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婆罗花开时

（婴子）

        无胜脱下了战袍，放下了荣华富贵。他告别了多年生死与共的将士们，如释重负。而此时，青河姑娘虽然答应与无胜“回家”，但她内心并不想与他结拜兄妹。她不能拒绝他“回家”的恳求，是因为她无法使自己离开他，她只感觉他是她唯一的亲人了。无胜也体谅姑娘的心情，如同自己当年无法从情海里脱身一样，他只有耐心地劝导她才是上上之策。

回山之路遥远，但在无胜心中是归路。身边是天神送来的小师妹，那份收获让他放下了从前的负重，保护着她，尽心尽力关照着她，那份真心都来自天上。一路上，无胜给姑娘讲故事，说佛经，试图引导她走上修行之路。

无胜的殷勤始终没有解开姑娘的心结，她就是红尘中的平凡女子，如何放下凡尘中的恩爱情仇？脱下战袍的将军更让她迷恋，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让她牵连。

“我不要进山了！”青河跳下马，坐在青石上。

无胜走了过来，温情相劝：“不是讲好了吗，见过师父，再决定身后。”

“身后会这么样？我不可以再做女中豪杰，我已经找到了你！我的命中是为你成就人间大业的。”

“何为人间大业？”无胜苦苦说到：“人生在世，不过瞬间。生生世世，反复无常，终不能解脱世间苦恼。今有上师看护，又有天神指引，你我之福，岂是世人能比。你还不能清醒吗？‘红尘得人身，苦中为归真。二十三载后，携手种福根。’我怎能丢下你？”

青河姑娘一次次退缩，她真的不能明白，也不能通晓，苦恼的是自己这女儿身让她情不自禁，一会儿欢喜，一会儿忧怨，不能使他懊恼，也不能使他放弃，更不能使他生出一点儿女私情。他到底是人还是神？

路过了一个驿站又一个驿站，十年不变的颜色，人间依旧在战乱中动荡着，过客依旧在愁云中飘荡着。沧桑已不再能扰乱无胜的心境，他心早已奔向天外。

很快就到了那片故土，他已经闻到了山间的清香，这里的山水对他多么熟悉。

晚间，他带着青河来到客栈投宿。客房满满，只剩下一间。无胜安排好姑娘，自己变回避先出去了。夜深时，他悄悄回来。郊外风凉，他看着熟睡的青河姑娘，心中像呵护着一个孩子，他帮她轻轻盖好了棉被，然后蹑手蹑脚走到了门边，席地盘腿而坐下。一路云游，他的身心已超越了，色欲之心荡然无存了。姑娘没有睡，她都感受到了，她拥着暖暖的棉被，心却好凉好凉，泪水忍不住流出了。

转眼到了青云山脚下。眺望着远远的高山，无胜心中思念着师父，心酸得要落泪。这里的每一块青石上都留着他的足迹，每当双手触摸着它，暖流就在胸中澎湃，心中回荡着那首歌：

扫落了尘埃，剃度在莲台。

山间苦修行，心智渐渐开。

转眼春秋过，楠木已成材。

依旧青山上，谢师将我栽。

这首歌他唱了好多年，十年了，他不敢再回味，那是他修行中的果实。今天他又轻轻吟唱它，唱得心疼。青河知道这里就是他心中的家了。仰望着青山美景，她居然也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这里我好像来过。”她情不自禁说道。

“姑娘来过？”无胜不想怀疑，还是开玩笑说到：“莫不是前世？”

“那也说不定！”姑娘一时欢快了起来。

俩人往山上前行，突然，眼前出现一个小沙弥背着几个水葫芦过来。无胜跑上前问道：“小师父，请问这里可是青云山？”

小沙弥转过身来，童真的眼睛，清秀的脸庞。无胜一下想起了穆萨。小沙弥看男女二人同行，身后再无他人，便手指着山路一边说到：“上山的路窄，下山的路宽，要找歇息的地方，那边才有人烟。”

锣鼓听声，听话听音，无胜笑了，这不是青云山的小弟子吗？无胜面对着小师父，单腿跪下，一边细细打量，一边说到：“山外的果子没了，山上的果子少了，只要供奉佛祖的果子不断，不怕精猴偷吃光了。”

