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迪,哥们儿与你同在
发表于 2011 年 10 月 30 日 由 黎京
刘迪离开已有数日,经常想起他时,就是那张含笑的脸。我想,曾经的朋友们也都会是这样,他是并不吝啬把笑给朋友的人。即便有时是在谈论比较严肃的事情,他也会先露出会心的微笑,然后再说出自己的看法。
我认识刘迪是在那年天安门过后很久。当然“小平头”这个称谓不会随时间过去而忘记。好像是在八十年代初,也说不好他是怎么走进我家的生活的,只是知道他是母亲的校友,很奇特的事。他是先认识我母亲,然后才是我们跟他同龄的这一辈。而更早是两家在前两辈就是世交。那年我姥爷从沈阳举家来北平上任,最开始就住在山西会馆里面。刘迪爷爷家是山西大户,姥爷是走了刘迪爷爷的路子,这段交情自姥爷去世后就断了。具体我也闹不清楚,刘迪是怎么与我妈妈娘家续上旧情的,反正后来一直与我们来往较多。尤其是我出国前一段时间,闲来没事,刘迪就蹬了平板车,拉着我和女儿到圆明园去玩。刘迪喜欢我女儿。就在刘迪去世前几天,女儿还问过我,那个“板叔叔”怎样了?板叔叔是女儿对刘迪专用的。在国外八年后,第一次带女儿回来,那时刘迪还特别抽出时间我们带女儿一起去故宫玩了一天。
我跟刘迪在一起的时间很少,真的交谈有过几次,因是朋友间的闲聊,详细的内容大都记不得。只是记得谈话内容涉及面很广,政治、经济、历史,他记忆力很好,这点我不行,就怕死记硬背的东西,所以闲聊中多是有些问题向他请教。有些事使我感到惊奇,也很佩服。
一次是在磐磐那里,当时她住在一家高级酒店,是某公司驻国内的代表。我们有时去那里玩,磐磐的有些外语公文还要请教刘迪帮忙看。刘迪跟我同龄,比我大三个多月吧。我连英文字母都念不全,那时他的英语功底就已经很棒了。
2007年因岳母癌症住院,我在国内几乎一年。这一年时间里,刘迪有时会来找我,一坐就是一下午。晚上我留他住下,每次不管多晚,他都要骑车赶回东郊的住家。有一次是找朱冰谈关于《狼图腾》批判的事。我跟刘迪说起自己的一些想法,说朱冰因为自己的研究项目写作太多,可能没精力写了。刘迪当时就说陪我去找朱冰,也是那次,我比较系统的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朱冰,后来朱冰从专业角度写了一篇很有份量的文章。那天从朱冰家离开已经是半夜,我打车带刘迪回到和平里,那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其实家里有地方住,他却坚持还是骑车回去。现在想起来,他是不放心家里的猫吧。
那一年我是五月回国看望生病的岳母,没想到会决定留下来照顾病人,冬天的衣服全都没带。刘迪就拿来一些过冬的衣服,那年冬天就是穿着刘迪的衣服度过的。
后来我执意非要请他吃饭算是答谢,他一直拒绝。只有一次因聊上瘾了,才在附近找了一家饭馆,算是我唯一一次请刘迪吃过的饭。那天聊了很多,直到饭馆打烊后我俩还有很多话题可说,也是后来发现饭馆里面只有我们两个食客,服务员站在那里就等我们离开才意识到已经很晚。可笑的是,我们起身准备离开时,几个姑娘同时说,欢迎光临。暗含快点走吧。我问,吃饭不收钱吗?小姑娘们忘记结账了。
后来还有两次也是在2007年,南京的李西宁(独善斋主)要去山东讲学,特意绕道北京跟我见面。我们是在CND上认识的网友,在闲聊时发现他以前跟刘迪是难友,与刘迪都是那年四五运动的全国通缉犯,也有十多年没有联系。这次算是搭个桥,而后就是他们几个四五运动的朋友在一起聚会,我算是陪客。
