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祥刚进胡同口,看见牛子骑着平板三轮车迎面而来,上面拉着一个用棉被包裹着的人,锅盔跟在后面推着车跑。他们看见二祥后,牛子大声说:“二祥,快帮把手,锅盔他娘突然晕倒了!”二祥紧跑了几步,帮助锅盔推车,飞快地跑向附近的医院。
天快黑时,护士从抢救室出来,问:“谁是病人家属?”
锅盔赶快过去说:“我是。”
“去办住院手续,要住院观察。”说完,递给锅盔几张纸,冰冷着脸走了。
心脏病,老年人的病。发病急,身边有人发现得早抢救过来了。
锅盔是老大,出生时老娘没奶,喝米汤长大的,先天营养不良,前奔后勺的大脑壳,挑在瘦弱的身躯上,如果不是因为有张黄色的皮肤,人家准以为他是非洲饥饿儿童。他下面的弟、妹还算幸运,出生前,锅盔爸正式工作了,家里生活有了些好转,所以身体基本健全。锅盔脑袋大是因为营养不良,后来居然那脑壳坚硬无比,因为姓郭所以被同学冠以锅盔的美称。其实真正的“锅盔”是陕西的一种小吃,据说是唐代官兵在为武则天修建乾陵时,因工程浩大,民工甚众,非常忙碌,烹食困难几乎没有吃中饭的时间,所以官兵以头盔为炊具来烙面饼,故取名”锅盔”。同学们哪里知道这个典故,觉得既然带了个“盔”字一定是很硬,盔甲不就是用来防护身体的吗,何况还有个锅在前面,那就一定更硬了。其实他真名叫郭富强,弟弟是郭富健,妹妹郭富英。
锅盔家多灾多难,文革前,锅盔爸爸是开三轮汽车的司机,按说开车不能喝酒,可他就好这口,结果一次酒后开车,到了清河大桥上,一猛子扎河里,人救上来就没气了。
锅盔父亲去世后,家里的生活全靠了他,虽然老娘也能从街道收敛些双职工家的衣服洗洗涮涮的,但毕竟没有多少收入。锅盔每天放学后,就推了个柳筐车串胡同拣烂纸,勉强度日。文革开始后,大字报满天飞,锅盔家的收入明显增加,他有自己的诀窍,看见有红卫兵在刷大字报,就跟在后面,人家前面撕掉老的,贴上新的,他跟着打扫卫生倒也为美化城市做了微薄贡献,一举两得。后来还用卖废纸的钱为自己买了一辆崭新的永久自行车,提前进入半机械化。
到了秋天,突然掀起了上山下乡的浪潮,街道里经常有学校敲锣打鼓往家送喜报的,看来谁也不能幸免了。锅盔有点沉不住气了,他要是走了,家里多病的老娘和弟、妹谁来管。
二祥到学校找到了工宣队长,把锅盔家的事说了。队长阴沉个脸说:“我没办法,规定全得走,他家不是还有孩子吗?我照顾了他,别人怎么办,特殊的多了。”看来这事没商量。
二祥、牛子和锅盔是铁哥们,从小一起摸爬滚打,好事坏事全是仨人一块干的。现在哥们家有难了,三人同心协力,相帮着度难关。锅盔他娘还算禁得住折腾,好歹缓过了这口气。
牛子是三人中最有主意的,二祥算是参谋,锅盔虽然没有“职称”,由于家境困难,自然就成了那两位的重点保护对象,粮食困难那年,接常补短得到两个朋友的帮助,度过了饥饿年月。他们之间的友谊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学校请来插队的知青做报告,大会上把个草原说成了天堂般的美好。感动得学校里没走的同学心也动了。快结束时,革委会那个老主任带头高呼口号:“上山去!”学生们在大笑声中举起了拳头“上山去!”“下乡去!”
内蒙兵团来招人,考虑再三,二祥、牛子和锅盔也报了名,随后喜报就贴到了家门口。
真的要走了,锅盔看着年幼的弟、妹和体弱的老娘,心被一把一把地揪着。二祥和牛子帮着买来一个月的粮食,又把家里的棉被、床单统统换洗了。他实在放心不下,不知道走后家里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常常在半夜做噩梦。他梦到老娘又犯病了,昏倒在地上,弟弟和妹妹站在那里哭。于是就被自己的哭声惊醒。
不行,坚决不走,锅盔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二祥和牛子。他们又一次找到了工宣队长。
队长看了看他们三个,用疑惑的目光上下打量,那眼神中预报着危险,预告着社会的冷酷。看得他们三个浑身直打冷战。队长半天才说话:“你们想要干什么?”后面的话虽然没说出口,里面暗含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干什么?”这年头,除了革命和反革命,还能干什么?
平时胆大的三个伙伴,这时却含糊着无法回答。锅盔站在那里,眼泪成串滴落在胸前。
队长无动于衷,对身边的红卫兵负责人说:“谁不走,就销掉谁的户口!”
捡破烂的永久车传给了弟弟富健,千叮咛万嘱咐,依然放不下那颗悬挂着的心。看着还年幼的弟、妹和躺在床上的老娘,锅盔心里无尽的痛。
(二)
金黄色的草地,被风吹出“唔唔”的哀怨,锅盔在这悲哀的乐曲中来到了内蒙古大草原。
很快进入草原的冬季,金黄被洁白掩埋,寒风像小刀子剌在脸上,一下下割着肉。二祥、牛子和锅盔被分到了战勤连。
战勤连说白了就是搞营建的连队,刚来时天气还没那么冷,全连每天起来出操、吃饭,然后整队来到团部后山的一片低洼地,那里的土质好,可以脱坯。这活城里人别说干,听都没听说过。以前知道房子是用砖头盖起来的,制砖要先脱出砖坯,然后上窑烧,却没听说过直接脱出土坯盖房的。现在不仅知道了,还亲身参加了脱坯的工作。
脱坯第一件事要起土,挖掉草皮后,下面就是含碱的黏土层,用铁锹一锹锹挖出扔到坑上边,搀进晒干的草瓤子,用二齿子刀匀后浇上水,然后穿着雨鞋在上面踩。脱坯的土都要头天和好,焖上一天,第二天再用,如果不闷透了,那土脱出的坯子不结实。脱坯的师傅把坯模子沾好水,然后由专人负责把泥土用锹运送过去。土坯要比砖坯大很多,满满的两大锹才能脱出一块坯,一个师傅要好几个小工才能供的上,为了脱出更多的坯,抢在入冬前完成任务,供泥的人几乎要一溜小跑才行。一天下来,全连的年轻人几乎多一半都累垮了。
二祥和牛子还行,底子好,身体棒,很快成为脱坯师傅,蹲在那里不直腰,一人每天都要脱出近千块土坯。锅盔身体不好,连里让他专门和泥,其实那活也并不轻省,要不停脚地去踩泥,如果把那原地踏出的步子变成直线,每天至少也要走出几十里地。回到驻地,吃完晚饭,人就像散了架。当初在北京时,虽然成天捡烂纸也大街小巷到处跑,可那时可以自己掌握,累了就歇会儿,歇够了再说。现在可不行,有定额限制,完不成定额回来还要挨批,说劳动态度不端正。
锅盔想家,二祥和牛子也想家,在家里没这么累。休息日,他们三人来到团部后山,锅盔坐在那里哭,二祥和牛子也陪着他掉泪。
过了段日子,慢慢习惯了,也觉得不那么累了,天也就冷起来了。
草原上无四季,天冷牲口也要吃饭,但相比之下牧区的冬天反而清闲。大地冻成了冰雪的世界,白茫茫一片晃得眼花。牧民除了每天放牧牛、羊的出去,其他人都躲在蒙古包里。只苦了兵团战士,特别是战勤连的,冬天还要出去打石头,为开春后的营建做准备。
连队做了动员工作,还发了皮衣、皮裤和大头鞋、皮帽子,本以为可以御寒了,可谁想到,草原的冷却是这样的离谱,白天气温在零下三、四十度,稍微刮点小风,寒气就顺着身上所有的缝隙往衣服里钻,怪不得牧民的皮衣要有大襟呢,可以在胸前重叠成两层,再加上个宽宽的长腰带一勒,把寒气全部挡在外面。给兵团战士们发的皮大衣相比之下就差多了,皮板薄不说,还是在中间系筘的,只要一动,就裂开几道缝隙,虽然里面还有棉袄,却根本抵挡不住冷气穿透棉衣,在屋外站一会儿全身就都冻僵了。
每天到连部后面的山里打石头,离开营地有三里地远,先坐大车翻过山梁,然后来到那座石头山,山坡上全是厚厚的土层,暴露出地面的石头全在山顶。连里在山脚下搭建了个铁匠棚,有专人在那里打钢钎。石头是红色的,含铁量极高,很硬。一把钢钎连一个炮眼都打不完就磨秃了。年轻人分成两人一组,女生扶钎,男生人抡锤,十二磅的铁锤砸在钢钎上,整个山坡到处发出叮当地响声。
扶钎的人双手戴着皮手套,要不断转动钢钎才能打出圆圆的炮眼,然后用特制的铁勺把炮眼里的石头粉末清理出来。抡锤的人一下一下地敲着,浑身开始出汗,这时不能停下来,只要停住,出了汗的身子马上就会奇冷无比。最糟糕的是风把雪沫吹进炮眼里,钢钎敲下去时产生的热融化成水马上就又冻成冰,和着石屑结成了陀,那炮眼里的东西就再也掏不出来了,半天的劳动做废,还要重新在边上另打。
炮眼不是随便找个地方就可以打的,要考虑放炮后石头炸出后的方向,不然很容易出事故。牛子被连里选出当点炮手,每天收工后,只有他和连长留下来,等大家都走远了再放炮。刚开始没经验,炮眼打得不好,时常有冲天炮。被炸的满天飞的石块在头顶上乱飞,整个山头光秃秃的,人却没有地方躲藏。天上的石头被阳光反射出点点银光,在头顶上飞舞,只能站在原地不动,可千万不能跑,闹不好石头掉下来就完蛋了,即使是很小的一块,从那么老高的地方砸下来,也和子弹没有什么两样,谁也不愿意成为烈士。
牛子第一次放炮的时候,要点燃四、五个导火索,心里着实紧张。按照规定的动作,要把火柴头放在被斜着削好的导火索上,然后用火柴盒带磷面的在上面划,由于紧张,第二个导火索说什么也划不着,第一个却在不断地“噗噗”喷着火星,他腿都吓软了,总算把导火索全部点燃,跌跌撞撞跑到连长身边,全身都没了力气,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轰轰”,炮响了,石头被炸药掀起,碎石从地下喷出,夹着雪团,愤怒地冲向天空。连长和牛子默默数着炮声,直到全部炸开后,再顺着被人们在雪地上踩出的小路返回驻地。
最麻烦最危险的是出现哑炮,别的团前些日子发生过排哑炮炸死人的事情。
怕什么偏就赶上什么,每天都要放炮,不出现哑炮反倒有些奇怪了。一天,牛子点了五炮,结果只响了四声,连长脸都青了。这下真到了关键时刻了,如果哑炮不排除,也许会随时发生爆炸,在哑炮没有排除之前,整个山头的采石工作都要停止。可要是去排炮,万一突然发生爆炸,国家就又多出了个烈士。连长坐在雪地上一连抽了三只烟,看着牛子不说话。
牛子望着连长,心里也在打鼓。想:现在该怎么办?去排炮还是不去?年纪轻轻的就被炸死了要多冤有多冤。可是不去,那谁去排,谁去都同样存在危险。他们就这样默默坐在那里,谁也不出声。山下远去的同伴们,在雪地上留下一排移动着的身影,牛子感到孤单极了,他希望现在能够和他们在一起,排着队往驻地走,他不由打了个冷战,又看了连长一眼。
连长抬头看见牛子怯懦的目光,心里很明白他在想什么。是啊,自己的孩子也就牛子这么大,要是他是我的儿子,我会让他去排哑炮吗?
思考、犹豫却解决不了问题,哑炮还是要有人去排。连长站起来,没有和牛子打招呼,自己一人向那个危险的地方走去。
牛子不知道怎么了,一下冲到连长身边,挡住了他的去路,“连长,你不能过去,按规定至少要等半个小时才行,现在你不能过去。”连长停住了脚步,蹲在地上又掏出了一只香烟,递给牛子说:“太危险了,我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他们两人蹲在那里,又都不出声了。
抽了好几根烟后,牛子站起来,掸掉身上的雪,说:“还是我去吧,我在师部学习放炮时,学过怎么排除哑炮,还是我来吧。”连长看着牛子,眼圈有些发红,对牛子说:“两人一起去吧,我在旁边看着心里还踏实点,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西边的天空火烧一样的红,太阳被那红色围绕着,变得不那么耀眼了,像一个金灿灿的悬在半空中的橘子。雪地上的人影被拉长了,像两具提线木偶,机械地走向哑炮。牛子先趴下的,匍匐着爬到那个没有起爆的小洞前,看见一溜被导火索烧焦的痕迹,直钻进地下。他用手里的细铁钎,小心地抠出外围的冰雪。由于天气寒冷,装填完炸药后,把碎石和着雪填进炮眼,马上就被冻住了,所以每次封口都是用这种方法。现在要把已经冻成冰的炮眼,一点点扩大,然后再填进插了导火索的雷管引爆。如果万一里面那雷管还是完好的,只不过是因为导火索和它脱离而没起爆,就很可能在掏挖时触动雷管而发生爆炸。
牛子觉得手心在出汗,还微微地颤抖。这时连长也爬过来了,他注意到牛子正在哆嗦的手,小声说:“先镇静一下再挖,这样不行!”
牛子右手抓了把雪,在脸上擦,冰冷刺激着皮肤,传到了身体里,感觉心情好像比刚才安静了些。他又开始工作。
也许是过了半个小时,也许是一个小时,时间在慢慢,慢慢流过。牛子的手被冻僵了,连细铁钎也攥不住了。连长说“我来挖,你到一边先暖暖手。”牛子也觉得是不能再继续坚持了,就往旁边一滚,让出了位置。连长用嘴在手上哈了几下,开始继续掏那冻雪。
轰然一声,从地下冒出一股灰色的浓烟,一股巨大的气流把牛子冲到一边,他只觉得身子下的大地似乎要把自己托起,颠了一下,便恢复了平静。他吓瞢了,耳朵里全是嘤嘤的尖叫声,却看不见了连长。他使劲揉了一下眼睛,看见连长躺在不远的雪地上,被血红色的夕阳照耀得全身也是血红色的。刹那间他傻了,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也不知道连长是死是活。
停顿了片刻,周围寂静无声,耳朵里的响声由嘤嘤声变成隆隆的轰鸣。牛子颤动着全身,走到连长身边,他看见连长身上的红色不是阳光的反射,而是从身体里流出的鲜血。脸已经辨认不出原来的样子了。他大叫了一声“连长!”,昏倒在夕阳余辉映照下的山坡上,倒在那一片血红里。
发现牛子和连长很晚还没回来,指导员正要派通信员到山上去找,听见那边一声沉闷的炮响,指导员心里突然一震,大叫:“不好,出事了!”带上卫生员又招呼了几个人就往石山跑。当他们赶到现场时,每个人心里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牛子和连长满身鲜血躺在地上,雪地上像开出点点红花,鲜艳夺目的红。二祥想起了罂粟花的传说。想起了丹柯。仿佛眼前山坡上开满了血红的罂粟。
卫生员跑到连长身边察看,摇摇头说了声:“完了。”转身又去看牛子,发现牛子还在喘气,大叫:“他还活着,快来人!”
牛子算是捡回了条命。爆炸有死角,牛子恰巧当时就趴在就在那死角里,还幸亏那个炮眼打得浅,所以里面炸药不多,连长是被炮眼里喷出的火药和碎石炸死的。(每天打出来的炮眼一般都是当天就炸掉,如果不填药炸掉,第二天就全被雪埋住,没办法用了)
牛子病了,发烧还说胡话。锅盔被指派专门照顾他。后来师部医院来了救护车把他拉走了。
一个星期后,连长的家属来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搀扶着双眼青肿的连长老婆下了北京吉普,全连战士列队,默默看着他们一家走进连部,很多人都在哭。老连长年轻时在部队参加过多次战斗,居然没受过一次伤,就因为没文化一直提升很慢,他打仗勇敢立过多次战功,后来在一个高炮独立营当营长。由于文革开始,军队内部的不和和派系斗争,他的那营士兵搅进了地方运动中,影响很坏,他身为营长,可也控制不住局势,兵团组建后被当做犯过错误的干部调到地方当了个建设兵团的连长。他很关爱自己的士兵,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关心呵护着他们,很多兵团战士都喜欢在完工后找连长聊天,听他讲战斗故事。
连长牺牲后,就埋在了团部后面的山坡上,在那里堆起了一个小小的土包。牛子从师部医院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了连长的墓地,他跪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头,二祥和锅盔也跪在一旁,他们的心里在淌血。牛子哭够了,爬起来跑回团部,找到了连长老婆,长跪不起,非要认下这位干娘。老太太抹着眼泪说:“好,我认了你,好儿子别哭了,你再这样娘心里会更难受的。”
连长家属是农村户口,师里发了善心,把他们一家从农村调到了兵团,两个儿子被分配到师部运输连,连长老婆带着女儿来到战勤连,她要求留在老伴生前工作过的地方,她要守着老伴长睡的山岗,前面的几十年都是分多合少,现在她要陪伴着老连长,度过残留的晚年。
三
快过年了,连里安排上士出去采购年货,临走前,新调来的连长对上士说:“你出去要牛B,要牛B哄哄的,到哪儿都先把兵团的招牌打出去,这样好办事。”周围的人听了都偷偷乐,这个连长也忒粗了点吧,牛B就够了,干嘛还非要加上个“哄哄的”。于是下面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粗连长”。本来连长的姓就有点怪,姓个祖,名纪,叫着别扭:祖纪。口音差点的就成了祖籍了。
粗连长是粗中有细,刚来就给全连上了堂大课。规定了七七八八几大条,违反者严惩不贷。首先要每天夜里站岗,连队外营房后堆着炸药垛,用大苫布罩着。粗连长阶级斗争觉悟高,说这里离边境很近,万一那边跑过来一个,放进个雷管全连就都报销了。
大冬天的,白天忙了一整天,黑夜还要轮流出去放哨。
半夜,锅盔被上一班哨兵叫醒。穿好衣服,推门出屋,一股子冷气迎面扑过来,他打了个冷战,把大衣襟使劲往两边裹了一下,用根草绳子在腰里勒紧,然后抗着半自动步枪,走到炸药垛前。月亮很亮,光芒晃得看不见星星,地下却拖出了自己长长的影子。锅盔很害怕,心想:“万一这会儿来个搞破坏的,我在明处,他在暗处,这不全都白给了。”于是爬上了炸药垛,趴在上面一个凹进去的小坑里,尽管有点冷,心里却踏实了许多。
大地白茫茫的,可以看见很远的一切。锅盔看见一只狼在雪坡那边走过,狼一步一回头,警惕地环顾四周。锅盔用半自动步枪瞄准了狼,然后轻扣扳机,枪没打开保险,子弹根本离不开枪膛。他用嘴巴代替了子弹出膛时发出的一声“啪”,想像着把那只大狼一枪打翻在地上。正当他自得其乐幻想着可以给北京的娘寄去一张狼皮时,却看见一个黑影从连队那边直冲炸药垛走来。
锅盔很紧张,看不清那黑影是谁,把瞄准狼的步枪对准了越来越近的人影,随手就把保险打开。看着那黑影毫不犹豫地走向炸药垛,锅盔大声喊:“站住,口令!”
来人是粗连长,他半夜起来查哨。却看不见哨兵在哪里,正在火头上,听见有人喊话,心想:“这小子藏在哪里?”却忘记了马上回答,脚步虽然慢了,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在这时,枪响了,子弹打在脚边的雪地上,溅起一片雪花。粗连长一个侧滚翻倒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后,大喊:“别开枪,口令是老狼!我是连长!”
“妈呀!”锅盔小声叫了一声,幸亏没打着,要不可怎么交代啊。吓得缩在炸药垛上动弹不得。
枪声把全连惊醒了。粗连长上任后,组织过几次夜间紧急集合,规定枪一响,几分钟后连队必须要全副武装在指定地点列队。锅盔和连长还没完全从惊慌中醒过来,全连就已经列队完毕。
粗连长从雪地上爬起来,依然找不到哨兵在哪里,心里的火气顿时冲破了头顶,他大声喊着:“是谁,哨兵是谁?”
