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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与联想

(2010-07-30 03:40:18) 下一个

木与联想

 

记得以前看小说里面描写森林的片段,感到很新颖和好奇。记忆中多是皑皑白雪覆盖的原始森林中那一条曲折的小路,和小路两旁被成团白雪压满的枝头,似乎要遮挡住灰蒙蒙的天空。麋鹿拉着雪橇划出的雪痕通向林间莽苍的沟壑,那深远小路的尽头给我带来无数的幻想。我总是竭力变换着道路尽头可能发生的故事,却被大脑里枯竭的想象力所限制,即便想编出些故事骗骗自己都办不到,于是便很沮丧也很灰心,甚至把童年对未来的憧憬也撞击得支离破碎。对森林和原野的概念只能局限在画册里的图片上,无法看到超出画面外的地方。

我那时想当一名作家,是写小说的那种。自己是个书虫,只要能够看小说,什么事情都可以放下不做,包括吃饭睡觉,甚至老师留下的家庭作业。觉得作家是个非常神圣的职业,他们的脑子很伟大,里面可以容纳天空海洋森林旷野,可以装下三教九流,伟人地痞,鸡鸣狗盗,男盗女娼。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奇闻怪事。很多身边发生的小事,经过他们的笔下渲染于是便生花了,就是所谓的妙笔生花之类的。尤其是对原野和森林们的描述,更加吸引我,使我向往那青青葱葱的林莽间透出的神奇。有时会陷入遐想:是戏栖林间的候鸟尖唳怪诞的叫声,还有隐约闪现在树杆间隙野兽们的身影。危机四伏却又使我无时不在激增着想进去窥探的愿望。而森林在哪里却不知道。那年看见树最多的地方是天坛祈年殿附近老粗的松柏,还有劳动人民文化宫后筒子河岸边的柏树林。因树比较多吧,那些地方只能勉强被称做树林。

以后慢慢长大了,去过的地方也逐渐多了,也见过比较大片的树林。就是稍微远点的颐和园,像打仗似的挤上公车后,夹在众多大人们的肢体间被蹂躏着,人们随车身的晃动把我挤压得呼吸都感到困难。绝望着的脑海里被颐和园激励着,也就变得可以容忍。只是后来去过真正的原始森林后,再度去那座公园时看到的多是雕琢和匠心。

1969年的冬天,我们牧场二十六名知青被抽调到宝格达山林场伐木。那是个寒冷的冬天。几十人拥坐在解放汽车的车厢中颠簸着到达林场时天已然黑了。寒冷使我无暇细看大兴安岭层叠的白桦林,尽量把自己龟缩在哥们儿间温暖着身躯。直到第二天一早在林场工人的带领下钻进深山后,才得空体验原始的感觉。儿时对森林的幻觉早已被革命激情替代,浪漫被火热的革命事业接班人的理想封闭。每当想到要为国家屯坑戍边作出更大的贡献时,也就只剩下匹夫有责的使命感。

真的感受森林是后来我被调林场当通信员时,有一次兵团连长要去考察林场把我带去。一行三人骑马钻进大山里,向导带着我们在看似无路的白桦林里缓步走去。据说树林里有犴塔犴,不知道是什么动物,听向导的介绍说也叫四不像。嘴像骆驼,蹄子像牛,长着鹿角,尾巴却是驴的,可我始终没有见到过。向导说,犴很胆小,只要听见一点动静就会远远避开。如果幸运的话,有可能捡到犴的犄角。树林里还有鹿,林场工人到山里拉柴时还捡到过。

四月的大山里积雪已经开始融化。由于天气变化无常,融化的积雪表面会又被冻成硬壳。马蹄踩破硬壳陷进雪堆每步都很艰难。有的地方硬壳下的积雪化成水流走,马走上去踩塌表面的雪壳,便会成片的塌陷。树林密集的地方,积雪松软,为了赶路,催马疾行,就想起当年抗联战士们的队伍,不知道他们是否也在这里抗击过日军。

那年冬天我是在林场度过的,几乎每天都要骑马下山又上山。对原始森林的神秘却丝毫没减。离开林场后,有过几次机会在森林里住过些日子。喜欢的是夏天,爬到山顶,看连绵不断的白桦林在眼前起伏。休息的间隙,躺在坡顶草地上,闻着树叶的气味,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犯困。什么都不想干,就想这样躺下去被森林掩埋。脑子里空洞洞的听着百灵子的叫声和风吹过树冠时的沙沙声,想不浪漫似乎都不成。那天我躺在草地上犯傻,迷糊的双眼眯成一道缝,看着不远的在颤抖着的白桦林,耳边是树叶哗哗的声音,却见树棵杂草间露出一个尖尖的角。揉揉眼细看,是一支硕大的犴的角。听林场工人说,春天犴会脱角,在树上把犄角蹭掉,看见一支一定会有第二支。我爬起来走过去,在附近的林间到处寻找,果然又看见一支。后来每天吃饭时就坐在犴角上很舒服。