刘迪曾经跟我说,我不是反四人帮的英雄,谁也别利用我。这也是他自监狱出来后一直拒绝记者采访的主要原因。
还是在1985年我临出国前那一段时间,我跟刘迪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一天我下班,刘迪在我家,那天很晚了,说起他成为小平头的经历,刘迪很随意的给我讲了那天发生的事情。事发后,朋友给他凑了粮票和钱,帮助他离开北京。及后来被捕在监狱里的一些事。我说,等我出去就把这些事全都写出来。刘迪用开玩笑的口气说,你要是写出来,我就杀了你。也是在那次,他跟我讲了那段话。尽管刘迪已经走了,可是我仍然还是认为应该尊重刘迪的意愿。刘迪不是英雄,他就是一介草民,一个很普通的人。不过只是一辈子都是按照自己良心做事。
最后一次见到刘迪是我2011年回国,从机场回家,刚刚进家门就看见刘迪迎了出来,他是听说我一早到就住在我家,用他的话就是见一面。因他要忙于生计,事情挺多,我每次回国安排也很紧,见一面其实很不容易。我们随便闲聊,他不停的咳嗽。那时以为就是感冒,我还不停的逗他笑。后来要出去办各种事情,邀请刘迪一起先去吃饭,他说什么都非要走,没想到竟然是最后的诀别。
我七月底去内蒙曾经插队的牧场,回来后姐姐告诉我,刘迪病得很重,现在住在老鬼家,便于照顾。我想去看刘迪,姐姐说,他看见有人来就激动,咳嗽特别厉害。那时还没有确诊是什么原因。只是想病人需要休息,其实去看望大概会影响他病情的恢复也就没有坚持。
刘迪的清醒,一般人做不到。他从来不需要救赎,任何意义上的救赎。因为他不相信救世主,也从来不想把自己依附在任何信仰上。他有的是一颗草民平凡朴实的良心。我几乎从来没听见他怨天尤人的抱怨命运对他的不公,也很少听到他议论那些社会上流传的小道消息。他只是用自身的行为来帮助那些需要他帮助的人。尽管刘迪本身没有工作,没有固定收入,但凡有人需要他的帮助,他都会热心相帮。这也是很多与来有关往来的朋友所能够记住的刘迪。
他的清醒,来源于他的知识,丰富的知识,使他不会因迷惑而感到困惑。这与迷途羔羊们是有很大区别的。无知引起的恐慌和盲目产生的不安全感是需要精神依托的。在动荡的时代中,这类不安会出现在很多人面前,因此人们需要给自己一种信仰,就因为迷茫。刘迪不会,因为他有着比很多人更清醒的头脑,能够看穿,看透,看明白。这点在我们的谈话中容易感觉到。我们之间的友谊是属于物以类聚,因此在交流上双方都会非常轻松。
我写上面那些文字,是因为有一事,从我感情上感到不安,也感到不忍。在刘迪临终前,有一些基督教信徒去给刘迪做临终功课。帮助他皈依主。知道此事后我很不理解。信仰本来该是在人清醒的时候,也该是在人有非常明确的表达后才能成为事实。不能仅凭一两句含混的表达就把人收编。尤其是当刘迪已经病危,刘迪很亲近的朋友在场的情况下,那些人是在尊重他们的信仰,很容忍的情况下,看着他们把冗长的仪式进行完。为什么就不能让刘迪安静的离开。为什么在一位即将离开人世前,还要做违背他本人意愿的事,特别是当刘迪离开后,把刘迪临终前入教一事宣扬得全世界都知道。见过卑鄙的,没见过如此卑鄙的。
我不反对任何宗教,我反对的是利用宗教的那些人。宗教与政治联姻什么卑鄙的事都做得出来。
本来是想把与刘迪在一起的往事写出来。写的同时就越来越觉得气愤。因为我所了解的刘迪,根本不会去信仰什么,因为他很充实,充实到有些人还需要他的救赎。
2022年5月补充修改于鲁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