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8月,我第一次与亚当见面。我到了黎明之家后,他们让我居住在“新屋”——那个团体的八个家的其中一个——地库的一间谁房里。在黎明之家这个大团体中,“新屋”及这里的成员基本上成了我的归宿,在这里我可以了解一个方舟团体的家的日常生活。
除了亚当,我还认识了其他人。他们包括:罗依(Roy),七十五岁,他在一个大型的智障人士中心住了五十年;约翰(John),三十多岁,患有唐氏综合症(Down’s Syndrome);露丝(Rosie),年仅二十二岁,在疗养院住了二十年;麦可(Michael),二十出头,患有严重大脑麻痹(Cerebral Palsy),与家人没有往来。在黎明之家,这些弱智人士被称为“核心成员”,因为他们是这里的团体生活的中心人物,这里的生活都是围绕他们的。这个家的助理都是来自不同国家的年轻人,他们来这里生活一年或更长的时间,在“新屋”与核心成员同住,为他们建立一个家。
方舟团体的人告诉我,我们的使命是与核心成员“一同生活”,所以我便开始了在“新屋”与所有成员在一起的新生活。我对体力劳动、煮食及家务完全外行。我在荷兰及美国的大学教了二十年书,从没有想过要有一个家,或与智障人士那么亲近。在自己家里及朋友中间,我是以不切实际著名的,我的朋友经常叫我作“失魂教授”。
但不管失魂与否,不久人们便问我:“亨利,你可以在早上帮助亚当起床,准备迎接一天的生活,即是替他做每天例行的事吗?”帮助亚当的意思是:每天早上七时叫醒他,替他脱去睡衣,穿上浴衣,扶他到浴室,替他刮胡子、洗澡、挑选衣服、穿衣、梳头、扶他到厨房、替他预备早餐,在他吃早餐时坐在他旁边,在他喝饮料时扶着他的杯子,替他刷牙、穿外套及手套、戴帽子,扶他坐上轮椅,推他经过有很多坑洞的路到黎明之家,让他参加那里的日间活动至下午四时。
我给吓呆了!我简直不相信我有能力做这事。“如果他跌倒怎办?我怎样扶他走路?如果我弄伤他而他又不能告诉我怎办?如果他癫痫发作怎办?如果我将他洗澡的水调得太热或太冷怎办?如果我割伤他怎办?我甚至不懂怎样替他穿衣服!有那么多事情可能出错,而且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我又不是护士,我没有受过这方面的培训!”我提出这许多反对理由的一小部分,但大部分只存在心里。答案是清楚、肯定及富鼓励性的:“你做得到!开始时我们会帮助你,给你很多时间,直至你习惯了,觉得自己可以独自应付为止。即使到那时,如果你有任何问题,只管叫我们。你要花点时间适应,但你会做得到的。你学会懂这些例行的事,你也会开始认识亚当,他也会开始认识你。”
我怀着恐惧战兢的心情开始这工作。我仍记得开始的日子。即使有其他助理帮助,我仍很怕走入这个陌生人的房间叫醒他。他沉重的呼吸声及不停的手部活动使我感到很不自然。我不认识他,也不知他对我有什么期望。我不想使他感到不适,不想在其他人面前出洋相,我不想被别人取消,也不想引起尴尬。
起初,我不知怎样不与亚当交谈——就像与别人沟通时一样——而仍然可以与他沟通,所以我集中精神做那些例行的事。在最初那些日子,我把他看成一个与我很不同的人。因为他不懂说话,我并不期望可以与他沟通。他呼吸时经常会突然停止一会,以致我怀疑他能否再呼吸。有时,他会挥动双手,也会将自己的手指缠在一起,使我觉得有些事情在烦扰他,但我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我扶他走路时,要走在他后面,以身体及双臂支持着他。我总担心他随时都会癫痫大发作;无论是在浴缸内、在洗手间、、吃早餐时、休息时、行走时或别人替他刮胡子时。
最初,我不断问自己及别人:“为什么叫我做这工作?我为什么答应?我在这里做什么?这个每天占去我那么多时间的陌生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叫我这个最不能干的人照顾亚当,而不是照顾别个没有那么多需要的人?”答案总是:“让你认识亚当。”这使我很迷惑。亚当常常看着我,目光总是跟着我,但他从不说话,对我的提问,也从不会有回应。我做得好时,他不会笑;我犯错时,他也不会抗议。我甚至怀疑,他是否认得我。我怎样可以认识他?我问自己:“他在想什么?他有什么感受?他有什么感觉?他对我有什么印象?”