锅盔听见连长在喊,哆嗦着站起来,说:“是我,郭富强。”
粗连长又想笑又想骂,一时没了声音。他在全连面前丢了这么大人,堂堂一连之长,居然在一个大头小身的小兵视线下如此狼狈。可他当时无法发作,锅盔没错,谁让你不及时回答口令呢,可这仇却算是记下了。
连长来到排列整齐的兵团战士前面,来回走着,想着如何把这场误会和自己的狼狈减少到最低限度。
锅盔现在是哨兵,不能离开岗位。他站在远远的坡地上,看着在月光照耀下的两排衣衫不整但排列有序的同伴们,还有不停徘徊在雪地上的粗连长,脑子里空洞洞的,不知道即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时该说什么?”平时很威风的连长反复思考着,失去了往日的果断。过了一会儿,他停住脚步,清理了一下喉咙,摆出首长的架势,开始训话。
“同志们,今天是个误会。本来连里没安排紧急集合,但是,看到大家能够这么快就集结好队伍,说明全体人员战备意识很强,我在这里提出表扬。另外一点就是,还要表扬今夜的哨兵,郭富强同志。”连长停顿了一下,“今天轮到他站岗,你们大家看看,今天夜里的月亮是不是特别亮啊?”
“是!”声音不大,也不整齐。要在以往,粗连长肯定会再重复问一句,可现在,他却自顾自继续说道:“在月光下,哨兵在明处,想要搞破坏的阶级敌人却在暗处,如果哨兵不能学会自我保护,很可能完不成任务。今天,我来查哨,找不到哨兵在哪里,听到他问口令,又没能及时回答,在这种情况下,他鸣枪警告。这种做法是完全正确的。更使我感到高兴的是,全连同志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出来集合。现在是非常时期,要想更好地完成上级交给我们的任务,首先要学会巧妙地保护好自己,如果不能保护好自己,就不能更好地完成任务。解散!”
莫名其妙,这也许是大多数兵团战士们当时的想法。锅盔却不想把这件事的实情说出来,不过后来大家还是知道了。
私下里,锅盔对二祥和牛子说:“枪口再正点,粗连长的腿就报废了。”
(四)
过年就要有过年的气氛,连里让大家准备节目,全连会餐后要开联欢晚会。
还差几天就到新年了,每天刚吃完晚饭,兵团战士的宿舍里就传出唱歌和朗诵的声音。大家都在认真练习,一心想在大年夜里好好热闹一番。
二祥要站晚上的第一班岗,背了步枪穿过营房后来到炸药垛前,他找了个背风的地方,靠着炸药垛,竖起耳朵听着四周的动静,听见不远的地方传来了隐约的歌声: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梁
......
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爹娘啊,爹娘啊
什么时候才能过欢聚在一堂”
一个非常好听的女中音,“是谁唱得这么好听啊。”二祥心里想。正在纳闷,歌声断了,代之而来的是悲凄的哭声。他循着哭声走了过去,有人说:“鑫铃,快别哭了,咱们接着练习吧。”二祥知道是女生在排练节目,就停住了脚步。
天很黑,虽然二祥离她们很近了,却没人发现。二祥咳嗽了一声,算是在打招呼,然后就走了过去。鑫铃是牺牲了的老连长的女儿,别看是个农村姑娘,歌唱得居然这样好。听见有人过来,哭声停了,有人问:“谁,你是谁?”
二祥说:“是我,二祥,你们别在这里哭啊,万一被别人听见了,汇报到连长那里,又要挨批了。”
鑫铃抽咽地说:“忍不住了,俺心里难受,每次一唱这歌就难受,想哭。”其他几个姑娘也说:“是啊,一听她唱到北京就想家,想跟着她一块儿哭。”
听她们这样说,二祥心里也很难受,可又不好意思当着女孩子面哭,于是说:“外面太冷了,你们还是回去练习吧。”
姑娘们走了,二祥心里依然难受。下岗回去,他把这事告诉了牛子和锅盔。牛子听了后说:“老连长很喜欢鑫铃,每次回家探亲,不给两个哥哥带什么东西,总要给鑫铃带花布,让她做好看的衣服。鑫铃跟她父亲也亲,所以连长牺牲后,她一直很难过。”
到了年夜,吃饱喝足后全连战士欢聚一堂,不能唱的就上快板书、对口词、三句半全是自己编的词,能唱的就扯开嗓子大喊,也真有唱得好的,赢来满堂彩。最好的就是鑫铃唱的《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她边唱边流泪,引得姑娘们眼圈也跟着发红,小伙子低下了头。粗连长看了,脸都憋红了,本想发作,指导员赶快用眼光示意,他才强忍住了那股怒气。
这时不知道是谁,唱起了当时很流行的一首歌: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
……
全连战士跟着一起唱了起来,总算是没把事情闹大。
第二天连里要打靶。粗连长很迷信,过节没鞭炮放多遗憾,怎么也得弄出点响动吓吓恶鬼,崩崩晦气啊,于是决定打靶,这动静是够大的了。
兵团战士几乎都是头一次用真枪实弹射击,一个个显得很兴奋,全连百十多号人,一人三发子弹,要打到下午才能结束。先从女生排开始,连长强调了射击要领后,草地上传出砰砰的枪声。
男生排没事干,有些人围在女生排后面看打枪。牛子、二祥和锅盔走到连队不远的山坡上,找了个雪坡坐下来。来到这里的时间已经很长了,还真没有机会仔细看看草原,看草原的冬天。
刚刚坐下,平地刮起一阵小风,把雪原上的浮雪,吹成一缕缕的银线,像扭动着身子,摆着尾巴的条条雪蛇,蜿蜒游动蹿向远处的雪峰下。天蓝得透明,阳光反映在雪地上,大地已成银白的世界。二祥嘴里不由念出了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牛子说:“你们看,毛主席在诗词里写的那北国风光,不是全出现在眼前了吗?”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三个人不约而同念出了声。太形象了,这词是怎么想起来的,如果没有切身的经历和体验,如果光是简单的背诵,真体会不出诗词里面所要表达的“银蛇”、“蜡象”是个什么样的。
远处的山峰上,背风的地方积了很厚的雪,山峰的阴影把那里的白雪阴暗成了深深的普兰色,与之衔接的大片积雪在阳光映照下却是白得泛出米黄色的金光。被风扬起的雪雾,旋转着顺着峰顶飞升成扭曲的雪龙,好似要飞舞到无垠天顶的蔚蓝世界里,融化进那深远奥妙宇宙的深处。
三个人全看呆了,一时无言。直到有人在那边喊他们过去打枪,才算是又把他们拉回到现实世界中来。
射击结束后,居然女生排的总成绩高出男生排很多。小伙子们很不服气,回来叹着气坐在床铺上擦枪。
天气太冷了,只要把枪拿出室外,再回到屋里如果不及时擦,很快就会星星点点布满锈斑,所以每夜站岗,都是使用同一把枪,第二天清晨由最后一班站岗回来的人擦。
这时大家听见外面有汽车声,有手快擦完了枪的,就跑出去看。回来报信说是师部来送信和慰劳品的车。过年能够看见家里的来信,真是最好的礼物了,各排的排长纷纷来到连部去要自己排里的信件。复员老兵排长回家娶媳妇去了,由牛子代理排长,他把擦了一半的枪放在那里,让二祥帮他装上,飞快跑到连部去取信。
有一个多月没见到家信的人们急切地扯开信封,屋里传出一片撕纸的声音。
锅盔 一把撕开信封,拿出信刚看了几眼,就哭出声来。二祥放下正看了个开头的家信,回头问:“怎么了,富强?”
锅盔把手里的信往床上一扔,爬在枕头上哭得更利害了。牛子拿过信一看,脸色都变了,小声对二祥说:“锅盔娘死了。”
消息来的突然,两个人全都呆住了,看见锅盔在那里哭一时没了主意,知道这事劝也没用,还是让他尽情哭够了再说吧。
锅盔是个孝子,自从爹死后,对娘是百依百顺,虽然出了家门成天在胡同里为了与野孩子争抢烂纸打架,可一进家门就老实得像只柔顺的小猫,忙里忙外替娘分忧。离开家时,最不放心的就是娘的病,尽管家还有弟弟妹妹,却依然不放心,最怕的是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了。怕什么就来什么,刚刚走了半年的光景,老娘终究没能熬过去,就在一个多月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等锅盔稍稍平静下来后,他们三个人商量该怎么办,牛子说:“我去连里说说看,能不能让锅盔回去一趟,家里还有很多事情要他料理,再有富健和富英怎么办。”
锅盔家孩子密,三个孩子年龄相差不大,富健是老二,比锅盔小一岁多,文革开始那年刚上初中,富英在小学六年级。要不是文革开始了这会儿也上中学了。看富健的来信说,学校在动员他下乡,也知道不走不行,那会儿娘身体有病,哥哥又去了内蒙,就一直赖在北京不走。现在娘死了,再不走也找不出理由了,看来离开北京的日子不会太远,如果他也走了家里的小妹怎么办。
三人商量了一会儿,还是让牛子去连长那里请假,如果能够批准,锅盔回北京去把妹妹带来,虽然这里条件艰苦,但有他们三个人在,多少还能有个照应。
决定了,牛子去找连长,替锅盔请假。当他把事情说完了后,没想到粗连长竟然不批,理由是:“师部有规定,兵团战士三年内没有探亲假,我批准了他,别人怎么办,特殊情况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来个人就说家里死人了,我怎么知道真假。”
牛子当时都快要气背过去了,谁能用自己亲人的死说事,什么理由都可以找,就这一条是谁都不会干的。碰上这么个没人性的东西,真是没有道理可讲。牛子清楚,要不是因为那一枪,锅盔完全可以作为特殊情况给予照顾的,他后悔先找了连长,如果先去跟指导员说,也许事情不会这样难办。
牛子想和连长吵,又觉得吵也解决不了问题,可不吵心里憋住的火又没地方发泄,张了几次嘴,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看着刚刚喝了几口酒,脸色通红的粗连长,切身体会到“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深奥道理,站起身就走了。
离开连部,神情却变的有点恍惚,朋友的事情没办成,心里堵的慌,张开嘴,深呼吸,寒气钻进了喉咙发出嘶嘶的声音,凉气把憋闷得快要炸开的胸膛刺激得稍稍清爽了些,但头依然发蒙,他摘下羊皮帽子,想让草原的寒风使自己清醒,却接连打了几个又大又响的喷嚏,引得山坡上站岗的哨兵直往这边看。这时已来到干娘的住处,于是便推开门走进去。
屋子里很暖和,鑫铃陪着娘在炕头上坐着聊天。看见进来的是牛子,干娘下地让牛子上炕里边坐,然后去倒水给牛子喝。牛子看见干娘,心里的委屈一下憋不住了,就哭起来。
“孩子,有什么话你就说出来,哭个啥啊这是?”干娘问。
鑫铃也觉得奇怪,平时看牛子哥很坚强的,今天这是怎么啦,一定是遇到了极大的委屈要不然不会哭的这样伤心。就隔着炕桌推了他一把,“嗨,挺大一小伙子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听鑫铃这么一说,牛子也觉得怪难为情的,就不哭了,抽搭着把替锅盔请假,被连长一个大钉子给碰回来了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说:“真没见过这样的人,好像自己家里就没有亲人似的,要是干部都这样,咱老百姓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干娘生气地说:“就是,真没见过这样的干部,不行!我去找他,人心都是肉长的,他那心就是块石头啊,我不信。”说完就要出门,被鑫铃一把拽住了胳膊:“娘,您别去,牛子哥刚从他那儿回来,您马上就去,那不是往火上加油吗?这明摆着是为了锅盔那一枪他在报复,您现在去找他,他会更生气的,没准还觉得是牛子在背地里搞鬼,撺掇您去的,以后备不住还要给牛子哥穿小鞋呢。”
牛子也说:“干娘,鑫铃说的对,去也白去,回头再把您气着,不行等明天去找指导员,看看他是怎么说的。我回去先劝劝锅盔,让他沉住气先别着急,慢慢想办法。”
三人商量妥后,牛子想赶快回去找锅盔,出来有好一会儿了,他一定也等得很着急了。跟干娘和鑫铃告别,匆匆跑回宿舍。
牛子走后锅盔一直坐在铺上不说话,二祥问他什么都不回答。看见牛子回来了,锅盔才开口问:“批了吗?”
牛子摇头说:“连长说,三年内兵团战士没探亲假,他要先请示团里才能决定。”
锅盔点点头说:“你别骗人了,团里哪儿了解连里的情况,还不是听连里的意见,这个混蛋,我早知道他会报复我的,算了,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谁让咱差点把他整残废了呢,睡觉!”
牛子和二祥被他这么一来搞糊涂了,这可不像锅盔平时的表现啊。尽管觉得锅盔的行为有点反常可也没琢磨出他到底在想什么,再加上确实很晚了,马上就到了规定的熄灯时间,两人谁也没说什么就都睡了。
第二天清早,牛子醒了,发现锅盔的床铺上没人,以为他被尿憋醒了一早去了厕所。可到了吃饭时间还不见人影。二祥趴在锅盔床下看,发现锅盔的一个小旅行袋不见了,才觉出要出事,牛子赶快去找指导员报告了情况,并把头天替锅盔请假的事也说了。指导员一听就急了,对牛子说:“你快去集合排里的人,我去找连长商量找人,锅盔啊锅盔,他不批你可以找我啊,这都是什么事啊!”摆了摆手说:“你们快去啊!”就急忙向连部跑去。
牛子到食堂,大喊:“二排的快吃,十分钟内到连部前集合!”然后跟炊事员要了个馒头,跑到连部。还没进门,就听见指导员和连长在争吵。他吓的没敢进去,在冷地里把馒头三口两口地吃完,干馒头噎的他直伸脖。
等了一会儿,有吃完饭的二排战士走过来,也听见屋里的吵架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围在窗下听。牛子想:“这么吵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去找人,夜里天气这么冷,再出了人命可就更麻烦了。”他想到这儿,就推开围在门口的人,走进了连部。
屋子里的两个人在对视着,火气都很大。牛子壮着胆问:“连长、指导员,我把人找来了,现在怎么办?是不是派出去先在周围找找?”
连长不说话。指导员说:“你带一个班,顺着通往团部的路去找。再让一个班在附近找找看。在附近的人不许走太远,三人一组,不许走单。”然后一转身出了连部。牛子看了连长一眼,见他还是不说话,心想:“这人算是完了,都这时候了还这样。”也转身离开连部。
牛子分配完任务,带着二祥他们班的人,顺着公路就奔了团部。看见指导员一个人在前面早就走出去老远了。
战勤连离团部不远,二十多里地,一个多小时就走到了,没看见锅盔的影子。指导员不愧是当兵的,一群小伙子紧走也没追上。到了团里,指导员已经联系好了汽车。团部离师部还有三十多里地,估计如果锅盔要回家,必须要经过师部,如果他是前半夜走的,不出问题,现在也过了师部了。
指导员让二祥带一部分人先回连,回去的时候慢点走,再仔细注意观察路两边,希望能够发现锅盔没走远。然后带着牛子和剩下的几个人上了汽车。车是团部的救护车,开得很快,一会儿就到了师部,指导员让大家四下打听,看看有没有人见过锅盔,他自己到师部汇报情况。
等到大家在救护车前聚齐时,还是不见锅盔的踪影,据说也没有人看见过他。指导员说:“继续往前找,这小子还真能走,看来已经过了师部,也没在这里停留过。”
大家上了车,司机开车离开师部。他这次开得比较慢,好让大家看仔细了。
大约又开出去了几十里地,依然没有。他不可能走这么远,也许他根本就没离开连队,或并没有走远,只是找了个地方藏起来了。指导员下令回去,牛子很着急,说:“再往前走一段吧,万一他就在前面,只差一点咱们就看见了,现在回去,以后要后悔的。”
指导员怕出人命,草原冬天冻死个人并不稀奇,就对司机说:“再开二十里,如果还没有就可以肯定他不在这……”话还没完,指导员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一般回北京,习惯是走这条路,离火车线近。锅盔很可能怕连里派人去追,走了另外一条,那可真是南辕北辙了,大家往东,他一个人却奔了西。这下耽误的时间可就长了。折腾了一天,现在马上就快天黑了,返回连队恐怕也不可能再到西边那条路去找了,茫茫草原,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见,即便找对了路,他要是想躲着不让人看见,不用藏,只要在黑地里不出声就谁也发现不了,何况昨天半夜天就阴了,没有月亮。
看见指导员突然停住不说了,牛子猛然也想到了这点,他气馁了,低头不语。
指导员对司机说:“回去吧,到西边乌兰哈达公社去。”司机愣住了。乌兰哈达公社在战勤连西边大约三十里地外,从现在的位置到那里几乎有近百里的路,到了也快半夜了,还找什么,想寻个人打听都找不到,更何况没有人认识公社的人。看来真的要闹出人命了。
锅盔是被乌兰哈达公社的人发现的,那是在第二天上午。不知道为什么他躺在离公社不远的山坡上,一个牧民在放羊时看见的。早冻硬了。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走的,雪地上的脚印被羊群踩乱了。据有经验的牧民说,对草原不熟悉的人,如果离开了公路,可能很快就转向。他们见过有些人在草原地上转圈,觉得自己已经走了很多的路,却一直并没有走远,锅盔可能就是这样的。也许是怕被白天寻找他的人发现,夜里过了乌兰哈达公社后就离开了公路,结果就在那不大的地方转开了圈。如果有太阳,还可以根据太阳来判断方向,阴天没有了依据,即使是在白天,没有草原走路的经验,同样会转向。
如果锅盔不离开公路,走个几十里地就会看到人家的,那他就不会死了。
师里、团里来人调查,粗连长被带到师部去了。如果他那天也能配合指导员,兵分两路去找,也许悲剧是可以避免的。
后来上边决定让二祥回去,看看锅盔家里现在的情况,毕竟锅盔是死在兵团,与兵团干部有直接关系,如果不把善后工作做好,会影响其他人的情绪。
大地被严寒冻透了,想在地上挖坑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能把厚厚的积雪挖开,把棺木放在下面,天气暖和积雪融化后,再重新安葬。锅盔被埋在老连长身边,在那里堆起了个不大的雪堆。
粗连长被开除军籍,后来不知去向。
天气暖和的时候,二祥带着富英回来了。富健去了山西农村插队,家里只留下富英,二祥觉得还是把她带来好,这样还可以有人照顾,让十几岁的女孩子一人留在动荡的北京,他们这些当哥哥的不放心。
富英来了,按兵团建制无法安排,干娘收留了她,报了个临时户口,算是临时工。内蒙有很多外地农村来的人,名称不好听,叫个盲流,可能是盲目流窜的意思吧,富英的身份也同盲流一样。
天气转暖,不再那么冷了,对于初到草原的人来说少了很多恐惧。第一个冬天全连就失去了两个人,兵团战士心里留下挥散不去的阴影。
五
风里来,雪里去。年轻人到草原也有几年了。从一个十七八的孩子到二十几岁,这之间在人生漫长的道路上虽然显得很短暂,可真正懂得事情也还就是在这几年里。嗓音变得低沉浑厚了,嘴巴上也长出坚硬的胡茬,胳膊上绷起条条凸起的肌肉,胸肌像两面盔甲,保护着年轻的肌体。战勤连由专门搞基本建设的连队转成了农业连,要在草原开荒种地。
来草原后的第一个春天,师部机械连开来拖拉机,耙犁划破苏醒的大地,把刚刚出土的青草嫩芽掩埋进翻起的黑土下面。有牧民骑马过来看热闹,然后摇着头离开。牛子听原来牧场的一些蒙族干部在议论,这里是草原,根本不可能长出粮食的,非要在草原种庄稼,会遭老天爷报应的。
牛子也觉得奇怪,早听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硬要人为的改变地方上的水土,也许真的会给那个地方带来灾难。
经过一个夏天的劳作,到了秋天,小麦长得还没杂草高,联合收割机开进去,也许只能收回草籽,索性也没人张罗收割的事了。快下雪前,来了一群马,一夜之间把麦地就趟平了。再往后,那片地里干脆连正经草都不长了,只冒出稀稀拉拉的灰灰菜。看着大片泛着碱花的荒地,牧民又在摇头。当地干部又在议论:“这不是在制造沙漠吗?”
