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长大了,时常会问一些怪问题。前几天她突然问我“I love you”的中文是什么意思。"当然是’我爱你‘了”,我不加思索的说。“我也知道是,但好象又不完全是。比如我要给中国的表哥写信,就不能用中文写我爱你。”,女儿显然不满意我的答案。细想想,她说的还是满有道理的。你看,美国佬的“I love you”几乎可以对任何人说:夫妻、恋人、父母、子女、兄弟姐妹以及其他亲人,以至于朋友、同事,甚至他们喜欢的文艺、体育明星。相比之下,中文的“我爱你”则几乎是热恋中的情人的专利。别人我不知道,本人可未曾对母亲说过这三个字,也不记得母亲对我或姐姐们说过这三个字。是洋人滥用了这三个字呢,还是我们在表达感情时太吝啬了些?好象都不是。我常觉得老外若不用这三个字,好象就表达不了感情,而中国人的爱、特别是母爱却无须借助它来表达。
从我出生起,直到中学毕业,我的棉衣、棉裤和鞋子几乎都是母亲用手工、一针一线做的。夜晚昏暗的灯下,母亲滋滋衲鞋底的声音,就是我童年的催眠曲。秋天是母亲最忙的季节,入冬前全家人的棉衣,都得她一个人准备。母亲的针线活儿非常好,做的棉袄既合身又暖和,只是新衣服刚上身时,两只胳膊有点儿放不下,札札着象个要飞的小鸟儿,因为母亲总是把肩和背絮得很厚。她常说:“亲娘絮肩、后娘絮边。小孩子那儿都能冷,就这后背和双脚不能着凉”。棉袄的扣子大多也是母亲用碎布条儿缝成细带儿,再编成一公分大小的梅花状的小球(叫“蒜卜疙瘩”)做成的。棉袄的扣子总是奇数的,或者是五个,或者是七个,母亲说:“四、六不上线儿(不可理喻的意思)”。新棉袄做成后,衣襟最下边的绷线是从来不拆的,母亲说:“跟着绷线儿走,活到九十九”。在电影中常有这样的镜头:儿子要出远门儿了,离家之前母亲在儿子穿着的衣服上订两针。母亲可从来不在我穿着的衣服上动针线,衣服破了、扣子掉了,无论我怎么着急,她总是让我脱下来缝好,她说:“穿着连、万人嫌”。母亲做针线有个忌讳,缝衣服的线头儿从来不用剪子剪,都是用牙咬断,她说用剪子会断了母子情。
从我记事儿起,母亲就是这样一针一线的缝着,可十八年的紧针密线还是没能把他唯一的儿子留在身边。中学毕业后,先是上山下乡,后来又到外地学习、工作,细算算和母亲在一起生活的日子不到两年,其中还有一年是接母亲去长春给带孩子。
去年夏天,我们全家回去看望母亲。当年几千人的小镇,已经发展成一个十几万人的城市了。童年时割柴草、抓麻雀的草甸子,都已变成了高楼林立的商业区、住宅区;梯恤衫、牛仔裤早已取代了手工做的衣服;宴亲、会友也从家中的厨房移到了饭庄、酒店。市场物资丰富,价格也不贵。虽然职工下岗、社会福利、官员腐败等社会问题仍然十分严重,但二十年改革开放带来的社会进步却不可否认。回来之前的家庭聚餐,在母亲的坚持下,选在一家全市最好的酒店。全家二、三十口,祖孙四代,欢聚一堂,其乐溶溶。饭后的卡拉OK把喜庆气氛推向了高潮,一曲“常回家看看”更是把妻和姐姐们唱得热泪盈眶,那是亲人团聚幸福的泪!最后母亲从我手中要过话筒,大家以为老人家高兴了,要说几句,大人、孩子都静了下来。出乎意料的是,母亲竟对着话筒唱上了: “苏武牧羊,五胡北海边,渴吃雪、饿吞毡,去国十九年。。。”。母亲的声音更加苍老了,但那词、那曲,却是我在摇篮时就熟悉的。我走过去,把手轻轻地放在母亲瘦小的肩上,第一次在心中说了一句:“妈妈,我爱你!”。母亲回过头,拍了拍我的手。我知道,母亲听到了,因为儿心中的“我爱你”这三个字是字正腔圆、横平竖直的中国字!
3/29/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