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着写吧。我对西郊的记忆不像南郊那么好。原因是我爸出事了。
文化大革命给几乎每一个家庭都带来了巨大的影响,我们家和我嫂子家都没例外。这段历史是很难回顾的,两家人可能只有我会不在乎把它写出来。
我嫂子的爸爸是35年的老红军,陕北的红小鬼,13岁(估计还是虚岁)就当兵了。他18岁当连长,秋天收割了,他不该一点觉悟没有,带头回家帮助收割去了。结果是他的连长被撤了,从新开始。任弼时见到他语重心长地说:“小强呀,你怎么这么没觉悟!你这是逃兵的行为你知道么?” 这话是我嫂子在他的追悼会上从任家听来的。
我一直很喜欢我嫂子的爸爸,他很直爽,会打毛衣,平时跟我们一块敲三家,打百分(桥牌演变过来的),对我的学习也关心过。
我妈妈打牌不错,能跟强大大抗衡。我爸老把扑克当成麻将打,不讲逻辑,只讲运气。头三把还基本上能保持不晕,第四把肯定就笑着叫饶了:他受不了我妈的责问,也不记得自己出了什么牌。
我哥在老家见过推牌九,算有点基础了,跟强大大一头儿。我爸不打了,就轮到我上了。每次出牌我妈都要照例先称呼我笨蛋,然后再指教。有的时候就直接告诉我出什么。这个时候我嫂子的爸爸就会制止她,说她赖皮。
我一年级开始玩牌,有时候把对门儿叫上,她跟我一样大,也不知道该出什么。我们两个能商量半天,我妈就催我们。
这些都是搬到和平里以后的事了。
强大大还给我出过一道数学题,属于追及问题。我不知道有这么个称呼,他说话又有口音,我跟他较了半天劲。
他在解放后进了解放军什么学院,学习文化课程。因为国家建设需要人才,他逼着自己学,后来也学不下去了。
我嫂子的爸爸从解放后是厂里的第一把手,2000多人归他管。当时有文化的人不多,有思想觉悟的人就更少。当时有个学军的运动,他大概是看我爸还算比较有培养前途,就把我爸派到石家庄去学习。
我当时快出生了。我爸跟着军训了三个月吧,临走的时候每个士兵发一大缸子白酒,我爸家的人都能喝酒,连姑奶奶们算上都一样。不过他不习惯喝快酒,当兵的一起哄,他就趴下了。
他带回来的军被,绑腿,水壶,后来在我们学军、学农劳动中都用上了。
他回来时我已经一个多月了。爸爸一看是个女儿,很高兴。他用手指捅我的左脸,按说我应该往左找,可我从小就别出心裁,往右找。可见我的笨是与生俱来的。
强大大一直坚持共产党的作风,跟群众打成一片,到我家来家访,也逗过我。不过我没印象。
我爸到军队没白去,回来就提升了。西郊的研究所成立了,他跟着强大大来到西郊,成为2000多人的大厂的办公室主任,应该在强大大一人之下吧。
这时候文革的火焰已经烧到了几大部委,化工部开始遣送老干部到西北。我爸好像以前在部里工作过,就把他调到化工部负责遣送老干部。
在他到部里上班的这段时间里,我嫂子的爸爸被厂里的造反派打成了走资派,被关押了。我嫂子的妈妈非常害怕,就带着大女儿回老家了。家里剩下了大儿子,二女儿,和小女儿-我嫂子。三个孩子经历了非常艰难的时刻,10几岁的哥哥被同龄的孩子们歧视欺负,我嫂子虚岁5岁就开始做饭了。她的二姐鼓励她,说她和面好,很硬,擀面条也特别地道。她就站在小椅子上把自己活的面擀开,非常卖力气。
二姐和哥哥把家里的窗帘,床单都洗干净了,很有些过家庭生活的意思。爸爸用铁丝挂牌子挨斗,住牛棚;妈妈基本上是遗弃了三个小的孩子。到了今年我回去,比我大10岁的二姐仍然耿耿于怀,对妈妈当年的做法不能释怀。虽然日子很苦闷,但人不能趴下。
我爸在这个时候,他的觉悟就没了。他写了一封大字报,意思是老强是个好干部,于是他被打成了保皇党。其实他做的就是遣送老干部的工作,应该了解局势,不至于做错板凳。可他的觉悟比不上儒家思想对他的渗透,明明知道是一场火坑,他也就跳了。