后来牛子和二祥再看见牧民,突然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好像他们来草原的目的就是为了破坏草原似的。再往后,林彪摔死了,团里让连队组织学习,大搞批林批孔什么的政治运动。这些事和他们有什么直接的关联,一直以来还不是谁在台上谁说了算,哪有咱们草民发言的权利。于是心里便产生了抵触情绪。
连队不能种庄稼了,就改成下到牧业队搭棚盖圈,为牧业定居做准备,总算是开始“务正业”了。牛子这时已成了排长,带了全排的人马来到荒芜人迹的草滩,他们的任务是修建配种站。鑫铃那个女生排也和他们一起来了。
配种站建在一个峡谷的出口,两边的山尽管不高,但很陡,快到山顶时几乎成垂直的峭壁,山顶突起巨大的红色山石,所以山就叫乌兰哈达。峡谷的外面是一片沼泽地,一个不大的池塘四周生长着茂密的芦苇,小河从远远的草滩舒缓地淌过来,把水塘注满后,从另外一边流向更为遥远的地方。
盖房子对于这些兵团战士早已轻车熟路,不像初到兵团时那样不习惯,全成了老兵油子,所以也就学会了“苦干加巧干”,工作进展得很慢。连里也明白,就这点活,一下干完了,这些年轻人闲的没事,会制造出更大的麻烦,还不如让他们慢慢去磨,一个夏天在野地里,天高地阔即便想找点麻烦事出来,那祸也不至于闯得太大。要是在营地,在连干部眼皮子底下胡闹,管少了等于没管,管多了反而上下级关系会更紧张。
牛子虽说是排长,但他只不过是担了个虚名,上班时招呼一声,大家各自该做什么都心里有数,也用不着别人多管,两个排的人每天脱个千八百块土坯就收工。余下来的时间多数是四个人一伙凑在一起打牌。好动的就去爬山,看野景。再不就去摔跤、骂娘、侃大山。
兵团恋爱的禁令并未解除,只能在暗地里进行,像当年的地下工作者那样偷着来。就那百十来号人,谁怎样大家心里也清楚,睁一眼闭一眼的,只要不太出格也没人去理会。只要不牵扯上其他的事就没关系,就怕事情多了,到时老帐新帐一块儿算,谈恋爱往往就成为诸多罪行中最为严重的头等大事了。
牛子和富英就是这些地下工作者中的一员。
牛子在工地不知怎么吃不对付了,上吐下泻还发高烧,被送回驻地。那时连里别的排也都下到牧业队去盖房搭圈,炊事班只有富英一人留守,留下的人不多,每天随便做点什么就够了。牛子回来后,富英除了把三顿饭凑合出来,就去照顾牛子。富英早就喜欢牛子了,当初在北京时,他和二祥经常来家里找哥哥,有时出去玩还带上富健和富英。富英特别佩服牛子的是,他胆子大,每次惹了事情都敢于承担,所以往往被当成“主犯”,二祥和锅盔是“从犯”,抓就抓主犯,所以他受到的责罚就会比那两人重。要是遇到了打架而又打不过对方时,牛子也是最后一个撤退的,等他们都跑远了,牛子才捂着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脑袋跑走。
记得有一年“十.一”前,天安门要进行检阅预演。很多喜欢热闹的人都在那天晚上跑到天安门去看。牛子和二祥、锅盔也带了富健和富英一起去凑热闹。没想到那天的秩序太乱了,原本他们几个和早到的人全部坐在广场面对天安门的一面,等候演习的队伍过来,没想到仪仗队刚刚露头,后面来晚了看不见的观众一起往前涌,要不是牛子反映快,一把拉起了富英,早被人们踩在脚下了。那天牛子拼命抗拒着后面人的挤压,奋力保护着富英。等演习结束回来的路上,牛子掀起衣服,让二祥看时,富英才看见牛子后背上有一块青紫的痕迹,牛子说:当时就觉得一个硬硬的东西在那里狠狠地撞了几下,也没理会,现在才感觉有点疼。这块青紫的痕迹深深印在了富英的脑子里。
牛子一直很喜欢富英,也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小妹妹那样。他们之间的恋情好像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情,年龄大了,都是成年人了,是心理和生理的需要,更是多年情感的累积。没有激情和冲动,只有那相互依赖割舍不掉的情谊。
二祥知道后,也把自己心里的秘密告诉了牛子。他和鑫铃早就好上了,伪装得太巧妙了,居然连牛子都没发现。正在他们沉浸在初恋的幸福中时,无形中的阴影却在暗地里偷偷袭来。连里要整顿纪律,想必是那些干部闲得太过无聊,总要找点冠冕堂皇的事情出来,那年月促生产比较困难,抓革命相对来说容易些。秋天到了,天气逐渐凉起来,撤回了好歹完成了任务,分散在下面的人员,连里开始集中整训。这是惯例,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要大搞一阵,要不显不出兵团的火热。
“斗私批修”是当年叫得最响亮的口号。随便找点借口,开会就有了题目,大会小会的接连不断,开的大家心里很烦,觉得还不如下牧业队去干活呢。牛子对连里的做法有情绪,排里开会时他就不主动组织,宣布完开会,讲了开会的内容,没人发言大家全在那里扯闲篇,大会就变成小会了,三几个要好的凑一堆聊天,还有的人躲角落里打牌。指导员在干部会上批评了他,牛子来了气,随便说了几句:“这些内容都学了八百遍了,年年斗私,谁还敢有私心啊,都革命着呢。”
连长听了火气上来了,指着牛子问:“你们排一个夏天盖配种站,任务完成的怎么样?”
牛子说:“不是盖完了吗,也没耽误秋天配种不是。”
连长说:“就那几间破房子,你们用得了一个夏天的时间吗?三个月,一个月盖一间,要是建设社会主义都是这个速度,什么时候才能到共产主义?”
牛子说:“那也比破坏草原强,盖房子虽然慢点,也总比种那些不长粮食的地对国家贡献大。起码还有个房子在那里,以后每年都可以用。把草原挖开了种地,那里现在都沙化了,连草都不长。”
连长说:“你是不是对建设兵团有看法啊?”
牛子说:“没有,也不敢。”牛子这几句说话的不卑不亢,倒像是在拱火,连长舌头舔着嘴唇没词了。
指导员喜欢牛子,这节骨眼上却也帮不上忙。粗连长走后来的这位虽说比粗更粗,但后台硬,是师部什么领导的老部下,原来部队想让他转业,为了保住这身军装走后门来到内蒙建设兵团。虽说部队里是党指挥枪,指导员不愿惹闲气平时总是让了他三分。这一让反而惯出了毛病,他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在连队专横跋扈,多数人看见他都躲着走。
连长把牛子的话断章取义报到了团里,上面下了指示:对这样的同志要本着团结教育的原则,在连队里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针对目前兵团战士中有很多人对组建生产建设兵团的错误认识,望你们利用冬闲的时间,组织学习有关文件,帮助那些有思想情绪的青年,提高认识,以便在今后的工作中发挥他们的作用,在改变牧区落后面貌的战斗里立新功。
看字义,完全是公式化的一份批件。连长却像捞到圣旨,一再要求指导员组织学习,然后利用整顿学习的机会,把目标对准了牛子。
如果只是针对牛子说的这几句话,想要把牛子压服确实困难,他的想法代表了很多兵团战士的意思,所以尽管开了几次会,收效不大。连长看见自己预期的效果没能实现,开始暗地里调查牛子在其它方面的表现,于是就发现了他和富英在恋爱。
连长得意了,派人把牛子找来,见面就问:“你是在和富英搞对象吗?”
牛子知道瞒不住,也没觉得有什么需要隐瞒的,连里谈恋爱的又不是只有他一人,就点头说:“是啊。”
连长一拍桌子,大声说:“你不知道现在不准谈恋爱吗?这是兵团的规定。”
牛子说:“不是规定三年内不准谈恋爱吗,我都来了三年多了,为什么还不行?”
连长说:“谁说的,你看到兵团文件上说是三年内了吗?”
牛子怎么可能看到那种文件,就摇摇头说:“刚到兵团的时候,听连长宣布的,他就是这样讲的。”
连长就恨牛子这种目中无人的劲头,大声呵斥:“你说的那个连长已经死了,想找个死无对证的人来替你的错误开脱啊,没门。告诉你,即使那时他说过,也只能说是他的意思,现在这个连队归我管,我没同意,你就不能够搞对象。”
牛子听他这样说,也火了,提高嗓音说:“谈恋爱是我的自由,国家也没有不许年轻人谈恋爱啊!”
连长说:“你在部队,就得按部队的规矩办,你现在是战士,哪有战士随便搞对象的,现在国家提倡晚恋、晚婚,你刚多大就开始搞对象,这不是有意破坏计划生育吗?就这两条就够了,现在我撤了你的排长职务,从今天开始停职写检查,你要还是不服气,就走着瞧。看我整不死你!”
听见连长说出这种话,牛子害怕了。他没出声,心里的不服气却从眼睛里流露出来。连长说:“别不服气,在这里你就必须老老实实的,太张狂了对你没好处。你先回去写检查,对自己的错误一定要好好从灵魂深处认识!”
牛子走了,觉得很委屈。
连长找了几个自己扶植的人,对他们下达了任务。从那天起一张散开的网套住了牛子,连他每天什么时候去了趟厕所连长都清楚。
受到牛子事件的牵连,二祥等几个平时和牛子要好的人也被停了职,让他们揭发牛子破坏兵团建设的事。开了几次批判会后,牛子被派到林场去伐木,让他带着连队里的问题青年,在冬天最冷的时候走了。富英是临时工,她被发配到牧业队,去看管弱畜(虚弱的牛、羊、马,冬天跟不上畜群,入冬时挑出来单放)。
富英走的那天,没有人敢去送她。一个人坐在大车上,看着渐渐远去的连队营房默默掉泪。车老板姓王,大家叫他老王头,是个老好人。老王头是早年到草原的盲流,孤苦伶仃一个人,老伴生孩子死了,给他留下了一个女儿。为了孩子能够上学,他一个人闯到牧区,挣钱供女儿学习。他女儿和富英年龄差不多,在盟里的兽医站工作。老王头满可以回去享福了,可女儿不愿意,她工资太少,还要成家,生怕老王头成了自己的负担。富英平时对老王好,时常替他拆拆洗洗,有点像自己的闺女。看见富英掉泪,老王头劝她说:“孩子,别难受了,不就是一个冬天吗,放弱畜的几个牧民人很好,到了那边不会让你吃亏的。”
富英想想也是,就说:“王大爷谢谢了。您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是那么回事。牧民才不会去管兵团那些破事呢,派我去养弱畜还真算是帮了我呢。要是留在连里,整天参加整人的会,要不揭发别人,要不等别人揭发自己,说多了昧了良心,说少了上面又说你态度不端正。”
老王头叹了口气:“嗐,真苦了你们这些孩子了。”
富英问:“王大爷,您说,连长和指导员从来就不对付,怎么这次整人,指导员就没管呢?”
老王头说:“咋没管,你到弱畜这事就是指导员找连长说情,连长才同意的。他是看你可怜,又没办法,才想出这个主意让你离开的。指导员是个好人啊。你哥那事,也是他带人出去找,要不是走错了路,你哥就不会出事了。”
提起了往事,富英心里一阵难受,想起哥哥,眼泪又流出来,不再出声。老王头也发现说走了嘴,挥了几下鞭子,几匹马颠颠地跑了起来。
层叠起伏的丘陵,隐现着断续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一条弯曲的小路,积雪被马车轮子压出两道弯曲的车辙,在雪地上清晰地印出胶轮的痕迹,就像两条无限延伸的花边。马蹄踏在雪地上几乎听不见声音,四周显得寂静又神秘。富英是第一次下牧业队,望着眼前的陌生和空旷,还有那皑皑雪原,心里一阵阵发毛。尽管她知道自己暂时躲开了连队,躲开了连长,可等待在前面的又会是什么?
六
牛子和连队里几个异类被发配到了林海雪原。他们看过《林海雪原》这部小说,对少剑波带着那个剿匪小分队在长白山原始森林中与土匪斗智斗勇的场面都很熟悉。
刚把蒙古包搭好,几个人就分别排了坐次。牛子老大,称座山雕,老二是因为和连长吵架也被整了个灰头土脸的胡保疆,姓胡,就叫胡彪。其实在书里应该排第九的,在这里就不管那么许多了,再说,来的人加起来也才五个。小炉匠是年龄最小的满江,他以前在北京偷东西让公安局抓住过,尽管来兵团后没再犯过,但在连里没人待见,很受排挤,一有运动就揪出来示众。这次是因为连队里丢了东西,大家怀疑是他偷的,开了几天学习班,也没有结果,正好有伐木任务,顺便带来的。另外两个人一个姓徐,借用了那个音就叫了许大马棒。还有一个是李勇,当不了土匪了,也给人家改了名,叫李勇奇。这两个人夏天偷雷管去炸旱獭子,冬天整顿时被揭发了,也被整了个不亦乐乎。
来到森林,等于到了世外桃源,远远离开了是非,大家都很高兴。看着是被发配来的,其实连队里很多人还羡慕他们,可以躲开开会,政治学习,检讨灵魂深处私心一闪念,斗私批修了。这里是大兴安岭的余脉,也算是原始森林的一部分,常年没有人烟,特别是到了冬天,公路上来往车辆也都绝了迹。还有更特别的就是翻过北面那个小山坡就到了外蒙古。连里不知道是不是真糊涂了,把他们几个问题青年流放到远无人迹的边界线上,要是全跑国外去了怎么办。
胡保疆站在山坡上,问满江说:“你想过去吗?”
满江把头摇成了布浪鼓说:“不想,从来没动过这念头。”
他们几个人站在那里,默默地站着,看着山坡下那片洁白,那片异国的土地,近在咫尺。牛子说:“回去吧,早点休息,明天可要开工了。”
他们看过电影里伐木工人在大树即将锯倒前高喊:“顺山倒……!”“逆山倒……!”林间回荡着断续的吆喝声,绕过树木的空隙,回荡在森林上空,“倒……倒……倒……”由强渐弱。伴随了那声呼喊的余音,树干噼啪地爆裂,整个树冠在接触地面前发出沉闷的哗哗声,然后砰然倒地。想起来都使他们热血喷张。
现在轮到他们自己经历这一切了,却突然感到无所适从。站在大树底下,手里拿着锯树的快马子,围着大树转圈,谁也不知道该从哪里下第一锯。他们的任务是要伐三十根梁木和四百根椽子,还有若干做牛车辕子的木头。任务量很大,特别是他们从来就没干过,根本不知道怎样把一棵参天大树锯倒。
哥儿几个看着牛子,牛子看着大树。满江说:“要不咱们先锯矮点的,摸索出经验再锯大的?”
徐海山笑了:“嘿,看来今天轮到小炉匠值班,这主意不错。”
牛子和其他人也觉得是个好主意,于是分头寻找直溜的可以当牛车辕子的树。这里的树木种类不多,几乎漫山遍野全是桦树。白色的树干矗立在雪坡上,紫色的树冠朦朦胧胧,遮盖在林间,也许这里到了夏天会是暗无天日吧。
进树林里眼睛就花了,他们看着一棵棵白树干也不知道应该伐倒哪个。胡保疆说:“先别干了,照这样下去,过不了几天全雪盲了。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俩眼晃得看什么全是重影。”
找了块稍微平整的地方,五个人坐在雪地上闭目休息眼睛。牛子闭着眼说:“首先要熟悉环境,咱们没进过林子,所以才会这样的,也许习惯了就会好多了。今天不干了,咱们钻林子玩它一天。”大家伙儿听了都说好。
几个人在附近的林子里转悠了一天,天快黑了才返回驻地。在没膝深的雪地上趟了一天,脚上的大头鞋都湿透了。回来的时候每人扛了棵枯树站干(站干——立着的枯树),牛子把站干锯成了段,徐海山和李勇用斧子劈成半子,满江点火做饭。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半夜起风了。满江出去撒尿回来说外面下雪了,几个人出去一看,不远处的树林看不见了,天地全都成了灰蒙蒙一片。外面太冷,大家又全都缩回蒙古包里烤火。牛子说:“看来炉火不能停,要不非把咱们冻死不可。”
胡保疆说:“咱们轮流值班吧,得有一个人烧火。大头鞋也都湿了,不烤干了,明天怎么出去干活。”
大家全都没意见。牛子说:“你们去睡,我来值班,半夜谁醒了就替换我。”大家说“好”,就把棉被褥子铺开,挤成一堆睡觉了。牛子出去抱来许多劈好的半子(半子——圆木被劈成两半)放在蒙古包门口,把大家的鞋靠近炉子码放,然后往炉子里加进个一两个半子,借着炉火闪烁着的亮光看书。临走前,一些要好的兵团战士把连队里私人收藏的各类书籍收集了几本,让他们带上了,里面有毛主席、马克思的著作,也有来兵团时偷着带来的小说。牛子看的书已经被翻烂了,前面缺了十几页,后面也短缺了一大截,好在这本书他看得都快能背出来,不用看书名,只要看见里面提到的人物也知道是《烈火金刚》,描写抗日战争时期八路军游击队打日本鬼子的故事,现在只不过是拿来解闷的。
蒙古包里很热,白天又在林子里闹腾了一天,看了一会儿书牛子的一双眼皮就开始发酸,叫着劲儿地往一起合拢。他使劲儿揉了几下眼睛,干脆推门走到蒙古包外,寒风吹来,头脑顿时清爽了许多。
漫天飞舞的雪花被狂风吹成了无数个雪团,从灰色的天空横扫下来,旋转着撞击大地,暴风掠过山坡扬起地上的浮雪,狂舞着的雪幕把整个天地模糊成了混沌的世界。风愤怒地冲进了原始森林,林子里传来似狼嚎般尖唳的呼啸,带动着大地一起震动。牛子有些害怕了,他怕暴风雪会合着那呼啸声和大地的震动把蒙古包掀翻,怕在这上苍狂暴的夜晚被大自然吞噬。他觉出了自己的软弱和肉体的渺小,更感到了自己的困惑和无助,返回了蒙古包中。
第二天早上,牛子在朦胧中睁开眼,一线亮光从蒙古包破门上方的裂缝斜射进来。胡保疆坐在他的对面,看他醒了,说:“我夜里被冻醒了,发现你睡着了,就起来替你烧火。你再睡一会儿吧,今天什么都不能干了,还在下雪。”
正说着,满江被尿憋醒,匆忙爬起来穿了衣服就要推门出去。用力过猛,却被门弹了回来,险些撞到蒙古包中间的炉子上。他被牛子一把推到旁边,倒在躺在那里犯迷糊的徐海山身上。身上突然砸下个重物,徐海山吓了一跳,大骂:“你他妈找死啊!”牛子怕打起来,侧身过去一把揪起还趴在徐海山身上的满江,说:“大雪把门封死了,谁都出不去了。”
满江爬起来又弯下腰,双手捂着裤裆处,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妈妈啊,憋死了!”
胡保疆顺手扔过去一脸盆:“先尿这里吧。”早已睡醒了、坐在那里犯愣的李勇大叫:“那是我洗脸用的啊,别……”话还没完,就听见一片尿液冲出腹部的声音和满江长长的、舒服的一声“哎……哟……”混杂在了一起,紧接着一股浓厚的臊臭味充满了蒙古包。“他妈的这是什么味啊?掉狐狸洞里了,真臊啊。”离满江最近的胡保疆大骂了起来。
尿声引起了连锁反应,其他人的小肚子也一阵阵发紧,就着那臊臭,各人都来了一大泡。鼻子习惯了那股不堪忍受的气味后,大家平静了下来,商量着如何出去。
蒙古包是木头搭成架子后在外面蒙上毡子再用鬃绳捆住的,门被雪堵住后,从里面出去简直不可能。除非是把架蒙古包的用圆木做成的哈那抬起来,掀开一道缝,人从下面钻出去。可是现在蒙古包被积雪压住了,几个人用尽了全力也抬不起来。经过几番尝试后,五个人全都气馁了,看来只好等死了。
还没吃早饭,折腾了大半天,谁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牛子说:“还是做点吃的吧,要不把包里的半子烧完就连饭也做不成了。”
满江又往炉子里加了块木头,其他的人相帮着做了一大锅疙瘩汤。正吃着,胡保疆突然想出了主意,从顶上出去。
蒙古包顶部是用一块单独的毡子盖在上面的,那块毡子小,万一还没被雪盖住,只要伸出手,用刀子把鬃绳割断,也许可以从上面那个洞口钻出去。徐海山个子高,力气大,满江踩在他肩膀上,用手试着往上推了几下毡子,居然上面是松动的。他伸手探到了鬃绳,有人递给他刀子,几下就把鬃绳割断了,包顶露出了阴暗的天空,外面依然在下着鹅毛大雪,风却小了很多。满江身材瘦小,身体又轻又灵,挣蹦了几下,钻出去半个身子,胡保疆和李勇各拿来两把铁锹,顶住了他的双脚,使劲往上托,蒙古包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大家都停住了,生怕顶子塌下来。牛子也举起了一把铁锹,撑在陶那的顶部,让满江快点钻出去。满江终于钻了出去,平爬在蒙古包顶上不敢动了,他生怕一用力,会把支撑的陶那杆压断。牛子说:“你滚下去,下面是雪,摔不坏的。”包顶晃动了几下,听见满江在外面“哎呀”叫了一声,然后传来“噗”的一声就没动静了。
满江摔出去后,砸在了雪窝子里,几乎被雪埋住。他挣扎着爬起来,听徐海山在包里问:“你没事吧?”