小师父惊讶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大师兄怎么会告诉你的？”

无胜微笑着，眼睛露出泪光，自言自语到：“好无界！”

小师父听到有人称呼师兄的名字，大喜到：“我去告诉大师兄去！”说完，撒腿就跑。

无界万万没有想到今日大喜。当听到小师弟描述山外来人时，便旋风似的跑了下来迎接。他远远就看到了无胜，大声呼叫着飞奔过来。久别重逢，兄弟俩抱头痛哭起来。

无界将无界归来的消息传达给了师父，无胜在寺院门外已整整跪立了一个时辰。他不敢渴望师父马上接见，内心只是呼唤师父慈悲开恩。又过了一个时辰，师父才传呼他进入。

亲眼见师，亦如梦中。师父持念珠的手正微微振颤，双目中一层忧伤。师父目视着他，片刻无语。无胜冲上前，扑通跪地：

“师父在上！弟子无胜厚颜来见师父。弟子大罪！请师尊慈悲为怀，饶恕弟子吧！”

师父依旧无言。无胜泣不成声说到：“十年如一日，弟子一时一刻都没有忘记恩师，只应罪大如山，无颜面对，不敢回山！后逢青河姑娘，感悟神仙指引，弟子方方觉悟：生为青云山人，死为青云山魂。师父啊，弟子知错了……”

青河见无胜伏地痛哭，心里也好为他难过，禁不住走上前来，双膝跪下。

“小女青河，仰慕上师威德，前来叩见。”

师父见小女行施大礼，上前温和说到：“姑娘不必多礼，请起身！一路辛苦了。无界，带姑娘下去歇息吧！”

“是！师父。”

无界引青河姑娘先下去了，只留大师兄一人面对师父。他心中惴惴不安，一步一回头，担心着大师兄。

不见师父开言，无胜不敢抬头，一直哭伏在地。师父见无胜伤痛至极，心软下来，开言劝到：“唉！你该留在山外成就人间大业的，何苦又回山中苦行呢？”

“世间荣华富贵，对弟子毫无乐趣。唯有师尊教诲，才是弟子心中向往。弟子别无他求，只求留在师父身边，让弟子用余生来侍奉师父！”

“既已回山，为师的我也无话可说了。起来吧！”

听师父叫起，无胜半信半疑，抬起头来，泪眼观望。

“起来吧！跟我来！”

看师父微微点头，真心召唤，无胜方敢大胆起身回应：“是！师父。”

师父将他引入内室，从墙上取下九龙宝剑。无胜见到九龙宝剑，心中一震。只见师父手持剑柄，拔出亮剑，目光炯炯，上下扫视。

“这是先王赐予青云寺的九龙宝剑，护剑如护人，不可一日疏忽。可叹的是，剑在人不来啊！先王曾发誓，在他嫡系子孙中成就一人入佛门修行。唉！天朝盛世已过，人间正道难求。铸剑者一人，持剑者能几？宝剑待英雄，非智者难相见。这把宝剑你曾佩戴过，与你必有深缘啊！一别十年，你是否还想念它？”

无胜低下了头，静听师父教诲。师父话音停顿，突然将宝剑送到他眼前：“现在，就交给你了！”

无胜退却了半步，说：“弟子羞愧！”

“难道你不想接它？”

“弟子心愧，不敢奢望。”

“接着吧！知辱大于勇。宝剑炼人，不可一日不精进。”

望着慈悲的师父，无胜无比感动。上前跪下，接住宝剑，誓言到：“弟子定会知辱而后进，护剑如护法，金刚不变！”

师父点头，微微笑了。无胜终于放下心来。师父温和地对他说到：“快去会会师弟吧！他正等着你呢！”

“谢师父！”无胜高兴地向师父深深一鞠躬，转身跑去了。

手持九龙宝剑，无胜欣喜若狂。师父不但没有遗弃他，还将九龙剑传于他，这是何等的荣耀！知辱而后进，无胜决心要用生命来护剑修行，炼出宝剑的光色来。

他跑到了山头，一眼看见师弟正在青河姑娘前抖露风采，逗得姑娘咯咯直笑。他一会儿做着雄鹰飞舞，一会儿又似猛虎咆哮，一会又行走跳跃如……“华佗五禽戏”？！无胜看得目瞪口呆，止步惊震了。无界在玩舞，弓、扑、歇中脚步柔韧有刚；掌、拳、勾中出手缓而不松，舞中藏着武，锋芒不外露。无界得到了密传？无胜暗正寻思时，无界看到了他，欢喜万分地冲向他来。

