”一个男知青嘿嘿坏笑着说。

“王八蛋什么人都勾搭,我估计比她爸岁数都大。”

“这么大瘾不如给她配头公牛得了。”

“你还说过展赤长的好看呢,现在要给你,你要不要?”

“得了吧,操他妈的,我才不要破烂货呢!”

两个没本事找不到女朋友的男知青用轻佻下流的话骂着展赤,听见脚步声,猛回头,看见展赤站在半道。两个人牵着马,吹着口哨,装得没事儿人似的走了。

展赤气懵了,羞愤交加,几乎快要哭出声来了。她两条腿打颤,迈不开步子。她无声而绝望地流着泪,在深深的悲哀中沉默,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要看见知识青年们在一块交头接耳,她知道,不是可怜她就是在嘲笑她。

望着井里晃动的人影,想着刚才人家说的那些话,她立起身茫然四顾,在坎坷不平的井台石块上跌跌撞撞地走下来。半路上,嘁嘁喳喳、肮脏无耻的话语像鞭子一样从她身后传来。她像个醉汉似地摇摇晃晃跑回家,水桶里的水洒了一大半。

展赤听惯了知青们嘲讽的话和恶毒的咒语,冬天,她一个人依旧住在小土屋里,她甚至希望听到骂她的声音不绝于耳;可是,知青们全走了,什么声音也没有。这时候,她既没有思想,也没有感觉,全身心沉没在忧郁之中,对未曾谋过面的孩子的思念撕裂着她那充满屈辱和绝望的心。

“活着有什么意思?有什么希望?什么也没有。”展赤含泪欲泣地想。“不如去死。”

寒风飘洒着鹅毛大雪,银色的风雪在屋子前呼啸翻滚着。小屋的窗玻璃上挂着一层毛茸茸的薄霜。

想到死,展赤不禁打了个寒噤。死真是可怕,自己还这样年轻。如果一死,一切都白费了,什么名誉、耻辱一切都随风而去。可是这几年来的痛苦,令人心碎的母亲的噩耗,再加上这场两败俱伤狂乱的情欲,把她的力量消耗尽了,把她的意志消磨尽了,她觉得没有任何办法,身不由已。

唉,死,有什么关系呢。

想到死,展赤觉得抓到了一根赎罪的稻草。在这个世界上,她最对不起自己的母亲和干爹。如今,一个永远的去了,一个远走它乡,她今生今世再也没有报答他们的机会了。

她摸索着走到墙角,拿起一根牛缰绳。屋里房梁够不着,她想了想,提着牛皮绳,穿好皮得勒,顶着寒风,慢慢地向大队部后面的那片小树林走去。

大队部办公室后面的小树林,是大队领导年年春天奉上级命令,组织牧民们外面挖了壕沟,里面雇人垛了泥墙,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植的树,年长日久,小树也成了气候,长成了一片树林。

展赤吃力地爬过壕沟,穿过一处残缺的土墙,踩着大雪,没头没脑地往里钻。在稀稀落落的林木中找到一棵稍粗的杨树,她掂起脚尖,往树杈上拴牛皮绳。

“干啥哪你?”

突然,一个声音吓得展赤灵魂出窍。死并不可怕,鬼才可怕。

展赤定了定神,黑暗中,在白雪的映射下,看见是个小矬子。这人穿着黑棉袄,头上戴着黑乎乎的大皮帽子,草原上的人从来不戴这种丢人显眼的狗皮帽子。

“你干什么呢?”展赤恶狠狠地反问道。

“我?我拉屎呢。”

“我问你是哪的?”展赤问话的语气更冲了,气不打一处来。

“我在阿迪亚家帮忙的。姐,你是北京知青吧?你不认识我,我可知道你。”

展赤听他满口坝前汉话,知道是个打工的农民。“你就是在阿迪亚家呆了快一年的小帮工吧。”

“是。”小孩接着问:“姐,你大冷的天来这儿干哈?”

“干啥?干啥?想死呗。”展赤学着小男孩的口音不耐烦地说。

“想死?姐,你们北京知识青年有吃的、有喝的,不像我们坝前农民,连口饭都吃不上,干啥想死呢?”

展赤没心思跟小男孩斗嘴,忽然觉得自己的耳朵冻得邦邦硬。她用手摸了摸,耳朵、脸针扎似的疼。出来的急,忘了戴帽子。死不知道啥滋味,可挨冻实在不好受。

小男孩也在大声喊冷。“冻死了,冻死了,姐,你还不赶快回去?”

展赤提着牛皮绳,沮丧地说:“走,走,赶快回去。”

展赤一心想死,忘了戴帽子,冻得受不了,经人一劝,黑暗中打着趔趄往回走,在壕沟边摔了个结实。

矮个子男孩急忙扶起展赤来,见她不管不顾,牛皮绳丢在雪地上也不往回拣。男孩拾起牛皮绳,跟着好似喝醉了酒踉踉跄跄往回走的展赤,一同回到了小屋。

展赤的小屋比外面好不了多少,炉膛里的牛粪火早熄灭了。小男孩一进屋不知趣地直叫唤:“屋里多暖和,屋里多暖和。”

展赤赌气地点上煤油灯,坐在土炕边一声不吭。

矮个子男孩手脚麻利地从外屋拿来几块干牛粪,引着火,小屋里顿时温暖如春。

“姐,你干啥想不开呢?”还是小男孩先开口,劝导展赤。“在坝后多好呀,我们坝前的农民想在大草原上放牧想都别想。”

展赤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说:“你小毛孩懂得什么呀?”

