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袈裟无色

         一晃十年过去。却说都城脚下的无胜，他已经成为军中赫赫有名的大将军。领兵作战，戎马生涯，南北辗转，最后又驻扎在都城脚下。这里是他最早来过的地方，也是他不能离开的地方。他依旧孤身一人。

一天夜晚，驻营地突然发现刺客，武艺高强，却不知来路。刺客直奔大将军的官邸。为了活捉刺客，士兵被放倒了一片。这日白天，刺客又大胆前来，坦言要见军中大将军。士兵不知刺客来路，又如此大胆妄为，立即传报给了无胜。

无胜听到刺客为他而来，心里十分疑惑又恼怒。虽然戎马生涯十年，除了练兵打仗，他从没和什么人结过私仇。即便是征战敌我，胜败乃兵家常事，何故引来刺客？既然是冲他而来，就不能让手下人无辜受伤了，那么就领教一场吧！他披上战袍，牵过战马，直奔驻营大门口。

当他来到大门口，看到士兵们正列队与刺客形成对立。刺客孤身一人，骑在马上。青色披风，红穗飘浮发上，她一手握剑，一手紧握马缰，竟是一个侠女？！无胜大惊。卫士向侠女大喊：

“大胆侠女，快快报上姓名！”

马背上的侠女一言不发。士兵见将军赶到，分开两路。无胜上前，两士兵立即上前守护两侧。

“何许人也？”无胜厉声问道。

话音一落，只见侠女的烈马一声长啸，双蹄飞起，侠女身体倾斜，稳健马上，英姿飒爽。无胜猛地发现烈马头上一撮红毛，顿时心血沸腾。他立即从马上跳下。只身冲上前。他呆呆地仰望着侠女，侠女也望着他。卫士们惊慌了，匆忙拥上，以免将军受袭。

“退下！”无胜大喝一声。

无胜两眼紧紧盯盯着侠女，慢步走上前。烈马见无胜过来，又一声长啸，兴奋地双踢腾空。无胜大喜，快步冲跑上来。

侠女没有下马，牵住马缰，目光炯炯，她审视着马下的无胜。一个马上，一个马下。

无胜仰望着侠女那双眼睛，顿时鼻腔发酸，泪水几乎要落下来了。那张留在记忆深处的眼睛多少次浮现过，今天真的重见了吗？他仰望着她，轻声呼唤到：“小姑娘！小姑娘！”

姑娘终于确认了，是他，大将军！眉宇间的期盼让她也心酸，她跃身从马上飞下，冲到无胜面前，扑通跪下。

“大将军！”她双手伏地，泪水涟涟。

“小姑娘！”无胜又呼叫着，也双膝跪下。

姑娘明汪汪的眼睛，泪水止不住哗哗往下流淌，难言苦衷：“对不起大将军，大马死了！”

姑娘抽泣着，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将头深深埋下。无胜双手抚着她的双肩，又捧起她的脸庞。他细细端详着这冰雪精灵的容颜，心却揪得生痛。

姑娘又一次抱歉到：“对不起，大马它……”

“没关系！没关系！”无胜也话语凝噎。

 “大将军……”她望着他，心中多少话想对他说。

 “小姑娘，对不起！” 他轻轻拭去她的泪水，万分疼爱地对她说：“是我让你受委屈了。小姑娘，你……怎么找来的啊？”

“爹走了，大马跟着也死了。山里的果子熟了两次，我天天等着大将军。嗓子哭哑了，泪水哭干了……”

无胜心碎了，一把将小姑娘搂在怀里：“不怕了，不怕了……”

士兵们被眼前的情景惊的目瞪口呆，窃窃私语。半晌，无胜才反应过来，对着身后的卫士叫道：“还不快快设宴！”

“是！”

真是喜从天降，无胜完全没有料到小姑娘会找到这里。疑问、好奇、惊喜，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天的来到。军营里，他为小姑娘接风洗尘，设酒宴款待。姑娘感受着从未有过的亲情。不知是何缘，自重逢的那一刻起，俩人就亲得不分你我。大将军温存有度，沉着稳重。姑娘热情爽朗，聪慧机灵。俩人有说不完的话，挑灯长谈。

“……你说，你也跟着师父跳进山崖了？”无胜追问着。

“是啊！是啊！既然认师了，就要守信念。师父跳崖，我又何惧生死？”

无胜点头称赞，急切地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快说啊！”