在最初的几个星期,我不断从浴室向外叫:“请帮帮忙;请来帮我忙;我不能扶他进浴缸;我找不到他的牙刷;我不知道这是他的工作服还是便服;我去拿他的剃须刀,请陪他一会儿,我不敢留他独自在这里。”他们总会来帮我:安妮卡(Anneika)、里贾纳(Regina)、史蒂夫(Steve)或任何在附近的人。他们不断对我说:“坚持下去吧,亨利,你开始认识他了。很快你便会成为老手!很快你便会开始喜欢他。”我太焦虑了,简直无法想象“喜欢亚当”是什么意思。
虽然我努力尝试,但仍然想不通。你们不是应该请受过良好训练的人照顾最弱能的人吗?你们不是应该派最好的日呢照顾最有需要的人吗?但那些助理不断告诉我,在这里,我们不把自己看成为看护及病人,或职员及服务对象。我们有些人是助理,有些人是核心成员。每个人——是的,每一个人——其实都只是业余的、非专业看护,可以说是一个“去爱的人”。
但开始时我没有看到这点。有一段时间,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做正确的事,尽量少犯错。最后我终于掌握了那些例行事务,也建立了自信;但我不知道亚当对我有没有信心。
我通常要花两小时才能完成早上的例行事务,就是将亚当从睡房带到浴室,然后带他到厨房,再在厨房扶他上轮椅,最后推他去参加日间活动。我带了他去参加日间活动后,便大大舒一口气,开始做自己的工作——那些我可以做得很好的事情:与别人谈话、口述信件、辅导、打电话、带领聚会、讲道、主持礼仪,那才是我感到自然而且能够胜任愉快的世界。
但我仍然要说,我受托照顾亚当,一开始便感到荣幸。我感谢“新屋”那些年轻助理不断鼓励我帮助亚当,并不断让我看到我是可以胜任的。我感谢他们没有因为我太老、太笨拙、太外行而不给我机会尝试。令我最感荣幸的是,他们将整个家——是的,更是整个团体——最软弱、最弱能的人交托给我照顾。某种程度上,我知道方舟团体就是这样:将最软弱、最脆弱的人置于中心,发掘他们独特的恩赐。亚当比黎明之家任何人都软弱和脆弱,而他们却将亚当交托给我这个能力最低的人照顾……而且不单单是照顾。
渐渐地,很缓慢地,事情开始起了变化。由于我变得更自信、更从容,我的头脑及心灵开始真正与这个与我一起走人生旅途的人相遇。
当我与亚当一起“工作”时,我开始发觉自己正处于黎明之家的中心。方舟团体的创办人范尼云经常对我说:“方舟团体是围绕身体而不是围绕言语建立的。别人将他们的身体交托给我们,我们是多么荣幸啊。”我的一生都是由言语、思想、书籍、百科全书所模造的,但现在我的优先次序正在转变。对我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亚当及我与他单独相处的时间。他将软弱的自己完全交托给我,让我替他脱衣、洗澡、穿衣、喂他东西、扶他走路。与亚当的身体接近,使我与他更亲近,我渐渐认识他了。
我必须承认,有时我在替亚当做“例行事务”时,会感到不耐烦或心不在焉,想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我会忽略他,只顾赶快完成工作。自觉地、但更多时是不自觉地,我会急忙地推他的手穿过袖子或推他的脚穿过裤管。我想确保可以在九点前完成一切,让我可以做其他事情。就在这些情况下,我发觉亚当是懂得与人沟通的!他令我知道我没有真正与他一起,我关心自己的时间表多于关心他。有几次当我这样催促他时,他的反应是癫痫大发作。我发觉这是他表达:“慢一点,亨利,慢一点”的方式。这样真的能使我慢下来!癫痫发作使他筋疲力尽,以致我必须停止一切活动,让他好好休息。有时候如果他发作得特别厉害,我会扶他好好休息。有时候如果他发作得特别厉害,我会扶他回到床上,给他盖上很多毯子,以免他剧烈颤抖。亚当在与我沟通,他一直在提醒我,他希望并需要我不慌不忙地、体贴地与他一起。他很清楚地在问我,是否愿意依照他的节奏行事,改变我的方式来适应他。我发觉我开始明白一种新语言——亚当的语言。