小男孩再没有说什么,扯了些鸡毛蒜皮的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忙说:“我得赶快回去,要不阿迪亚家以为我迷路了呢。”男孩临走前没忘了给炉子里再添几块干牛粪。

第二年春暖花开,展赤到屋后解手,她刚提好裤子,听见西边不远处阿迪亚家的牲口圈传来一阵阵吧达吧达的声音。她往西望去,见一个矮个子男孩在草圈边和泥、摔泥,修补牲口圈。

那孩子个头不高,也就一米五多点,看样子从小营养不良,恐怕这辈子也不会长到一米六。他黑黑的、瘦瘦的,两只手长满了厚厚的皴,脖子黑得像车轴,一条裤子打满了补丁,一双手工纳制的布鞋穿透了气,摆在一边,赤脚站在泥里,把一些干草掺到土里,倒上水,和稀,用四齿叉挑起来,反复摔打,再扣到残破的草圈上去。

牧民们一般不愿意自己干泥水活,一是太脏、太累,二是怕丢面子。阿迪亚家雇这么个打零工的小伙子一年多了,因他年龄不大,没有力气,干不了什么太复杂的活,就让他帮忙修补草圈,以备冬季用。

展赤看着瘦小枯干的小伙子,心里忽然一热,知道跟他有过一面之交,走过去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山柱。”

“山柱?我看你可不像山柱,倒像根野山葱。”展赤嘲讽地说。“怎么这么瘦?这么黑?是不是你们家里孩子多,从小吃不饱呀?”

“您说对了,我们兄弟六个,家里年年粮食不够吃。山柱是我小名,大名庞国发。”小伙子腼腆地回答。

“今年多大了?”展赤问。

“十七岁多点。”小伙子不好意思地低着头,问一句答一句。

展赤惊讶地“啊”了一声,心想,看样子也就十三岁还差不多。

“阿迪亚家的活干完了你帮我干点活行吗?亏待不了你。”展赤因为自己的那桩桃色新闻闹得沸沸扬扬,许多人不愿跟她来往,好容易碰到个能干活的人,生怕小伙子嫌她什么。

“干活没问题,我们农村人生来不就是干活的吗。”

“你看一天得多少钱呢?”

展赤心想,先小人后君子,先讲好了价钱再说。

“工钱好说,您看着赏吧,赏多少算多少。”山柱说。

山柱给阿迪亚家干的活,没用几天就干完了,阿迪亚家不久也搬走了。山柱失去了住处,却没有失业,展赤在自己的外屋搭了块木板,让山柱睡在了上面。

“姐,你们这大草原成是好了。”

每天晚上,吃饱了喝足了,炕桌上点上小煤油灯,小山柱都会情不自禁地跟展赤唠嗑。“你说这牛羊肉,有的是,俺们那山沟里就别提了,一年四季也见不着油星。你们这吃粮上粮站,俺们村,这么多年了,年年吃返销粮。那村长、书记不干别的,整天就得上公社申请返销粮指标,就这么着,一年还得差一两个月的吃粮。我们哥儿几个,六个人,四条光棍,那坝前人就得看给多少彩礼了,你像我们家,住在山里,穷得饭都吃不上,上哪掏腾钱去?再说这烧火柴,草原上牛粪有的是,只要勤快点,要多少有多少!俺们那村,近处的干树枝早就没了,就是湿的也不好找,还得偷着摸着上远处大山上砍柴,说是就让搂柴火棵子,上哪找去呀!我们就偷着砍树,俺们那块山都砍秃了。”

展赤现在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外屋住了个活人,虽然小山柱是个农村来的孩子,又黑、又脏、又瘦、又丑,但只要有口人气,就能壮胆。

时间一长,看到展赤和一个小个子男人同住一屋,爱说闲话的人在背地里议论纷纷,说展赤找了个拉帮套的。

一挂大车中,在中间架着辕,支撑着整个大车的马名叫辕马,在旁边套着夹板只管帮忙拉车的马叫做拉帮套。

在东北农村,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丈夫没有能耐,养活不了一大家子人,老婆只能在家里养一个身强体壮的男人帮助干活,俗称“拉帮套”。拉帮套顾名思义,他既不是男主人,也没有正式的名份,他一般不挣工钱,却心甘情愿日复一日地帮助女主人殷勤劳作养家糊口,只有在晚上吹灭了灯,才享受与男主人同样的待遇。

说山柱是拉帮套的,真冤枉了小山柱。不说展赤瞧不上他,小山柱把展赤当成了北京来的公主,当亲姐姐一样捧着、敬着,不敢有非份之想。其实大家也知道这个农村的瘦小枯干的小个子展赤是不会看上的,叫他声拉帮套的,也不过是拿这个穷小子打镲而已。

一次也是睡,两次也是睡,既然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展赤这点风流事大白于天下,她忽然变得既不怕人,也毫不隐瞒。有男人指指点点好奇地望着她,她就直勾勾地盯着那人看;有男人和她开不堪入耳的玩笑,她干脆告诉他:“怎么着?你也来呀!”

比起挨冻、挨饿,比起孤独、寂寞,比起在暴风雪的天气里一个人呆在一间空屋子里的恐惧,比起回不了北京、回不了家,比起没有出路、没有前途、没有希望的生活,贞洁又算得了什么!

