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湖边的凭吊
1.千年风流
从伊丽(Erie)湖南下,一路是滋润的风,土地就像饱吮了乳汁一样,肥沃得一望而知。当地势从平坦而起波澜,麦蓝(Milan)到了。麦蓝小得只是地球上的一个点,却大得可以覆盖整个地球。因为爱迪生从这里横空出世,他的1093项发明改变了人类的生活。如果没有他,人类社会的方向也许会是别一番模样。仅仅是发明灯泡一项,他就无疑当得起这句:如果不是他,人类肯定还要在黑暗中摸索相当一段长的时间。
于是,当我们进入麦蓝的时候,犹如面对着麦加一样,心情格外肃然起来。五月里的麦蓝平和而幽静、整齐而洁净。当哲人仰望着星空的时候,心中不由会涌出对森然的宇宙秩序的敬畏,此时的我,竟然也生出同样敬畏的心情。
麦蓝街道不多,也不深邃;房子不大,却都悦目。麦蓝不是一个城府太深的老学究,而是一个明澈机灵的小孩童。顺着主街进去,就看到了爱迪生街的路牌,在那里稍稍盘桓,爱迪生时代的小镇原址就呈现在眼前。顺着树枝编织的拱形门进去,律师事务所、邮局和发明展览馆之类就一一在目了。刚才在高速公路上看到一对情侣共骑着一辆自行车,现在他们却也到了这里,正脸贴着一栋栋小房子的窗口往里张望。今天是周日,各处展览馆要到下午才开门。四处找寻爱迪生故居,却不见踪影。以为岁月推移,那处孕育天才的处所已经拆毁了。正因此遗憾的时候,空寥的街道终于有了人影,是一对年轻夫妇带着小孩散步。上前去打听,女主人指着不远处的街道尽头,说就在那里。
以前就读过很多有关爱迪生的轶事,不外是些只会发生在天才身上的故事。比如,有一天,他失踪了,家人找了许久,才从鸡窝中把他找出来。原来,他看到母鸡可以孵出小鸡,正如法炮制呢。一次,他叫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助手量灯泡体积。半天过去,爱迪生问他要结果,大学生支支吾吾。一问,原来,人家在应用微积分来计算这个不规则几何体的体积呢。爱迪生听了,哭笑不得。他马上把灯泡装满了水,倒在量杯里,马上就得到了答案。
于我,这些故事当初发生在如此遥远的地方。现在,我竟一下穿云破雾,走到故事发生的原址。就像行将破解某个谜底一样,我兴奋起来。
爱迪生的小木屋静立在那里。旁边是茂密的树林,深邃难测;屋后是长长的斜坡,变化多端。童年的爱迪生在树林里出没,在斜坡上玩耍,灵感就源源而出。小木屋前挂着爱迪生出生地的标志,门口贴着开馆时间。下午一点才开门,跟小城里其它小博物馆的时间表一样。千山万水而来,宁愿消磨两个小时,也要等到开馆。
正是午饭时分。那么,就去吃饭吧。周日的小镇,店铺都关了,连餐馆也不例外。在镇中心转了一圈,却有一家开着的。就只有一家开着的。这家餐馆的大号叫“发明”,跟爱迪生显然也有关联。远远地从发明餐馆的窗口看进去,可以看到几个人头在动。我们从镇中央公园穿过去,顺便在爱迪生的铜像前留了影,然后就走进了发明。
发明里的食客不多,女招待上前安顿了我们,递来菜谱让我们选择。小儿子平时只吃肉食,今天却点了一道蔬菜沙拉。把我吃了一惊。到了爱迪生家乡,小孩子也许都要有些不寻常的表现。我们点了三明治。然后就静候。这时,才想起,在镇里没有看到一家连锁快餐店。听说,在一些小镇里,要经过小镇议会的讨论,多数同意了,像麦当劳这样的快餐店才能进入小镇安静的生活之中。显然,爱迪生的家乡为了保持自己的清醇,拒绝了连锁快餐店。
小儿子居然吃完了他的蔬菜沙拉,在我的星空里放了一颗卫星。我当即慷慨地说,要给他一个大奖励。他急忙问是什么,我当然不能给钱。就说给他两个钟点的网上游戏时间。玩游戏是他的最爱,却也是我们划定的最大禁区。妻子一边吃,一边赞赏不已,说这里的吃食健康又便宜。我也把金枪鱼三明治吃了精光。
付了钱,顺便问了女招待附近还有什么名胜。她向一个年长的人打听了,然后认真地又说,又写,说开车往北边大约十分钟,就可以看到一处村庄,那是一个游玩的景点。我们真的往北开去了。从小镇中心那条街拐过去,上了坡,地势就成了一马平川。人家都整洁美观,宅前的树都长得雅致。听说这里虽然地处中西部,却属于新英格兰文化圈。当初五月花号在波士顿附近的半岛登陆,船上大都是清教徒。他们以及后来的清教徒在那里开拓定居,新英格兰文化以那里为中心渐渐形成。多年前,曾经认真地读过马克斯·韦伯的《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知道清教徒把劳动和赚取每一个铜板看成是为上帝增加荣光。现在,四周俨然就是诠释韦伯理论的图解。