满江说:“雪太深了,爬不出来了。”
牛子说:“你往后滚就没事了,后面的雪肯定没那么深。”
胡保疆扔出去一把铁锨,满江用锹把靠近门口的雪挖开,小门勉强可以打开一道缝,牛子侧身挤了出去,两人合力把积雪铲开,门开大了,五个人一起用雪在蒙古包两侧堆了道雪墙,然后又用雪把整个蒙古包围住,样子像爱斯基摩人的冰屋。都忙完了,天就黑了。从雪里挖出头天劈好的木柴,进屋把火生着,人也累坏了,勉强吃了点剩下的疙瘩汤,一个人值班烧火,其他人就睡觉了。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第三天傍晚,北边的天际露出一道血红的缝隙,看来要停了。
七
雪终于停了。
富英在屋里憋了三天。这三天里,额吉(母亲)说什么也不让她出去干活。虽然语言不通,但富英明白,额吉是怕她出去冻着。牧民穿的是大得勒,兵团战士穿的是薄薄的皮大衣。
现在好了,额吉给她找了件皮得勒,虽说穿在身上显得臃肿了许多,但出门不冷了。富英想尽快能和牧民一起参加劳动,哪怕是每天就去给关在羊圈里的弱羊添草也行啊。
弱畜点里有一个牧主,原来牧场公私合营时的私方场长,四清时被拉下来。内蒙古属于少数民族地区,刚解放时没有划分阶级成分,牧民也不懂得剥削和被剥削之间的关系。直到四清时,政府派来了工作队,把牧民分了阶级,牲口多的,特别是有马群的,就被定为牧主和富牧,相当于农村的地主富农。五十年代闹的公私合营,这会儿也不算数了,私营那半被取消,牧场也就成了国营牧场。老牧主色棱被从私方场长的位置上一撸到底,就连放牧的权利也被剥夺,平时只能干些打杂的工作,夏天剪羊毛,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养家,冬天就到弱畜点,和几个年纪大的牧民照看弱畜。色棱会说汉话,成了富英的义务翻译和蒙语老师。
刚到内蒙时,富英听到牧主二字还有些害怕,觉得牧主一定是十恶不赦的坏蛋,在万恶的旧社会欺压贫苦牧民,可是真的见到了牧主后,却怎么也与心里的既定形象挂不上钩。色棱既不青面獠牙也不张牙舞爪,是一个干瘦和善的老人,不说话时眼角都挂着笑容。谁遇到了麻烦都去找他,他也能尽力帮助解决。富英有点困惑,心想:色棱是不是只披了羊皮的狼啊?
老王头来拉青草时,富英悄悄问他:“我怎么看色棱不像是坏人啊?”老王头听了大笑,说:“本来色棱就不坏啊。”于是就把色棱的身世告诉了富英。
当年外蒙古独立,一个王爷带了自己的部族连同牲畜全都跑到外蒙古去了。色棱不愿意走,就留了下来.。也是因为这次迁移,当地牧民几乎每家在外蒙古都有亲戚。色棱家在公私合营前有一群马,几群羊,伙着几家牧民在祖辈居住的草原上放牧,算不上很富有的。公私合营后,由于他积极靠拢政府,把马群和羊群都合营进了牧场,又会汉话,就被任命为私方场长了。色棱放牧经验和组织能力都很强,在他的带领下,很快成为当地经济效益最好的牧场。四清下台后,公家干部仍然在很多事情上还找他商量。文化大革命开始他才被赶回牧业队打杂的。老王头说:“附近很多公社都欠着咱们场的钱,尤其是遇到了灾年。兵团来以前,这里每个工是一块六,附近公社就连一半都拿不到啊。”
富英听得目瞪口呆,她不理解,为什么这样一个对牧业有用的人才却在这里养弱畜。可又想,也许在这里才是最好的地方,他要是在内地,说不定早被打死了。从那天开始,她对色棱的态度开始转变了,也是从那天起,她开始拜了老师,每天和色棱学蒙语。
色棱是个好老师,不仅教富英说蒙话,还经常把照顾弱畜的方法传授给她。不过毕竟每天的事情不多,即便是有事情,牧民也不让富英干重体力的工作。这样一来,富英的空闲时间就多了,闲下来就开始想牛子。相思最苦了,特别是自己日夜思念一个人又见不到时。富英常常独自躲到草圈后面去哭,想起了去世的妈妈和大哥,二哥富健现在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更让她挂念的是牛子,也不知道他们在林子里过得怎样了。额吉看见日渐消瘦的富英,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呼勒嘿,呼勒嘿(可怜),马乃浑呼勒嘿(我的人可怜)。”富英更想哭了。
指导员来了,听说那场大雪下过,有些地方遭了白灾(雪灾),他去牧业队视察灾情。到弱畜时,天已经快黑了,只好留下来住一夜再赶回连部。
天黑时,富英出去给弱羊添草,指导员跟了去。富英站在高高的草圈上用四齿子往羊圈里扔草,指导员也爬上来说:“我帮你吧。”富英就把四齿子递给了指导员。没想到,指导员接过四齿子后,顺手扔到一边,一把抱住富英,跟着满是烟味的嘴就舔到富英脸上。富英慌了神,用力推开指导员的身子,颤声说:“你要干什么啊!”指导员的声音也有点变味,说:“富英,我喜欢你啊。”富英吓傻了,平时看着很正经的指导员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指导员又扑过来,把富英压在身子底下,一只手去解富英的裤子。冬天,身上穿了那么多,又加上富英在拼死力气挣扎,在草垛子上滚了几滚,指导员得不了手,他喘着粗气说:“富英,我家属一直不在身边,我好想啊,求求你了,如果你答应,我马上把你调回连去,想办法把你的户口也落上。”
富英哭了,说:“指导员,我不能啊,我心里只有牛子,你就饶了我吧,求求你了!”
指导员松了手,转身坐在一边,也哭了:“俺家属不愿意来这里,嫌这里太冷了。可我受不了啊!”
看着指导员在那里哭得很悲切,富英更慌了,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老爷们居然会哭得这么伤心,倒好像自己没答应是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似的。现在整个位置全颠倒了,倒是富英反过来安慰指导员了:“你别哭了,我不能做这种事,你别哭了好吗?”
指导员听富英这样说,哭得更厉害了:“富英,我是畜生,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啊!”
富英听了,心软了,说:“指导员,你别哭了,回去吧,在这里时间长了不好,这事我不对别人讲,我保证不说出去好吗?”
指导员抽咽着说:“富英,你真好,我很对不起你,我是真的忍不住了。我以后也不会再这样了。”说完,站起来,用手背在眼上蹭了几下,离开了草圈。富英却瘫软在松软的干草堆里,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第二天,指导员要走了,临走前问富英,要不要回去。富英坚决地说:“我不走,就留在牧业队里了。”指导员点点头说:“好吧,就留下来吧。”
富英说:“指导员,你回去派人到林子里看看牛子他们吧,这么大的雪,那边也不知道会不会出事。”
指导员点了点头,说:“好吧。”翻身上马走了。
八
雪停了,出太阳了,在漫山遍野白雪的反光辉映下,天蓝得不那么透明,像一块染串了色的普兰色的幕布。太阳被强行挂在半天空,放射着刺眼的光,穿透了大地上的积雪。此起彼伏的山坡,被阳光染成灰色、米黄色和淡淡的咖啡色。五个人在这斑斓色彩中,排成一路纵队,缓缓地,一步一个脚印走向半山坡的桦树林。一连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森林几乎被雪掩埋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身强力壮的徐海山,比牛子高出半个头,肯定在一米八以上。他肩上扛着砍枝杈的斧头,在没膝深的积雪中趟出一条雪路,使后面的人省了很多力气。走到林子边大家已经气喘吁吁了。徐海山回头说:“不行了,哥儿们,先歇歇儿,前面的雪更厚。”
五个人站在雪地上,稍微休息了一会儿,牛子说:“我在前面,你们跟上。”说完了,扛着快马子,向林子里走去。
这事说着很轻松,实际上每迈出一步都要高抬腿,把雪上面那一层壳踩碎,脚落地后,再迈出下一步。走了没多远,牛子就被一道雪墙挡住了去路。看样子那里雪很深,可能最浅的地方也要齐胸了。牛子回头说:“过不去了。”
胡保疆挤到前面说:“趴下力量就分散了,然后滚过去不就得了。”
满江笑嘻嘻说:“您老人家先做个示范如何?”
胡保疆混劲儿上来了,“滚就滚,还怕了是咋的。”
牛子赶紧去拦,胡保疆一甩胳膊,把牛子伸出的手甩到一边去,然后双臂平伸,猛地趴到雪堆上。雪堆上的硬壳哪里禁得住,胡保疆一个猛子便扎进了雪堆里,瞬间被雪埋住了。大家顿时都看傻了眼,李勇刚要过去拉起埋在雪堆里的胡保疆,他却一个翻身坐起来了,雪根本没有想像的那么厚,只不过是堆积在一个横亘在林子外面的土坡上。看着胡保疆满头满身的雪,四个人全笑得倒在了雪地上。
靠近林子边上的雪确实很厚,最深的地方到了胸口,毕竟是刚刚下过的雪,只是在上面结了薄薄的一层壳,下面却是松软的。用小肘把那层硬壳震碎,然后全身再往前猛拱,一条雪胡同就被拱出来了,真到了林子里,雪却没那么深了。
他们试着先锯倒了一棵白桦树,还算顺利,只是在倒的刹那没掌握好,擦到了傍边的树干,树冠又架在了另一棵树上。他们把枝杈砍断后,大树终于躺在地上。牛子和胡保疆总结了经验后,在不远的地方又锯倒了一棵,这次顺利多了,大树在两棵树的中间倒下,虽然挂断了周围一棵树的几根枝杈,最终还是砰然一声倒在地上了。五个人欢呼了一声,过去把枝杈砍断后,再用快马子把树干截成段,堆在一起。
经过几天的不断总结和实践,他们的工作进展也加快了速度。一个多星期就把规定的牛车辕子和檩条任务完成得差不多了。他们想休息一天,然后再去伐大梁木。伐梁木可不容易,一来要寻找非常直的木头,还要粗细差别不大的;二是桦树不行,非要杨木的。桦木容易腐烂,特别是在不通风的地方,做大梁使用不安全。杨木虽然没有桦木硬但纤维长,又不容易烂。可是林子里杨树很少,进林子已经有半个多月了,还真没看见过几棵像样的杨树,看来要找到三十棵成材的大树,真要下番功夫了。
指导员遵守了对富英的许诺,带了几个人和一些食物来慰劳他们。来了三挂大车,顺便拉一些木材回去。
那天下工后,牛子他们看见蒙古包附近搭起了三座新蒙古包,就知道连里派人来了,可没想到是指导员亲自带队。徐海山远远看见蒙古包上飘起的炊烟,高兴地说:“哈哈,回去有好吃的了。”正在得意,忘了脚下,一个屁墩顺雪坡溜出老远,把肩上扛的站杆也甩出去了。后面几个人扔了站杆笑弯了腰。徐海山爬起来,掸掉身上的雪,回头骂到:“喝笑老婆尿啦,这么高兴,把爷摔了就笑成这样,赶明儿咱一蹬腿,还不笑死你们。真没阶级感情!”
胡保疆说:“知道有好吃的就摔跟头,等以后娶媳妇还不得翻跟头打滚啊。”
徐海山听说,一胡撸脑袋:“娶媳妇?咱那老婆丈母娘还没给生出来呢,还早着呢。”
李勇也哼哼着说:“现在连自己都顾不上,还老婆呢。”然后指着胡保疆说:“你是不是想老婆了,要是真的想了,等伐木任务完成我给你介绍一个。”
胡保疆装出等不及的样子,上前拉住了李勇,说:“好哥哥,你就先说说看是谁,看咱相得中不。”
李勇说:“这个姑娘可漂亮了,一说你准知道。我现在不想说,怕你等不了,自己个儿偷着跑回去相亲。”
胡保疆依旧拉着李勇不松手,哀求道:“你就先说了吧,你不说咱还能安心工作?到时说你动摇军心,破坏兵团基本建设,回去就开你的批斗会。”
两个人在雪地上拉拉扯扯纠缠不清,最后摆开了摔跤的架势。其他三个人索性也不走了,在一旁起哄助威。远处蒙古包里刚来的人看见这边在摔跤,也有跑过来看热闹的,把胡保疆和李勇围在中间。徐海山更来劲儿了,大呼小叫当上了裁判。
哥儿俩挣蹦了好一会儿谁也摔不倒谁,李勇喘着粗气说:“算了吧,我还是告诉你吧。”胡保疆松开手,掏出烟来,分给大家。李勇点着烟后,说:“其实我说的这个人大家都认识,你听我介绍就知道了。这个姑娘平时总穿一身黑,两排纽扣……”满江插嘴说:“还穿的是列宁装呢。”胡保疆顺手打了满江脑袋一下,呵斥道:“边儿呆着去,打什么岔。”然后催李勇往下说。李勇使劲儿吸了口烟,继续说:“它身后拖着一条小辫子,脚上穿了两双小皮鞋,走起路来咯噔咯噔的,哼哼唧唧还喜欢唱个小曲……”说到这儿,大家轰然大笑。李勇拔腿就跑,胡保疆怒骂着追了过去。
吃完晚饭,指导员把牛子叫到外面。大雪初晴的林海里一片寂静,刮了几天的风也累了,悄悄地地掠过树梢。指导员问了问这些日子他们是怎么过来的,然后说:“富英是个好姑娘,你要好好对她。”牛子感到莫名其妙,不明白指导员为什么要提起富英。牛子知道,一般来说,政工干部和主管生产的干部之间都有矛盾,难道指导员真的要把和连长之间的矛盾公开了。如果公开了,指导员必然要有自己的群众,需要拉拢一些人来与连长对抗,牛子可不想裹进去,两个领导,得罪谁都会给今后带来无尽的麻烦。不过从内心来说,牛子还是更喜欢指导员,一是自从来到内蒙,指导员一直没换,谁怎么样心里都清楚;二是那次找锅盔时,牛子看见了指导员对兵团战士们的关心。虽然他对指导员有些方面并不满意,可总体上在连长和指导员之间还是更偏向指导员,起码他不随便整人。
指导员给了牛子一支烟,自己也点着一支,抽了几口。突然叹了口气,说:“我就不瞒你了,咱们之间年龄相差不了多少,差个十来岁也算不了什么。到这冰天雪地来都不是自愿的,组织安排。我是军人,不能不服从命令。可是你们还年轻,如果有机会还是离开这里吧,这个地方不是人呆的。”
牛子不明白,指导员为什么要跟一个犯了错误在接受劳动改造的人讲这些话。他没敢接这个话茬,生怕自己哪点说错了,将来会被整得更惨。以前不就是因为太信任他们了,觉得自己说的和做的都没错,才被连长整到了林海雪原里来,体会了一把当年土匪占山为王的感觉。虽然他并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可就是觉得窝囊,别扭。
指导员看牛子没吱声,明白牛子的心与自己还隔了一层,不由叹了口气,继续说到:“我知道你对我不信任,兵团里上下级关系很紧张,我们这些当干部的是有责任啊。”他深深吸了一口烟,接着说:“在部队带兵,关系简单,只要求服从,其实思想工作很容易,可是你们不一样,虽然也是兵,但又不是兵,你们这些从城里来的年轻人有文化,想的就多些了,所以做你们的工作很难啊。我一直不想管得过多,就是怕把关系搞僵了,而且我也知道你们心里很苦的。我家里也有人去插队了,很同情你们。”
牛子奇怪,“你家也有人去农村了,难道你不是从农村来的?”
指导员说:“我是大学毕业后参的军,原来想到部队里锻炼一下。父母都是军人,我是在部队环境中长大的,从小就羡慕军人。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没多久,父母所在部队也受到了冲击,父母由于家庭原因被迫转业到了地方上,我的弟弟和妹妹因受到父母的牵连被下放到了农村。”
牛子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这种事情太多了,他关心的是自己今后的生活。其实指导员刚开始说的那句话还真的使他的心动了一下,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如果能够离开,他是很愿意走的。可是现在想这些不是太遥远了吗,从上到下,不是都在要求我们扎根边疆吗?他摇了摇头,不经意地说:“指导员,我不是愿意和你们领导对着干,可是现在的情况你也看见了,到牧区来,是为了建设牧区,改变这里的落后面貌,可咱们干的,哪一样是与牧业有关的,本来草原不需要一下子来这么多人,这里是牛羊马的天堂,来了那么多人,把它们的地方都占了。我一直觉得自己是草原上一个多余的人。我也想为国家多做点事情,来了都好几年了,虽然也盖了房子,可那只不过是在搭窝,可这个窝又不属于我。……”说到这里,牛子停住了,虽然是不经意说出来的,又明显地越界了,牛子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怕指导员利用自己随便的几句话,无限上纲,那可真成了反革命了。
指导员看出了牛子的顾虑,摇摇头,说:“其实你的想法我也有,可是我现在的身份不同,有些话是不能随便说的。” 不能说就只好都沉默了。
在外边的时间长了,牛子感到很冷,说:“回去吧,这里不是散步的地方。”
指导员转过身,向蒙古包走去。快走到蒙古包时,他回过身来,小声对牛子说:“今天的话就到此为止,以后也不要再和别人讲了,我在这里多留些日子,让其他跟我来的人先运回几车木头,等下次大车来了,我再回去。”
牛子恍惚觉得,指导员是想躲开连队一段时间,看来他的不满情绪是真的。
三天后,大车满载新伐下的木头回去了。人少了,树林里显得很静。
九
富英到了弱畜没多长时间就熟悉了这里的环境,牧民照顾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晚上给圈在圈里的弱羊加一回草,白天一般没事可做,放牧是轮不到她的,牧民不让她去。富英有时和额吉出去捡牛粪,再不然就是去井上挑担水回来做饭,可真到了做饭的时候,额吉又把她轰到一边看着。蒙古人的饭简单,把入冬前杀好的冻羊肉放在锅里,一煮就是一大锅,等肉煮熟了,捞出来,在肉汤里撒上几把小米,熬成稠粥,大家围坐在炕上,大块吃肉,大口喝粥。吃饱了一天的任务也就结束了,幽暗的羊油灯下干什么都不成,牧民们也没那么多话可说,各自分头倒在炕上睡觉。富英一直搞不明白,也不知道这些人是真的睡着了没有,反正她是睡不着。
睡不着就开始胡思乱想,这也是每天富英最怕的。脑子里就像在过电影,妈妈和哥哥的影子时常出现在眼前,似乎在向自己述说什么,可又不知道他们到底要说什么。富英感到孤单,又害怕,前途对她来说简直如同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她不敢多想,可又不能不想,始终也闹不明白到内蒙来到底要干什么。半夜里想完了死去的妈妈和哥哥,就想牛子,一想就更睡不着了,她担心牛子出意外,这个世界上牛子就是她整个生命的支撑点,如果再失去他,自己还能够独自面对生活吗。富英每晚都是伴随泪水昏沉睡去,又时常在梦里惊醒,看着眼前黑漆漆的一片,她想大声哭诉,泪水却顺着眼角无声地流淌。黑暗中听到身边老额吉深沉的鼾声,随着那鼾声的起落她感到心里稍微平静了下来,也许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额吉会收留她。这样想过了,恐惧感有时会悄悄离去,但一闭上眼,心里却无来由地产生出新一轮的惶恐,似乎又来到了那无底深渊的边缘。听说指导员从弱畜返回连队后就去了森林,但那边的情况究竟如何却没有人跟她讲。她想找个机会回连部去看看,犹豫了几次还是放弃了,她更怕看见连长那阴沉冷酷的面孔,怕她去了就回不来了。
富英病了,发着高烧,嘴唇爆裂开,还说着胡话。牧民到连部找卫生员,老王头赶着大车把鑫铃也带来了。
富英病的奇怪,卫生员没办法,该打的针打了,该吃的药吃了,富英依然整天昏沉沉的,似乎睡不醒了。鑫铃知道富英得的是心病,可能已经无药可医。在没人的时候,鑫铃时常小声在富英耳边轻声地说着宽心的话,怕她过不了这个冬天。
连长来看过一次,想把富英送到师部医院,他是怕富英死在这里不好交代。可冰天雪地的,又怕路上出意外,去联系师部的救护车,那边说雪太大了,车子过不来。也是实际情况,幸亏下雪前连里事先备足了粮食,现在有近两个月没看见有汽车来过了,连里的储备粮也维持不了多长时间了。师部那边说,只要车能开进来,马上就派车过来,也只好等了。
老王头提议,“要不我赶车到师部去把医生接来,顺便再拉些粮食回来。”连长觉得是个办法,让大车班三挂车一起去,路上互相照应点,别再出事了。前任连长的教训在那里,尽管他对牛子和富英有天大的不满,现在人命关天,还是救人要紧。