天无绝人之路。兵团连队里有不少复员军人,他们年龄较大,许多人还是结了婚的过来人,他们与老婆分开的久了,正当年的硬汉子们个个憋得抓耳挠腮,正愁没处潇洒,展赤就成了他们泄欲的工具。

跟所有卖淫女的心理一样,走投无路的展赤一不作二不休,来者不拒。二十元也好,十元也罢,多多益善,不过把腿一叉。

展赤骨子里滋生出一种玩世不恭的宿命观。她什么理想也没有了,任何信仰也不需要了。虽然受着种种苦难的折磨,却很有耐性地忍受她的命运。这就是命。她认了。为了活命,生活本该如此。

展赤经过了许许多多生活的劳顿和让人看不起的风流事之后,依然是那么妖艳。她见到男人,眯缝起眼睛,装作略带窘态的一笑,尽管没有被太阳长期晒过的脸显得苍白无力,而在她任性的弯弯的细眉毛上和含笑的嘴唇的皱褶里,处处隐藏着一种诱人的淫荡神情。

展赤很清楚,她自己大大地变了,否则就不会做出那么多离谱的事,也不会考虑去干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她对所有的男人都笑脸相迎,拼命卖弄一个女人的风情,哪怕是个丑八怪,她也欢迎他来解解闷。对她来说这就是生活,是她生活的全部。

展赤的可耻行为激怒了北京来的青年们。如果说她以前的行为不过是逢场作戏,风流一阵子就算了,而现在,她这样明目张胆,伤风败俗,简直就是犯罪。知青们不答理她,兵团战士们看不起她,牧民们也背地里暗暗地嘲笑她。再没有人关心她,再没有人爱她,再没有人无微不至地伺候她。认识她的人都在幸灾乐祸地等着看热闹,女知青们不安地推测这件风流韵事的结局。

干爹把展赤惯坏了,她不会做饭,干不动力气活,更没有勇气背着大筐,赶着牛车,在大草原上一块一块地拣牛粪。                  

偶尔有客人找展赤,她就把山柱打发的远远的。

“山柱,你去拣点牛粪吧,走远点,近处肯定让别人都给拣光了。”

小山柱牵着牛车,顺从地走远了,从没有一句怨言。姐姐让我干活,天经地义,不用说还答应给我工钱。

有一次,牛粪拣了一半,牛车坏了,山柱回来的早了点,他走近屋,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了展赤的哭声。他急了,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

屋里只有司务长和展赤,小山柱知道他是展赤的常客,一个结过婚的、财大气粗的复员军人。司务长不知为何大动干戈,一边骂一边用脚踢展赤。

山柱看到有人欺负展赤,想也不想,大吼一声:“操你妈的,你敢欺负我姐姐!”抡起胳膊往司务长的身上打去。

司务长轻蔑地笑了笑,轻而易举地挡住了小山柱麻杆似的胳膊。他动作敏捷、训练有素地抬起了一只脚,照准小山柱的肚子踢了过去。

小山柱捂着肚子,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哪儿来的野小子,敢跟我动手动脚。”

司务长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冽冽不情愿地走了。小山柱缓过了劲,嘴里骂着,从锅台上抄起菜刀,就要追出屋去。展赤一把抱住他,哀求道:“山柱,没你事,你别管,都是我不好,你千万不要得罪他们呀!”

山柱见展赤哭着喊着不让他去拼命,赌气地说:“姐,你放心,我吓唬吓唬他们,要不他们老来欺负你。”

山柱放下了菜刀,走到门外,扯着嗓子冲着司务长远去的方向高声骂道:“操你妈的司务长,你再欺负人我用菜刀劈了你!”

展赤命苦,可她也时时庆幸自己在最困难、最危急的时候有贵人相助。

那年冬天自己孤苦伶仃的一个人,陷入了绝境。没吃、没喝、没烧的,不要说冻死、饿死,吓也得吓死。有干爹相助。现在,就在自己要淹没在人们的唾液之中的时候,有了这个瘦小枯干、丑不拉叽的山村小伙儿相助。

夏秋两季,草原上长满了蘑菇,这大自然不要钱的恩赐,小山柱当然不会放过,每天每从草地上拣回不少蘑菇当菜。

这一天,山柱拾蘑菇回家,怀里出人意外地抱了一大捧各色可爱的花草。

展赤身在草原,对这些美丽的花花草草却视而不见,她甚至不知道草原上还有如此漂亮的花草。圆圆的粉红色的小花轻纤、透明;长长的蓝花散发着浓郁的被太阳晒过的泥土的气息;黄颜色的花朵花蕊中间满布花粉,让人幻想着蜜蜂、蝴蝶会从天而降;花朵中间穿插着一根根嫩绿的小草,有的上面结了麦粒似的种子,有的像韭菜一样娇嫩挺直。

展赤爱不释手地将花捧在手里,好像偶尔窥探到了草原上的秘密。她用力鼓起颤抖的鼻翅闻了闻小花,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插在一个瓶子里,倒上水,摆到了木箱上。

山柱住在展赤的家里,每天忙忙碌碌,从不知道什么是脏,什么是累,有时候牧民家里有点活计可干,他也去帮忙,多少还能挣回点黄油、奶豆腐、牛肉干,改善一下他们的生活。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展赤一点不嫌弃那个农村的脏小伙儿了,一点不嫌弃他的土里土气,一点不嫌弃他没修养、没文化,傻不拉叽。