“大师兄！大师兄！”无界冲上前拉住无胜的手。他一眼看到无胜身上的宝剑，惊喜万分喊道：“九龙剑！大师兄，师父原谅你了！师父原谅你了！我就说过的，师父一定会原谅你的。青河姑娘，快来看！”

青河姑娘欣赏着九龙宝剑，也为无胜而高兴。可看着无胜一脸满足的样子，青河又露出了孩子般的妒忌，抽出自己身上的剑，挑战到：“不信你的宝剑比我的强，来！比试比试！”

无界冲一步冲上前，双手挡住，嬉笑着劝说道：“姑娘神功，但眼中略存杀气，不易剑出鞘。好好养神，我来帮你过他！”无界假装手中持剑，向大师兄挑战起来。

“来啊！”无界叫道。

无胜眉头一皱，心想，又玩什么花招？十年人不变，就会招惹大师兄。

“快快出剑！”无界激将，一跃而起，跳到悬崖边，竟把无胜吓出一身冷汗。只见他再一翻跃，转眼到了无胜后面。

好个成仙的精猴，步伐如此轻健敏捷，眉目间还是那么顽皮。真要比试？无胜亮出了宝剑。无界上前挑逗，在他身前一晃，无胜扑了个空。这一激将法把无胜士气点燃。他集中意念，用力挥舞宝剑，迅速做出反击。不料无界以柔克刚，无论无胜怎么勇猛无敌，都与无界擦边而过。

“大师兄勇猛如初，不减当年。”

话虽鼓励，赤手空拳的无界却让无胜难以抵挡。

无界轻玩着武功，自由自在，欢喜间不忘旧情，问到：“灵甫可好？”

“大业有成。看剑！”无胜提醒。

“苏合、巴彦如何？”

“荣华富贵！”

“专心！法眼看乾坤！”无界看到师父出现，传话给无胜。但无胜丝毫没有反应。

远处，师父眺望师兄弟俩。师父暗自叹息无胜，剑法缭乱，力猛而气衰。怎知大道无形，非勇猛来抗敌啊！再观无界，轻柔间隐约见先祖。

莲花掌，青布衫，

悠悠慢慢推云翻。

曾经太极先祖，

身后藏龙卧虎。

神拳任意走，

大道天地间。

岁月沧桑遮不住，

点点滴滴露锋芒。

青云山上，师兄弟舞剑，一勇猛，一轻柔，一柔一刚。师父在为无胜长叹了。为师的并无意让他回山，他本可和姑娘一起在山外成就人间大业的，何不顺从天意呢？师父暗自摇头。无胜虽然宝剑在手，早已成花拳秀掌，不再英雄了。

无界步如行云，体若鸿毛，层层叠影，难见真容。轻健、飘逸，飞舞中蕴藏着无法穿越的力量，无胜简直目不暇接。

“不要走神！大师兄。”无界露出笑脸。

无胜没有动，感觉师弟的双手轻轻压着他的双臂，虽然力量不强，却有一股强大的能量制约他，让他无法动弹。以不动制万动？此乃道家高深大法！无胜大惊，师弟已入大道？！他顿时疑惑了。瞬间的妒忌，瞬间的失落，让他心口一痛。他猛地一提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无界的双手甩开。只见无界被他掀起到半空。可就在这一刻，无胜感觉双手麻木，宝剑随之也飞上了空中。

“不！”

无胜惊叫一声。宝剑正飞向云海上空。惊魂中他什么也顾不得了，猛地向宝剑飞去。无界听到惊叫，回身一看，也腾飞而去，在半空中将无胜拦下，救在了悬崖边。无胜大叫着，眼看宝剑却从云海的上空慢慢落下，坠入茫茫的云海。无胜双手伸向云海，失声大喊，无界将他死死压在悬崖边。

“大师兄！冷静！”