“我感觉掉了下去，掉到了云海里，一片混沌。后来又感觉上天了。怎么掉到天上来呢？我看到了小马驹，它正低头向我眨着眼睛。又后来，我听到师父的笑声。我在云彩上摇，真的好迷惑啊！你猜发生什么了？”她睁着大眼睛，看着无胜。

“怎么样？到底怎么样了？”无胜催促着。

“我掉在了一个网上，师父正推我荡秋千呢！”

无胜长舒一口气：“天呐！你真是遇到仙了！”

“真是啊！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多幸福啊！”

看着姑娘幸福的样子，他真为姑娘的奇遇感到欣喜若狂，也激动地说：“师父一定教你了什么。”

“你说对了！师父教我骑术，后来又把兵书拿出来教我。”

“兵书？”无胜大惊。

“是！兵书。带兵打仗用的书。师父让我吃透它，咽到肚子里。等找到了你，再把它全吐出来给你。”

无胜惊得两眼大睁，身体向后，问道：“师父让你来找我？”

“对呀！因为这匹天马啊！师父这样说：找到了大将军，他会因你而成就人间大业；找不到大将军，你会因他而成就巾帼英雄。”

阔别十年，十年的等待，今日相逢。青河姑娘把师父密传的用兵之法全盘掏给了无胜。练兵场上，俩人切磋武艺。练兵场外，俩人彻夜畅谈。姑娘是他心中永远的“小姑娘”，那份真情胜过了他爱惜自己。他欣赏她，关爱她，放任她，只要是姑娘喜欢的一切，他都心甘情愿为她实现。

姑娘又如何不依恋这份浓浓的亲情呢？相逢、相识又相知，和大将军相处的日子里，每一分钟都让她感到无比的幸福、满足。尤其没有想到的是，此时的大将军还是孤身一人，难道是天意让她来拥有他？将军深沉、伟岸、善良、刚毅，无一不打动姑娘的芳心。可谓缘来已久。姑娘从怀中捧出了一件宝物，一块手心大的玉佩给了他。

“玉佩？”无胜接过来，不解地看着她。再仔细端详玉佩，上面有篆文四句：“红尘得人身，苦中为归真。二十三载后，携手种福根。”

“那是好几年前的一天，青河姑娘慢慢叙来：“我和师父正在回山的路上，路过一个寺庙，看到门口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孩，五六岁模样。那男孩的母亲正在殿堂里膜拜，祈求菩萨保佑。师父看那男孩面相非凡，掀开男孩身上的围布，只见他双腿一粗一细，分明是个瘫子。师父就在他头上，腿上、脚上点了穴。然后小男孩就呕吐起来，最后发出声音了。那妇人回头一看到孩子活过来了，跑出来就跪在师父面前磕头。师父笑笑对妇人说：‘睡三天，拉三天，清汤小米喂三天。跟他享福去吧！’妇人明慧，伏地叩谢不止，而师父拔腿就走，头也不回。妇人想追师父，师父就往山下跑。妇人看追不到师父，就一把拉住了我，解下脖子上的玉佩揌到了我手里谢恩。师父救人都不收银两，我怎么敢拿人家东西？我正犹豫，就听到师父的话音：收就收了！不收不好，收也不多。就这样，我就收下了这个玉佩。”

无胜听着姑娘叙述，屈指掐算，又念叨着玉佩上的话：“二十三载后，携手种福根。”

 “我也问过师父，玉佩上写的到底是何意？师父说，既是玉佩传人，莫过世人大喜。”

“世人大喜？”无胜暗自思量。人间莫过四大喜：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是暗指那男孩命大福大带来的大喜呢？还是暗中姑娘她呢？无胜仔细琢磨着。

姑娘低下了头，她多想他能明白自己的真意。

无胜回头看着姑娘，她那双满怀钟情的眼睛透着忠诚与美丽，他怎能无动于衷呢？如果把姑娘留在身边，对自己真的将是如虎添翼。可是，对公主的誓言……他心无法平静了。温柔也似一把刀，每每爱意涌动，都让他挣扎、难过。

他牵着马，带着姑娘来到山脚下。秋风渐渐凉，落叶滚滚浓，他心中一片忧愁。姑娘看的出他必有难言之隐，默默紧随着他。

“您有些闷闷不乐。” 姑娘打破了平静。

“我在想……如此说来，这匹马真的与我们有深缘啊！”他抚摸着马儿。

天马的故事听如神话，但在无胜看来却不寻常。虽然自己已在山外多年，山中的奇闻对他都不是神话。无胜深思着，喃喃念到说：“这天马，它到底为何而来结缘的呢？”