山柱为展赤干活,关心她,保护她;如果她不高兴,他就不开心;如果她生病了,吃不下东西,他就将就着熬上点稀饭,自己也凑合着喝点稀的。小伙子心甘情愿地与展赤相依为命,他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姐姐,只知道干活,既不要工钱,也不图任何回报。

“姐,我们坝前老家也有不少北京的知青,有在学校当老师的,有当售货员的,有当电影放映员的,现在还留下好几个女知青呢,都嫁给我们当地的农民了。”小山柱无意之中的一席话,让展赤茅塞顿开。

大队里的人都在猜测展赤与那个农村穷小伙儿的关系,慢慢地,习以为常,就连最爱嚼舌的女知青都不愿再谈论这件事了。展赤想起过去的日子就不寒而栗,不,她要嫁出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活着。                                                                            

   孙满福的红娘没有当成,钟伟明却感觉如同有人在他后背划了一个圆圆的大王八,平白无故遭人污辱,心中万分懊恼。

    每次上公社买粮食都要路过展赤的小土屋。好几次,钟伟明骑在马上,穿着一身蒙古袍,从展赤面前擦身而过。他认得她。知道这就是那个被人津津乐道的风流的北京女知青。

她却不认识他。以为不过是偶尔路过此地的一个牧民而已。

展赤每每在屋檐下绝望地眺望远方。

她细眯着双眼,一动不动地站着,顺着屋前的草原小路往南望着。眼里满是伤心、迷惘。

回城、上学、招工、找个可心的丈夫……所有的路都断了。

6

钟伟明垂头丧气沉思着摸黑往前走,不知不觉又走向大队部东南角,那一排破旧低矮的小土屋。

这些只有一人来高的土屋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窝。

这是被批斗的牛鬼蛇神们为随时接受劳动改造,在大队部东南角临时搭起的住所。这些简陋的小土屋只是用几根桦木杆一头搭在马圈的墙上,再胡乱用泥垒成的土窝棚。

后来批斗停止了,这些老人不愿再回到自己亲戚家,挤在一个蒙古包里,着灾惹祸,让人讨厌。他们将这些简易的小土屋用黄泥巴抹了又抹,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全不拉老人与钟伟明的交情由来已久。

早在1970年钟伟明刚刚走马上任的时候,十月里,一个狂风怒吼的夜晚,全不拉的侄儿老布僧,半夜三更把钟伟明从睡梦中叫醒。

    “怎么了?”

    老布僧不好意思地回答:“我们家喇嘛病了。”

牛鬼蛇神们年老体衰,营养不良,精神上承担着巨大的压力,贫病交加,一个接一个病倒了。有的亲戚想请远在几十里外的医生,可是请不起,没有那么多钱;既便有钱,医院的医生大老远的也不一定来。钟伟明二话不说,跟着老布僧来到了全不拉老人的土屋。

破土屋里透出稀疏的光亮。钟伟明进了屋,放下药包,打了个哈欠。

小屋里微弱的灯光来自一个小玻璃瓶,玻璃瓶里倒满煤油,瓶里放根棉捻,棉条沿着一根铁管爬到瓶外。大队部里的人家为了省油,几乎都点着这样寒酸的小煤油灯。在这家破旧低矮的小土屋里光线暗得快要辨认不出人来了。土炕的上方只有一个一尺见方钉上了薄薄的塑料布的窗户,空气不流通,屋里充满了一股难闻的煤油烟的气味。

土炕上全不拉老人发着高烧,辗转反侧。他咳嗽吐痰的功夫还不忘对炕边的亲戚喁喁细语。他不时喝上一口人们递过来的茶水,自言自语口中念念叨叨。由于高烧,老人烦躁不安,开始不断地说起了胡话。屋里的人们忙三迭四乱作一团,不料想钟伟明突然推门走了进来。

房间里门窗紧闭,刚刚走进屋的钟伟明感觉那股浓烈的怪味混合着煤油味和膻味迎面扑了过来。昏暗的灯光下人们面目全非,一个个灰头土脸仿佛一个个狰狞的怪物。全不拉的嘴大张着,脸是黑紫色,胸前上下剧烈地起伏着,不断地呻吟着。老人见钟伟明走了进来,惊恐不安,一边哼哼着一边挣扎着颤颤微微地想坐起来。

全不拉想坐起来,没有成功,他不停地咳嗽,把鼻涕擤在手掌里,抹在一块污黑的手巾上。

许多天了,全不拉老人始终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高热把他的精力快要烤干了,不过他心里明白,死神好像在他这里徘徊了许多日夜,他曾暗暗地在心中为自己祈祷,不是为活,而是为死。他不怕死,甚至想不如早点死算了。见有人走进来,他仿佛从噩梦中醒来了,钟伟明看到的老人面无血色,骨如枯柴,虚弱不堪。

他拒绝了递上来的炒米茶,急忙来到老人身边,打开药包,认真地为老人诊治。

试过体温,问了问病情,用听诊器在胸部听听,又拿起老人头上的痰罐,见里面布满了铁锈色痰。高烧,咳嗽,吐铁锈色痰,肺部有湿罗音,从病史和查体来看,无疑是因多日劳累加上风寒感冒转成了大叶性肺炎。

