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事情来的很突然,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对贝蒂如同晴天霹雳。店里顿时乱了套。
下午两点多钟,生意忙得差不多了,进来一个穿西装拿公文包的美国小伙子,他径直往前台走,我们以为是叫外卖的,都没在意。可他跟贝蒂说了几句以后,打开公文包拿出一些文件。贝蒂走出来请他在旁边的一张餐桌坐下。我们又以为他是推销保险或是直销营养品化妆品的,常有这样的人上门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但是,贝蒂的脸色越来越不对,心急慌忙跑回账台找什么东西。他们说的是英文,我不由得竖起了耳朵。贝蒂拿出了一叠帐单存根,好像在和那人手上的一张收据进行核对。
听见他们在说“MSG”,应该是味精,然后,好像是找到了那张单子。贝蒂把小青叫了过去。这么说那一张是小青开出来的菜单,和味精有关系的。这里很多外国客人不吃味精。
我预感到这件事有点麻烦,这个人看起来像律师,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
小青和贝蒂一起拿着那张单子到厨房找曹师傅。我们都跟进去看个究竟。
曹师傅抖了抖单子,很肯定地说:“如果单子上写了不放味精,我一定不会加味精的。我记得这张单子,还问过一句又是老外的吧。”
何鲜姑也拿过单子看了看,“是前两天的,晚餐,牛肉、四季豆、虾,我也记得,牛肉还是现切的,我们拌好的牛肉里有味精,我特别跑到冰箱里拿冻牛肉来切的,硬得切也切不动,那天还特别忙,急得我差点切到手。”
贝蒂还是心急如焚地说,“现在你们说得再肯定都没用。人家对味精过敏,当天完上就送医院了,心脏出了问题。医生的诊断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是由于MSG的过敏反应。现在还有生命危险。”
“啊!这可麻烦大了,那个人是医生还是律师啊?反正我开单子的时候是写清楚的,应该没有我的责任。”小青大呼小叫的,立即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
贝蒂都快晕倒了,一手扶着案桌一手按着太阳穴,“是啊,麻烦大了,现在人家找了律师来,要立案起诉我们了。我这家店全赔给人家都不够啊。你们……你们自己再好好想想吧,上法庭该怎么说……我要先去把外头那人打发了。”
在美国怕的就是这种麻烦,打起官司来可不是闹着玩的,真有被告得倾家荡产的。所以美国人特别小心,有人在你家门口摔一跤也可以告你门前的路没有铺平。麦当劳一杯热咖啡烫着个老太太,被告了赔了好几百万,只因为杯子上没注明里面的饮料是烫的……
我们可不像人家麦当劳那么财大气粗,赔上几百万照样在全球正常营业。
我从何鲜姑手上拿下那张单子,“这个可不能弄丢了,要做证据的,起码可以证明我们有特别注明过,你们再好好回忆一下,到底哪个环节可能出了问题。我出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这种时候必须要有人冷静,我挺身而出了,刚才看到贝蒂也完全乱了阵脚。
他们在厨房里七嘴八舌找原因推责任,我出去看贝蒂怎么跟那律师周旋。
这个小律师估计也就是个跑腿的,不过煞有介事摊出一大堆文件,要叫贝蒂签字。
贝蒂已经七魂走了八魄,就知道点头如捣蒜,接过小律师递上来的笔,手直发抖。
千钧一发的时刻,我上去一把按在那些文件上,对小律师说:我们也需要找自己的律师,所有文件应该等我们的律师看过以后再考虑是否签字。
我看看贝蒂,她还在点头,不过这回是对着我点头,充满了信赖,也总算定了定神。
然后我问小律师:今天来的目的是不是为了找到我手上这张原始单据,确认他的委托人当晚在我们店里用过餐。他拿的是一张信用卡收据,根据用餐金额来核对菜单。
他点点头,伸手要接我手中那张单子。我一缩手,告诉他只能给他复印件。
我们要根据菜单上的内容查找问题。
我拿上海话跟贝蒂说:“不要因为出点差错,就点头哈腰自认理亏。他们来寻麻烦,想叫你害怕,什么都听他们的啊?那可就先输了!”
气势上决不能输,千万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我满不在乎把复印件给了小律师,双手往裤袋里一插,让他可以回去了,所有文件留下,三天以后再过来听消息。那小律师没话可说,反过来点着头哈着腰告辞。
贝蒂刚想起步送客,我扯了扯她的袖子。她顺势扶住我胳膊,站在我身边。
“这些美国人真不是东西!自己身体不好还嘴谗,吃出问题了来找别人麻烦,还想发笔横财!”我先骂了解恨。
何鲜姑他们从厨房里冲出来,“怎么样?怎么样?把他赶走了?”
