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读《春江花月夜》

《春江花月夜》（盛唐：张若虚）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张若虚是扬州人，此诗写他家乡的景色。扬州什么最美？二十四桥明月夜，天下月色占三分。作者抓住扬子江一带月下夜景中最凄迷动人的春、江、花、月、夜，把思念、离情、迷茫、忧愁以唱歌的形式抒发出来。来日本以后，每读此诗，往往潸然泪下，非是年老泪腺松动，实是旅愁乡思感人至深。据考证：张若虚（约660－约720），扬州人。唐中宗神龙（706－707）年间，与贺知章、贺朝、万齐融、邢巨、包融等俱以文词俊秀驰名于京都，又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并称为“吴中四士”，是诗仙李白的前辈。其诗作大部散佚，《全唐诗》仅存两首，其一既为《春江花月夜》，其二为《代答闺梦还》。前者是七言长体，后者为五言诗。其诗描写细腻，音节和谐，清丽开宕，富有情韵。本诗也被选入了各种教学课本之中。

有唐之初，诗风尚带六朝绮丽色彩，特别是梁陈以来的宫体诗，多描写女性之美，形式工巧，声律严整，在文人心目中很有市场。随着国力的上升，改革丽糜轻艳文风的呼声日高，王勃、杨炯、卢照邻和骆宾王初唐四杰入主诗坛，对打破宫体诗的束缚、铺平新诗发展之路，卓有贡献。杜甫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是对四杰的客观的评价。然而，改革之路是漫长的，四杰还只能是过渡时期的人物：“王勃高华，杨炯雄厚，照邻清藻，宾王坦易，子安其最杰乎？调入初唐，时带六朝锦色。”（陆时雍《诗镜总论》）。真正把大唐引进诗歌朝代的，也许正是张若虚与他的《春江花月夜》。此诗既富于南方民歌的色彩，又成功地运用了新诗格律，还探索了七言诗中小组转韵的技巧，给后人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诗歌典范。

《春江花月夜》全诗三十六句，四句一韵，把全诗分成了九个小节。全诗又可以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写春江的美景，写绝了春江花月夜的美丽朦胧；第二部分写了面对江月的感慨与思索，再联想到自己思念的对象，还是以写景居多，只是江景变成了楼景；第三部分由景及人，思妇游子的离愁别绪写得凄迷动人。另外，整篇声调铿锵动听而不呆板，排比句、对偶句和流水对自然亮丽，起承转合处又气韵无穷。可见诗人是很费了一些构思的。

第一部分：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古人江海不分，水多既为海。我们讲五湖四海，不但五湖是泛指，四海更不是东南西北海，而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的四海。“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张九龄的《望月怀远》，与首两句异曲同工。当时张九龄在庐山，诗里的海其实是湖。你看，春江月夜景色何其壮观：江潮连海，月共潮生，千里白浪，月色如雪！江流弯弯，林花朦胧，霜色遍地，难分彼此。恰如丹青妙手，轻轻挥洒，春江之“花月夜”如在眼前。这样皎洁的月光，这样清澈的天地，如神话般美妙，如梦幻般清幽，不由使人遐思冥想：“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明月几时有？阴晴自古同。人生苦短，宇宙永恒，这种慨叹并不是王朝末期的糜词滥调，盛唐的昂扬文风已经在诗里体现出来了。

第二部分：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人生是很短暂，但生生无穷已，我们是这长链上的重要的一环。江月年年相似，似是无穷的等待，照得是不停的江流，绵延的人生。即使如此，我们对此江月，还是会起幽思。谁家扁舟、何处高楼，同望明月、两地相思。月也怜人，来照妆台；帘卷不去，拂之还来。楼上之人触景生情、思念尤甚，甚至想赶走这月色，或托月光遥寄相思之情。总之，拟人化的月色，痴情难抑的美眷，引出下面愿逐月华流照君的誓言。

第三部分：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然而，鸿雁不度，鱼龙深潜，相思有梦难以寄托，游子春半不能还家。落花流水春去也，家山遥遥不可归。如此明月之夜，又有几人乘月而归，又有几人泪洒江树？不是游人不知离情之苦，置身异乡数十载，这最后几句实能催人泪下。

《春江花月夜》融诗情、画意、哲理为一体，在思想与艺术上都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感。唐诗的另一传世之作，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是继张若虚后的又一座高峰，用它来读解《春江花月夜》，赞美张若虚，绝不为过。自屈原至张若虚，其间一千几百年，没人把一轮江月写得如此凄美幽幻。从张若虚到现在，又是一千多年过去了，仍然无人能把春江夜月渲染得这般酣畅淋漓。这也是为什么本诗有如此巨大的生命力，和沧桑明月，绵绵江流一样，流传千古而不朽的根本所在。

此诗历来倍受尊崇，以之为题的画、歌、曲、剧，不胜枚举。前人评说它：春江花月夜，字字写得有情，有想，有故。是：浅浅说去，节节相生，使人伤感，未免有情，自不能读，读不能厌。闻一多更说是：在这种诗面前，一切的赞叹是饶舌，几乎是亵渎。

我已经在此饶舌多多，就此搁笔。

（扬州瘦西湖）

201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