车开了很久,那个处所却像香格里拉一样,踪迹杳然。问加油站的伙计,却说从来没有听说过那处所在。心里念着爱迪生,就循来路回去。
在爱迪生博物馆买了票,胖胖的工作人员开始了第一道介绍程序。让我们看了爱迪生发明的留声机,唱片厚厚的,以防掉在地下也不至于破裂。爱迪生一生有1093项发明,除了天赋,还有勤奋。一张照片上,是他在打卡上班。在他65岁的时候,他依然保持着一生的作息习惯。一张工卡上清楚地显示,他一星期工作了122小时6分钟。据说,他每天只睡2到4小时。他的自然寿命是84岁,但他的有效生命,也即创造性的生命却超过了200岁。以前就知道他睡得极少,却又充分利用每一分钟休息。据说在很多合影中,都可以看到他的眼睛微闭,有惺松之态,他那是利用照相的瞬间休息呢。
进了他出生的房子,有些惊奇那房子的狭小,门框矮矮的,想像得到爱迪生家的男人进进出出,大约都要低头弯腰。如此局促的空间却限制不了爱迪生的思维。他的创造性思维像宇宙之光,自由潇洒地穿行普照。在这间狭仄的小木屋,居然降生了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家。想来不可思议,却又如此确凿。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爱迪生的天赋却不被现代教育制度所欣赏。他在学校里是个差生,老师教绘画的时候,他画的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线条。天知道他在画什么。老师甚至向校方报告,爱迪生是个弱智。如果不是爱迪生的母亲,也许我们人类从此就失去了一个千年一现的伟大天才。她母亲以前当过老师,在对爱迪生的老师和学校失望之余,她毅然让儿子退学。从此独力承担了对爱迪生的教育。在母亲的辅导下,少年爱迪生读完了莎士比亚全集。从此之后,爱迪生再也没有走进过任何校门。但他的成就却超过了硕士博士甚至教授们。对于天才,人类社会所建立的教育制度也许只是一双蹩脚的鞋。天才们可以像追赶太阳的夸父,赤裸双脚独辟蹊径达到文明的顶峰。
出了爱迪生的小屋,出了麦蓝,我的心却还是在那里流连。爱迪生也许并不懂欧姆定律,不通教科书里以黑体字赫然记着的种种定律和理论。但他却见人之所未见,穿越理论,超越定律,直接洞见事物的本体和本质,用他美丽的智慧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
2.“偷来的”总统
美国总统都在出生地建有图书馆和博物馆,如果顺路,这些地方倒是值得一看,因为一段影响了美国走向甚至世界面貌的历史浓缩在那里。伊丽湖甜润的风一路吹拂,成就了沃土万顷,也造就了风流人物。从爱迪生家乡麦蓝南下不远,就到了福瑞蒙特(Fremont)。美国第19届总统海斯(Hays)的故居,图书馆和博物馆就在这里。
到了福瑞蒙特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费了些周折,才找到海斯总统故居。故居有围墙隔着,这在美国倒是罕见。里面林木葱茏,就像一处殷实气派的庄园。围墙外是寻常百姓家。这又让这处浓荫笼罩的处所像一个处在沙漠之中的绿洲。大门是金属的,黑而沉,森严而庄重。车却可以一直开进去,除了里面的建筑物要五点准时关门,整个大院却像一个公园一直开放到天黑。
里面的工作人员告知,离关门只有一个小时,我们不能兼顾博物馆和故居,只能两者择一。周末,图书馆总是关门的,所以不在选择范围。我稍稍盘算了一下,认为博物馆里的东西有些官样文章,网上都可以找到,于是就选择了故居。故居有三十多个房间,俨然一个小白宫。里面陈列了很多私人物品,要见证历史,到那里应该更可靠些。
匆匆叩响了海斯总统故居,开门的却是一个慈祥的老太太。她就是我们的向导,我们夫妻是今天最后的访客。进去后,老太太指着走廊墙上挂着的大幅照片,一一介绍。一个戴着眼镜的斯文人引起了我的兴趣。乍一看,他有些像齐白石。他是海斯的舅舅,在海斯的童年时代扮演着父亲的角色。海斯还没有出生,他的父亲就过世了。这个舅舅对海斯的教育担当着精神导师和物质后盾。海斯在教育上一帆风顺,一路读到哈佛法学院,舅舅的影响和资助功不可没。