犴学名应该是驼鹿。圣诞老人坐着雪橇在圣诞节给小朋友送礼物时就是由他们拉着跑的,跑着跑着还飞到天上去。这是我一直以来就这样认为的。可是在网上查找,却发现驼鹿的角跟我捡到的差别太大。后来再查,马鹿的角跟我捡到的很近地。至于马鹿与驼鹿之间究竟有多大区别我就不清楚了。更不清楚的是马鹿为犴,还是驼鹿为犴。还是两者都可为犴。

最近也是胡想得多了,于是突然想知道,为什么管有很多树的地方称为森林。从字的样子看,单个儿的为木,木多了为林,更多就是森。要是把森字单独解释,查字典的解释却觉得非常牵强:

sēn
 
树木众多,引申为众多、繁盛:森林。森立。森森。森然。森郁。
幽深可怕的样子:阴森。森邃。
严整的样子:森严。

其实森在我的感觉里该是阴邃:阴暗深邃。联系更多的是潮湿和阴沥。这是我到欧洲后对森林更多的感受。

离开小城不算太远,就是一大片森林。刚来时经常带着女儿到那里玩。周末跟朋友一起在林间小路骑车。大喊大叫时也不会被异样目光怪异的看着。这种目光在城里的街道上会经常出现。跟在北京时对外国人的围观见到的眼神很不一样。北京外地人看老外的目光中透着呆痴和愚钝。而这里的人看中国人的目光中却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晦涩。这种眼神我曾多次看到过,心中却暗暗好笑。相比之下,北京外地人的目光要友善得多。因为眼神中最多出现的是好奇,仅仅是好奇而已。

记得有一次,我跟朋友到一片“富人区”去看房子。朋友想买房,一直没有确定买在什么地方。那是一个下午,大约四点左右。我们两个边走边聊,在一栋栋别墅前走过。我总是感觉什么地方有眼睛在盯着我们,但一直不能确定。当我们转过一道绿色的松墙,刚拐过路口,看见一户人家外站着个干瘦的老者。他斜眼盯著我们,脸上的表情非常难看。我看到的是猜疑和鄙视,似乎我们俩是沿街乞讨的叫花子,或是来踩点的惯偷。朋友也看见路旁老者,大概他也有跟我类似的感觉。我们很随意的走着,虽然嘴里依旧继续着话题,但眼神却一直在盯着那位老者。他眼中突然露出了恐慌,随即转身走进自家院子,好像顿时失去安全感。

富人区的后面就是那片森林,里面最多的橡树。十几米高的树干挺直的伸向天空,密匝匝的树冠遮住了阳光。林间的路也因此而潮湿泥泞。森林环抱的甜水湖边几家咖啡馆里面常是坐满了消闲的游人。周末时人很多,多是徒步在林子里疾行数公里,然后坐在咖啡馆休息。这里与我曾经生活过的宝格达山相去甚远,天壤之别。我说不好哪里更为优越。但我感觉宝格达山可能距离天堂更为接近。是因为淳朴吧,天堂该是很静的,很纯净的地方。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而然的顺理成章。其实用这个成语并不贴切,自然里面本没有道理可言。有道,有理便不自然了。如果森林里面的树都规规矩矩的排列成行,那将是什么样子,也许在有些人的意识里会觉得很美,没规矩不可成方圆,可方了,圆了的规矩里面却更多了对人的约束,也就不自然了。也许人更喜欢的是原始的美,狂野奔放得毫无蹇绊,比之浪漫来的凶猛,无需发泄,因为单纯的内心存不下抑郁,也就没有多余的垃圾需要在有意识中挥洒。

人是个体,多了为众。一个人压着两个人,两个人抬起一个人。二人为从,多了个人便多了依附。也是有连续性的说明了很多东方的哲学:人——从——众,这就是社会的演变,从最原始的社会演变成现代化,还有未来。

比如木,是没有思想的,不过是多了很多木,个体的木与森林相比也就是数量的变化而已。数量增加却可以容纳更多的生命形成生物链。

人多了呢?

“从”,很常见,也很多意。

如果只是看字典,被确认了的,被规范了的解释:

(從)cóng
依顺:顺从。盲从。从善如流。
采取,按照:从优。
跟随:愿从其后。
跟随的人:侍从。仆从。
参与:从业。从政。投笔从戎。
由,自:从古至今。从我做起。
次要的:主从。从犯。
宗族中次于至亲的亲属:从父(伯父、叔父的通称)。
中国魏以后,古代官品(有“正品”和“从品”之分,宋代龙图阁大学士为从二品)。

 
    发明“从”字的人是很有思想的。把两个人紧紧拴在了一起后就确立了从属关系,也就是依附关系。必须要有主有次,相辅相成。于是便有了领导和被领导的关系,自然就是有了众。也就有了领袖。人与人的关系成金字塔型,任何地区国家总归是要有一个万人之上的人。尽管会被贴上公仆的标签,但这个公仆并不是任谁都可以去公或仆一家伙的。可见东方的哲学其实来得要远比西方高明,字里行间都体现出了某种约定俗成的哲理。

在宝格达山向阳的坡地上,只有我一个人躺在那里,我是自由的,那时没有从属关系,因为我四周全部都是木和林,还有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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