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池里的百味人生

木愉

晚上邀请了三个人来吃饭，其中两个是夫妇。我们上个月到那对夫妇家去吃饭，这个月轮到我们。主意是那对夫妇中的妻子提出来的，一个月一次，轮流到对方家去做客。

吃完饭，聊了一会儿天，对方告辞，我们看时间还不算太晚，到YMCA去，还有些时间可以锻炼。我喝了些红酒，只想到那里的热水池里泡泡，并不想锻炼。

热水池里已经有个人，是个女的，胖，总是会在要关门前的这一段时间来游泳池，扑腾几下，如果时间还早，就会下热水池。我跟她打过招呼，就顺便看了一边墙上的钟，说我们还有十分钟。她笑道，也看了一眼，说只有八分钟了。

我不想闭眼睛自个泡，就抛个去一个问题：“你在哪里工作？”

她答：“我帮助一个朋友照顾他母亲。”我就说，那不容易，照顾老人这活难。接下来，她就告诉我，这个老太九十二岁了，长期记忆和短期记忆都不好，比如，她记不得是如何跟她丈夫认识的，她记不得半个小时前吃的什么饭。不过，老太还是可以进行交流，会经常被她这个照看人的笑话逗得发笑。

我问：“你一个星期工作多少小时？”她答道：“四十个小时吧。”我又问她：“那你晚上不工作？”她说：“有时晚上也工作。”老太的儿子雇佣了两个人，轮流照顾老太，儿子自己也会照顾老太。

我问：“老太为何不去养老院？”她答道：“养老院照顾不好，老人们的生活都很悲惨。而好的养老院费用又很昂贵。”

这么一聊，八分钟就过去了。

不久后的一个晚上，我又在热水池里邂逅这个女人。这次，我跟她同在四方形热水池靠里的那个边，跟她聊天的时候，竟然发现她的嘴角处有长长的绒毛，如果长在男人脸上，就是胡须了。觉得有点诧异，又再看，居然又发现她下巴上还长了几绺更长更浓密的绒毛。这个发现把我一惊，却只是惊在心里，没有表现在脸上。

她对我说道：“今天我回家时，我家里温度是48度（相当于摄氏9度。我当即把壁炉烧起来，出门来这里时，温度升到了56度（13摄氏度）”。我问：“你家热气系统坏了？”她笑道：“岂止热气系统，空调、冰箱都是坏的。我还没有车，车是我老板借给我的。”她一点不怕寒酸，一下子竹筒倒豆子，把她穷愁潦倒的故事通通披露出来。

我就像个傻子一样，问她：“咋不修理呢？”她回答：“修不起啊。我还欠了一屁股债呢。前几年，我父亲身体不好，我就照顾他，直到把他送了终。之后，我病了一场。好了之后，我才开始在麦当劳打工，可是那点工钱根本不能还债。我把以前积攒的退休金都花完了。后来，有了这份看护工作，又找了其它杂工，一个星期至少得工作60小时。我有太多的债了，好不容易还掉了几笔小的医疗账单，还有学生贷款还没有还完呢。”我掉脸看了她一样，瓶底般厚的两个眼镜片架在她眼睛前，看去倒是有些学者气息的。问她：“你拿的什么学位？”她答：“语言教育硕士。”我说：“好专业啊，你应该开班授课。”她说：“我以前就开过班，收过学生。”我又告诉她：“本地大学里有三千多中国学生呢，是一个很大的市场，你应该面向他们，收学生赚钱。”

她原本是有车的，不过两年前出了车祸，被撞坏了，再修，花的钱比车本身的价值还高，就只好作罢。我问车是哪年的，她说：“2001年的。”又问：“多少车程了？”她答：“21万英里了(33万公里)。”这车也忒老了，不出车祸，随时也会变成一堆废铁。

正在这时候，亚当来了。亚当这段时间右手小臂出了问题，找个几个医生，也没有找出症结所在。最近做了一个小手术，把微型摄影机放入手臂深处，以图找到原因。我问他，是不是感觉好了，可以游泳了。他答：“可以游，不过，还是有问题。”寒暄几句，我离开热水池，下到游泳池去。

游完泳，在更衣间又遇到亚当。他说有件东西送我。原来那是一本1957年4月的Coronet杂志，里面有一篇文章，谈及50年代国军一个空军将领（后来上网一查，该将领曾经是抗日英雄，是蒋介石原配毛夫人的同宗侄子，名毛邦初。）的贪污案子，贪污数额是100万美元。那时的100万美元就是一个天文数字了。亚当就此感叹了一番。我问他：“你在哪里淘来的？”他答：“在一个旧书店。”说罢，又笑道：“我一到那里，就觉得像富翁，啥都可以买。”那是，旧书店里的书都是几分最多几美元一本的。我恭维他：“你不穷，买得起房子。”他前久申请一个穷人才可享受的无息贷款购买廉价房的项目，结果，被拒绝了。我当时还打趣他：“这说明你富裕，不够格。”他这时候却分辨道：“我买不起房子。一直租公寓。”我说，你其实买得起，好些三个卧室的公寓也就6万多一点，你付10%的头款，把你租公寓的钱用来月供，就可以拥有你自己的公寓了。”

YMCA的热水池如同中国茶馆里一方桌子，坐在里面，跟生活里没有利益冲突的各色人们，轻松地摆龙门阵，也算平淡生活中一点颇有滋味的点缀。每个人口述的人生似乎没有波澜起伏，却也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