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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作者陈冠中谈中国现状 (excerpt)

(2010-03-13 08:46:50) 下一个
讲者:
陈冠中:香港作家,现定居北京,七十年代创办《号外》,着有《什么都没有发生》、《我这一代香港人》、《香港三部曲》等。

周保松:香港中文大学教授,大陆出生,八十年代移民香港,学术兴趣在道德和政治哲学。

主持:杜婷
中文twitter直播:闾丘露薇
主持人:我们经常可以看到媒体的报道,包括很多西方媒体,认为今天的中国已经如何强大,如何在国际事务中扮演重要角色,《盛世》中关于此的描述虽略有夸张,但很多人看完的感觉就是现时的中国。事实真的如此吗?

陈冠中:
西方现在对中国真的很有好感?这只是感觉,我不是政治学家,对于中国的政治经济知道或确定的人不是很多。特别是下半年大家的感觉似乎很好。西方的舆论不知道为何说要向中国学习。这个感觉是有。大陆的官方媒体说:“西方媒体在捧杀中国”,其实中国媒体也这样,所以有这个感觉要写小说,08年确定如何写,看到八五九零后的青年人的心态展现,觉得可以去写。

虽然小说是2013,但是其实是在说09年,这不是预言小说,中国到底如何,2010如何过关,没有人知道。是否出现问题,也不知道。选择2013,是为了写2009,把年代放在2013年,可以看2009年更加清楚,可以把一些感觉放大,看得更加清楚。特别是对于境外的读者,可以把对内地的感觉传递出去,对于内地的民众来说,由于没有文本来讨论,现在有这样的文本,可以讨论。

周保松:
虽然是小说,或者以为是科幻,但是如果对中国的国情有了解,可能比报告文学更具有思考。除了感觉,还有反思。这是更加重要的。世界看到中国上升,可能看不到中国问题,你住在北京很长时间,可以谈谈你的观察。

陈冠中:
住了九年多,之前也住过,当时就想写,但是没有完成。05年的时候,台湾的一个刊物让我写大陆,但是写的非常不满意。因为中国的事情非常复杂,需要矛盾的语言才能够说清楚。就好像唐朝的歌女,需要同时唱两首歌才能说清楚,所以想到了小说作为一个载体。

中国肯定是一个大国了,问题是成为怎样的大国,对世界有怎样的影响才最重要。如果真的成为小说中的中国,知识份子如何自处?我的2013不是大乱的中国,是一个物质丰富的中国,大部份人很开心。为了盛世,可以用强力,把法律放在一边,到底是怎样的盛世呢?李欧梵的书评写到了西班牙宗教迫害年代,耶稣回到地球,找到大法官,法官问你回来干吗,现在人们很好了,你不需要回来宣扬自由。最后耶稣微笑离开。现在也是这样,人们到底是不是只需要快乐,不需要自由呢?

中国的自由是政府给你的,政府可以收回的,但是是否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呢?没有答案,只是一种提问。其他的文本没有办法表达,只有这样,把不同的声音放在一起。有一个读者说,我把所有的人放在了大门外,虽然不能够进入这个大门,但是能够聚集。若让所有人进门这就超越了写小说所能做到的。

主持人:小说里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就是“消失的一个月”,很多读者的第一个联想就是“六四”。其实还有很多,拿最近来说,比如刘晓波被判11年,在大陆的主要媒体上是没有人会报道的。一个朋友做了一个测试,在地铁上问十个人,知不知道刘晓波是谁,结果大多数人都说不知道,只有一个人说:“我是商人。”,意思就是说这些东西和我没有关系,不要再谈啦。

周保松:
我在大学教书,很多内地学生,第一堂课我一定让大家看64纪录片。可以看到他们非常震惊。他们知道的很少,或者不知道。如果不知道,盛世只不过是让自己觉得满足,和大国有反差。集体失亿是可怕的事情,比如刘晓波,不让谈,感觉就会淡。

对历史的反思就是深化对问题的理解。盛世到底怎样,这样的盛世是否值得追求?我们需要思考。自由为何对我们重要?自由不是独立在幸福以外,自由就是幸福的一部分。言论自由,新闻自由,是否是可以被牺牲的权利,小部份的权利被压迫是否可没有感觉?资讯不自由,是否幸福?如果生活在盒子里面,是否幸福?

陈冠中:
幸福和自由不对等,剩下没有自由的幸福,世界是否可以自然持续?在内地可以看到,官话套话越来越厉害。历史上曾经有过,八十年代进行过反思,认为影响了中国的发展。巴金说了,说真话,但是这些年又回来了,没有了说真话的自由。

八十年代也比现在好,为何现在回头了。比如现在的政协,都是说套话的,政府、媒体,包括香港政府。为何只要用的词、字语不同,就不高兴。我们知道,如果只有正面的反馈,没有负面的反馈,是非常糟糕的。中国只有一个声音,丧失了纠正错误的能力。所以自由非常重要。

周保松:
刘晓波判十年,有些人认为是应该的,认为维持稳定是首要的。如果给了自由,就会混乱,乱了大家就没有办法活了。所以维持稳定是最高目标,包括言论自由,资讯自由都可以牺牲,这是经不起推敲的。看看周边的国家,如果宪法保障了自由,是否出现了社会不稳定呢?