“师父知道！师父说等到婆罗花开的时候就知道了。”

“婆罗花开时？”无胜猛然回过身来，惊奇地看着姑娘。

“婆罗花，将军您知道？在哪里？何时开？”

无胜仰天大笑，他双手拉起来姑娘的手，纯洁美丽的她，就像一朵悄悄绽放的天花。

婆罗花，佛经中记载：“优昙花者。此言灵瑞。三千年一现。现则金轮王出。” 相传，一次佛陀在灵鹫山为众弟子说法，有大梵天王送婆罗花以表敬意，佛陀一言不发，拈花向大众展示。在场的听众不知佛陀是何用意，百思不得其解，只有摩诃迦叶破颜微笑。佛陀高兴地说到：“我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付于摩诃迦叶。”佛陀的话寓意深远，世代佛家弟子都静静等待着婆罗花开的时候。这就是相传中“拈花微笑”的典故。

无胜讲给了姑娘婆罗花的故事。姑娘惊叹至极，感叹到：“婆罗花，真的要三千年一开吗？那，三千年后怎么样呢？”

无胜摇头，仰头长叹，思绪万千。姑娘踏破千里路，寻找到了他，又预示了他天机，如何让他不喜欢？！美丽如此诱人，心又如此脆弱。他看看她，望望天。天地人间，一念之遥。抬眼望见公主阁，心潮起伏澎湃。誓约不可违！因为违约，他失去了公主，失去了师父，沦落到世间。之后，他又一次违约，欠下了青河姑娘一笔情帐。如何弥补？无胜走过去将马缰栓在山脚下的槐树上。

“跟我来，姑娘。”无胜向她伸过手去。

青河对无胜的举动感到茫然，有些欣喜，又有些诧异。这只手对她充满了魅力，让她无法拒绝。就这样，她让无胜拉着，一路走上山去，直登上公主阁。

无胜用手指着山下，说到：“从这里，向北，可以眺望大都城，向南，可以看到进入大都的商道。脚下是回回村，接待来往的商客。每天她都在这里静静守候着，看望着来往的商客。她就是这里人人皆知的图图公主。你一定想问我为何这么多年孤身一人？让我告诉你，就因为她。”

青河姑娘站在公主阁，听到了图图公主的故事。美丽如此动人。青河姑娘与公主相逢了。她抚摸着图图公主的碑文，感受着她身边的大将军。只听过女子为男儿守贞一生的，可何时听过男儿为女子洁身一世啊？她的泪水涌出了，多少话想对公主诉说：

“图图公主啊，您高贵的灵魂在天上，您一定看到了大将军对您的一片赤诚。我定会用心来扶持大将军成就人间大业，让您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无胜长舒一口气，转过身来，望着她，深情说到：“我要让你忘掉曾经的苦难，从今以后让你过上好日子，享受人间的荣华富贵。就让你我，在这里结拜兄妹吧！”

青河姑娘心头猛地一惊，抬眼凝视着他，感觉自己刺骨的凉，她好像没有听懂似的，望着他发呆。

无胜不敢看姑娘的脸庞，仰望天空，说到：“我一定会让你生活幸福起来，不再孤单。我会为你找一户好人家……”

她万万没有想到他说出这种背离心愿的话来，一腔温情顷刻间如雪山崩裂。震惊、愤怒，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什么也不能说了，转身往山下跑去。

如此熟悉的背景，他仿佛看到了公主离他而去的那一幕。无胜知道他的话违背了姑娘的心愿，但他一定会谅解、明白。他不想姑娘受到伤害，他向她追赶去，要对她做解释。

他追赶到山下，追赶上姑娘 。青河姑娘一言不发，冲向她心爱的马儿。无胜一步抢先，解了缰绳，紧紧抓在手中。

“听我解释，姑娘。”

青河不听，愤恨地从他手中抢过马缰，飞身而上。不等无胜叫住她，侠女的身姿便在夜色之中消失了。

无胜来到青河姑娘的住处，姑娘已不辞而别了。人去楼空，坐在姑娘空空的房间里，他的心也空空的。他知道姑娘为什么离开，也知道自己为何惆怅。他不想为对公主的承诺再失言了，他要为她守戒一生。而青河姑娘，她生来就是女中豪杰，坚强不屈，如同她的名字，山谷中的清流，来自雪山，回归大海。她也许无缘做闺中秀女，那也可以成就天涯侠客。她就是这样飞来，又这样飞去的。虽然他也难将青河姑娘放下，但他还是说服自己，冲过这一关，一切都能安然无恙的。