我开始与亚当说话。我不知道他听到或明白什么,但我希望让他知道我对他,对我自己及对我们的感受及想法。即使他不能以言语回应我,我也不在乎。我们在一起,友谊渐渐滋长,我也喜欢与他一起。很快,亚当便成了我很信任的聆听者,我与他谈天气、谈未来一天的生活,谈他那天的事及我的工作,谈我最喜欢他哪一件衣服,谈我会给他什么谷类早餐,谈有关那天将会跟他一起的人。后来,我发觉我把自己的秘密也告诉他。我告诉他我的心情、我的挫折、我与别人的良好及恶劣关系、我的祈祷生活。这一切最令人吃惊的是,我慢慢发现,亚当真的与我在一起,他全心全意地听我说话、给我营造一个安全的空间。这是我意料之外的;虽然我表达得不好,但实际上这怎的发生了。
日子周复周、月复月地过去,我更喜欢每天与亚当一起的一两个小时。那段时间成了我的安静时刻,我一天里最深思、最个人的时刻。事实上,这段时间有如一个很长的祈祷。亚当不断以一个安静的形式“告诉”我:“只要与我一起,并相信这就是你应该栖身的地方……没有别的地方。”有时候,当我在办公室工作或与人交谈时,我会突然想起亚当。我把他想像成在我生命里一个平静、和平的中心。有时候,当我因某些事情并不如期望般的进行得那么好或那么快,而感到焦虑、烦躁或失望时,我会想起亚当,他仿佛把我唤回风暴中平静的风眼。我的位置开始改变,亚当成了我的老师,牵着我的手,带领我自己的混乱状态走过我生命的旷野。
还有,每天与亚当一起的时间使我和他建立了联系,这联系比我原先发觉地更深。亚当不单帮助我植根于黎明之家,更使我植根于自己。我与他及他的身体那么接近,使我也更接近自己及自己的身体。亚当好像不断将我拉回地上,拉回存在的基础,拉回生命的源头。我说过及写过的许多话经常引诱我发咱崇高的意念及观点,而忽略了日常生活中的平凡及美善。亚当不容许我这样,他好像对我说:“亨利,你不单像我一样有一个身体,你就是你的身体。不要让你的言语与你的身体分离,你的言语必须变得有血有肉,并保持有血有肉。”亚当与我沟通,还成为我生命的中心。我开始与亚当建立真正的关系,而且开始喜爱他。
对我来说,亚当不再是陌生人。他成了我的朋友及可靠的伴侣,他的同在令我明白我本该早就知道的道理:我从他身上找到我一生中最渴望得到的东西——爱、友谊、群体及深度的归属感。在我们一起的时间,他温柔地与我沟通,教导我更深入地认识爱。我确信,亚当在心灵深处“知道”自己是蒙爱的。在心灵深处,他知道这事。亚当不能思想爱,不能想到心灵是我们存在的中心,是我们人类付出及接受爱的核心。他不能告诉我他的心,我的心或天主的心怎样运行;他不能以言语向我解释任何事。但他的心在那里,活生生地、充满他可以付出也可以接受的爱,亚当的心使他充满生气。
当我更接近亚当时,我开始经验到他那颗最美的心是通向他的真我、他这个人、他的魂及他的灵的大门。他那颗那么透明的心,不单向我反映他这个人,也反映宇宙的心及天主的心。我经过多年学习、研究及教授神学后,亚当进入我的生命,以及他的生命及他的心灵向我宣告及总结我所学过的一切。
我一直相信天主的圣言成为肉身。我讲道时也说过天主在人中显明,因此,所有人的事物也能显明天主。亚当与其他人一同来敬拜及听我讲道。他坐在我面前透过他,我“看见”神圣的意义。我相信,亚当拥有一颗心,让天主的道亲切祥和地栖居在其中。我与亚当一起时,他引领我进入那亲密的居所,在那里他及我的人性最深意义慢慢展现。
亚当的人性没有因为他智障而被削弱。他的人性是完整的人性,让我及其他认识他的人看见完全的爱。是的,我开始以一种超越大部分感觉、情绪及激情的爱去爱护亚当,过去我曾以这些感觉、情绪和激情爱护其他人。亚当不能说:“我爱你。”他不能自发地拥抱我或以言语表达谢意。然而我敢说,我们都爱着对方,我们的爱像任何其他的爱一样有血有肉,而同时又那么属灵。我们是朋友、弟兄,在心里连结在一起。亚当的爱是纯洁而真实的,这爱与我们在耶稣身上看到的不可思议的爱一样,而耶稣的爱医治了每一个接触过祂的人。