陈冠中:
大陆喜欢看台湾的新闻,给我打扫卫生的阿姨最喜欢看台湾新闻。她觉得台湾原来有这样的自由,原来可以把前总统抓起来。但是精英们却把台湾作为一个坏例子,告诉大家民主的乱象,这是没有说服力的。台湾政权交替,并没有乱。以前内地可以谈渐进民主,现在不行了,是脆弱还是强大?

周保松:
台湾经验恰恰给大陆,香港很好的经验参考,从一党到民主,基本没有流血。当然过程中会有一些乱象,黑金政治等,但是现在,如果看看去年的选举,非常和平,和平地转移政权。所以很多国家的研究,民主制度的好处恰恰在于有利于政权的稳定性。这是很大的成就。

主持人:经常可以看到一个说法就是民主导致低效,这也是一些学者认为民主制度不适合中国的原因,二位怎么看?

陈冠中:
这是一个普遍说法,在学校教育中已经存在。高效,就是没有反对的声音。但是我们也知道,过去也有很多错误的决定,政府有相对比较大的权利,比如三峡工程,现在发现有后患,决定本来就是有利有弊,民主制度下并不是说不能够做到大事情,只不过民权比较高。

周保松:
我们判断一个社会好不好,不是用效率,而是其它的价值判断。比如确保各方的利益公平对待,看民主是否有效率,议会辩论不是没有效率,要看社会长远的发展。政治决策的时候,如何让各方的观点都考虑进去,如果没有考虑进去,会有怨气,消极对待,甚至影响执法的合法性。比如高铁的争论,如果有一个程序,大家可以公平表达,那是否可以平衡各方?民主和效率并不矛盾。

主持人:《盛世》中还有一类角色,就是知识份子,如何看今天中国的知识份子?

陈冠中:
49年以后,大部份的知识份子是和政权走在一起的,是没有力量的。56年有点声音,改革开放初期有点点企图心,大部份都是跟体制走的。这是因为体制有钱,让知识份子拿到很多的好处。有些人就埋头做自己的事情,不站在对立面,这批人很多。站在对立面的话不好,而现在越来越多人选择为政府说话。有些不需要说,可以独立生存的,比如作家,但是也愿意和政府走在一起。比如参加书展,政府包了费用,结果政府要表态,他们只能够表态,因为吃了别人的手软。比如莫言在法兰克福书展上退席,他不需要这样做,但是他这样做了。

在我们不在意的时候都在发生,比如作家的采风团到了新疆,发生了75事件,结果要跟着政府说,逃避不了,因为都拿了政府的好处。

周保松:
知识份子维持独立批判对一个社会非常重要,独立批判性是威权独裁最害怕的,这是解决不了的。但是现在的中国,市场经济之后,空间多了,但是政府给你很多经济上的利诱,让你不批评政府。

知识份子要独立,必须要有物质的基础,要离开体制,当然不容易。另外在盛世之下,大家的感觉很好的时候,你在精神上维持冷静、批判、坚持价值,更不容易。还有认同感,如果大家都不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要坚持很难。

陈冠中:
在盛世做独立的知识份子太难了。比如是否拒绝你有兴趣的学科研究费用?拿了钱,批评就不好意思了。比如头衔,政协掛名等等,这样多的好处,很难保持独立性。现在政府是用钱,因为钱很多,已经流到了海外,有中国背景的商人买下了海外的媒体,比如台湾。香港一直不少。原来钱可以做很多的事情。

主持人:如何看待年轻人的爱国情绪,就像小说中韦国这个角色?

陈冠中:
韦国这个角色,我写的时候担心极端,结果读者说身边很多。清华的同学说很多同学都是这样,出卖同学,为了讨好校方。韦国这个角色是中国文学界没有写过的,终于登场了。我原本以为只有在精英大学才这样,但后来发现很多就是这样。比如入党为了买保险,但是入党是需要表现自己正确的,精英学生会这样做,但是他们毕业后做投资,于是投资银行也有党员了,比如高盛。

85/90后是非常奇特的。08年他们的声音出现。一方面爱国忠于党,一方面压力很大。他们的机会也不多,进入好的大学,找工作也难,因为要看家庭背景。找到好工作,未必买到房子。为何他们还这样爱国爱党呢?其实和北京出租车司机聊天的矛盾性很相似,一方面对这个政权不满,同时又赞同政府马上攻打台湾。