宝剑在，英雄在！宝剑去，英雄何用？红尘中魔炼，色心虽去，功已落底。无胜看着蓝天云海，彻底绝望了。

师父见无胜瘫倒在地上，也万般无奈。九龙剑是先王的依托，不见后人来，宝剑先离去，此乃元朝之凶兆啊！难道是天意？师父走上前，叹息到：“千古兴衰多少事，茫茫天数有神知。天意到了，就随它去吧！”

“不！”无胜双手击石，痛不欲生。

“茫茫云海，如何能寻回宝剑？！罢了！”

师父话音刚落，无胜一跃跳下云海……

“大师兄！”

“大将军！”
   青河姑娘失声呼叫，趴在了悬崖边。望着深不见底的云海，她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我为你而来，你却离我而去。既然不能与你同日生，就让我与你同日去吧！”说罢，纵身跳崖。

霎那间，无界旋风式飞过，又将青河拦腰救下。俩人都摔倒在悬崖边。

青河姑娘万念俱灰。师父看着姑娘情深似海，重重叹息到：“姑娘如何再犯糊涂啊？！他为你而来，你却又要为他而去。”

“他已离去，小女此生何趣？！”

“唉！情缠绊，迷不散。天门不开，人何时醒？！你既然能为情舍弃人身，何不就此了断尘缘，遁入佛门，助来世相逢呢？”

来世？此言何等熟耳！这不是师父曾经的预言吗？玄机一露，青河顿然觉悟，转身扑在师父脚下：“师父！您就收留了弟子吧！”

师父将她轻轻扶起，一手抚在她的头顶，一手搀扶起她。仔细端详着这一脸纯情的孩子，生出万般慈爱，指着茫茫云海，轻声说到：“你看，苍穹无限远，一念到眼前。身在红尘中，也有心不染。九九能归真，但见天外天！”

青河似懂非懂，双眼望着师父，这身影，这目光，多么熟悉又多么温暖。她感觉好像期待了很久很久。回家！回家！无胜的话语中她耳边响起。这不就是家吗？一想到这儿，只感觉一股热流由上至下，从头顶头穿透了她全身。她感到眼前白光一片，双眼凝望着前方，顷刻间，时光在倒流，她仿佛看到了生命的最深处。迷雾在她眼前划破，那身影让她情不自禁，热流在心中涌动，无法诉说的感动让她泪雨滂沱，她不知道为何而动情，只知道此生缘来已久，她一下匍伏在地了，呼唤着：“师父！师父……”

师父笑了。站在高高的山顶，望着群山云海，说到：“等到婆罗花开时候，九龙剑会助你们重逢。那时，你们将成就前所未有的大业……”

尘埃落满，一去千年，朝朝代代归处，仿佛都有天数。巴蜀地带豪杰辈出，引来天下文人墨客。一日，在青云山脚下，无名客发现了无名石，无名石上落着无名氏。扫落尘埃，青石上真言裸露：

九龙宝剑一金龙，

隐去千年再升空。

茫茫天数人不晓，

王者归来定乾坤。

两千年间，在台湾住着一户亲情融融的五口之家。舞文弄墨、悠闲自得的爸爸，平平稳稳地引领着一家人过得丰衣足食。他又一大嗜好，藏剑。他也不知何故对宝剑情有独钟。殊不知，此人乃先前大师兄转世。

家中的女主人，一生相夫教子、任劳任怨、劳苦功高。虽然她心里也有女人的幽怨，可她终究是位良家妇女，无奈中最多一句：“都是我上辈子欠你们的！”了却了辛劳。谁知那是缘来已久，注定今世还愿，成为丈夫命中的贵人。她便是图图公主转世。

长子元庆，幽默诙谐、聪明过人，媒体界活跃人士。他常与出新，创意连连，孝敬父母，事业有成，可望是家中未来之中流砥柱。他便是师弟无界转世。

妹妹圆圆，无拘无束，任性骄傲，是爸爸的掌上明珠。她便是青河姑娘转世。

弟弟多多，是个自闭儿，从小体弱多病，生性孤僻，因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被诊定位白痴智人。妈妈对他无微不至，哥哥对他示若家宝。谁知其中原委？他便是皇孙穆萨转世。 

那一年，有传言，婆罗花开了。

完

二零零九年十月五日

中国历法：己丑年八月十七日

于美国，弗吉尼亚，赫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