用上青霉素、退烧药,输了几天的液,立杆见影,老人的病逐渐有了起色。

短短的半个月时间,全不拉老人觉得自己神清气爽,心情愉悦,安然渡过了危机,重又回到了人间。

时间就像风吹弄马鬃一样,把日子一天天地吹走了。钟伟明得到了牧民们的认可,早已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

    全不拉老人曾是寺庙中颇有名望的蒙医,精通蒙文、藏文,他毕生钻研医学,谙熟医书,治病救人不论贫富贵贱一视同仁,医术高超,医德高尚,被草原人民称为菩萨大夫。难怪“文革”中每当批斗会结束,甚至大队领导莫日根都要深更半夜偷偷跑去问声:“嘛嘛(蒙古人对喇嘛的尊称),你没事吧?”

    钟伟明走进全不拉老人的小屋,老人客气地请钟伟明入座,将一碗喷香的奶茶递到钟伟明的手里,又将盛有奶豆腐的托盘放在钟伟明面前。象对待老朋友一样,一边叨念佛经一边轻声细语地问道:“孩子,有功夫吗?下一盘棋吧?”

    全不拉老人年轻时曾是方圆百里首屈一指的蒙古象棋高手,现在人老了,特别是在莫日根、钟伟明这些年轻人面前,不得不甘拜下风。但下棋是老人终生不渝的爱好,有人来作客他就会热情邀请,即使你不乐意也盛情难却,不得不坐下来与他对弈搏杀一番。

在一天天一年年寂寞枯燥的日子里,钟伟明除去骑马看病,整日无所事事,他看到全不拉老人起初背地里偷着与人下蒙古象棋(即国际象棋),那一个个精雕细刻栩栩如生的战将,在黑白分明的六十四个方格内你来我往尔虞我诈互不相让,在没有一点娱乐的日子里真是其乐无穷妙趣横生。

后来,下象棋不再是什么秘密了,草原上很快风行一时,成了家家户户时时刻刻消遣解闷的好玩意。钟伟明也乐于静下心来与棋坛好手们在棋盘上你来我往斗智斗勇捉对厮杀。

他拜全不拉为师很快学会了蒙古象棋。不学则已,一鸣惊人:他很快打败了老师全不拉,令大队最具实力的莫日根也不得不俯首称臣。

轻易不愿逢承人的全不拉老人在背后只夸奖过一个人,那就是北京知青钟伟明。他称赞的不光是钟伟明的棋术,还有他只学过短短二个月,几乎全凭自己苦心钻研,磨炼出的一套高明的医术。

草原上冬春交替之季,都要流行一种怪病,牧民们称它为斑莫。斑莫初起只是牙龈出血,继而两腿肿胀,皮下布满溶合成一大片一大片的暗色紫癜,令人疼痛难忍,苦不堪言。很快,不管大人还是孩子,不管年老体弱还是身强体壮,只要你患了这怪病,都会瘫倒在地,只能在家中痛苦呻吟。

钟伟明见到这病百思不得其解,跑去请教全不拉。

老人毫无保留地传授他医治此病的秘诀。他告诉钟伟明,蒙医大都让患者春季里多采食野生的尼拉菜,一种带刺的苦涩的可食用的早春生长出的野菜,并用它熬汤洗脚。老人不无忧虑地说:“我们这里一年吃不上几次蔬菜,怎么能不得病呢!”

“尼拉,尼拉,尼拉是什么玩意?”钟伟明拿着全不拉老人大老远采来的这种野菜,跑去问孙满福,孙满福一看笑了,说:“蒙话叫尼拉,其实这野菜就是哈里海菜。”

    “尼拉,哈里海,都离不开菜。”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老人的话提醒了钟伟明,他结合病人症状,仔细查找医书,终于有了治疗此病的最佳方案。他将大剂量维生素C混合进葡萄糖注射液, 直接推入病人的静脉。犹如神助一般,立杆见影,病人的双脚疼痛大减,不消数日,痛苦不堪的患者症状全无,完好如初。

    其实这名不见经传的小病是一种很平常的病——坏血病,在城市并不多见,而在缺少水果蔬菜的牧区草原却是年年发病,令多少英雄好汉苦不堪言,也难倒了多少土生土长的医生,因为他们毕竟只有蒙药。

    儿科、妇科、内科、外科,钟伟明都要看,草原人民世世代代过着游牧生活,卫生条件十分恶劣,传染病、皮肤病令人防不胜防,麻疹、伤寒、百日咳两三年就得大流行一次,特别是妇女生儿育女,在满目荒凉人烟稀少的大草原上,简直就是在过鬼门关。

钟伟明几天几夜不知疲倦地奔波在散落的蒙古包中间,也能蜷缩得如同大虾般睡在冰冷潮湿只铺着薄薄两层毡子的蒙古包里。他为年轻的媳妇们作检查严肃认真一丝不苟,他给那些漂亮害羞的母亲们接产不怕脏不怕累,跪在产妇的脚下,望着臃肿的不断流淌着羊水的女性生殖器,用他学到的所有知识,助产,断脐,为婴儿包扎,取出粘连的胎盘,抢救大出血的产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钟伟明身上的衣服越来越破,脚上的鞋子越穿越烂,皮得勒、毡疙瘩上打满了补丁,身上的虱子、 虮子越来越多,屁股上的膙子越磨越厚,人却越来越瘦。除去大队的一间土房,插队来时带来的一套行李,他一无所有,唯一的伴侣是贫穷还有无法摆脱的寂寞。