连里采取了措施,即便师部大夫愿意来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这几天富英的病情虽然没有继续恶化,但依然不见有好转的迹象。全靠了鑫铃在那里照料。额吉也急,她喜欢富英,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富英刚来时,每天额吉不离口地叫着,把个老太太叫得心里甜滋滋的,看见富英病得气若悬丝,额吉急得嘴里也起了泡。连长还没来时,她和色棱嘀咕了一阵后,色棱骑马走了两天,带回了蒙医依登扎布。原来草原上没有医生,牧民有病就去请蒙古大夫来治。文革开始后,依登扎布不敢再继续行医,放下药包在牧业队放羊。可牧民有病还依然去找他,成了地下大夫。额吉只是希望万一菩萨保佑,富英兴许真能救过来。吃了几剂依登扎布配制的黄色药粉后,富英的病情开始好转,能坐起来说话了,大家的脸上看见了笑容。
老王头来了,师部的医生不来,说病人不到医院去,光是医生去也解决不了问题,总不能把设备也一同带走。他们那是在找借口,嫌牧业队条件太艰苦,怕招身虱子回去。老王头进门就大声骂街,连上好几辈子的祖宗都稍带着跟着沾了“光”。他看见富英病情有缓,也顾不上骂人了,在一旁嘿嘿傻笑。他告诉富英,牛子没事,指导员去看他们,自己也留在了林子里。富英听了,第二天精神更好了。鑫铃看着富英就哭了,说:“傻丫头,你要是再不好,我也要病了。”
富英在大家的照顾下,渐渐复原了。二祥却出事了。
其实二祥这人要比牛子和锅盔老实。以前在北京,惹事的是牛子和锅盔,二祥这人仗义,哥们儿的事就是自己的事,所以看表面也成天在街上跟了牛子、锅盔撒野,可从来不主动生事。来内蒙古后也是这样,除了干活平时很少说话。冬季整训,把牛子他们整树林里去了,连长依然不肯善罢甘休,逼着和牛子要好的几个哥们揭发牛子。有人绷不住了,有的没有的全说,只有二祥在那里硬挺着什么都不说。既然不说,那就是在包庇,连长像下了狠心非要连队里揪出个把反革命才肯住手似的。
鑫铃是在二祥的劝说下才私自跑到弱畜找富英的。她是烈属,连长知道要想整她,恐怕不太容易,那家的老太太就不好惹。正好鑫铃跑了,指导员留在林子里没回来,连长整二祥更加肆无忌惮。
在得知富英病情开始好转后,连长组织全连开了个大会,题目很吓人,叫个“揪出连队一小撮破坏兵团建设的坏分子大会”。其他兵团战士也知道是冲了牛子和二祥去的。反正是破鼓万人捶,积极分子首先发言,句句往纲上线上扯,全是空口号,没有实质性内容。二祥本来胆子就不大,身边又没人撑腰了,吓得在一边哆嗦。可也怪了,哆嗦尽管哆嗦了,可还是什么话都不说。连长火气大,遇到个软硬不吃的,干脆就和二祥较上了。几拨人马轮换逼二祥揭发,晚上连觉都不让睡,二祥开始坚持不住了,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脑袋里空白一片,即便是想揭发也失去了思考能力。几天过去了,二祥看见谁都好像不认识,有时嘴里念念叨叨的,谁也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有时两眼发直看着前方一言不发。二祥疯了。
鑫铃妈是二祥疯了才知道的。她站在院子里骂连长,说要步行到团部去告状。连长慌了。他原来也没想把事情闹大,只是由于双方顶在那里,他下不来台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现在人疯了,想不下台也不行。他赶紧找了几个女兵团战士,连拉带劝把鑫铃妈先稳住,老太太真跑团部去上告,自己怎么交代。就这样一闹腾,把派大车接指导员回来的事就耽搁了。连长不愿意指导员回来。两人之间有矛盾,连长心里很清楚,指导员向着牛子,他本想趁指导员不在时,逼二祥吐口,把牛子的事定死了,即便指导员想帮牛子也帮不上了。更深一层是想借整垮牛子把指导员压下去,那时连里的事情可就是他一人说了算。
十
指导员留在树林里已经快半个月了,大车还没来。指导员每天随了牛子和伙计们出去伐木。刚开始大家还觉得多少有些别扭,没过了几天,生脸成了熟脸,自然也就没了高低贵贱上下级的感觉了。指导员清楚,在林子里分级别也没意思,要想得到大家的信任,首先要平起平坐,有时甚至还要牺牲掉点年龄上的差别,所以干活分配工作一切还是都听牛子的。
檩条、牛车辕子的任务完成了,剩下的就是最难伐的梁木了。林子里杨树少,要漫山遍野到处去找。刚开始,几个人在林子里乱转也找不到合适的,转了几天后才发现,长在背阴坡地上的杨树才够高,树要找阳光,背阴地阳光少,树就使劲伸头猛蹿,能长到十几米高,而且树干的粗细均匀。可是在那种地方放树,相对就危险,林密坡陡。要想把大树随心所欲地放倒,技术性很强。伐木要先看树冠,较容易的是树冠朝哪里,就让大树往那里倒,再有就是看山坡,顺山放木也容易。可在林子密的地方就不同了,必须把树放倒在有空隙的地方,否则会打挂。一旦被锯倒的大树架在别的树身上,就必须把它用别的树砸下来,有时用一棵树砸挂都不行。不过有了以前的经验和不断总结,牛子他们已经成了熟练的伐木工人,只要小心注意轻易不会出现问题。
十几棵梁木的任务眼看就要完成了,大家都松了口气。指导员也很高兴,想亲身体验一下放倒大树的感觉。前一段时间,牛子只让他拿了斧头去砍枝杈,他觉得很不过瘾。一天,牛子和胡保疆找到一棵合适的杨树,把指导员叫来,让他体验生活。牛子先围着树干转了一圈,看了看四周的情况,确定了大树倒下去的方向,然后用斧头砍出一道三角形的豁口,胡保疆把快马子递给了指导员,让他和牛子合作把这棵树锯倒。牛子对指导员说:“拉锯的时候千万不要用死力,顺着感觉走,手腕要放松,到最后听我的指挥,我叫杀锯时,必须要用力快拉,注意千万别互相叫劲。”
指导员觉得自己行,有点不耐烦,催牛子快点动手。牛子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弯腰撅屁股和指导员拉锯扯锯地忙活起来。开始,指导员手和胳膊配合不好,显得有些僵硬,牛子大声说:“要放松,别那么用力好不好,要是这样伐木,人还不累死了!”指导员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开始别扭了,但自己确实不行,虽然心里不高兴,脸上却仍然挂着微笑,说:“好,我听你的。”锯到三分之一时才找到感觉,速度也加快了。大树颤抖着,锯开的裂口处发出咔咔的声音,牛子手上没停抬头稍稍看了一下,对指导员说:“你放松点,往我这边杀锯,要快!”说完,还没等指导员完全反应过来,手里的动作猛地快了起来,差点把指导员带个跟头。两人拉锯的速度加快,锯断的部位发出剧烈的噼啪声,就在同时,树身开始倾斜,牛子对指导员说:“你拿了锯快跑!”指导员还在犯呆,牛子把锯从缺口处撤了出来,大声喊:“你还犯什么傻啊,快跑!”然后用身子靠在倾斜的树干上,猛力推了一下,喊了声“逆山倒!”转身就跑。
听见牛子的大声命令,指导员自尊心大受伤害,竟然只是往后退了几步,停在那儿不动了。锯倒的树干随着噼噼啪啪的脆裂声逆着山坡倒了下去。倒地的瞬间,由于是逆山,山坡很陡,又加上是倒在雪地上,粗壮的树干顺着山坡直往下滑,指导员站在那里看呆了,这才明白牛子为什么让他快跑的道理,慌乱中却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跑才好。就在树干马上要撞到指导员身上的瞬间,满江猛扑过去,把指导员撞出有一丈开外,树干却狠狠刮到了满江的小腿,他大叫一声晕过去了。
牛子气疯了,没头没脑冲着指导员吼叫着:“让你跑,你还在那里犯傻,这会儿是顾命要紧还是顾形象啊!”说完,扑在满江身上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满江,满江!你醒醒啊!”满江松软的身体像一滩泥,歪斜地靠在牛子怀里。其他几个人也跑了过来,围在满江身边。李勇用斧头砍了两根直溜的树枝做夹板,把军大衣外面的布撕扯成布条,把树枝捆绑在满江受伤的腿上固定。牛子找到了伐木时脱下的军大衣,徐海山去砍了两根稍粗点的木棍,用两件和起来的大衣做了个简单的担架,四个人把苏醒过来、疼得低声哭泣的满江轻轻抬上去,下山回蒙古包去了。路上谁都没说话,更没搭理指导员。指导员和大家本来靠近的距离,因为这次事故又拉开了。
满江靠在牛子的身上,嘴里不断抽着气,想用这种办法减轻从小腿传遍全身的疼痛。胡保疆坐在铁炉子前,把火烧得很旺。李勇跪在那里和面,准备烙饼。徐海山从外面铲来一筐雪,倒在铁锅里化水。大家都在忙着,只有刚刚惹了祸的指导员蜷缩在蒙古包角落里,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想知道。蒙古包里很静,只有炉子里燃烧着的木头传出噼啪的爆裂声。
胡保疆打破沉寂说:“牛子,万一这些日子连里还不派大车来,满江的腿不就耽误了,不知道会不会是骨折?”
满江听说,抬起满含泪水的眼,说:“下面涨得厉害,肿了吧,疼死我了。”
胡保疆转过身说:“还是先把鞋脱了吧,里面肿了,如果再用鞋箍着影响血液流通,可能不好吧。”
徐海山和胡保疆过去给满江脱鞋,脚肿得发紫,虽然鞋带都松开了,可是仍然脱不下来。牛子说:“去拿剪子,把鞋剪了!”说完了才想起来,哪里有什么剪子。大家相互看着,不知道怎样才能把鞋脱掉。满江哼着说:“用刀子,用刀子把鞋帮和鞋底的线割断……”说到这里已经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力气了。
胡保疆身上就有刀,从兜里掏出来,沿着鞋底和鞋帮把线挑断,总算把鞋脱了下来。当鞋底和鞋帮分开的瞬间才发现,那只受伤膨胀的脚被勒得变了型,五个脚趾全部紫得发了黑。大家看了都很害怕,怕那脚已经坏死了。但谁也没敢出声,只是用眼神相互询问着。
那天夜晚,胡保疆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烙饼,烙出一些后,再和面,然后又接茬烙。牛子最后明白了,胡保疆是在准备粮食储备,可能有什么想法但还没完全想好,所以没说出来。正在心里琢磨着,李勇问胡保疆:“你是不是想要咱们几个把满江抬回连里去啊?”
指导员一听就急了:“本来满江出事我就已经没法交代了,万一你们再出事,我可怎么办啊!不行,谁也不许离开这里,等连里的大车来。”
徐海山听了,直着脖子喊起来:“大车一天不来我们就等一天,可满江的腿等不了的,拖一天就多一天的危险,你自己把那眼珠子瞪大了看看,那脚都成什么样子了!”又小声说:“要不是为了救你,他现在还好好的呢。你还想怎么交代,想自己的责任……”下面的话可能太难听了,到了嘴边又被生咽了回去。
李勇也说:“抬,我赞成抬,豁出去了!”
指导员还想阻止,可一点威信都没有了,谁还听他的。他看着大家激动的样子,没再说什么。牛子知道,现在就等自己一句话了。大家都很不冷静,情绪冲动起来时作出的决定有时是很不理智的,所以他尽管也赞成把满江抬回连去,可又想到指导员说的也对,这近百里的路程,需要走几天啊,冬夜草原的寒冷,如果没地方避寒过夜,满江没救成,再把五个人全冻死了,不就更麻烦了吗。他让胡保疆帮忙点着了一支烟,想先把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也许可以想出更好的办法来。
徐海山沉不住气了,冲着牛子说:“你倒是说句话啊,全等着你呢!”
牛子说:“现在不能着急,大家都安静下来,也许会有更好的办法呢。”
几个人都不出声了。指导员坐在角落里,心里在生闷气。他是这里的最高领导,却根本没人听自己的,即便这次事故确实是由于自己的自尊心和怯懦造成的,但对这种目无领导的做法他还是不能接受。再说返回连队后大家都知道了这件事,那时他说话谁还听。
牛子毕竟年轻,指导员内心所想的他根本不可能猜测到,便在无意中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也为今后埋下了谁也无法预料到的麻烦。不过这时他的心思已经全部用在了满江的腿上,无暇顾及其它的了。一支烟抽得只剩下烟屁股时,牛子脑子里突然想起老王头送他们来时说过的一句话:“从这里再往前走个四、五十里就有个边防站……”眼前一亮,说:“把满江送到附近的边防站去,那里肯定可以有办法与外界取得联系。”
大家一听全赞同,四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抬着满江,一天走个四、五十里不成问题。牛子说:“现在全都抓紧时间休息,明天一早就走,估计天黑前能走到。”如果他这时能够主动请示一下躲在阴影里的指导员,也许更好,但牛子这时早已忘记了指导员的存在。
(十一)
鑫铃看见二祥时他正坐在连部食堂窗根下找虱子。很认真,一丝不苟的在查找内衣的每道褶皱,看见了那黑灰色的小动物在爬,二祥脸上就绽开了笑容,然后用双手的大拇指轻轻一挤,“啪”的一声脆响,二祥便得意的笑出了声,随即说一声“他妈的!看你往哪里跑,还咬爷不咬了?”
鑫铃走过去,二祥连眼皮都没抬,淡淡地问:“什么时候开会,我去就是了。”然后依旧在寻找虱子。
“二祥,是我,我是鑫铃。”
“嗯,你好,这边坐。”二祥还是没抬眼皮,只是把身体往旁边挪了一点。可是鑫铃感觉到了,也看到了,二祥的手在抖,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来,可是那手却说明二祥内心也在抖。鑫铃蹲下身子,看着二祥的脸,小声说:“二祥,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也知道你是好样的,你没出卖朋友,这也说明我没看错你,不管你今后如何,我都是你的人,有什么话就跟我讲吧,说出来也许会好点。”
二祥还是没抬头,也不说话,手却不抖了,专心在寻找虱子。鑫铃在那里蹲了一会儿,知道二祥是不会说什么了,就说:“二祥,你可以继续装下去,我也不会揭露你,可是你要明白,对一个爱你的女人是不能欺骗的,也骗不了她。因为她懂得你的心。”说完,站起身就走了。
吃饭时,鑫铃看见二祥在食堂门口站着,背靠在墙上晒太阳。鑫铃走过去,并排和他站在一起,也靠在墙上,看着兰兰的天上那缓慢漂浮的几丝白云鑫铃想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突然她感到二祥的手在碰她的手,就把手掌张开了,二祥便握住了鑫铃的手使劲儿攥了一下。鑫铃觉出了,二祥在她手心里放了东西,于是赶快攥紧拳头离开了。
二祥给鑫铃的字条上写着:鑫铃,我只能这样了,他们把我逼的没有退路了,我绝对不会出卖朋友,除非我死,可是我又很怕死,没办法只好让我疯了吧。你还是离开我远点,我不想让你也牵扯进来,如果你真爱我,咱们如果真的能成为夫妻,也不在这一时半刻,你说是吧。
鑫铃这时才想到了哭,就趴在床上大哭。老妈妈到运输连去看两个儿子没在家,她一个人可以纵情地痛哭一场了。脑海里是到内蒙后所经历的事情和跟二祥最初的见面。那是搀扶着已经哭的没有力气的娘刚刚走下汽车,二祥跑过来掺住了娘的另一只胳膊,也是满眼的泪花。鑫铃就想,这个人倒是很有情意的啊,心里就有了好感。以后接触多了,就更喜欢二祥了。他们的关系进一步发展还是在那次二祥站岗后,二祥当时劝说她们,要她们别哭了,可是听得出来,二祥的声音里也带了水音,那是把泪水含在嗓子眼才有的声音。当时鑫铃是最后离开的,在临走时,她轻轻地说了一声“二祥哥,那我就走了。”千言万语,这一句就足够了。
哭了一会儿,鑫铃就睡着了。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可是心情似乎好点了,她坐起来把油灯点亮,想给自己做点吃的,到外屋找粮食,发现粮食不多了,只有一点白面和一碗小米。不管那些了,她到去外面拿煤,回来把炕火捅开等火着旺了好做饭。和面擀点面条最省事,她又到外面找肉,入冬前在牧业连买了羊宰好,全部装在屋外的一个大木箱里冻上,吃的时候到那里拿。鑫铃刚走出去,就看见一个人站在屋子对面的黑影里,她知道是谁,就说:“你先进屋吧,快点,别要人看见了,我拿点肉就来。”
二祥也不出声就走进屋去,坐在炕上等鑫铃。
鑫铃拿了肉,转身刚要进屋,隐约看见不远的地方似乎还有人影在晃动,她明白了,是有人在暗地里监视着二祥,他们好像也在怀疑二祥是在装疯。鑫铃假装没看见,进屋随手关了屋门。把冻肉放在灶台上,然后把面粉倒在面盆里,兑了水,坐在二祥身边开始和面。她小声对二祥说:“外面有人在监视你,你知道吗?”
二祥点点头说:“我早就知道他们不放心我,怕我是在装,所以白天我没理你。”
鑫铃问:“你知道干嘛还要进来,不是告诉他们你没疯了吗。”
二祥说:“我就是要耍耍他们,你想啊,今天多冷啊,咱们在屋子里暖和着,他们却在外面冻着,先要他们冻会儿吧,等会儿还要他们的难堪呢。”
鑫铃知道二祥有办法,信任的看着他会心的笑了。
鑫铃干活麻利,不一会儿就擀好了面切成条,锅里水也开了。鑫铃把面条抖开下进了滚水里,盖了盖子又去切肉。把羊肉切成薄薄的片,面条熟了趁热放进锅里,再洒点大盐粒子,搅和几下就行了,别看简单吃起来可香了。二祥和鑫铃吃的满头汗,相互看着谁也不说话,他们知道外面一定有人在趴墙裉,躲在窗下偷听屋子里的动静,鑫铃还想,要是在夏天,一定要把洗脚水给泼出去才解恨。想着外面的人像条落水狗的样子,鑫铃突然大笑起来。
二祥被她笑糊涂了,看着鑫铃那可爱的样子也笑了起来。鑫铃小声把自己为什么笑告诉了二祥,二祥忍住笑,在鑫铃耳边说了一阵,鑫铃点头表示赞同,于是他们开始了行动。鑫铃悄声地先去把自己的饭碗洗了收好,然后回来坐在二祥对面的炕上,中间隔着炕桌。二祥把放在炕桌上的油灯一口就吹灭了,然后和衣躺在了炕上。就在同时,外面的屋门被猛力撞开了,随后听见有人高喊:“捉奸啰!捉奸啰!”打着手电涌进来了七八个人。鑫铃没动地方,依旧坐在那里,二祥紧闭双眼,好像睡熟了似的。
这会儿屋子里虽然没灯,可是被几支电筒晃的一切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此刻,炕桌上只有一个刚刚吃完面条的饭碗和一付筷子,锅里还有剩下的面条。鑫铃衣服整洁的坐在炕的另一面,二祥和衣蜷缩在炕角里瞪着惊恐的双眼,不用说就可以明显的可以看出,只有二祥一个人在吃东西,鑫铃坐在那里,好像很害怕的样子,怎么可能通奸。明眼人一看就很清楚了,是鑫铃给疯子二祥做了面,二祥吃完了就睡了。对于疯子来说,这一点都没那么,何况大家都知道,二祥疯了之前一直在跟鑫铃恋爱。二祥疯了鑫铃还不嫌弃他,还要照顾他,给他做饭吃,这点谁都没办法指责。可是对于没疯的这些人,突然像强盗般的闯进人家屋子里,似乎有点过分了。夹杂在人堆里的连长这时真有点无地自容了,大家也都在看着他,似乎在问,下面的戏还怎么唱?
要仅仅就是连长带去的几个人在,也许强行把鑫铃和二祥带走,硬说他们通奸也并非不是办法,可是现在全连的人出来了一半还多,里面大有同情二祥和鑫铃的人在,这些人是瞒不住的,即便是现在编了谎话把人带走了,可是以后上面下来调查,事情很容易就会搞清楚,到那时就更下不来台了。
连长走到了鑫铃面前,问:“这么晚了,你怎么能让二祥在这里睡觉。”
鑫铃说:“他一个疯子,进来就说要吃面条,我害怕啊,给他做了,吃完他就把灯吹了,这不你们就进来了。”合情合理,不管是谁,遇到这种情况,好像都会这样的。
连长挥挥手,对屋子里的人说,“把二祥带走,大家也都回吧。”
鑫铃急促的说:“连长,别走啊,屋门被撞坏了,你们要是就这么走了,我怎么办啊?”
