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倾向 By [ 许知远 ] 2008-6-16 |
现在,没人谈论西藏独立,或是奥运火炬传递所引起的中国与西方的对抗了。 后现代的政治生活如此眩目,像是不断更换的舞台剧,没人知道下一幕谁将出场,剧情如何。
突然到来的汶川地震,摧毁了城市与乡村,带走了数以万计的生命,也催生了无数眼泪、同情与动人故事——这些柔软、美好的情感在这个不断变化、过分功利的时代中,曾经被普遍的忽略。地震也消除了过去几个月弥漫在中国周围的孤立气氛,在西方世界,对灾民的同情压过了之前对中国的不信任,而中国政府的大规模与快速反应,更受到了广泛的称赞——似乎这个“沉浸在悲痛中的中国”,已完全不是“那个咄咄逼人的中国”。
让我们暂时搁置一下眼泪与悲痛,暂停感慨人在自然面前的脆弱,稍后再赞扬中国政府与公众的团结一心的表现……让我们正视中国社会内部正在兴起的一种愈来愈显著、却经常被忽略的趋势——不受制约的政府权力和难以自控的公众情绪,正日益紧密的结合成一体,它们反对任何独立的、不同的声音与力量,它们共同的洪流,可能摧垮经过30年发展所缓慢生长起来、力量微弱的公民社会。它们都声称自己的“爱国主义”,却可能将中国建设成一片繁华的沙漠。
自从今年3月起,这种感觉就开始强烈的攫住我。先是拉萨的骚乱,然后是火炬的传递,国家的宣传机器依旧一如既往的工作,它用单调的语言、粗暴的语气,传递出片面的、经过严格选择的信息。我以为它们不再会奏效,人们早已习惯于将各种官方的宣传,当作可以嘲笑的谎言,一种嘲讽一切的情绪早已在社会中蔓延——除去自己的利益,人们似乎什么也不相信。但是,我却看到了公众的赞同与愤怒,人们或许在私下谩骂政府的腐败与欺骗,但一旦涉及到“国家与民族”问题时,人们的声音就突然开始变得惊人一致——它不容任何质疑。我尚不能清晰的分析出这种倾向的原因,它或许与人们对身份的认同有关。自人类开始以来,归属于一个确认的群体的需要就是一种自然的需求,它是家庭、氏族、部落、社会阶级、宗教组织、政党,民族国家……昔日的中国人曾经在家族、地域与地方宗教中找到归属感,到了20世纪,民族国家则提供了另一种强大的归属感——我们强烈的意识到自己与别的国家的不同,并且感觉到屈辱。而到了1949年之后,民族国家的归属感愈发强烈,并且它和中国共产党、新中国政府、与毛泽东的个人崇拜,混合在一起,它们变得不分彼此。同时,可能给个人提供的归属感的系统都被都荡平了——宗族祠堂、旧文化传统被破了,宗教则是精神上的鸦片,社会阶级中只有一种值得保留,其他则被改造……1978年开始了新时代,但是毛泽东时代留下的遗产却如此是持久。中国人或许在对物质的占有中,获取一种新的身份认同——我消费什么,我就是什么人,但是那种内心深处的更深刻的归属感却仍未得到满足,它似乎只能和民族国家联系起来。但很可惜,经由多年的宣传与教育,政党、国家机器与民族国家,仍经常被混为一谈。所以,那些在街头抗议CNN与家乐福的年轻人,不仅获得了一种公共表达的机会,他们也在那一刻感受到一种更崇高的归属感——看,我在为一种更伟大的目标而呐喊,而不仅仅是我自己。
当汶川的地震发生后,那骇人的灾难引发了巨大同情,激起每个人内心的脆弱性,人们与政府最初表现出一致的态度,值得理解。但是当事态继续向前发展,一场巨大灾难所避难出现的复杂性都已突显出来时,政府仍不愿意面对真实的困境,只用一个个的感人画面和解放军的无私英勇,来搪塞对深层事实要求时。而公众似乎仍对此并无怨言,他们轻易的将对生命的崇高赞美,替换成了爱国主义,同时不愿意承认面对悲伤每个人都该有不同的表达方式,认定此刻对于政府的任何质疑都是“动机不良”或是“时机不对”,他们自觉的将自己的身份和整个国家机器,联系在一起。当这种一致性发生时,他们觉得自己不再孤单,而且拥有一种道德上优越感。
于是,在这种众志成城的民意下,国家的权力可以继续不受制约的扩张。我们不是看到了,不管是以奥运会的名义,还是以灾难的名义,政权的任何行为不都获得了新的合法性吗?中国的改革曾经是政治权力退出社会的过程,因为全能性的政府导致灾难,但现在,它似乎再次证明了只有政府与军队能够解决问题,它们的力量值得尊敬而不是警惕。同时,公众也在以崇高和爱国的名义,为自己的无知获得了某种权力。当这两者相互匹配与利用时,这个社会的独立的、清醒的声音,可能出现的多元化力量,都将受到严重的挑战。在世界历史上的一些时刻,不是充满这样的例证吗,它们或许可以在短期内给人以强大的印象,但长期来看,它们则扼杀了一个社会的想象力、丰富性,并最终导向一个令人忧虑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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