7

    从大清早起,苍白的雾气就遮住了天空,雾蒙蒙的天空连一片云彩也没有,日出以前,浮出了耀眼的云片,伸向东方的天际好像是鲜血染的一样,闪烁着紫红色的光芒。太阳从东方升起来了,云雾渐渐地消散。羊羔咩叫着找妈妈,放出牛圈的初生牛犊不顾一切地奔到乳牛肚子下,使劲撞着奶头。乳牛刚刚来了奶,牛犊就被人硬拴到圈上。小牛犊一生下来,就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家庭主妇们天一亮就开始挤奶,牛奶是牧民家不可或缺的食品。春季草场上,从东到西,一片马嘶、牛叫。

    到了中午时分,天气却变成五月里少有的炎热,就像是夏季里大雨将至那样闷热。

野火又烧起来了。

每年的五六月份,天气燥热,如果再刮起大风,草原上只要有点点火星,瞬间就会燎原。

兵团成立以后,草原上的火灾一年比一年多。

嘎日布走出蒙古包,用他那双粗大的青筋毕露的手遮住头上的阳光,往东南瞭望。他一边看一边对出来看火的钟伟明和几个儿子说:“这火是四十三团宝日格斯台牧场着的,离这有四五十里路,那边都是大山,草深,不知道又是哪个兵团战士不留神走了火。”

郝必萨哈拉图问嘎日布:“阿爸,现在去救火吗?”

嘎日布毫不犹豫地说:“当然得去!多穿点,给夹袍穿上,路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夜里凉。”

钟伟明望着大山里冒出的滚滚浓烟,仿佛近在咫尺。他对嘎日布的说法表示怀疑。“我看就在石头山那边,也就十里八里!”

嘎日布笑了笑,“十几里?隔着好几座山头呢!走吧,你一会就知道有多远。”说完话,一边去鞴马,一边大声叫着几个小儿子:“那森,吐门,找找铁锹,打火得有工具。”

鞴好马,郝必萨哈拉图怀里抱着个大扫帚,嘎日布拿了把铁锹,见钟伟明两手空空,嘎日布回身嘱咐老伴找了把半截把的破铁锹。

嘎日布老伴把破铁锹递给钟伟明,心疼地说:“别给丢了!”

三人翻身上马,一溜烟冲东南方向策马跑去。

三个人在路上与队里要去救火的牧民们会合,大队人马,连跑带颠,果真如嘎日布所料,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一行人才登上了火场附近的山头。

望着眼前烧焦的草地,嘎日布对大家说:“看来这火就是从这儿烧起来的,走,过去看看。”

牧民们骑马来到山包下一个搭得七扭八歪的蒙古包跟前,不用说,一看搭成这德行的蒙古包就不是牧民家。

蒙古包前三个穿着土黄色兵团服的战士垂头丧气地坐在草地上,望着烧得焦黑的草地发呆。

嘎日布像个大侦探,指着一个灰堆说:“你们看,这火就是从这儿着起来的,肯定是倒灰时没注意,里面有火星。”

钟伟明望着几个战士,突然冲一个战士叫了起来:“二宝!”

一个战士闻声抬起了头。

“二宝,你怎么在这儿呀?”钟伟明问。

被叫作二宝的战士操着浓重的天津口音说:“别提了,倒霉透了!”

“你不是调到机械连去了吗?”

“嘛机械连,没呆几个月,又给我调农业连去了。这不,我们这个蒙古包打石头,我给做饭,一不留神就给捅了个大漏子!”二宝说着话,眼泪汪汪的。

嘎日布见钟伟明跟战士搭起了话,走过来问:“钟大夫,你认得他呀?”

钟伟明急忙说:“认得,认得,以前是咱们连大车班的,跟我挺好的。”钟伟明想起了二宝对他的好处,冬天给他偷过连里的半麻袋麦子当马料。

牧民们顺着烧过的草地登上山顶,驻足瞭望,只见山下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几路火龙顺着风,从西北直奔东南方而去。

一辈子生活在大草原上的嘎日布也禁不住“啊呀”一声。“好历害的火,不是一股,最少也是四股!”他指着远处一处处冒烟的地方对牧民们说。

郝必萨哈拉图见罢,冲钟伟明说一声:“快走!”打马顺着山沟直冲火场里奔去。

钟伟明热血沸腾,跨下小青马虎虎生风,跟着几个年轻的牧民奔跑起来。

我们来到边陲不就是寻找的这样一个硝烟迷漫的战场吗?

冲啊!冲!

只有舍生忘死冲进烈焰腾飞的火场,才能如凤凰涅磐,获得重生。冲啊!冲!

这就是毛主席指引的革命大道。冲啊!冲!

钟伟明举着半截铁锹,矮小瘦弱的小青马超过了几个牧民,快要冲到最前面去了。

“郝必萨哈拉图!”

郝必萨哈拉图没跑出多远,听见嘎日布在后面破口大骂:“该死的小崽子!回来!回来!”