我尝试理解,好像70年代的香港,不完美,但是也不想别人批评,所以为香港说话。或许85/90后和我们当时维护香港有点点相似,可能他们愿意看到一个未来的中国。

周保松:
香港大学里面的内地学生,我不太觉得他们忠党爱国,基本上比较自由主义,有批判性。他们对政治现实的无力感,比香港学生要强,他们很批判性,但是觉得无法改变,所以逃避,选择明智的,有实用性的东西,比如大部分选择商科,自己未必有兴趣,非常务实。如果中国最精英的学生如此现实,选择游戏规则里面最大的好处,不在乎社会责任、伦理,这很可惜。

陈冠中:
相信很多人知道现实是怎样的。所以当他们可以集体发泄,于是就极力地表现狂热,或许这是一种心理过程,比如在民族主义的名义下。其实在五六十年代的人身上也是这样的。这些人在社会中下层,他们关心大事,但是思维还是文革的一套,很狂热。

观众提问:如何看重庆打黑?google的离开代表西方价值的离开。手机体系的控制,新疆网络控制,实际比小说中的更加强大了。为何八十年代会有理想主义出现?因为世界外围认定西方价值是对的。但现在在向超稳定的方向走。

陈冠中:
书出了之后,发现很多成为了现实了,比如严打,人民民主专政,我看到了都以为自己在梦里面。这让我心里面毛毛的。有的人说和换届有关,但是永远绕不过的,就是用毛的思想来做卡位的方法。是不是这样,但是问题是之前两届换届是没有这样的。

观众提问:香港政府要加强国情教育,商界要年轻人抓紧机会,但是说到中国的政治问题,就用一国两制的理由,不鼓励谈。如何看香港的知识份子,年轻人如何在盛世中自处?

陈冠中:
我们现在被要求选择性地认识中国。加深认识中国我非常赞成,特别是香港人,两方面需要加强,首先香港也是一个很中国化的社会,甚至很多地方比内地还要中国化,但是对当代中国我们是缺乏了解的,比如风土人情,49年后的历史,特殊的党国文化我们也不了解。党国文化也是慢慢来到香港的东西。

香港人到内地,一直是为了赚钱,过生活,大陆和台湾的知识份子都是把对方看成疗养的地方,都不想看对方的政治情况,只想看风月,休养一下。做生意的人也不想知道太多,因为知道太多了不好过。

香港有非常重要的功能的,比如我的书只有在香港出版,比如这场讨论会只能在香港举办。比如《十月围城》这部电影,在大陆反应非常好,香港人终于看懂了大陆了,知道拍怎样的电影给大陆看了,反攻大陆成功了,因为这已经不是香港电影,是大陆电影。

周保松:
香港可以做些什么?写盛世就是香港人做的一件事情,思考中国如何反思,虽然在国内不出版,但是很多人会看到。这是香港人在做。今天的讲座只有在香港可以。香港是一个自由的平台。大学里面,我多次公开说过,香港的大学要有这样的视野,要有历史的视野,不是争取多少的排名。我们的大学是帮助内地培养人才。现在在香港的大学还是不承认中文的学术论文,这是说不过去的。我们可以培养大陆的学生,现在我们的研究生八成来自内地,好好培养这些学生,他们会回到内地,如果做好这一点,虽然不轰轰烈烈,但是也在推动中国的进步。

吕大乐写的我的2047,提出了香港在97之后的发展,都定位在这样的思维,把大陆作为假想敌,所以只要不变就可以了,但我们发现,这样的思维是错误的,香港不单单面对大陆,也面对自己,要面对转变。我们希望建立的香港,不再是以前的经济主导的社会,年轻人提出的是新的。

我们需要对我们的经验作好好的反思。如果加入大陆的因素,一方面要和内地融合,比如高铁的争论,另一方面,我们在政治上追求民主,普选,但这不是中央想要看到的,他们要一个商业的香港,而不是一个民主的香港,我们需要找到一个平衡点,找到香港政治的自主性。

陈冠中:
香港离不开大陆,还有台湾,东南亚。大陆变得好,大家才有机会。所以不能说,大陆的事情不是我们的事情。大陆的事情当然是依靠大陆的民众,知识份子来争取,现在已经是时候,在香港,提出多点的思考空间,找到一些更好的道路。内地香港之间有张力,也有身分区隔。

周保松:再一次推荐陈冠中的这本书《盛世》。

结束。谢谢大家。

相关链接:
陈冠中:《盛世:中国,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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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Ladyofshalott 回复 悄悄话 感谢分享!!上天入地一番,居然找到了本书下载地址:
http://shazhude.net/20100204/606/
“陈冠中老师毅然决定盗版自己的书,他亲自校对了一份《盛世:中国,2013》的电子版,然后委托网友放到互联网上,供大家免费下载阅读。”可歌可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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