当我参加方舟团体的聚会或退省会时,经常有人问我们这个问题:“在你的家里,谁让你看到智障人可以付出的和他们接受的一样多?谁使你植根于你的团体?谁激励你献身与智障人士一同生活?谁邀请你投入一种外人看来那么没趣的边缘生活?”我的答案总是:“亚当。”亚当需要完全依赖我们,因此他将我投向最不可或缺、最根本之处。团体是什么?关心是什么?爱是什么?生命是什么?我是谁?我们是谁?天主是谁?对我来说,亚当是那么充满生气,他在这一切问题上都能给我亮光。我不能逻辑地解释这经验,这经验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在灵里连结,并发现对方在天主心目中是完全平等的。他真正需要的照顾,我可以从心底里给他,而他从他心底里把自己当作一份纯真而恒久的礼物送给我。
我是怎样发觉这一切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呢?
我到了黎明之家几个月后的一天,我一位从事神职的朋友来探望我。我有多年教授教牧神学的经验,跟随他的学生无数。他来探望我时,我已完全忘记了最初对亚当的狭隘看法,也不再像当初那样看他。我不再把他当作陌生人或弱智的人。我们一起生活,对我来说,与亚当及其他在家里的人一起生活是非常“正常”的。有机会照顾亚当使我感到很荣幸,因此我很渴望把他介绍给我的客人。
当我的朋友来到“新屋”,见到我与亚当一起时,他看着我问道:“亨利,你就在这里生活吗?”我看出他不单感到不快,甚至有点愤怒。“你离开你可以启发那么多人的大学,就是为了将你的时间及精力花在亚当身上吗?你根本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为什么你不让那些受过训练的人来做这工作?你肯定可以更好地利用你的时间。”
我感到震惊。我的头脑在急速翻腾。虽然我没有说出口,但心里在想:“你在告诉我,我正浪费时间在亚当身上吗?你是一位富经验的牧者和神学导师啊!难道你看不出亚当是我的朋友、导师、属灵指导、辅导员及牧者吗?”我很快便发觉他不像我那样看亚当,我朋友说的话对他来说是对的,因为他没有真正“看见”亚当,也肯定不打算认识他。
对于亚当和跟我住我们家一起生活的人,我的朋友有很多疑问。“这个世界有那么有能力的人都不容易生存,为什么仍花那么多时间及金钱在这些严重弱智的人身上?”“为什么不花时间及心血去解决人类面对的真实问题,反而花那么多时间及心血在这些人身上?”
我没有回答我朋友的问题,也没有与他辩论或讨论他的“议题”,因为我深信我不能说什么明智的话去改变我朋友的想法。每天与亚当相处的两个小时在改变我。与他一起,我心里听到一把爱的声音,而这声音远远超过所有关心的行动。那两个小时完全是恩典,是一段给我默观的时间,让我们一同触及一点有关天主的东西。与亚当一起,我感到主与我同在,而且见到祂的脸。
多年以来,我一直只以“道成肉身”这个词来形容天主在耶稣里来到世上这历史事件。与亚当那么亲近,我渐渐发觉“基督事件”远远不只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而是发生在每一次灵与灵在肉身相遇时。那是现在的神圣事件,是天主在人类中间成就的事情——这就是天主神圣生命的内容。每当人们“奉主的名”相遇时,天主就不住地道成肉身。我与亚当的关系让我用全新的眼光去观看,全新的耳朵去聆听,我的改变比我预料的更大。