郝必萨哈拉图不敢怠慢,紧勒马嚼子,跨下马绕了个圈,兜回原处,不解地望着阿爸。

嘎日布不耐烦地指着山沟说:“你没看这山沟里的草有多深吗?要是着起来你跑的出去吗?”看着郝必萨哈拉图疑惑的目光,嘎日布继续说:“要是风向变了,这火烧过来,在这山沟里谁跑的出去!你没看这四五处火龙,说不定什么时候烧向什么地方!跟我走!”嘎日布武断地命令道。

牧民们乖乖地跟在嘎日布马后,由嘎日布领着大家绕道从山的东面盘下来,在一块平坦的草地上,跟着一股火龙的屁股后面不紧不慢地扑打起残火。

逶迤而来的火头足足有二层楼高,呼啸着,燃着地上厚厚的干草、干牛粪、干马粪、小树棵子,势如破竹地向前冲去,谁也休想阻挡它前进的势头。刺鼻的、令人胆战心惊的焦臭味大老远的刮过来,手里拿着扫帚、铁锹的牧民们避开火头,分布在火龙的两侧,扑打残火,不让火势往四周漫延。

照这样打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照这样懒洋洋地打一步退两步,与其说是打火,不如说是凑数。

嘎日布的铁锹不知让哪个小伙子给夺走了,他干脆站在一边,为大家牵着马,看起了热闹。

钟伟明把马缰绳也交给了嘎日布,他奋不顾身地冲向大火。活这么大还没有与如此大的烈火这样亲近过。钟伟明用手里的铁锹打火,用它铲下草地上的土,撒向大火。不太高的残火把他的脸烤得生痛,嗓子热得要冒烟,铁锹扑打在火头上,仿佛在给大火挠痒痒。不一会的功夫,钟伟明累得口吐白沫,恨不能扔掉铁锹,一屁股坐在火边。

“火烧过来了!快上马!”嘎日布大喊一声。

牧民们听话地奔向自己的骑马,翻身上马,往一边跑去。

在火场上不能给马下绊,紧要关头,时间就是生命。

钟伟明拼了命往嘎日布身边跑去。

“快跑!钟大夫!”嘎日布急得牵了马往钟伟明身边跑来。

钟伟明抓住马缰绳,扳住马鞍子,翻身上马。他暗想:“谢天谢地,多亏了嘎日布,多亏了有小青马。”

风卷着大火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人们一会儿上马,一会儿下马,东奔西躲。

“冲呀!冲呀!噢!噢!冲呀!冲呀!”

一阵阵令人震撼的呼喊声扑天盖地度卷而来。牧民们虽然听不懂这排山倒海的吼叫声的意义,可是心知肚明,这是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兵团战士把火场当成了战场,仿佛迎着敌人的枪林弹雨,义无反顾地向前冲锋呢。

“冲呀!冲呀!”

忽然,一阵旋风从天而降。着了魔的风力瞬间足有七八级。西北风盘旋着将火头拐了个弯,火龙顺势从屁股后面兜向山沟。火未到,浓烟早已扑天盖地弥漫了整个山窝,刚刚还寂静无声的小山沟顿时火光冲天。山沟里的荒草足有半人高,长满了各种小型灌木。风借火势,火借风力,山沟里顿时腾起几层楼高的火焰。烈焰翻腾着,呼号着,扭曲着,烧裂的树枝噼啪响着,钟伟明见了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如果不是嘎日布有先见之明,这会儿谁也跑不出来!

“这些该死的汉人!”嘎日布突然发了疯似地破口大骂,同时打马朝东面刚刚传来一阵阵雷鸣般喊叫的地方急驶而去。

郝必萨哈拉图紧随其后。

牧民们也仿佛明白了嘎日布的意图,大声叫着:“不好了!不好了!”策马绕弯,往东跑去。

钟伟明被眼前变幻无常、冲天的大火吓懵了,被牧民们的临阵逃脱惊呆了,不知所措。好在还有小青马,他松了松马嚼子绳,小青马踏着烧焦了的土地,跟在牧民们后面一起往东跑去。

刚刚在平坦的草地上燃烧的火头,随着旋风,掉转了方向,拐进了山沟。

烧过的草地冒着轻烟,反倒成了一座安全岛。小青马的四蹄小心地踏在炙热的糊黑的焦土上,一蹦一跳地往前跑着。

火场上一片寂静。小青马踏在焦土上发出的扑扑声清晰可闻。

刚刚震撼人心的冲锋声哪儿去了?震耳欲聋的喊叫声哪儿去了?年轻气盛的兵团战士们哪儿去了?

在东面一座更深更长的山沟里,大火已经烧过了大半个山沟,火过之处留下黑糊糊的一片。

牧民们站在一片焦土上,纷纷勒住了缰绳,停住了马,望着山沟里的熊熊大火,沉默无言。

在嘎日布和郝必萨哈拉图身边,半坐着两个身穿土黄色兵团服的战士,这两人的衣服烧得破烂不堪,脸上一片糊黑,他俩颤抖着,用手指着大火弥漫的山沟,用已经发不出声音的嗓音奋力呼喊着:“指,指导员!指导员在里面!战士们都在里面!可怎么办呀?”

钟伟明走近郝必萨哈拉图,疑惑地望着。

郝必萨哈拉图轻声对钟伟明说:“这两个战士是阿爸和我刚刚从火边上抢出来的,那一连的战士都跑不出来了。”

“啊!”钟伟明大惊失色。

他用力往山沟里瞭望。熊熊大火已经快烧到了尽头,大火漫延过后,山沟里依稀可见一团团烧得黑糊糊扭曲了的没了人形的尸体。

“指,指导员!指导员!”受了伤的战士还在声嘶力竭地喊。

钟伟明下了马,问被嘎日布抢救出来的战士:“有多少人在里面?”

