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们全家去东部玩，住的带厨房的旅馆。老婆忽然想要喝鸡骨头汤，我打开谷哥一查，高速公路的下一个出口就有一个考斯寇。五块钱一个烤鸡，再到附近的超市买一头生菜和一条面包，一部分生菜和鸡肉可以夹面包，另一部分生菜和鸡骨头就可熬一锅味道鲜美的鸡骨头汤。不到十块钱全家的晚餐就搞定了。老婆说玩得有点累，就在旅馆里上文学城转一圈。孩子都是沙发土豆，只要有电视就可以了。我想来回不到五英里，就一个人开车去了考斯寇。

等我推车进去，想想一样来了，就尝尝用牙签的食品吧。我围着各个摊头一样一样尝过去，突然一个比我还要老的戴眼镜的秃头推着车拦腰撞到我的推车上，我一看是一个老中，嘴里还有一根牙签。本来还想说两句，再一想，大家都是老中，出来混口饭也不容易，不是还有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一说嘛。我就跟他点了一下头表示没关系了。没想到他车也不要了，转身往后走了。他的车不动，我的车也没法推。我刚刚想去把他的车拖开，他又转身回来了，原来他把嘴里的牙签丢到垃圾桶里去了。他用国语对我说， 对不起，不好意思撞到你了。上海人？我对他说。哎，侬也上海人， 伽巧，勿好意思奥，勿好意思撞到侬了，他把车往后退了一点，然后朝我点头哈腰地说道。

我想格个人的礼数也太周到了，有点受不了。再一看，格付琇琅架的眼镜是收藏版的嘛。真是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当年我最欣赏的眼镜架子，现在唯一的欣赏价值是历史遗留下来的痕迹。而我那付曾被人讥为账房先生的老花眼镜，眼下又成为一种时尚。虽然我第一眼看到那秃兄只感到是一个骺背老头，但是总有点觉得面熟陌生。我再一想，大概真会是他。我回头一看，他也在原地看住我，然后我们几乎同时用手指着对方，异口同声地说道，哎，是侬啊。他说，要是我没记错，那弄堂里才叫侬老南瓜，实在勿好意思，还没请教过侬尊姓大名。我讲就叫我老南瓜最好，一来亲切，显出老交情，再则我现在也是名副其实的老南瓜了，我俩相视而笑。他接着说，老早听阿拉娘舅提到过侬，讲那屋里小人读书个个灵光，而且从来勿出门。只有侬三教九流才轧道，侬格点朋友才勿大正派。现在再回头看看，所谓的正派定义也并不确切。  

侬就住在附近？他问我。我说带了全家出来旅游。他说，他乡遇故人，真是难得，带你全家一起到我家来坐坐嘛。我说不客气了，明早还要赶下一个点。格么我请侬喝杯咖啡，他语气非常诚恳地说。我说，要不然你晚饭后到我旅馆来，我们在大厅里聊聊。他说那也好，我们七点见。我给了他旅馆地址。七点差十分，我下楼去了，一看他已经坐在厅里了。我上去跟他说，勿好意思，让侬久等了。他说刚到，说着就用双手递给我一袋苹果，明天路上可以吃。我说太客气了，谢谢。我问他要喝什么，他说矿泉水即可。

我们坐着一起喝矿泉水，我说你就一个人？他说，是啊。我命中注定是一个人的，我曾经不断尝试过，现在土已经埋到胸口了，不得不服从命运。格么当年伴娘的妹妹，，我还没说完，他就接着说，奥，侬也听说过了，那都是廿几年前的事了。她的确是我大伯担保来美国的，我当时没日没夜地在实验室里埋头苦干，也没时间陪她。结果在第一个情人节时，她就跟一个美国教授走了。临走留了一张字条，大意是讲我不懂浪漫，对她不够体贴，不过还是感谢我给她的人生带来转机。她现在混得勿错，虽然离了三趟婚，一口英文是一点都听不出口音。我想侬大概看过伺卫官日记，其中有一句警句，要想学得会，我接了一句，先跟师傅睡。忻礼花朝我相视一笑说，她五年前就升终身教授了。

教授？教啥？我有点迷茫地问道。哼，忻礼花有点不屑地说到，她很清楚自己底子差，要讲真才实学肯定吃瘪。所以只得左右逢源，研究中国现代文化，而且专题是跟外国人父亲一样，上海弄堂文化。只不过一个是从社会学的角度，另一个是从文学的角度。眼睛一霎，她就是权威了。再加上她是科班出身，本科，硕士，博士都在美国拿的，这也是她离婚三次的原因，奋不顾身，勇往值钱。佩服，我说了一句，剑走偏锋。在西方兜售中国现代文化，就像中国餐馆的开修鸡丁，在美国混腔势绰绰有余。格么侬现在勒阿里教书？

教啥书？老主宗哪能讲过：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我没本科学历，要想在大学里混饭吃是先天不足。我出国前想得太天真，以为到了美国就可以搞纯学术，没想到这里的学术界比中国还黑暗。我一看没戏，帮教授拎了两年半夜壶，拿了个硕士就改行读电脑了。两年又拿了一个电脑硕士，现在帮联邦政府做小工，搞数据库管理。说来惭愧，还靠那格批交税的人养活。我说，阿拉还是同行，不过我是在公司里混。每天除了上下班的路上，其他就没啥压力了。屈指算来，在我认得的人当中，拥有一中两西三硕士的已有毛廿个，才是一点头子活络朋友。

他喝了一口水，从皮夹子里掏出了一张名片说，这是我私人的名片，上面有我的网址。如果你有兴趣可以上去看看。我每周六都上画室，已有毛廿年了。我说一定会上去看，我知道你曾经跟外国人的母亲学过画，这几年下来一定更上一层楼，我没有提及他给外国人画的那些画，毕竟只有二面之交。他接着说，你可能知道我和外国人有一个女儿，她现在就住在加州湾区。两年前结的婚，嫁给一个犹太人。去年生了一个儿子，这是全家福。我双手接过相片一看，小时候扎两根翘辫子的丑小鸭，依然是天鹅一个了。并非看上去相貌出众，而是一种有智慧的气质。人们常说全世界的戆徒才是一只面孔就是因为戆相是千篇一律的，而聪敏面孔各有各的不同，当然也包括聪敏面孔笨肚肠。

我说，上一羌跟小胡子视频聊天时曾听说女儿两个父亲都认，而且很有良心。逢年过节不是寄钱就是礼物，尽管小胡子说每到黄霉天百元大钞都要拿出来晒太阳的，不差钱。

这时他起身说，辰光不早了，明早那还要赶路，保持联系，再会，再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