连长心里的火突然就冒上来了,刚才一直在压着,现在怎么也忍不住了,高声大喊:“木匠在吗,小崔来了吗?”小崔其实就在不远的地方看热闹,听见连长在喊,躲进黑影里溜走了。
连长喊了几嗓子,没见有人来,就派身边的人去找。半天人回来说小崔发烧了,在生病来不了。连长的火气更大了:“生病都不会找时候,怎么现在病啊。”然后走到那扇被撞坏了的门前看看,简直没办法修了,当初那些小伙子怎么那么大的劲儿。没办法只好派人在这里看着,免得东西丢了。安排鑫铃暂时到女生宿舍去住几天。
连长很丧气,没抓住狐狸到闹了两手臊。刚推开家门,听见自己婆娘在唠叨,“你就多积点德吧,人家一个黄花大姑娘,你这样做是不是太缺德了。”别看连长在外面凶,回家却老实的像只猫,天生就怕老婆。听见这话又发作不起来,脱鞋上炕,倒在那里捂住脑袋生闷气。
连长想了一会儿,好像突然醒悟了,自言自语说:“是啊,我这样图个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指不定哪天就离开这里了,这是何必呢,还真把这里当事业了。”
他老婆听了,也笑了,说:“可不,你这辈子转了多少地方了,哪里呆久过,最多三五年就换地方,官没做多大脾气可是见长,人家小孩子们也够可怜的了,都是城里人家出来的孩子,多娇嫩啊,到这里冰天雪地的来受罪,也真难为他们了,你就别跟着整人家了。”
这会儿连长似乎全明白了,最清楚的就是今天让二祥给耍了,不过这么一来反倒把他给点醒了,心里居然一点气都没有了,想想就笑了,对老婆说:“二祥这小子真够聪明的,咱家小子要是能有这脑子就好了。”
在此同时他还想到,指导员在林子里都这么多天了,早就该派车去了,是该让他回来了。
(十二)
天刚亮牛子就醒了,一夜都没睡踏实。他看见在烧火的胡保疆趴在膝盖上打盹,就穿衣起来,推了他一把小声说:“你先睡会儿吧。”胡保疆被推醒了,揉了揉迷糊的双眼,说:“不睡了,还是趁天亮早点走吧,谁知道路上会遇到什么麻烦呢。”说完了,往炉子里添了块木头,把铁锅放上去,加了水准备做早饭。牛子起身推开了蒙古包的小门,来到外面。
寒冷的银白色的原始森林被晨曦渗透成一片灰朦朦的混沌的世界,阳光虽然被印在了大地上,可是寒冷却把温暖阻挡住,看着那映在雪地上金灿灿的光亮,牛子浑身却打了个哆嗦。
山里的冬天亮的晚,这会儿估摸到了九点左右了,再不走恐怕天黑前到不了边防站,万一路上再遇到事耽搁了时间,说不定真会遇到麻烦。想到这些,他反身又进了蒙古包,对胡保疆说:“是啊,还是早点走好。”说完就大声吆喝起来。“起来啦啊,别睡了。”其实许海山他们也没睡好,尤其是满江,几乎一夜都没睡,那脚肿成发面馒头样了,怎么还能睡得着。
李勇穿了衣服,披上大衣拿了斧头向林子里走去,很快就砍回了几根顺溜的木棍,准备做担架。许海山看见了,就把棉被的四角撕开,把木棍穿过去稍微捆绑紧,一付简易担架就做成了。这时胡保疆的早饭也做好了,小米粥和昨天烙的大饼,几个人囫囵吃着,心早就离开了蒙古包,各自思索着面对他们的一天里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如果只不过就走那么四五十里地,真是也算不得什么,可是今天他们要抬着满江,情况就不同了,同时也都感到了身上责任的沉重。
这时指导员内心也在斗争,是跟着他们去,还是留下来。他不停地自问着,但好像都没有答案。对牛子他们的目无领导,指导员早就心怀不满,不过是没有机会表示出来罢了,毕竟是读过书的人,无理取闹的事情他还是做不出来的,这就是他与连长间的区别了,连长是带兵的,出口就是命令,指导员是指导思想的,他懂得人心的项背,尤其是现在,兵团很不同于部队,虽然说编制还是按照部队那套,可是下面的兵其实要比那些农村来的黄土渣子难侍弄,他了解文化人是个什么坯子,也知道怎么对付。可眼下他真遇到了难题,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原因造成了这次的事故,他满可以发号施令指导这里发生的一切,可是现在他的话根本不会有人听,可以说是威风扫地了。他沉思着自己目前的处境,最后决定留下看家。如果连里这会儿派车来了,这里没人也不行。可是这话怎么说出来,满江是因为救他才受的伤,他在权衡着如何措词才能搪塞过去,牛子却像看透了他的心思,在忙碌中对他说:“指导员,你就别去了,这里也需要有人看着啊。”这句话虽然很及时,但是从牛子嘴里说出,却让指导员心里很不舒服,他非常明白,那几个兵团战士也不希望自己同去,也是想找借口把自己拒绝于他们之外。还有另外一层,就是嫉妒,无来由的嫉妒,指导员非常清楚,牛子在这些兵团战士心中的威信要比他和连长都高。其实连长整牛子的主要原因也在于此,指导员心里非常清楚,要不是跟连长不对付,他也会直接参与的。在他心里埋藏更深的却是富英了,不知道为什么,从看见富英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认为都因为有牛子挡在那里,他才得不了手。那次富英对他说的,“我不能啊,我心里只有牛子”这几句话深深的刺痛了他的心。
几个人吃完了饭,胡保疆把带的干粮装进一个书包里,斜挎在肩上,许海山和李勇把满江用褥子兜住,抬到了蒙古包外,虽然他们尽量不去碰那条伤腿,满江还是疼得龇牙咧嘴的大叫。牛子抱了棉被铺在了简易担架上,别人好办,走路不会感觉到那么冷,满江要躺在那里不能动,不保好温会冻坏的,内蒙古的冬天白天气温一般都在零下三十度以下,棉被是挡不住那寒气的,牛子把一件皮大衣毛冲上铺在棉被下,许海山和李勇小心的把满江放在担架上,然后用木棍把那条伤腿固定好,再盖上一条棉被。满江个子虽小,没多少份量,可是又是棉被又是皮大衣的一包装,分量增加了不少,四个人试着抬了一下,还算是可以接受,谁知道真的上了路会怎么样,路远没轻担,即便是挑着两只空筐子走远路,到了后来也未必就觉得轻省。牛子感到了问题并没有这么简单,如果出发前不把有可能发生的问题提前解决好,到了半路上有时即使是很简单的事情也会束手无策。
四个人用胳膊这样抬恐怕是不行,如果加上绳子,把份量集中在肩膀上,可以省一多半的力气,也可以改成两个人一组,四个人轮换着抬,这样可以有休息的机会。牛子把想法说出来,大家都赞同,找出绳子,缠在担架两侧的木把上,两个人试着抬起来,效果果然好多了,李勇拿了一把斧头插在担架的侧面,又加上了一捆绳子,路上万一出事也许用的上。一切准备就绪了,牛子对一直站在旁边看没出声的指导员说:“我们走了,你一个人别出去,准备的柴足够烧的了,如果顺利我们会很快就回来的。”
指导员依旧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心里却在寻思:“这怂样子倒像你是我的领导了。”他眼看着那一行五人在雪地上向边防公路走去,内心突然产生出一种孤独感,大有被抛弃了的感觉。
积雪的表面结了一层壳很硬,由于白天出太阳时表层的积雪被融化了,到了夜里又被寒冷冻成冰,日子久了表层就冻结成了很坚硬的壳,人走在上面也陷不下去。就是有点滑,四人抬着满江小心翼翼地向前走,最怕的是一脚踩到雪窝子里,人一下子矮了一大截,担架很容易失去平衡,虽然是两个人在抬担架,旁边两个人也还要防备万一,一旦前面的人掉进了雪窝子,还要协助保护满江别从担架上掉下来。他们走得很慢,到了公路就好了,公路上没草,只要一起风那里的雪就会被吹到道路下面的山坡上,雪不会在那里停留,所以积雪不会很厚的,虽说也不一定就好走,相比之下也许好些。
天公作美几乎没风,接近午时的阳光照射在身上感到暖融融的。抬着担架行走,身上慢慢变得热了,牛子和李勇脱掉了大衣,只穿着棉衣抬着担架,徐海山和胡保疆两人在旁边手托着担架,稍微加上点力,虽说起不到多少用,万一有事发生了,可以及时使上力,能帮一把是一把。四个人谁也没说话,心里都对前面的路在担忧。昨天都很激动,所以没想到真的抬着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走四五十里路的艰难。当真的行动了,体验到了,才明白了其实并不是电影里看到那样轻松,更不像想象的那样简单。
一切顺利,终于走上了边防公路。
说是叫边防公路,其实就是当年临时组织了一批到内蒙古来闯荡的盲流,沿着古老的牛车走过的痕迹,在边界线修筑的一条非常简易的公路。大坑小坑不断,这里司机有句话,说在公路上开车是,小坑一咬牙;大坑一闭眼。反正脚底下的油门是不带松开的。不过现在那些坑洼早已被冬雪填平了,现在的边防公路倒是显得很平坦。换班了,徐海山和胡保疆替换下了牛子、李勇。不抬担架了,身上就开始感到了冷,两人赶快穿上了皮大衣。上坡,坡度不大,绕过山梁那边就没去过了,那边等待着他们的会是什么呢?
上坡的路不是很陡,可是走在上面脚下还是感到滑,再加上抬了个人,份量增加了,一步一滑的脚下使不上劲儿。牛子和李勇在两旁加力推着担架,减轻了下坠的力量,四个人相拥着走到了坡顶,回过头来看山下,蜿蜒的公路不远是他们居住了多日的灰色的蒙古包,包顶升起一股缈缈轻烟被微风吹散。
山里人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下坡路更难走,牛子和李勇要拉住担架的横杆,以减轻冲力,要不然前面抬担架的胡保疆被担架顶出的力量拥着更容易滑倒。刚翻过一道山梁,四个人都感到有些疲劳。看看日头已偏过一边,中午了,前面的道路还很远,谁也没想到要休息,在山沟里走了一段后,又开始上坡了。这时也用不着轮换着抬担架了,四个人谁也不轻省。
翻过了几道山梁,道路开始平坦了,沿山坡开凿的盘山公路使坡度变缓。牛子说,休息一会儿吧,也该吃点东西了。
躺在担架上的满江一路上没出一声,不是腿不疼,而是都疼的发木了,即便是疼他也不会出声的,四个伙伴为了救他已经在尽力了,自己还不能忍吗。担架放在了雪地上,拿出前一天晚上的烙饼,早已冻成冰陀,啃一口满嘴冰凉,牙印留在了饼上却没咬下一块。胡保疆骂了一句:“他奶奶的,当初吃冰棍都没这么费劲儿过。”把牛子逗乐了,说:“要是这会儿吃冰棍一个感觉。”
徐海山和李勇到林子边的桦树上剥下一圈树皮,又在附近找了些枯树枝。桦树皮油性大见火就着,很容易就生起一堆篝火,用树枝挑着烙饼,在火苗上熏烤,里面还没化开,外面已经糊了,好歹凑合着不饿了,四个人抬起担架继续赶路。
山顶的公路弯曲着拐进了树林,平坦了也好走了。树林挡住了视线,使人感觉到神秘和前途未卜。很静,静的只有四人行走在雪地上发出的吱吱声。谁也不清楚到底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才能到边防站,也只有这么走下去。身后的太阳投射出地上一溜拉长了的身影,估计也在下午的两点多了。到太阳落山还有三个小时左右,如果在这三个小时内还看不见边防站就只好摸黑走路了。他们有点急,不由得加快了行进的速度。
累吗,说实话很累,可是不能停,他们没有时间了,现在面临的不仅仅是满江一人的问题,而是五个人的生命。白天和黑夜的温差能够相差出十多度,在零下四十多度的寒冷下,虽然都穿着皮大衣,依旧抗拒不了那冷。牧民马倌下马夜都是身穿着两件皮大衣,一个是毛冲里,另一件是山羊皮做成的,一直拖到地上,看着就像一头臃肿的野熊,要是在夏天,穿了这身行头恐怕连行走都会感到吃力,可是在这时候,身上却感不到那沉重,似乎严寒也可以把重量减轻似的。可是他们身上只有那不挡寒的军大衣,半夜在外面站一会儿寒气就会浸透全身,那冷是无法抗拒的。必须快走,几个人心里非常清楚目前的处境,这时真体会到了时间与生命的联系是如此的紧密。
又是一个下坡,很陡。这条路冬季里很少有车,这个坡在铺满了雪的情况下,汽车很难开上来。虽说前面已经积累了下坡的经验,可是大家还是小心翼翼的相帮着往下走。前面抬担架的李勇一脚踩进了雪窝子,身子一歪险些跌到,幸亏旁边的徐海山反应快,一下子托住了歪到一边的担架满江没有掉下来,可是李勇的脚却崴了。他疼的直咧嘴,可是又不敢放下担架,脚陷在雪窝子里不敢用力,另一只脚支撑着勉强站直,胡保疆也过去用力托住担架,李勇侧身倒在地上,抱住那只崴了的脚疼的他直劲儿揉搓。在山坡上,无法放下担架,胡保疆和徐海山一边一个抬着担架,李勇说:“你们先走,不要管我,到了下面再说吧。”
怕出事还是出事了。李勇的脚疼的无法走路,牛子和徐海山搀扶着他行走都困难。看看天,太阳已经接近山顶,马上就要落下去了。怎么办,再耽搁下去,天就会黑了。李勇坐在地上抱着脚,说:“真他妈的,黄鼠狼专咬病鸭子,怕什么什么就来。怎么办啊?”
牛子点着了一根烟,插到满江的嘴里,又每人发了一根,大家坐在雪地上,默默的抽烟,也是想休息一会儿。一只烟抽完,牛子说:“估计离边防站不远了,两个人抬担架,不要走太快了,一个人帮助李勇,先走走试试看,反正不能再耽搁了。”
这会儿李勇的脚不那么疼了,可是不能着地,脚刚一接触地面就疼的受不了。胡保疆在路边林子里砍了根树杈,让李勇拄着,再加上徐海山在旁边架着他,几个人又继续上路了。
疲惫的来到了坡顶,前面是无数的山梁,可以看见时隐时现的公路蜿蜒着似乎永无无尽头。在黄昏的阳光下,雪地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桔黄显得不那么白,也不那么晃眼了。白色的桦树林里,冒出几棵扭曲的松树,显得很不协调。徐海山指着远处说:“你们看,那边好像有人。”
是有人,远处公路上有几个黑点,像是骑马的人,离的太远看不清,也许是边防站的巡逻队。
他们好像盼到了救星,几个人挥舞着手,向那个方向大声呼喊着,回音打破寂静的山林,在这片原始森林上空传向远方。
那几个黑点翻过山脊消失了。几个人重新陷入了绝望。看来还是要靠自己的力量了。胡保疆这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我想边防站离这里肯定不太远了,那几个人也许是出去巡逻返回边防站的解放军。”
徐海山也表示赞同,他指着远处人影消失的山坡说:“没准边防站就在那边的山窝子里。”
李勇拄着木棍,叹了口气说:“看着没多远,可是望山跑死马,就现在这个样子,走到那里至少也要一个小时,到那里天早就黑了,哪里找边防站去。”
满江听见说:“要不然你们先走,找到边防站再回来接我。”
牛子不同意:“要是到那边还没有边防站,再返回来接你,耽误的时间更长,看来真要在野地里过夜了。”
胡保疆提议说:“停下来是不行的,可是李勇的脚走不快。要不然咱们派一个人快点走,咱们在后面别停,能走多远算多远,先走的人只要找到边防站就有救了。”
大家觉得这个办法还可行,李勇说:“我现在好多了,有这根棍子能跟上,就这样吧。”
最后决定让徐海山先走,他个子大,腿长走得快。这样决定了,胡保疆和牛子抬起了满江,一行人又上路了。
徐海山撩开长腿就要跑,牛子喊到:“别急,忙中出错,你要是再出点事就更麻烦了,保证你能顺利找到边防站是最重要的,大家就都得救了。”徐海山头也没回,步子可是减慢了,说:“好啰,你们放心吧。”
时间总是不会停留的,尽管人也在不停地走着,可是却总是跟随在时间后面奔波,这会儿就更是如此了。太阳渐渐隐没在山脊后,那一片光辉由金色的万丈光芒逐渐变化成红得发紫的暗红,便托着山影把大地遮盖成漆黑一片。在雪地的反射下,一行人只能模糊的看见前面不远的路,而这路却在黑夜的来到后变的更加扑朔迷离。随着山的阴影的到来,心头也被蒙上了无奈的阴影。他们走在黑暗中,内心感到的却是一片苍白。那白色向无尽的远方延伸,无垠的深远,没有其它的色彩,只有白,那是可以把一切都覆盖阉割的凄惨的白。
(十三)
徐海山胆子就算是够大的,这会儿也有点顶不住了。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孤身在荒郊野外走过。不用说一个人,即便是几个人也很少。记得那年学校组织到卢沟桥一个农场学农,那阵子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学校的各级组织几乎失去了对学生的控制,虽说革委会组建了个纠察队来协助管理,但他们毕竟人少眼睛也不够用。记得那时几个同学商量好了,半夜去卢沟桥,据说走过去也就十几二十里的,来回最多四十里,年轻人走这点路根本不成问题。那天月亮是圆的,大地是黑的,天越亮,地下就显得越黑。几个人走在泄洪渠堤坝上,记不清是谁问了一句:“这里有狼吗?”这句话刚刚出口,徐海山感到头发都竖起来了,从后脊梁沟那里嗖嗖的往上冒凉气。后来不知道是谁出了个主意,每人手里拿着石头不停地敲击着,刚开始石块撞击出凌乱的声音,后来居然敲出了有节奏的跳跃的节拍,就像行军的战鼓,在清脆的石块撞击声中,在月高人静的那个初秋里,他踏上了卢沟桥历史斑驳的桥面,好像亲身走进了历史。
现在,他一个人孤独的行走在大兴安岭的原始森林里。依旧是月高人静,大地由于积雪却是一地洁白。离开了牛子他们后,开始天还没那么黑,他也没想那么多,一门心思想尽快找到边防站,注意力全用在那些地方来不及思考个人安危。现在,独自走出了很远,翻过了两座山梁,有点累,很想坐下来休息,突然感到公路两边的树林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尾随着他。就在这同时,脊梁沟后面又升起一股凉气,顺着后脖颈子从脑瓜顶冒出去。他感到腿有点软,似乎在抖。他哆嗦着手,掏出裤子口袋的烟,又拿出火柴把烟点燃,看着手里那星星般的红点,他突然好像悟出了点什么,可是晃晃脑袋又想不起那在脑袋里忽闪了一下的念头是什么。“是被吓傻的,”他告诉自己。“一定是哪根神经被吓错位了,要不然怎么会一下子想不起来了。”他有点不死心,脚下虽然没停步,脑子里却在那个点上转开了。
人在这种情况下多数是白费力,越想越是想不起来,不过这样一来反倒分散了注意力,不那么害怕了。一只烟抽完还是没想起来,顺手把烟屁股用拇指弹了出去,那一点点流星般的红亮,在空中划了个半圆形的弧线,在黑夜里一条微弱的火线坠落到远处的雪地上,落地时还溅起一小片烟花。徐海东猛然间却明白了,火啊!动物都怕火。他从路边掰了根树杈,桦树枝子也许可以点着吧,他这样想着,用火柴去点那树枝,桦树皮油性大,树枝开始燃烧起来,可是没烧多会儿由于里面还是湿的火焰慢慢熄灭了。徐海山失望了。天太黑了,找枯树枝很难,他也没时间去找。刚一停下来就感觉到身上有些冷,他把树枝扔掉继续往前走。公路显得很窄,两旁高大密集的树林把这条路挤压成了一长条狭窄的通道,林子里很静,没有一点声音,一切都被冷凝固了,就像一堵墙,不断挡在前面无法摆脱,而徐海东的每一步前行都要撞开那被寒冷凝固的空气。步子开始迈得艰涩了,那是因为冷,冷得四肢慢慢发硬。这时狼倒反而不那么可怕了,最可怕的是冷,是严寒,他知道,自己必须加快脚步,尽快找到边防站。
走到山脊上,回头看,远处冒起一团红光。徐海东想,那一定是牛子他们生的篝火,这就对了,不能再走了,如果再走下去真有可能被冻死了,有了火就可以活下来的。他转过身来,开始下坡。一不留神滑倒了,身子顺着山坡就出溜下去,开始时吓了一跳,后来却有点想笑,这不就是小时候玩过的滑梯吗,要是早就想到了,每次下坡都这样滑下去能节省多少力气啊。滑了没有多远,就到了坡下,他站起来加快了脚步,希望再翻过一道山坡就能够看见边防站了。
路好像永无尽头,也不知道究竟走出去了多远,刚才看见那几个黑点时也就有三四道山脊,可是现在他早就翻过了至少有五六道山坡,可是仍然看不见边防站的影子。他低头在公路上寻找,希望看见马蹄子的痕迹,如果能够看见马蹄印,跟着那些脚印就一定可以找到边防站,最起码也可以找到有人居住的地方。果然,地上真的有凌乱的马蹄印,看起来好像是刚刚走过去的样子,有些地方被马蹄踢起的雪块还虚浮在道路上,那是刚刚踢起的,还没被冻在路面上。他有些兴奋,不由得脚下走得更快了。又翻过了几道山坡,他隐约看见山坳里似瘾似现的点点光亮,像是有房子。徐海山的眼睛里冒出了泪水,真想痛哭一场,也真说不出是为了什么,也许是因为绝路逢生吧,他只是任凭那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走过去才知道,那里不是边防站,看样子像是个居民点。徐海山敲开了第一户人家的门,开门的是一个老人,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惊讶的问:“你从哪儿来的啊?”这里方圆百里内没有任何村落,大冬天的,也不会有人冒着生命危险到这个隐藏在深山老林的地方来,难怪老人会感到奇怪。
看见了老人,徐海山突然感到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还没张开嘴回答老人的问话,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老人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徐海山才没倒下,他用微弱的声音说:“快去救人,他们会冻死的,快啊!”