我只是众多花时间和精神在亚当身上的人之中的一个。除了睡觉的八小时,亚当从不会孤单。早上九时至下午四时,他参加日间活动,期间总有许多男男女女与他一起散步、一起游泳、一起做运动、替他按摩、帮助他吃午餐、定时替他更衣。在这些时候,人们与他谈话,与他一起欢笑、一起听音乐,让他感到安全及舒适。下午四时,他返回“新屋”后,可以坐在靠椅上假寐,休息数小时,然后吃晚饭。这是亚当可以表现一点独立能力的时候。他可以自己拿调羹和杯子,开怀大嚼,使客人吃惊。晚饭后是祈祷及歌咏的时间。人们握着他的手,或者搭着他的肩头。亚当的哥哥麦克尔经常来探望他。像我一样,他喜欢坐在亚当的身旁,有时候与他谈话,有时候只与他静静地坐在一起已感心满意足。珍妮和雷克斯喜欢在周末及假期接亚当回家,平日也经常来探望他,与他散步,和他一起在起居室或他的睡房坐着,静静地对他轻诉爱语。每个人都与亚当建立了交情;每个人都从他那里接受了平安、与他同在、安全及爱等礼物。
亚当能不能够祈祷?他知不知道天主是谁?他知不知道耶稣的名字有什么意思?他明不明白天主在我们中间的奥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我一直在想这些问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我很想知道,我所知道的事情,有多少是亚当知道的;我所明白的事情,有多少是亚当能够明白的。但现在我发现,这些问题是从“下面”来的,这些问题反映我的焦虑及疑惑多于反映天主的爱。天主的问题——从“上面”来的——是:“你能让亚当带领你祈祷吗?你相信我与亚当深深地连结,而他的生命就是一个祈祷吗?你能让亚当在你的日常生活中成为活的祈祷吗?你能在亚当的脸上看到我的脸吗?”
当我这个所谓“正常”人不断在想亚当有多像我时,他却毋须或无能力作任何比较。他只是活着,并以自己的生命邀请我接受他独特的礼物。这份礼物以软弱包装,却可以改变我。当我开始担心我做的事及我可以做什么时,亚当却向我宣布:“存在比行动更重要”。当我全神贯注于别人怎样谈论或书写对我的评价时,亚当却静静告诉我:“天主的爱比人的称赞更重要。”当我在关心自己的成就时,亚当却提醒我:“一起做事比单独做事更重要”。亚当不能成就什么,没有什么名誉可以引以自豪,不能自夸得过什么奖品或奖杯;但他以自己的生命,最彻底地见证了我们生命的真理,这是我从未遇过的。
我要花很长的时间才明白这个完全逆转的价值。但当我一经历到这点时,就仿似进如了一个全新的属灵领域。我更明白耶稣所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你们的眼睛有福,因为看得见;你们的耳朵有福,因为听得见。我实在告诉你们:有许多先知和义人,想看你们所看见的,而没有看到;想听你们所听见的,而没有听到。”(玛13:16—17)对我来说,福音的大悖论——在后的将要在前,丧失生命的将要得着生命,贫穷的人有福了,温柔的人将承受天国——都体现在亚当身上。
这说法没有夸张或故作虔诚。亚当在黎明之家生活的十一年中,不少人帮助过他,他们都可以述说照顾亚当所得的恩典。亚当来“新屋”时是二十二岁,他体形可不瘦小,要扶着他在他后面走并不容易,那些为了保持他的身体健康而要帮助他做的活动,更是复杂而使人疲累的。这些年来,黎明之家不少人都学懂怎样替亚当做那些“例行事务”,所以当家里其他人都没有空时,他们都可以帮忙。亚当的同屋露丝、麦可、约翰、及罗依都很需要人照顾。露丝和亚当同时来到“新屋”,他的弱智程度并不比亚当低。麦可不单是弱智,而且患有大脑麻痹,每个活动都需要协助。患有唐氏综合症的约翰可以自由活动,但仍需要很多精神支持及关注。八十岁的罗依是那里年纪最大的成员,不断需要精神及物质支持。“新屋”有五个核心成员及五、六个助理,是一个繁忙的地方,很多在那里生活及工作的助理并不经常像我在上文提过那样看待亚当。但使他们不把自己当作清洁工人、厨子、换尿布的人及洗碗工人的是,他们经验到亚当、露丝、麦可、约翰和罗依这几个交托他们照顾的人可以施予他们的,就像从他们那里接受的那样多。他们很多人都触及自己生命的奥秘,经验到自己内里的更新,主要的原因是他们从他们照顾的这些人那里接受了属灵的礼物。