故居里面的一些小玩意和小用品很有意思提及。客厅里有一个像是万花筒一样的东西。那时没有电视,这个玩意里有好几幅画,眼镜对着观察孔,手在底端不断拉动画面,就可以看到走动的鹿子了。卧室里有一个金黄色的金属盒,形状圆圆的,有长长的手柄相接。老太太问那是什么,我答:“烤点心的。”老太太却说:“是暖床用的。把烧红的木炭放在金属盒里,合上,然后在床单上像电熨斗一样熨熨,睡上去就觉得暖和了。”我记起了童年时代,父母是把装注射液的瓶子装满了开水,然后每个床发一个,腊月的寒夜便觉春意十足了。冬季是对生命的一次摧残,虫在严寒下死灭,蛇在洞穴里狡猾冬眠,人却用智慧取暖。取暖成为了人类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内容,无论东西方,人们在取暖时所表现出来的小聪明都如此相似。
一处窗户前摆设着古老的电话机,那倒不稀奇,电影里早已见识过。稀罕的是电话机旁边的电话用户名单。用户一共只有区区75户。那个时代,电话无疑是奢侈品。那个时代是多远呢?是19世纪中叶。人类再走过一个世纪,我还记得那时候中国人的梦想:“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然后,日月不过再往前多走了四分之一世纪,人类就进入了所谓信息时代。手机早已成了中国人的必需品,连拣垃圾的也可以别一个在腰间了。
海斯的夫人露西是他的青梅竹马。夫妇俩情深意笃,一起参加了南北战争,海斯作战勇猛,多次负伤,后来成为了将军。他珍惜将军这个头衔,即使当上了总统,他也宁愿人家以将军相称。露西作为医务人员在野战医院里救死扶伤。在第一夫人中,露西是第一个接受了高等教育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照,是露西在这处故居前的草坪上喂鸡。鸡群围在她的曳地长裙周围争食,鸡生机勃勃,人也风姿绰约。露西去世一年后,海斯在外染恙,自己觉得大限之日降临,就要求回到家中,要在妻子去世的地方告别人世,并与妻子同葬一处。他跟妻子长久而相爱的婚姻成为了美国总统中的一个佳话。
布什跟戈尔当年戏剧般的选战在美国历史上并非首例。海斯跟民主党候选人梯尔顿(Tilden)在1877早就上演了一幕惊心动魄的选举战。海斯的前几任总统都来自共和党。到选举前,一场经济危机开始袭来,民众认为共和党难辞其咎。加上共和党从南方撤出军队、让南方自治的计划也遭来一片质疑。所以,种种迹象表明,海斯多半败出。海斯也暗下表示:“如果输了,就解脱了。”不料后来的选战却扑朔迷离。结果,还是参众两院加上最高法院各出五人,作出判决,认定海斯当选。正因为如此,有人认为海斯的总统宝座是“偷来的”。偷不偷且不论,海斯在任上四年却也干得有声有色。第17届总统约翰逊惨遭弹劾折磨,接下来的格兰特总统虽然出身行武,在军事上颇有建树,但多受国会掣肘。到了海斯,总统的权利才重新变得独力和强大,内政外交出现了一个新局面。
故居三楼,有一个房间打上了中国印记。墙纸上的图案基调是白底蓝花,其间有人,仔细一看,却是我的同胞。墙上挂了两幅山水照,看去都很有些年头了。一进故居,向导就交代过,不能拍照的。这时候,妻子却央求得到特许,老太太居然通融,说:“那就快点吧。”好像合伙作弊似的,我迅急地对着分布于两面墙上的画,揿下了快门。
海斯跟中国的确有不解之缘。
他那个年代,加州因为淘金热,其后又由于兴修铁路,需要大量劳工。1868年,中美两国签订了柏林格姆(Burlingame)条约,允许中国劳工移民来美。中国劳工任劳任怨,吃苦耐劳,对资方的低薪盘剥又忍气吞声。白人工人对他们自然愤怒,还因此酿起了1877年的大罢工。到了1878年,加州修改了州宪法,规定华人没有选举的权利,甚至还禁止所有州企业和公共部门雇佣华人。此举跟联邦宪法抵触,势必遭受最高法院的否决。担当立法职能的国会抛出了一个议案,禁止载有15个华人以上的船只入境。这个法案违反了柏林格姆条约,于是,海斯对之行使了总统的否决权,惹来西部的谴责。不过,他也迫于压力,派出代表跟中国政府谈判,对柏林格姆条约进行了修改。双方达成新的移民条约,美国有对移民实行管理、限制甚至暂停的权利,但不能禁止移民来美。同时,还规定两国互不向对方出口鸦片。中国遭受鸦片荼毒久矣,却没有听说过美国有鸦片之害。早在1805年, 美国商人就加入到了罪恶的鸦片贸易之中。所以,说是互相,此款针对何方、于何方有益,当不言而喻。
走出海斯故居,天色依然亮着。围着故居绕了一圈,没有见到几个人影,倒是路遇几个探头探脑的松鼠。它们肯定没有见过海斯的,只有那些参天蔽日的树,在一百多年前,一定为海斯夫妇遮挡过盛夏的炎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