原来徐海山只顾上了赶路,其实边防站就在离开牛子他们后不远的几道山坡下的树林里,也许是树林挡住了视线,加上开始他走得急了些,居然错过了。这里是林场,现在也被兵团接管了,是一个林业连。
一家人都出来了,老人的儿子把徐海山搀进了屋子里,倒了碗热水递给他。一碗热水进肚,徐海山身上开始暖和了,他着急的说:“还有几个人在山里,有一个人腿被大树砸断了,我们没办法,想抬着他到边防站,也不知道边防站在哪里,让我先来找,就走到了这里,你们快点去救救他们吧,会冻死的。”大嫂听说了,赶快盛了一碗还冒热气的面条说:“饿坏了吧,先吃点,暖和一下,到炕上坐。”然后对身后站着的男孩说“小二,快去连里找干部。告诉他们一声。”
不一会儿连里的干部来了,那人一进门看见徐海山就大声喝问:“你是哪来的?到这里偷木头是吧,告诉你,就你们这样的,冻死几个也没关系,国家还少了几个祸害。我们抓还抓不到,你们居然还送上门来了。你先跟我走,看我怎么收拾你。”听见这话,所有人都惊呆了。
徐海山楞住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没闹明白,明明是连里派他们来伐木的,怎么是偷呢。他傻呆呆的看着那个干部,突然大声喊起来:“你们他妈的见死不救,这算是什么人民的子弟兵。要我们来伐木的是你们,告诉我们偷木头的也是你们,如今为了救你们这些当兵的,连腿都被砸断了,反倒说冻死了也不多,还算人吗?我那个同学,是为了救指导员,是为了救你们这些当兵的,要不然大冬天的谁愿意到这里送死,好吧,你要是见死不救,真出了人命,你有本事就别让我活着离开这里,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要去告你们,要你去偿命!”
那个干部被说的张口结舌,一时恼羞成怒,大喊着:“来人,把这小子带走,先关他几天再说。”随后,转身就走了。门外拥进来几个兵团战士,上来就把徐海山的胳膊扭住了。
徐海山个头大,力气也大,在那里挣崩了几下没动地界。那几个人也没想动真的,不过是有命令不敢不执行,有人在他耳边小声说:“哥们儿,别急,我们找人到边防站去通知他们,你先跟我们走。”徐海山听了才不继续挣扎,跟着那几个人走出了屋子,他看见几个黑影离开了林场,往边防站跑去。去连部的路上那几个兵团战士告诉他,这个干部是副连长,平时对兵团战士狠着呢,他不愿意到兵团来,闹情绪,就拿兵团战士出气。连长和指导员都不在,一个昨天刚走,到苗圃去了,另一个回家探亲,要是他们在就没事了。
牛子他们几个是被边防站的人发现的。要不是看见了那火光,还不会发现他们。刚开始以为有敌情,几个战士迂回包抄过去才看见是几个兵团战士。站长派人骑马回去套了马车来,还带来了皮被子,把他们全都悟在里面拉回了边防站。这时林场来送信的也到了,站长知道那个副连长说的话很生气,带上几个战士去了林业连。
十四
老王头带了三挂大车又进了林子,临走前连长对老王头说:“到了那里,不管指导员愿意不愿意都要让他回来,你就告诉他说,团里来的命令要连长去学习什么废了巴哈,他必须回来主持工作。” 就在那天晚上,连长派人找到二祥,把他直接带到了家里。
二祥一进门就找了个墙旮旯蹲在那里。连长看见了没出声,把其他的人打发走后对二祥说:“站起来吧,你小子别再装了,吃过的咸盐比你吃过的大米还多,什么没见过,就凭你这几下子还真能把我给胡弄了。前面的就不要再提了,怎么样,别再跟老子装蒜了好吗?”
二祥抬头看了看连长,依旧没出声。
连长对老婆说,“去炒点菜,我要跟这小子喝几口。”说是炒菜,也还真没的可炒,无非就是整点手把肉来。连长老婆很快就端来了一大盆白天煮好的肉,拿了两个饭碗放在炕桌上。连长过去把二祥拉起来,推到火炕前,说:“上炕,喝酒!”然后顺手从碗柜里拿出一瓶二锅头用牙把瓶盖咬开。
看这架式二祥也知道不能再装了,于是脱鞋上炕,盘腿坐在那里,心里在寻思:“这老家伙是玩的什么把戏啊,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连长在二祥对面坐好,伸手拿了块羊肉放在嘴里,又端起酒瓶倒了一满碗酒,酎了一大口,说:“你小子还真有点胆子,居然敢耍我。”
二祥抬眼看着连长,还是什么都不说。
连长伸手指着炕桌上的肉说:“你小子就别装了,伸手拿肉吃!”
二祥心想:“还真是,不吃白不吃,吃孙喝孙不谢孙,全当是你孝敬爷了,甭管这老家伙搞什么鬼,先吃了再说。”想到这里,二祥伸手拿起一块羊腿肉就啃了一大口。连长看二祥吃肉了,就把二祥的碗里斟满了酒,说:“你喝啊,别怕醉,醉了今个就睡这儿。”
这事透着怪,把那么多人都耍了,而且当时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使连长很丢面子,本来以为会遭到报复,可是现在却坐在了他家的炕头上,跟他一起喝酒。
几杯酒下肚,连长开始话多了,卷着舌头不停地唠叨着过去的功勋。这时二祥才知道,连长过去是立过战功的。当年青海剿匪时,他带着一个骑兵排驰遏沙场多次建功,后来那个排被上面命名为功勋排。这么一位老军人就是因为没文化一直升不上去,如今被调到了兵团,虽然还是连级,可是也跟发配没什么两样了,二祥心里不由也生出些许同情,心想:“也难怪他脾气不好,心里的委屈无处发泄,不在我们身上找齐不就更不平衡了吗。”想到这儿,二祥端起了酒碗,咕咚也整了一大口,抹了一下嘴角,说:“连长,我明白了,你是在拿我们出气啊!”
连长先是一楞,随后突然大笑:“对,对!你小子算是整明白了。”然后又喝了一口酒,眼睛里却流出了泪水。屋子里有些尴尬,突然很静,谁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只是面对面坐在那里。二祥也想哭,可是却哭不出来,有委屈也有怨恨。可他不知道应该怨谁,应该恨谁,而内心的委屈又该向谁倾诉。
连长老婆在一旁看着,心里也是酸酸的。跟着丈夫走南闯北的这么多年了,她也还是第一次看见连长落泪。走过去推了老伴一下,说:“你可真是的,不是喝酒吗,应该高兴啊。二祥说的对,你们就是拿人家孩子们撒气呢。上头的惹不起只好欺负人家孩子,这会儿想明白了吧?”然后看着二祥,说:“孩子,你们连长其实心眼不坏,以后日子久了你就明白了,我倒是觉得人不能只看外面,有些人嘴可是不对着心的。”后面这句话二祥听着有点糊涂,看来她是有所指的,这有些人说的是谁啊?
连长擦掉了挂在眼角的泪,说:“好了,不说这些了。喝酒!其实你和牛子都是好样的,我心里有数,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有时候是脾气不好,最看不惯你们这些城里孩子身上的傲气,本来是想杀杀你们威风的,你告诉牛子以后少在我面前犯狂。”
二祥笑了,“我本来也没敢在你面前犯狂啊。”
连长老婆用手指戳着连长脑门说:“你不就是岁数大点,见过的世面多点吗,可你不如人家孩子有学问,人家凭什么就服气你。”
二祥说:“连长说的也是,我们城里人身上是有一股子傲气,带着这股子气闯世界还能不受气吗,连长这样做也没什么不对,要是现在我们不注意,也许今后会吃更大的亏。”
连长老婆看着二祥直笑:“还是人家有文化的会说话,”又回过头对连长说“你看人家,被你整了还这么说,你就别不依不饶的了。”
连长也笑了:“我要再不依不饶的,我不是成老娘们儿了吗。”
连长话一出口,二祥一口酒喷了出来,呛得直劲儿咳嗽,可还是止不住地笑,到后来气都喘不上来了。连长老婆赶忙过去在二祥后背上拍打,嘴里却冲着连长数叨着:“你个老没正型的,当着人家孩子说这个,还不让人家笑话啊。以后人家怎么听你的话。”
那晚,二祥跟连长聊到了很晚,还真的就在他家炕头上睡了一夜。
几天后,大车回来了,带回了指导员。
老王头到弱畜去拉草,大车还没到,老远的就看见富英从屋子里出来。她迫不及待地向大车跑了过去,眼睛里透露出焦急的询问。因为直到从林子里拉了木头返回时,还是没有牛子一伙儿人的消息。富英是听弱畜到连部拉粮食回来的牧民说的。当时就想到连部去,可是她不会骑马,一个人赶牛车去额吉又不放心,拦着没让她走。
老王头看见富英,“吁”的一声,五匹马站住了。富英爬到大车上,坐在老王头身边,急迫地问道:“王大爷,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老王头看见富英着急的样子,安慰她说:“闺女你别急,估计不会出事的。到边防站那点路不算远,要是没找到边防站,再过去五六里地就是林场。只要找到人家就没问题了,你放心好了。牛子命大,不会有事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到底牛子他们是不是真的平安无事谁的心里也没有底。
十五
连长心里有顾虑,他和指导员的不合是众所周知的事,也一直不想把矛盾公开化,特别是和二祥的事发生后就更不想了,觉得将来还指不定被发配到什么地方去,也压根没打算后半辈子就扎根在这片草原上,倒是有了些许心灰意冷的感觉。指导员回来都过了快一个星期,牛子他们为什么不在伐木点的实情却只字不露。开始他还算沉得住气,也没寻根刨底的去问,觉得身为指导员总归是要对连里有个交代的。马上就要到呼和浩特去学习,是组织上的安排,兵团各级干部轮流去学习马列著作,临走前要是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万一出事了,上面察下来,他身为一连之长一问三不知怎么行。何况那几个战士是被他连长派去执行任务的,居然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失踪了算怎么回事。
指导员好像有点失态,连长刚张口问了一句,他就非常不耐烦地说:“有什么事我负全部责任好了,与你无关!”
连长说“到底怎么了,你也应该告诉我啊,五个人一起就没影了,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我是连长,要是真出了什么大事,能没责任吗?”
指导员看看连长,掏出一只烟,叼在嘴上,又从火柴盒里拿出一根火柴,也不划火,低头看着火柴头发呆。
自从牛子他们几个抬着满江离开后,他一直就没停止思考,想找出一个令自己满意,别人听了也还能接受的解释,可是满江为了救他才受伤这件事早晚会被披露,瞒住了一时不能瞒住一世,在孤身独处的那几天里,脑子里想出了各种不同的方案,也都被自己否定了,即便是牛子他们千错万错,最终要承担责任的还是自己,搞政治工作的,一旦犯了错误等于失去了政治生命,还不仅仅如此,就连饭碗都保不住,转业到了地方,犯了错误的干部能够有什么好差使,也许到时连工作分配都会成问题。他不敢继续想了,心中升起的寒意就像内蒙古的冬天,似乎血液都被那寒冷凝固了。他感到手指发麻,火柴棍掉在了桌子上。
连长抽完一只烟后,逐渐失去了耐性,他不想再等下去了,把烟头掐灭后顺手扔在地上,站起身背着手在屋子里走了几步,然后转过身来,大声问到:“倒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一定要说清楚,否则我没办法向上级交代。”
指导员听连长说完,含混地说:“我都说了,一切责任由我来负,你向上级交代什么?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我也不知道。”
连长憋了几天的气一下子压不住了,说:“他们为什么离开伐木点,你应该说清楚,回来这么多天了,到现在你一句不说,只说要承担责任,人都没了这个责任你负得起吗。连里以前不是没发生过事,这你是知道的。”
听连长这么一说,指导员突然站起来,“满江受伤了,牛子他们不听我劝告,带着满江到边防站去了。”
连长一听火更大了:“什么?一个人受伤,其他四个人全去了,是不是找借口不好好干活,跑到那边玩去了?”
指导员说:“我当时极力劝阻,可是他们谁也不听。在林子里他们只听牛子的,根本没把我这个指导员放在眼里。牛子这人你也不是不知道,一贯目无领导,你说话他不是也不听吗?”
是啊,牛子确实一贯的目无领导。怕出事,结果还是有事了,而且是过了那么久才知道,原来以为是牛子不好好干活,私自跑到林业连玩去了,其实这也是他最担心的,派人去树林伐木是他自己的决定,没有经过师部的批准,万一林业连的人知道是去偷木头的,那不就糟了。还好不是到林业连,是去了边防站,可是一个人受伤何必要其他四个人都陪着呢,有点小题大做了。不管怎样,看来学习是走不成了,不找到这几个人,即使到了呼和浩特也放不下心坐在那里看书。
指导员毕竟是搞思想工作的,几句话就把连长胡弄住了,看见连长动了真怒,进一步说:“他们刚到林子里这小子就自称是座山雕,想占山为王,跟咱们对着干,看来派他们去伐木有点失算,要是那时彻底把他的威风打下去,也就没有现在这些麻烦了。“
火上浇油,连长一拍桌子,怒吼到:“我找他们算帐去!这次学习不去了,非把这小子整老实了算,还想跟咱们对着干,真也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我去大车班,叫老王头明天进林子。”说完,推门走了。
连长找到老王头,安排好第二天的事,又去了趟男生排,分派跟大车去装木头的人,回到家里看饭还没做好,坐在炕头装了一锅子烟,闷头吧嗒吧嗒不停地抽,一会儿满屋子里就烟雾缭绕的,呛的老婆一劲儿咳嗽。连长老婆看这架式就知道又出事了,把碗筷摆到炕桌上后,问连长:“又咋了,回来就闷头抽烟,出啥大事了?”
连长说:“这个牛子可是真不象话,不好好干活,借口满江受伤,带着那几个人跑到边防站玩去了。”
连长老婆说:“满江受伤了啊,伤得怎么样了?”
连长听老婆这么一问,突然一拍脑门:“嗨,不对!这里准有问题,光顾了生气了,咋就没问清楚满江是怎么受的伤呢。”
饭菜端上来了,蒸的大馒头,还有羊肉热汤面。连长给自己倒了一盅二锅头,吱留呡了一口,脑袋也好像清醒了许多,自言自语到:“看来这里面有问题,没准是让指导员给我懵了,就是啊,一直觉得不对劲儿,满江受伤了,为什么其他四个人也走了,而且指导员还没拦住,这事透着怪。”
连长老婆说:“你啊,别让人把你当枪使了,那脾气也该改改了,明天不是进林子吗,到那里先别发火,问清楚了再说啊。”
“问谁去啊,牛子他们找不到了,大车去的时候只有指导员一个人在那里看家。到时候想发火都没准找不到人发呢。”
连长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却好像有了底,朦胧感觉到事情并不像指导员说的那么简单。
连长到林子里时,牛子和胡保疆、徐海山已经回来了。满江的腿恐怕是保不住了,大雪封山汽车进不来,边防站的军医只能采取临时救护措施,给他打点止疼针也束手无策了。李勇的脚崴了,第二天全都肿起来,还好看样子骨头没事。其实牛子他们第三天就想回去,边防站的站长不让他们走,要他们多休息几天,然后派了辆小马车把他们三个送回去。有时事情就是这样阴错阳差的,就在指导员走的那天他们回去的。抓紧时间把剩下的几根梁木伐好了,每天到林子里把伐下的木材归拢到一起,就等连里大车来了好拉回去。
连长到的时候,他们三个还在林子里干活,是胡保疆先发现的,他看见蒙古包上的烟筒冒出了轻烟就知道连里来人了,可是没想到是连长来了。
连长一直站在蒙古包外面,看见牛子后对他说:“你来一下。”就绕到了蒙古包的后面。
牛子走过去,连长递给他一只烟,看着他问:“满江是怎么受伤的?”
听完了牛子的叙述,连长握住他的手半天没松开,过了一会儿说:“你是个好同志,以前我错怪了你。”
连长和老王头第二天就去了边防站,准备先把满江用大车拉回连里再想办法。林场在山里汽车开不进来,即便是雪化了,汽车也照样进不来,大地就像一个酱缸,上面硬下面软,汽车开进去没有不陷住的。
十六
春天到了。
就在牛子他们从林子里回来一个月后,满地洁白消融了,大地绒绒的像被泼上了一层薄薄的青绿,似有似无的绿色,招惹得饥饿了一冬的羊群像发疯似地满山寻找刚刚露头的嫩草芽,饥不择食般的东一嘴西一嘴,匆忙间啃上一口就直奔下一个目标。羊群满山遍野地铺开像散兵线。母羊们在羊群疯狂掠食中产下一只只小羊羔,这可忙坏了牧羊人。每到接羔季节是牧区最累的一段时候,牧民又要照看大队羊群,又要随时发现难产的母羊,帮助它产下小羊,有时还要把产下的弱羊羔送回蒙古包,一整天下来就已经筋疲力尽人困马乏了。
连里让一部分兵团战士下到了牧业队,帮助牧民接羔。牛子和二祥他们被分配到了白音乌拉大队,富英也在那里,她是跟着额吉从弱畜直接去的额吉儿子家。额吉家里人口众多,她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女儿早已出嫁,一个嫁到了查干哈达大队,另一个走得更远,嫁到了邻牧场的一个牧业队。四个儿子两个是马倌,还有一个是队长,放了一群牛。额吉跟老儿子官布住。官布家人丁兴旺,三个小子一个闺女,几乎是按照一年一个的规律相继问世,目前老婆肚子里还有一个,也许接羔季节一过就会来到这个世界上。
额吉留下牛子让他跟富英在一起。那时羊羔还没那么多,白天事情少,富英和牛子帮助照看带羔子的羊群。可以让官布老婆和额吉在家照看弱羔。
母羊带了羔子,跟不上疯狂觅食的羊群,所以都是分出来单放的,就在家门口,一般没什么事情,只是每天要有两次对羔。有的母羊不愿意当母亲了,竟然会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认。还有的母羊因为经过了一个冬季,本来就已经很弱了,生下孩子后就死去,小羊降临到这个世界后来就失去了母亲,它们找不到妈妈就没奶吃。还有的羔子弱,生下来就死了。对羔是为了及早发现,然后用人工的方法帮助它们母子相认。牛子和富英开始时感到很奇怪,母羊怎么就能听懂人的安排。更奇怪的是,牧民居然可以帮那些非亲生的羔子找到“后妈”。
在牧民对羔的哼唱声中,母羊会急匆匆地到处寻找自己的孩子,小羊也会到处寻找自己的母亲。原来四处分散着的母羊和羊羔,咩咩呼喊着相互辨认,小羊找到母亲后,急忙钻到妈妈的肚子下面吸允着乳汁。那些失去母亲或孩子的羊儿们,被单独圈到一起,妇女们嘴里不停的唱出淘淘的声音,母羊听见了便会诱发出母性的本能,这时,牧民就把一只失去母亲的小羊羔带到母羊的身边,挤出奶水涂抹在羔子身上,母羊闻到了熟悉的气息后就不会拒绝喂奶,羊羔也就找到了乳母。每到对羔的时候,春季草场到处都会听到淘淘和啾啾的声音。淘淘声是给绵羊唱的;啾啾声是唱给山羊听的。
对羔结束了,羔羊吃饱了奶水,三五一伙儿的在草地上撒欢,有的突然绕着圈狂奔;有的躺在阳光下酣睡;还有的后肢站立起来,然后猛地用头顶在了伙伴的身上。牛子和富英也常常被活泼可爱的小羊羔吸引,看着羔子们的恶作剧引发出阵阵笑声。
天气暖融融的,羊儿们感到疲乏,逐渐安静了。阳光照在身上,舒适惬意,慢慢的袭来阵阵乏意,牛子和富英躺在草地上看天,满眼的蔚蓝色,间或飘来几缕被吹散了的云丝,像轻柔纤细的丝线在那蓝色中游移。
富英问牛子:“满江的腿怎么样了?”
牛子叹口气说:“完了,残废了。全都耽误了。到了师部医院就被截肢了。从膝盖以下全没了,说是引起了坏死,要不是连长下死命令,要老王头用最快的速度把满江送去,再耽搁恐怕连命也保不住了。”
富英一时没出声,看样子心里很不好受。停了片刻,富英问:“指导员呢,……”
“别跟我提他!”不提指导员还好,富英刚一张嘴,还没等说出下句,就被牛子打断了话茬。“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时道貌岸然的,真要牵掣到自己的利益,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满江为了救他差点连命都没了,他可好,本来是派连长去学习的,因为连长到林子里找我们耽误了,他借此机会跑了,到呼和浩特学习马列去了。”
富英听完了牛子的话,心里想,指导员不会那样坏吧,是不是因为牛子对他不满带了偏见。她还想起了当初哥哥为了回家私自跑走后,指导员带人步行了几十里,在茫茫雪原上到处寻找。虽然她也想起了羊圈里发生过的那些事,可是她还是不愿意把指导员想得那么坏。也许这一切的发生还有其它别的原因吧。她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牛子,可是张了几次嘴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也想把那天夜里的事情告诉牛子,又怕牛子会忍不住,一时冲动造成不好的后果。毕竟人家手里掌握着权利。她想起听鑫铃讲过师部发生的荒唐事。师部招待所的女战士和一个参谋半夜在女生宿舍里发生了关系,同屋的另一个女孩子被声音吵醒发现了,她很害怕就偷偷跑出去,遇到了一个师部的干事,她在慌乱中把事情告诉了那个干事,谁想到,干事嘱咐她不要再到处乱讲后,自己却到了女生宿舍,他威胁那个女兵团战士,不想把事情闹大的办法就是跟他也保持这种关系。那个女战士只好顺从了。没想到又被返回的那个同屋女孩子看见了,最终事情还是败露了,师部领导为了掩盖事实,把那两个军人调走了。富英想到了官官相护,她怕牛子把事情闹大了,最终受到伤害的还是自己。也许她这会儿告诉牛子,也就不会有以后的事情发生了,可是她没说。
接羔期过去一半了,下了一场大雪。春天的雪来得突然去的也快,忙碌了一夜,牛子眼睛都要睁不开了,白天还要照看带羔子的羊群。他看着积雪融化的草地,看着刚刚离开营盘的羊群,一股寒风掠过,他打了个哆嗦反而清醒了许多。富英打着哈欠走过来,双手相互揉搓着对牛子说:“要不然你先回去睡会儿,我一个人在这里盯着,这一夜累坏了吧?”
