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孩子们会玩一种游戏,就是在水泥格里对着站好,一脚站一个格,两个人先反着方向跳,再回到原格,口里还振振有词:前面的我忘了,后面是“打,打,打,打到刘少奇!保,保,保,保卫毛主席!”
我从小就是个惹祸的坯子。我忘了是不是在玩这个游戏的时候还是其它的时候,当别的孩子都在高呼打倒刘少奇时,我喊成了打倒毛主席。我哥一直坚持说我就是别出心裁,不想跟别人保持一致,我的心理也确实有这种成份。
在他的叙述中,他做出了非常英明的决定,就是在所有孩子惊呼“反革命”的时候,他反应极快地给了我一个大嘴巴!我当时就哭了起来,孩子们也就闻声而散。
他说如果没有那个嘴巴,我们全家就反革命了,都得给遣送农村,或者去劳改。
估计别的家长也禁止孩子们议论,万一让别人听到了呢?那哪儿说得清楚!
估计我哥也有公报私仇的成分!他憋着要打我嘴巴肯定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那一年,我应该是三岁。
我还做过一件蠢事,让我哥给打了小汇报。因为我从小被他打小汇报的时候太多了,所以我一辈子都不会给别人打小报告。我对此恨之入骨。
我4岁时自己能过马路了,没人跟我玩我就到马路对面的一个独立的房子里,找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小女孩玩。我不记得她叫什么,长什么样了,只记得她们家的发面贴饼子很诱人的样子。她很珍惜我跟她玩的机会,极力地讨好我。我听了妈妈的话,没有她的允许我不敢吃别人家的东西。我们两个之间变得很可笑:她不断地劝我吃,我不断地拒绝,说我妈不让我吃别人家的东西。
我们围坐在炉子旁,她家有个老奶奶,对我也很耐心。我大概就是那时候起形成了跟陌生人交往的习惯,这种交往总能给我带来心灵的慰籍。
直到临走我都没吃那半张发面饼,可这半张发面饼给我的诱惑却持续了几十年。我们家从来都没做过发面饼。
我跟她在一起消磨了一个下午。她跟我之间能有什么样的对话呢?你叫什么?几岁了?家里都有什么人?每天几点起床?在家都干什么?我不记得跟她一起玩了些什么,或者只是枯坐。只记得她对我要走很遗憾,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以后还来玩,恋恋不舍地目送我过马路。
我回家后我哥审我干什么去了,然后吓唬我说:“她们家是右派,全院的人都知道,都不跟她们家孩子玩,你想找死啊跟她玩?!”
我妈妈回来也吓唬我,我有个特点就是特别听话,从此不敢跟她玩。
我们住在宿舍区的院子里,外面的人一般不进来。院子的大门正对着她们家。她也是胆小,不敢找我。我有时候过马路去合作社买酱油什么的,过马路时老远就看见她在那儿等着,我就低头从她旁边走过。上坡时有个土道,雨雪过后总是很泥泞。她们家在土道的东侧,一个孤零零的院子。她问我怎么不来玩了,我说我妈不让。她就劝我说来吧,我不敢。
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她,可又不敢轻举妄动。我们就这么擦肩而过。我走出老远回头看她,她还在望着我。
关于这个合作社,我有着更早的记忆。我们小孩儿都管它叫合德社。小时候不认识字,都是听来的知识。那是个平房,门面都刷着蓝漆。有一次妈妈带我去买东西,大概也答应我买糖了,我不知道怎么搞得冲着糖就去了,我跳起来抓住了糖果,售货员阿姨说:“哎哎,这小孩儿怎么搞的?”
我很羞愧。我妈妈大概也训斥了我,我臊眉搭眼的百无聊赖。我妈妈临走给我买了糖,我却说什么也不吃了。
有一次我六姑来北京住,她是个好脾气,很喜欢我。她带我去合作社,我看上了一个玩具,非要她给我买,不买我就哭。这个玩具是一个解放军拿着带刺刀的长枪打美国鬼子,美国鬼子作投降状。玩具的主体是绿色的。解放军和美国鬼子都穿着绿军装,两个人站在一个长条塑料板上,板的一头有个突出来的橘黄色的机关,一按解放军就向前穿刺,美国鬼子就向后仰身投降。
我得说这个玩具做得太漂亮了!创意好,颜色搭配好,小小机关也使得画面动了起来!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吸引我的东西,我简直被迷住了。
我六姑好脾气地劝我不买了,我认为有机可乘,一定要她给我买。她怎么劝都不管用,我哇哇大哭什么都不听。她只好给我买,从售货员手里拿过硬塞到我手里,我却觉得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无论如何也不要了。她劝我回家,我又不肯,就在那里大哭,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六姑满头大汗,实在拿我没办法了,只好回去叫我妈。我妈来了没有二话,上来给我几个大嘴巴我就被她抻着回家了。
我小时候真是个很难对付的孩子,不是么?
我很直接地得出结论,我是不能随便向家长要东西的,只有他们愿意给我的时候,我才可以接受。我跟我哥不同,他一直认为自己是这个家里的一份子,无论是房产或其它都有他的分;而我一直就以为我只是出生成长在这个家,我对它有义务,没权利。我什么都不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