同时,被遣送的老干部中有人了解我爸的底细。我爸原来是制造人民币厂的机要秘书,年轻的时候处了一个女朋友,两个人好了4年,该做的事都做了,人家为他打了两次胎。当时不结婚的原因多半是两个人都小,17-8岁。后来这个女孩儿看到化工部成立了,就去上中专学习。在上海上学的期间,跟一个资本家的儿子好了。
我爸也算是性情中人,为了挽回自己的爱情非要离开541厂也去化工部工作。他的老领导劝他不要意气用事,说他在原单位会很快得到提升的,我爸不听,就调到化工部去了。
他到上海出差,约了这个女孩儿出来,三个人见了面。我爸说他一看就知道自己没戏了:对方比我爸高,家庭也好,不像我爸弟弟妹妹一大堆。
我爸很明智,请他们吃了饭,话说得明明白白,祝他们幸福。但他一直也没忘怀,我记得自己都上小学了,还跟着爸爸每年都去看一个姓江(姜)的阿姨,她家在和平里13路总站附近住。她是我爸前女友的好朋友,我爸带我就是为了打听一下人家的近况。
被遣送的老干部和家属对自己的命运很不满,不仅仅是人到西北了,连户口都全家迁出。这些不满就发在了我爸身上,说他过去有过错误,属于流氓性质的-致使女友未婚先孕。
于是他们有人写了揭发信,发回北京。厂里的造反派正好利用了这一点,就写了大字报贴出来。我哥比我大,他有印象别的孩子怎么骂他,说我爸是流氓。
我爸认为遣送老干部不是他的主意,迁怒于他他也认头。但他认为自己在文革中也被冲昏了头脑,当时有冲击党中央的思潮出现,他也参与了。他后来认为这是非常错误的。
综合这三件事,他被打成了“5.16”。其实“5.16”份子并不光彩,属于是被个人的野心所激发的被人利用的行为。但是他做人从来都没有要害别人的心,他总结说那时候就是个人的野心太强盛了,不知所以。
他在西郊时也成了坏分子,去烧锅炉。许多人看他笑话。我印象中他一直是个很低调的人,也许他意气风发的时候我没看见过。
那时候他跟一帮坏分子在一起烧锅炉,其中有个人是资本家,经历更惨,基本上是什么都输没了。他的儿子后来跟我哥成了好朋友。
我爸是个非常念旧的人,过了好多年,在积水潭医院碰到这个老人,还跟我提起以前一起烧锅炉的事。
有一次,一个平时特别老实的人,老被人欺负的人跟我爸开玩笑,我爸急眼了。估计也是被挤兑到极点了,他抄起铁锹非要跟人玩命,最后被人拦下了。大家这才知道他也有脾气。
搬到西郊后先生产后生活,我们都住在妈妈宿舍里。好多的孩子在一个大房间里住,我记得自己在上铺,可以看到房顶的雨渍。我把它想象为奇怪的脸,或其它的东西。
这段日子都是去食堂吃饭,我哥和我担任了排队买饭的任务。吃饭前要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或者背诵毛主席语录,最新指示什么的。
我哥让我排一个队,他自己排一个队。他会算计出这顿饭该吃什么了,但他不能把饭票给我。估计我什么都丢。
小孩儿排队是不被重视的,大人根本就不理睬你,经常隔着你就把饭领了。我有的时候都排到了,我哥还没打完饭,我就只好等着他。后面的人先打了,再往后人家就不认我了。说我没排队,到后面重新排。
我经常为打饭发愁,一看快排到了就使劲催我哥。有的时候抢不上好菜了,我哥就会抱怨我,说我笨。
我还记得妈妈跟我们一起围着桌子吃饭的样子。占桌子也是一项任务。
我们在那个饭堂里看田小兰,田小燕的爸爸妈妈跳舞。她们的爸爸会打手鼓,妈妈跳新疆舞,很好看。还有集体舞“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好几个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蒙古族服装,手里假装扬着马鞭,腿下踢出马蹄的脚步,十分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