无胜强迫自己回到了杀声震撼的练兵场，使自己忘掉私情缠绊。可是他却怎么也摆脱不掉姑娘的身影。本想姑娘这一走就此了断情缘，没想到他对姑娘的牵念愈演愈烈。姑娘是不是独处哭泣？姑娘会不会落入强盗虎口？姑娘会不会悲伤落入山崖？他为姑娘噩梦连连，挣扎不堪。正在这时，卫士又传来报告，有人看到姑娘去了公主阁。无胜闻声后，飞身上马，不顾一切奔向了她。

他怎能不为她牵挂？又怎么能让她带着忧怨离开？那个清水河边的小姑娘，跨越千山万水来寻找他，为一个誓约吃尽了苦头。可他自己又为姑娘带去了什么？他恨自己，背着一个情帐又一个情帐！姑娘无望的泪光总是浮现在他眼前，让他心痛。天意让她来，人情却逼她走。无胜恨情深，难自主，身前的修行就是因“色不去而功自毁”。姑娘今又从天而降，难道是天意让他在红尘中魔炼？如果是这样，何不顺从天意与姑娘相守一世呢？

无胜快马加鞭赶到了公主阁，没见姑娘的身影，却看到一束山间的黄花。忘忧草？无胜拿起它。姑娘怎知忘忧草？他向山下望去，隐约看到了她，她正在旷野处飘零着，又被无情抽打着。无胜的心终于软了。他飞上马，朝他的身影追去。

“姑娘！姑娘！”他朝青河呼叫着。

姑娘回过头，一看他追来，非但没有停步，飞身上马，扬长而去。无胜没料到姑娘如此倔强，她的怨恨使得他更加心焦不安。无胜奋勇直追。姑娘并不示弱，长鞭一起，转入险道。无论他怎么呼唤，姑娘都不回头。无胜看势，不能直追，免得逼姑娘挺而走险。他左右一看，转道山的另侧，然后下马登山，从中阻截。听着马蹄声近，他飞身跳下拦住去路。烈马遇惊而起，无胜冲上前拉住了马缰，将姑娘逼身下马。

“我知道姑娘委屈，有话好说，何苦不辞而别。”

“何苦你又追来？小女本无家，既不能守在将军身边，就让小女做天涯过客，何须将小女打发给人家？”

姑娘眼中含泪，不再搭理他了。好个倔强女子！看着她又爱有怜，无胜说到：“天涯过客？一个女子，独自闯荡，一路过来，还没尝够苦头？”

“苦？何所惧！”

“你知道这世间有多凶险吗？”

“险？我有袈裟！”

袈裟？无胜一惊。他想起姑娘的披风，她身上披的正是那面无色袈裟，透着大地的色彩，饱经风雨，沧桑无惧，将痴情她深深藏在里面。无胜慢慢走上前，一手轻轻搭在她肩头，心疼、怜惜、挚爱一起涌了上来，他不能也舍不得她再离开。他多想说对她说：都过去了，放下这沉重披风，就让我来当你的袈裟吧！可就在他触摸披风那一刻，他看到了披风上的针线结，他的心口猛地一疼。他将姑娘的披风拿近眼前，仔细查看，仔细数着：“一、二、三、四……九；下针，一、二、三、四……九，又是九！

姑娘看到他古怪的举动，不解其意。正欲开口，无胜大声说到：“姑娘快看！”他指着披风的针线，“你细数这针法，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打结。再下，一、二、三……九，打结。九针一结。”

“原来……何须惊诧！”姑娘傲慢地仰着头。

“你知道？”

“牢靠！”

“这针法是……”

“针法？”青河不解。

“九九归真！”

无胜笑了。他抚摸着姑娘的披风，眼里含着热泪。他认出了，这分明是师父的针法手迹啊！小时候，师父就亲手为他缝制过衣衫，还把这九九归一的针法教给他。这是师父点悟让他回山啊！他顿感觉悟，似乎看到了师父对他一生的苦心经营，到最后都没有把他舍弃。今天，师父又借助青河姑娘来召唤他。无胜热泪滂沱了，发出了内心的誓言：生是青云山人，死是青云山魂。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青河望着动情的无胜，被绕得一团迷雾。无胜端详着姑娘，更加喜爱万分。一个从天而降的小师妹！“送你来是女人，让你走也是女人。”原来是她？！眼前的一切怎能不让他感慨？他感觉顿时心如大海，对姑娘恳求到：“跟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