两个战士含混不清地回答:“好,好几十呢?”

钟伟明从近处看清了两个战士的脸,其中一个显得特别小,不过十五、六岁的样。见他们不断地呼喊指导员,就问:“指导员是军人吗?”

“不是,不是。”这个小战士哭天抹泪地回答。

“哪是什么人?”

“是北京知识青年。”

“叫什么名字?”

“杜,杜恒昌。”

烈火烧遍了整座山岭,火龙翻过了山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太阳落山了,西天上一片血色。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和汽车嗽叭的嘀嘀声。打火的人又饥又乏。

嘎日布招呼大家,歇一会儿吧,我们上山看看怎么样了。牧民们骑上各自的马,跟着嘎日布穿过烧得糊焦的山冈,爬上山顶,放眼往南望去,钟伟明看到了这辈子都难忘记的一幕:夜幕降临了,从黑漆漆的山顶上往前看去,四五条火龙交叉着,纠缠着,并行着,你争我夺,绵延数十里,从西北往东南蜿蜒而去。

“打是打不灭了!”牧民们叹息道。

“除非下场大雨!”有人说。

“这大春天,旱的够呛,上哪找雨去?”

嘎日布不慌不忙地说道:“最北面的这火再往西十几里就有一条小河,到了河边风要不大有可能烧不过去;最南面的火烧到四十三团四连,连部前面有条土路,到了路边上要是没有风,人就能打灭。里面的几道火倒不可怕,烧来烧去就会烧到过了火的地方,自然灭。可怕的是最北面的这道火!老天爷要是不住风,火冲过了河,可就一直烧过来了!大家回去夜里要当点心,万一变了风向,火一直烧过来,就得把蒙古包和畜群往水泡子里搬。”嘎日布最后还说了几句更丧气的话:“好在这是春天,要是刮东北风,那可不得了,这火一直烧进林场,烧到兴安岭,那就别想灭了。”

8

大火过后不久,钟伟明又到团部医院买药。他走进医院走廊,敲了敲药房的窗玻璃,里面的姑娘探头看了一眼,急忙推开门,让钟伟明进了药房。

钟伟明几乎每月都要来买药,是这里的常客,管药房的兵团战士是从他们那个连队调来的,钟伟明以前经常去连队找医助玩,跟这个小卫生员也熟悉了。见开门的姑娘眼睛红红的,看着钟伟明也不说话,眼泪快要掉下来了。

“怎么了小华?”钟伟明疑惑不解地问。

“大壮死了。”

“啊!大壮死了?是那场火灾吗?”

“是。”

大壮是小华的男朋友,以前他们同在一个连队,又是赤峰老乡。小伙子长得不错,思想上要求进步,调走前就当上了大车班班长。小华人长得漂亮,既文静又踏实肯干,连长、指导员和医助都喜欢她,让她当上了人人眼红的连队卫生员,后来又调到了团部医院。大壮对小华情有独钟,虽然大壮不在团部,可隔三差五的总要去团部看她。这些年他俩一块回家探亲,他们之间的恋爱关系人所共知,双方的父母也都十分满意。

钟伟明早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每次买药也会问问大壮的近况。对于那场火灾钟伟明亲临其境,已经无需多说了。

“他们家知道了吗?”

“他爸爸来处理的后事,他妈有病不敢让她知道。”

“唉,”钟伟明轻叹一声。

“怎么倒霉事都让他们家赶上了,大壮他姐文革一开始就死了。”

“死了?”

“可不是吗。”

“怎么死的?”

“武斗,两派武斗让人打死的。”

“烈士啊,烈士!都是为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快别提了,人死了不说,她们那派后来还打成了保皇派。”

“哪……”

“你说我回去怎么跟他妈交待呢?我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他前几天还来团部找过我,在我这儿吃的饭,好好的一个大小伙子你说......”小华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钟伟明站在一边看着小华默默地掉泪。过了好一会儿,小华缓过神儿来,抽噎着说:“伟明,你拿药吧,看我把什么都忘了。”

钟伟明走到药架边,慢慢地挑着选着。

哪次买药都是伟明进来随便挑随便拣,小华从来都是站在一边欣喜地跟伟明聊天。等他挑完了,把一堆药瓶摆在桌子上,他一边报药名报数量,小华一边算账。

结完账,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小华见人们进进出出要下班了,对伟明说:“快中午了,吃了饭再走吧?”

每次钟伟明风尘仆仆地来,小华都像见到了亲人似地,每次都会打来一盆洗脸水,先让钟伟明洗脸。

“看你满脸都是土,先洗把脸。”

钟伟明洗完脸,小华把自己洁白如雪的毛巾递给他。

“给。”

钟伟明擦完脸,看着变黑了的白毛巾,不好意思地还给小华。

“大壮最近来了吗?”

“来了,昨天还来了呢,连队让他学开汽车呢。”

“那不错,大车把式要当司机了。”

买完药,将近中午,小华热情地邀请伟明吃饭。伟明知道兵团战士都不富裕,她请人一顿饭,就得少吃一顿,跟人家没亲没故,别那么不客气。

“不吃了,我得赶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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