牛子说:“你不是也一夜没睡吗。”
夜里的雪是悄悄来到的,开始没什么风,是额吉出去拿牛粪发现的。她马上返回蒙古包里,叫醒了已经熟睡的人们。大家跑到蒙古包外时,大地又被蒙上了皑皑白雪。落在身上的雪却很快变成了水,打湿了衣服。这样的雪落在羊身上会把羊冻死的,必须时而把卧在羊圈里的羊轰起来让它们动,还要把羊羔抱到蒙古包里,刚刚降生的小羊根本无法与春寒抗衡,何况那雪水更加剧了寒冷。听说这样的天气里要是迷路了真会冻死的。羊羔都被抱进了蒙古包人几乎没有地方坐了,自然也无法睡觉。女人们照料小羊,男人都去了羊圈。不一会儿牛子身上的棉衣就湿透了,被寒风一吹,冻成一层冰壳像披上了盔甲。官布看见了,打着手势让他回到蒙古包去。牛子不肯走,这个时候离开显得自己太娇气了,他坚持了一会儿实在不行了,寒冷压迫着全身都快要麻木了,呼吸也变得很困难。官布急了,连拉带扯地把他推出了羊圈外,看来不回去是不行了,身上好像失去了知觉,两条腿开始僵硬,他蹒跚着走回蒙古包,打开门迎面而来的是温暖,从来没有过的温暖,就连呼吸都感到畅快了。身上的冰壳遇到了热气开始融化,水顺着身体流到了地上。里面的妇女看见牛子这个样子,全都惊叫了起来,额吉过来让牛子脱下湿漉漉的棉衣,又拿出了皮被子把牛子包裹起来,让他换下裤子。牛子蜷缩在角落了,好半天才换过劲儿来,全身不再发抖。额吉找到皮裤和皮得勒让牛子穿上,一个大嫂给牛子盛了碗奶茶,牛子端过来慢慢喝了几口,身子开始暖和了。他把裹在身上的皮被递给额吉,又到羊圈去了。
牛子病了,是夜里冻的。上午一直觉得浑身疼,他没告诉富英,对羔的时候两条腿都在抖,后来他膝盖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富英看见了,赶快跑过去问:“牛子你怎么了?”
牛子摇摇头说:“看来我真的不行了,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富英用手摸了摸牛子的额头,像火烧那样热,对牛子说:“快点回去把,你在发烧。”
牛子走不动了,膝盖关节很疼。富英跑回蒙古包找到额吉,套了牛车把牛子拉回去。下午牛子病情加重,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傍晚连长带着卫生员来了。检查后,卫生员说:“我没办法,只能打退烧针先把温度降下来,最好还是送到师部医院去,要是转成肺炎就不好办了。”
官布带了连长的信连夜骑马赶到连部,连部留守的值班员给师部医院打电话让他们派救护车来。那边答应说就去安排,可是直到天亮了也没看见车的影子。值班员又去电话问,那边说找不到司机了,要这边别着急,找到司机会马上派车来。什么找不到司机了,师部司机多着呢,看来是没有人愿意来。
直到快中午才看见救护车的影子。还好,牛子的病情没有进一步恶化,同车来的医生诊断后,觉得还是应该让牛子住院观察一段时间,也是害怕转成肺炎。
就在牛子住院走了三四天后,草原着起了大火。那时牛子高烧已经退了,身子还是有点虚弱,医生告诉他,过个三几天的就可以出院了。却看见了救护车把烧伤了的二祥送来了。
二祥受伤不轻,双手的手指被火爎了一下,现在看上去如同十枝干树杈;右脸被火烧的皮肉全都绽开了,粉红色的嫩肉上面挂着被烧焦了的块块脸皮。据说他是为了救连队的卫生员才被烧成了这个样子。
火是下午烧起来的,大约在南边百十里地外的一片远山后面,遥远的山后升腾起一股浓烈的青烟,那边似乎没风,烟柱一直上升到了蓝得透明的寰宇,然后就消失在蓝色中。有马倌骑马跑到连部去报告情况。傍晚,大火烧过了山坡,带着浓烟呼啸着滚过来。烈焰舔着大地,窜起几丈高的火舌,空气中传来强烈刺鼻的焦味。
各家蒙古包外都有人在忙碌着,抢在大火烧到前把易燃物收藏好。还有人在草地上点起了火,烧一段就扑灭一段,把蒙古包四周的枯草烧光,这样大火烧到后会自动熄灭,就不会烧到羊群了。
从团里来的兵团战士们分散开,寻找草低的地方等候着大火的来到。草原几乎每到春秋两季都有可能发生火灾,兵团战士也积累了丰富的打火经验。二祥是这样出事的。他和连部的卫生员相距不算太远,大火烧到时,火苗太高了,根本无法扑灭,他找了片草比较低的地方跳了过去,刚刚被火烧过的地方很热,他解放鞋地底子太薄,脚心感到很热。他不停地跳着想靠近火舌,这时听见火那边有人在呼喊救命。是卫生员的声音。他没顾得多想,看见眼前的火势刚刚有点减弱,就又跳回到全是枯草的一边,浓烟里隐约看见卫生员哭喊着在不停地往后退。二祥快速跑过去,对卫生员说:“千万不要慌张,不能顺风跑,你跟着我一起跳过去。”这时火苗窜得更高了,再不及时跳过去就会被烧死。
二祥拉住了卫生员的手,看准一个火势稍微小点的缺口,用手中的竹扫帚挡住了脸,大喊一声:“跟我跳!”就在越过火焰的一刹那,二祥侧过脸看了卫生员一眼,他感到脸的左侧像被千万根钢针同时狠狠刺了一下,心想:“糟了,肯定破相了。”
二祥带着卫生员找到大队人马时,双手疼的拿不住竹扫帚,只能把扫帚夹在胳肢窝下。卫生员的双手也被烧伤了,正巧师部救护车路过,把他们俩拉回师部医院。
牛子去看二祥。二祥满脸涂满了膏药,说是新研制出来的烫伤三号,药材全部是植物做成的,据说里面还包括了土豆皮之类的东西。看介绍,不知道真假,像一篇纪实文学报道。那个发明者一直想攻破烫伤、烧伤有效治疗这个课题,并利用中西结合的方法不断研制。他看到土豆皮在土里被碰破了,过了几天后却发现破口会自动愈合,感到土豆皮可以自愈,如果制成药物也许会有一定的疗效。经过坚持不懈的努力后,终于研制成功,并用在了临床。牛子心想,“希望吧,希望别把二祥的烧伤耽误了。”
大火全部熄灭后,鑫铃来了。她看见二祥的样子眼泪就下来了。伸出手却不知道该摸哪里,只是悬在那里半天没收回去。二祥安慰她说:“没关系了,医生说,很快就会好的。”
过了些日子,二祥脸上的伤口愈合了。那半边被烧伤的部分却如同褶皱的土豆皮。出院时,鑫铃来了,她办好了回老家的手续,带着二祥一起走,回去结婚。临别时,二祥和鑫铃去看牛子,他紧紧抱住牛子说:“哥们先走一步了,你也想办法带着富英走吧。”牛子点点头,拍了拍二祥肩头:“好好照顾好鑫铃啊,你要永远善待她!”
十七
春天过去指导员也没回来,听连长说是去探亲了。他不在更好,连里领导少了矛盾,什么都是连长一人说了算。连长好像变了个人,经过一个冬天发生的事,使连长明白了许多,连里的年轻人开始喜欢他了。
社会上的事情变幻莫测,有些兵团战士开始返城,连里的人在逐渐减少。往后这里又发生了很多事,兵团人心浮动,谁还有心思干活啊。很多干部在找后门,寻关系相继走了一些。连长整天跟几个要好的复员老兵喝酒吹牛,真幸福了这群兵团战士,没人管了,自由了。
指导员是秋天回来的,背了个处分,官职算是保住了。可在人前灰头土脸的,没什么人搭理他。他经常到牧业队去,住在牧民家里,牧民很淳朴,也不太明白处分是什么概念,既然是领导就热情款待,指导员在牧业队反而更舒坦,索性就不常回连了。后来传来小道消息,指导员很久没回来是因为离婚,老婆跟别人跑了。牛子知道后,又有点同情他了。
牛子家里来了消息,正在给他办理回城的手续。他到牧业队找到富英,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让富英做好准备,一旦手续办妥,两个人就一起回去。富英的户口一直没有着落,她不想回连队去,一个夏天在牧业队干点零星活。蒙古话学了不少。额吉喜欢她,像对待自己亲闺女那样成为了一家人。
牛子刚一进门,额吉就端给他一碗奶茶,里面放了几块奶豆腐。富英到河边拉水去还没回来。语言不通,额吉跟他说什么也听不懂,只好点头微笑。牛子喜欢额吉,尽管不知道额吉在说什么,看着她满脸的皱纹,却像看见了妈妈。尤其是额吉那慈祥的双眼,合着眼角的鱼尾纹,眼神里透出的全是慈母般的爱,牛子感到全身都沉浸在温暖中,这是多年来少有的感觉。
奶豆腐很硬,放在嘴里,一股酸涩的味道。刚到草原时他一点都吃不惯,可是现在如果时间久了没吃到还会想。牛子喝了一口奶茶,听见外面几条狗向远处低沉地叫了几声。额吉指指外面,对牛子说:“富英,富英。”牛子知道是富英回来了。就放下手里的碗,走到蒙古包外面。
初秋的草原上阳光灿烂。秋高气爽,万里晴空一丝云也没有,蓝得透明。阳光下,富英拉着牛绳,牛拉着水车,在草地上画出一幅明亮的图画。富英向牛子挥手,微风送来清晰地呼喊:“牛子哥,牛子哥!”
牛子小跑着奔向富英,久别重逢的喜悦洋溢在两个人的脸上。富英圆圆的面颊被阳光晒黑了,略微突起的颧骨现出两朵红云,笑眯了的双眼里倾诉了对牛子的思念。“牛子哥,你怎么来了?”富英大声问。
“想你啊,就来了。”
“我也想你。”
“我快要回城了,告诉你一下。等手续办好马上就走。你把东西准备好,我随时都可能来接你,一起回家。”
“回家?”富英有点惊异,“回哪个家?”
“当然是咱们的家啊。”牛子说,“回去就结婚好吗?”
“结婚,”又是富英没想到的,“回去就结吗?”富英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为什么不结婚,我爱你富英。”这是富英第一次听见牛子说爱她。没有像小说电影里看到的那种激情和冲动。更没有海誓山盟。就像在谈论家常那样随便,很自然的一个爱字,却使富英突然流出了热泪。泪水模糊了双眼,看牛子似乎在闪着亮光,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光环套在他身上。
家这个词对富英来说早已成为了过去。哥哥走了,妈妈也走了,这个世界留给她最多是孤独,形支影单。像孤雁迷茫在苍苍草原上,四周是无际的辽阔,反衬出内心的寂寞。她感到自己的渺小无助,心里时常升出无名的恐惧,她怕失去牛子,很怕。在她的世界里,除了牛子已经无人能够真的安慰那颗曾经受过伤害的心。而这颗心也早已归附在牛子身上,就等着他来摘取了。现在,牛子来了,来拿她的心了,来拿那颗只属于牛子一个人的心。富英任泪水顺着眼角流出,她感觉到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两道微微的暖带来了幸福和甜蜜。她靠近牛子,小声说:“牛子哥,我爱你,爱你一辈子。”
牛子的返城手续很快就寄来了,他托回牧业队的牧民把消息告诉富英,要她马上回连部,然后一起回北京去。那几天,连队的哥们儿们连连聚会,算是送行吧。牛子有个好人缘,临别了,酒喝醉过几次,眼泪也没少掉。心里很明白,这里不是永远的归宿,可是真要离开了,却无来由地产生出些许依恋,反而有点舍不得离开。越是接近走的日期,心里那种感觉就越强烈。安静下来后,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
马上就要走了,还不见富英的影子。牛子有点着急了,是不是她不愿意走了。到大车班找老王头借马,下午和也要离开草原的胡保疆一起去了牧业队。
找到额吉一问,才知道富英已经离开了两天。她是自己赶了牛车走的。官布听说后,骑马到牛群去看,发现富英走时用的那头牛在牛群里。什么都不对了。富英失踪了。
听到这个消息,牧民们自动集合起来,大家分散在通往连部的草原上寻找富英的下落。天黑了,出去的牧民陆续回来了,一直没发现富英的影子。牛子有些沉不住气了,来接他走的汽车第二天就到,看来这次是走不成了。他让胡保疆回去向连长报告。他要留下来,找不到富英是不可能一个人走的。
那天胡保疆是和指导员一起走的,通行的还有另外几个返城的年轻人。指导员的父亲落实政策,又官复原职了,他利用关系把指导员调回了正规部队。指导员是回去看望多年没见的父亲。也算是跟草原告别了。
富英从额吉家离开都快五天了,还没有任何消息。全连的兵团战士在那一带也找了两天了,可是依然没有找到。牛自己回群了,人和车却一直没找见。牛子觉得有些怪,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连长:“是不是没在这一带,走了相反的方向?”连长也在琢磨,要是从这边来的,有通往连部的小路,不会看不见,即使人出事了,被拐走,牛回群了,起码也可以看到牛车。现在什么都没有,到底富英会在哪里。
短短几天,牛子就瘦了很多。他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就那样干熬着。嘴唇干裂了,眼睛也红肿的。话都快说不出来了。连长要他去睡觉,他不理。李勇要他去吃饭,他哭出声说:“富英没了,我还吃什么饭!要是她死了,我也不活了。”再这样下去他真会死在草原上。连长派了几个兵团战士,趁牛子不注意,把他按倒后用绳子捆上,任凭他大喊大叫,抬到了连部的卫生室。几个人把他捆在床上,卫生员给他打了一针葡萄糖注射液后才把他放开。
又过了一天,来了一个马倌,说是发现富英了。不知道是不是,要连里去人辨认。师部派来个干事帮助连里寻找富英,他的汽车还没走,正好用上。连长叫上了牛子,又到牧业队拉上了额吉,马倌骑马带路。
也不知道富英怎么会跑到这边来,居然来到了春季接羔草场上。她躺在一个废弃了的营盘旁边,那辆牛车在她身边不远的地方,车辕上的是绳子断开了。要不是绳子断开了,牛自己也回不到牛群去。
连长没敢让牛子先过去,他嘱咐司机拉住了牛子的胳膊。牛子这几天折腾的浑身没了力气,虽然也在奋力挣扎,可是还是被司机拉住了。连长搀扶着额吉,走到尸体前。额吉刚刚看见地上扔着的衣服,尖叫了一声:“马耐浑……(我的人)”就昏过去了。连长经历过战争,死人见过多了。可是这次,使他终生难忘,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悲惨的一幕,使得两条腿都在发抖。他侧着身子坐在牛车上。牛子看见了远处的一切,他发疯了,猛地一把推开了司机,跑过来他看见了躺在草地上的富英。尸体的眼睛里、嘴里、鼻子里还有生殖器里翻涌着白色的蛆,早已面目全非,无法辨认了。只有从散乱扔在草地上的衣服判断出那就是富英。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也说不清楚,也解释不清楚。富英死的没有任何理由。自杀,她没有自杀的动机。他杀,那又可能会是谁,富英没有得罪过任何人。连长和司机把精神完全崩溃了的牛子抬上了车。额吉醒过来,嘴里不停地叨唠着。听不清说什么,眼泪不断地流出来。
连长要司机马上回师部,把牛子送师部医院。并通知师部,组织人员来调查。
直到牛子康复从医院回到连部,案件一点进展也没有。只是连部后面的山坡上又多了一座坟墓。那里长眠着富英。
牛子跪在三座坟堆前,长跪不起。老连长、富强、富英。这三个人早就与自己的生命结合成了一体。今生今世永远不会忘记。他即将离开这里,离开这片另他心碎却又无时不在牵挂着的草原,这里埋葬着他的恩人;他的弟兄还有他的爱人。牛子转回身子,他看见苍穹下那莽莽的杭盖,朦胧中,眼前出现的是洁白,笼罩住大地万物。
尾声
那是一个初秋的周末,牛子清早起来,推开窗子,看天甑蓝。也许是因为后半夜起风,把天给吹干净了。牛子想起了内蒙古草原的天,想起草原秋天的天,还有穹庐下那长眠着富英的山坡。他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远方,看着北面那一片群山。富英就躺在那边,在那一片群山的背后。
牛子擦掉流出来的泪水,随便套了件外衣,去参加战友们的聚会。几天前他收到请柬,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三十五年纪念。
牛子按照请柬上的地址找到了聚会的饭庄,走进去一眼就看见满江坐在轮椅上,正跟开车送他来的胡保疆说话。满江回到北京后在一家残废人的福利工厂上班,日子过得很艰难。好在过去的哥们并没忘记他,徐海山和胡保疆混得还不错,说是借给满江钱,帮他买了房子。谁都清楚,钱满江这辈子恐怕也还不上了。
虽说都在一个城市里住着,大家各奔前程,平时还真难得见面。久别重逢后的喜悦洋溢在众人的脸上。年轻时结下的友谊,到老了也不会失去,何况还有过曾经在一起出生入死的经历。
满江看着牛子,紧握住的双手久久没有松开,眼泪不由自主流了下来。
胡保疆说:“看看,还真动了感情!”
牛子说:“可不是,我的鼻子也有点发酸。不过是不好意思哭。”
听见这话,满江破涕为笑,哽咽着说:“要不是行动不方便,我早就去看你了。”
二祥和鑫铃特地从外地赶来。看见牛子,二祥张开双臂跑过来,一下子把他抱住。鑫铃也跑过来,捶着牛子的后背对牛子说:“想死我了,你个死老牛!”
牛子躲闪着,说:“你先别那么急啊,是不是想把老牛捶死,好用我的牛皮做鼓敲啊?”
鑫铃大笑说:“别胡说八道,就你那块皮,敲也敲不出点来。”
大家谈笑着,互相询问着分别后的情况,话题自然就转到对下一代的教育问题上去。
二祥趁机把牛子叫到一边,鑫铃也跟了过来。二祥说:“牛子,富英的事清楚了。”
牛子听见后,感到很突然。他以为这个案子的凶手永远也不会找到。当时一点线索都没留下。发现富英时,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作案痕迹已经不可能在尸体上寻找出来。
二祥脸上透出一股神秘,说:“你恐怕一辈子也猜不出来会是谁。”
鑫铃有些急,插话说:“你就别卖关子了,快点告诉牛子吧。”
“是指导员。”
二祥把这几个字说出来后,牛子确实感到震惊。
“怎么会是他呢?”牛子疑惑地问。
“是啊,谁也没想到会是他。”二祥说, “是咱们连的肖丽告诉我们的。”
肖丽是石家庄的知青,回家后考上了大学,在医院里工作。一次医院送来一个精神病人,肖丽正好路过看见了,一眼认出是指导员,就特意去了解一下他的情况。指导员嘴里总是不停地提到富英,说富英在追他,要他偿命。肖丽就把这个情况反映给了当地公安局。后来在指导员病情得到适当控制的情况下,有关人员经过调查证实了富英就是指导员杀害的。但是具体细节已经问不清了,指导员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说话也语无伦次。
听完二祥的叙述,牛子一直没说话。他想了很多,想把当年那些事捋顺,可是越是想搞清楚,也就越不清楚。从认识指导员起,牛子一直就觉得他还是不错的。要不是出了满江的事,他本来可以跟指导员成为朋友的。
“人到底是个什么动物啊?”他问二祥,问鑫铃。两个人同时摇头,没有答案吗。
记忆里存留了太多的苦难,而苦难就像没有止境,一波掀起一波。牛子有些不堪重负了,脑子里想起了草原上那三座坟头,想起了那年沉闷的一声巨响。难道草原带给我的就是这些?他不寒而栗。
牛子的思绪戛然而止,不,草原给我的不仅仅就是这些,还有更多更多的东西,早已融化进了血液。那就是草原的广大、浩瀚,开朗、淳朴。疾风劲草,没有疾风哪里来的劲草。被那苍白的杭盖洗礼后,留在记忆里的只有两个字,那就是“顽强”。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2006.0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