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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宁 (热门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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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构(2)

(2019-09-20 23:35:47) 下一个

疼痛(上)

“我可以接受神接他走,但是为什么要让他这么痛苦呢?”

静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弟兄姊妹们正围坐在她家的客厅里。他们来看她,也觉得这时候必须要给她一些帮助和支持。来的都是教会的骨干,“委身”与神的人。静问完话逐个向他们看过去。其实她在问神,问过很多遍。但是神不说话啊。

大家都低着头。也许不忍心看静苍白的脸和绝望的眼神。三个月以来,静每天半夜才从医院回家,早上六点多又赶去医院。在体力还能支撑的时候,她还会为强子禁食祷告。静一直不肯放弃强子获得康复的希望,其实是为了自己。如果生活中最重要的支点撤去,她就只剩下一片未知的难以想象的黑暗。但最终她绝望了,不得不面对惨痛的现实。其实这个现实其他人早就看出来了,却不能告诉她,只好任由她如鸵鸟一样将头埋进沙子里。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去拒绝那个结果,但仍然被命运的车轮拖拽到那个地方。静终于举起双手投降了,是投降而不是降服,充满委屈、伤痛、疑问和疲惫不堪。“神就是爱”,这句话变得如此空洞和费解,但她还是无法弃掉它如同扔掉一台坏了的割草机,因为那是她最后的指望,这个世界已经早就将她抛弃了。她不由自主地会去想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够好,或者没有去做,以至让神对她如此漠然和薄情。

打破沉默的是一位姊妹,在座唯一的姊妹,话语响亮而坚定:“没有办法,神有神的主权!”静知道余下的弟兄们都同意她,虽然他们自己不愿意把话说得这么直白。也许他们是对的。在那个时候大家就看出来她入了迷途,试图用一声断喝将她拉回来。

没有人可以和那样的义正言辞辩论。但静是溺水的人,需要抓住实在的东西,哪怕是一根草绳。静倔强地不愿放弃自己的问题:“我还是不明白,神为什么会允许这么痛?”如果祂是父亲,将心比心,她绝不会让小新遭受这些。“如果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时候痛得哇哇大叫,还是神的荣耀吗?”一个词就可以把一个肃穆的场面变成一场闹剧。如果用“惨嚎”或者“惨叫”,也许不恭的程度会轻微一些。但静需要让人正视她的问题,所以必须把问题打磨得更锋利,刺痛听者的耳膜。

姊妹估计也被她雷到了,下意识地重复了两遍“耶稣痛得哇哇大叫”。等回过神来坚定依旧:“反正这是神的主权!你必须顺服神!”静无力反驳却也无法接受这样堂皇的说辞。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大概生来就是异类,从不会被人说服。她并不是完全像弟兄姊妹认为的那样一心要逆拂神的意愿。她最想要的是安抚充满疑问的内心。

后来,对病痛的恐惧就在静电心里生了根,像生命力极旺盛的杂草,表面的部分不断地被拔掉又不断地生发出来。有一段时间静的心愿是让她周围的所有人免除病痛。这不是因为她心怀慈悲,而是哪怕仅仅听人提到病痛,她就能想象出不堪的折磨听见痛苦的呻吟。心里的那只魔兽随之醒过来,咆哮着追赶她让她不得不拼命地奔跑。这些年她就是这么跑过来的。路过很多人,却不能慢下脚步像他们那样悠闲地踱步散漫地看风景。

静也是慢慢才发现自己和别人不大一样的。并不是很多人会像她一样追根问底。人们习惯于听故事和相信故事,却很少去想那些故事和生活的联系。那些知道并且相信耶稣在十字架上受难的人,并不以静那样奇特的方式去经历那个场景。《圣经》上的描述,牧师的传讲,还有电影上的画面,就足够了。而在静眼里他们多少有点像穿着戏服的票友,认真地客串着信徒的角色。静却习惯了较真。既然宣称“背着十字架跟从耶稣”,她必须去身临其境地感受那条路,看看自己能不能愿不愿意走下去。耶稣会痛吗?如果他因为神子的身份而不会感到疼痛,他怎么能够要求世人去背负十字架呢?耶稣应该能感到痛,因为他能感觉到恐惧。他会问“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如果他很痛,却以坚强的意志尽力地忍受,那么这种意志是来自神还是来自人?他会低声呻吟强压那种痛楚吗?或者咬紧牙关为了神的荣耀绝不显露半点软弱?静作过各种假设,其中最一厢情愿的是,如果人对神有足够信心,神就会让人免除疼痛。

读书的时候静的关注也集中在这一点上。当她读《我就是那》,马哈拉吉淡淡地讲“疼痛不是你”,这让她无比抓狂。恨不得上去揪住马哈拉吉的脖领子摇晃他:如果有人用锯子反复锯你的头又偏不让你死掉,你还会说“疼痛不是你你不是你的身体”这种无用的绕口令吗?!我们总说“身外之物不重要”,到了万不得已都可以扔掉,但身体是身外之物吗?就算身体也不重要,那么又怎么去面对那实实在在无处逃避的疼痛呢?疼痛是感觉还是物质?是一块厚重的挪不开的铁板还是一片心头聚集不散的乌云?当静把关注全部放在疼痛上面的时候,她是不是成了一个唯物主义者?这时候她的心里眼里只有疼痛,并不相信有一些东西可以超越疼痛。如此说来岂不是世上的大部分人都是唯物主义者吗?他们认定那些讨厌的人不公平的事还有可怕的灾难都是实实在在地伫立在那里的,比巨石更坚固更确凿无疑,而且这些东西占满了他们的内心。。。

这个纠缠了静十年之久的问题,等到回头时却成了一份祝福。我们无法看到整张织锦的华美壮阔,但多少能瞥见一段一段的美丽色泽。当我们以为自己受困在一格一格的纹路之中的时候,那自以为的真相可能离真正的真相隔开很远。静这些年的困境未必不是孜孜不倦的督促和不会停转的动力,十年如一日地陪伴着她一点一滴的不情不愿的改变和重塑。而它后来的退开并不那么富有戏剧性,倒似有些辜负静这么多年的凝重以对。秋天到了叶子飘落太阳出来冰消雪融。一切本是这么自然而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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