谈及亚当的“恩赐”并非要一个吃力不讨好的生命理想化;亚当的恩赐是每天生活的现实。星期一早上,当珍、D.J及其他助理聚在一起,讨论过去一个星期及未来一个星期的事情时,提出的主要问题总是:“这个星期你遇到什么困难?”及“你送出了什么礼物?又收到什么礼物?”在膳食安排、清洁、看医生、购物、维修及无数其他工作中,亚当、罗依、麦可、露丝和约翰的恩赐一直是最重要的。每个方舟团体的助理都知道,如果他们没有从露丝和约翰等人那里得到丰富的属灵恩典,他们绝对不能一直忠于他们的事奉。他们发现真正的关怀是互相关怀。如果他们的报酬只是微薄的薪金,很快他们会感到沉闷、筋疲力尽、非常气馁,而且亚当及其他核心成员也不能付出他们的礼物,完成他们的使命,发挥他们的潜能。
亚当及其他核心成员在宣告好消息。亚当不断提醒我们,照顾别人的动人之处不单在于施予,也在于从他那里接受礼物。他让我明白,我可以给他的最大礼物是我张开的手及敞开的心来接受他那份珍贵的和平礼物。这样我和他都变得更充实。我可以让他发现他可以送礼物给我;而当我愿意接受时,他真正的礼物便成为一份礼物。亚当自由地将他的礼物送给每一个他遇见的人,很多人接受了他的礼物并因此而变得更充实。他不断“告诉”我们,照顾别人既是付出又是接受,既是致谢又是要求感谢,既是让他肯定自己有能力付出,又是寻求自我肯定。照顾亚当就是容许亚当在我们照顾他的同时,让他照顾我们。只有这样,亚当及他的助理才可以一同成长,并结果累累。只有这样,照顾亚当对我们来说才不是负担,而是荣幸,因为亚当对我们的照顾让我们在生活中结出果子。
在这个互相照顾的环境中,亚当可以过公开的生活,超过黎明之家的范围;有时还发生了真正的“奇迹”。我在“新屋”生活时及其后的日子,我见到人们有明显的改变,这些改变就是直接与亚当接触所引致的。
我的朋友默里(Murray)到黎明之家探我,他的妻子叫佩吉(Peggy),他们有九个子女,默里是在纽约做生意的。他从朋友那里听到关于我的事,也看过几本我写的书。当他知道我打算离开大学,与一群智障人士一起生活时,感到颇震惊。他想尽己所能让我继续写作。作为一个与财经界关系密切的人,又有很多财经界的朋友,他向我提出一个建议:集合一群人,每年给我一笔钱,让我可以继续写作,即使我当智障人士的牧者只有微薄的收入。
他经常说:“亨利,你对金钱一无所知,你是一个作家,让我替你解决金钱的问题,使你可以用你的作品帮助我们。”默里是一个很虔诚的人,他很担心自己的儿女会太专注于赚钱及追求事业成就,忽略了他们的属灵遗产。他对我说:“你要使我的孩子亲近天主。”
我在纽约体育会认识默里。不久,他与佩吉便邀请我到他们在爱尔兰的避暑别墅。我慢慢便认识了他们在新泽西州皮柏(Peapack)的家的大部分成员。我永不会忘记与他家里至少十二人一同吃晚餐,默里坐在一端,我坐在另一端。饭前谢恩后,默里说:“亨利,跟我的孩子谈谈,使他们愿意重返教会吧。”这些“孩子”都已经二、三十岁,口才好,又受过良好教育,很能明白他们父亲的好意,却不怕让我及他们父亲知道他们对教会要不是毫无期望,也是期望不高。接着是一场激烈但充满爱意的辩论;这场在餐桌前进行的辩论,宗教成分比默里预期的还要多。
我与默里一家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有一天,我说:“默里,是时候你来黎明之家探我了,来跟我住几天吧。”默里有点犹豫,他认为他的任务是令我继续写作,而不是介入我与弱智人士的生活。事实上,他怀疑我是否浪费时间在这些“可怜人”身上。经过我再三游说,他终于答应来探望我。当我告诉他我想他到“新屋”与我同住,我们已为他预备了在地库的客房时,他似乎很迷惑。他说:“我想我住在酒店会比较好。”但我坚持说:“不行,不行,你会喜欢跟我们一起的,你还可以认识亚当呢。”
默里来见我并非为了认识亚当,但他终于勉强地接纳我的提议。我们在“新屋”里享用了一顿愉快而嘈吵的晚餐,默里很投入,但很少说话。默里跟我四处走了数天,认识了一些人,探访了其他家,并“观察”了我与亚当的关系。出乎我意料只外,默里在我们的家感到很自在,他们没有说很多话,只是静静的与我们一起。
有一天吃早餐时,默里和我静静地坐在亚当旁边。默里留意着亚当每一个动作,也看着我帮亚当拿调羹送食物入口及拿着橙汁的玻璃杯。突然有人打电话找我,我要到办公室接听,我急忙告诉亚当我有点事,要离开一会儿,不过他会得到很好的照顾。然后我对默里说:“我要离开一会,你可以帮亚当吃完早餐,让其他助理带他去工作吗?”默里说:“好的。”但我不知道那时他是多么焦虑。
后来,默里告诉我,在其后与亚当一起的三十分钟,他渐渐发觉亚当并不是一个与他完全不同的弱智人士,而是一个美丽的人,与他一样有很多脆弱之处。虽然默里是个非常成功的商人,但他也有自己的挣扎、恐惧、失败的经验及无能感。对默里来说,坐在亚当身旁帮助他吃早餐是一份恩典。他发觉他和亚当是兄弟,他们之间的距离消失了,深深的同情心自默里心中浮现。他与亚当连结在一起,亚当吸引他靠近,并给他光明。多默里来说,接着那天是全新的一天。后来他告诉我,他有一种新的感觉,觉得自己得到接纳,得到爱及受人欣赏——不单亚当让他有这感觉,所有“新屋”的人都让他有这感觉。
默里黎明之家之行在他生命中结出许多果子,让他更能接受自己的破碎及失败,在家人及朋友面前的防御性也减低了,我和他的友谊变得更深厚。从那时开始,每当默里提起亚当时都怀着深深的爱意,他每次打电话给我都问:“亚当好吗?”
在多伦多探望我四年以后,默里突然死于心脏病。他的死对佩吉、他的儿女、家人、朋友和我都是一个很痛苦的损失。当我在他的追思弥撒中发言时,我记起亚当在默里生命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帮助他勇敢地面对自己的脆弱,让他更好地为他生命最后的阶段——迎见天主——做好准备。
默里的故事并非个别例子。无数来“新屋”生活一星期、一天、甚至只是几小时的人都受到亚当美好而安静的同在深深影响。有些人告诉我,他们回家后经常想起亚当,向朋友提及亚当。他们与亚当的相遇使他们心灵更新,因为他给他们机会及环境,让他们以新的角度思考自己的生命,目标及抱负。亚当与他遇见的人同在,给他们一个安全的空间,让他们看见及接受自己的无能;这往往是他们本来看不见的。他从心中散发出平安,在别人遇到困难或要作重要决定时,给予他们支持。不是每个遇见亚当的人都有相同的经验;有人经验到平安,另一些人经验到自我分析,还有一些人重新发现自己的心灵,其他人却什么也经验不到。
亚当的服侍是独特的。他似乎没有察觉到发生在他身边及透过他发生的事,因为他不懂得什么是照顾、服侍、医治或服务。他好像没有概念、计划、打算或抱负。他只是存在着,和平地完全倒空自己,将自己献上。他的服侍就这样结出累累纯洁的果子,我可以见证,那句形容耶稣的话也可以用来形容亚当:“凡摸到他的,就都痊愈了。”(谷6:56)。
亚当是一个真正的老师及真正的治疗者,他的医治大部分都是内心的医治。他向那些甚至连自己也觉察不到自己伤痕的人宣布平安、勇气、喜乐及自由。亚当以他的眼睛及他的同在对我们说:“不要怕,你不用逃避你的痛苦。看着我,靠近我,你会发现你是天主所爱的孩子,就像我一样。”
因此,我说黎明之家是亚当进行公开服侍的地方并没有夸大。我坚信亚当,像耶稣一样,被差遣到这世界,为要完成他独特的使命。在他与家人在家里生活的日子,他与家人亲密无间地在爱中一起生活,精神境界不断提高,并且转化他父母,那是准备的阶段。在黎明之家,他的恩赐、教导及他的医治对那些来与他同住、来作探访或到团体其他的家生活的人产生了很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