贝蒂赶紧松开了我,跌坐在椅子里,失神地说着:“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没人知道该怎么办。
不管怎么说,律师一定要找,起码要找个懂法律的,这些文件我也看不懂弄不明白。
还是何鲜姑想到了,九号,读博士的那个就是学法律的,这两天该来吃饭了,可以先找他看看文件咨询一下。
不过,请了律师也要了解具体情况,哪些对我们有利,哪些最好回避……
我听了他们的所有分析,的确没有接触到味精的可能。这些人做餐馆都不是一天两天了,对于客人不要放味精的要求懂得如何去注意。这桌菜是两个上了年纪的美国人点的,非常简单:椒盐虾,蚝油牛肉,干扁四季豆,白饭。
下午,大家自觉不休息了,事情关系到“上海人家”的生死存亡。集体绞尽脑汁把整个做菜过程和所有细节都回忆起来,连前天用的哪桶酱油哪罐盐都盘查过了,就是找不到味精源。甚至小青还运用她的思维方式来推理:会不会是栽赃谋害抢遗产?其中一个偷偷往里加味精,吃死了可以继承遗产,吃不死也要告出一笔钱来。这想法的确够阴毒的!
不排除这种可能。应该让我们的律师知道。
我独自走到后门抽烟,脑子里还念着菜单里的几样东西。
一片黄树叶掉到我头上,不能说砸只能说点了一下我的脑门。突然我就开窍了!
我知道了是哪里出的问题!
28
在厨房小仓库里,曹师傅帮我找到了一罐罐还没开封的蚝油。我捧住其中一罐,转了一圈上上下下仔细查看它的简易包装。
“哈!我们有救了!大罐的简易包装上没印使用方法和主要成份!”我激动地举起了大罐头,像收获的战利品。他们挤在仓库门口夹道把我迎出来。
经我一提醒,大家都知道是蚝油闯的祸了。我跳起来叫上曹师傅去找罐头,他们都没明白:问题关键在于我们使用的蚝油包装上有没有注明内含味精!
“这下好办了,我们需要去买一瓶同样牌子小包装的蚝油,上面一定列出了主要成份和使用方法。证明这蚝油里有味精,而我们用的大包装没写。客人自己点的蚝油牛肉,我们总不能拿酱油来代替。那我们在加蚝油的时候并不知道里面有味精……”
我在解说一个个环节,曹师傅阴郁地叹了口气,说:“唉,其实我知道蚝油里有味精,做菜的时候一忙一乱哪想得起来,……”
“哎哎,哎!你可千万别再这么说了!从现在开始你所说的一切将成为呈堂证供!”学港片里腔调,我有心情开玩笑了,因为知道这个问题应该有途径可解决。
何鲜姑当然明白了我的意思,“就是,就是,有你这么笨的人吗?好不容易找到开脱办法,你还自己往里跳!你说被麦当劳咖啡烫着的老太太能不知道热咖啡是烫的吗?”
大家都指着曹师傅哈哈大笑,总算松了口气。特别是贝蒂,从快要崩溃的边沿回到了现实,麻烦可以解脱的现实,惊慌失措之后的平静,她很专注地听着,眼睛很专注地看着我,不用说一句话的千言万语。
还没到儿女情长的时候呢,我定了定神继续说:“总之,我们用开好的菜单做依据,有特别注明了不加味精,可以保证做菜过程中绝对没有添加味精。客人自己点了蚝油牛肉,等于指定了要加蚝油,我们只是照单做菜。当然,曹师傅千万不能说你知道蚝油里有味精,我们餐馆从来不用有标签的小瓶蚝油,那么这场官司追究起来只能叫他们去找罐头公司。”我摁住桌上的蚝油罐头,十拿九稳地说,感觉很像解说案情的大侦探,系列漫画里的金田一,用熠熠闪亮的眼睛巡视四周,看看谁还有疑问。
“太对了!到底是念过书的,整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东北银给我捧场。
还是何鲜姑最有头脑,她慢条斯理地提出了意见:“照我看,连小瓶带包装的蚝油都不用准备,直接给他们没标签的大罐,叫他们自己去化验。验出来自然和我们没关系了。”
我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嗯,这样更好。那些文件看都不用去看,更别签什么字,等那小律师再来的时候,直接给他一个蚝油大罐头,告诉他我们怀疑这里面有味精成份,让他们自己去查。更加没我们什么事了。”
贝蒂还是不太放心,对她来说关系到命运前途,小店的存亡。
我前前后后再仔细想了想对策,对她说:“你不要介意,我照直说,像我们这样的小餐馆经手的大部分是现金,多多少少会做点假帐逃点税,对吧?那你可以说这餐馆其实挣不到多少钱。等律师来了就这么告诉他:如果他的委托人坚持要告我们,索取赔偿,最多我们宣布破产,他们什么也拿不到。可是如果去告罐头公司或进出口贸易公司,那人家一定有足够的资产支付赔偿,何必来跟我们过不去呢?他们一定会考虑诉讼以后的结果,有没有收益。所以你不用担心,一定没事的。记住:照我说的跟律师谈。”
贝蒂的桃花眼又泛起了光波,不那么单纯的,或许有点羞涩的,她一推桌上文件,半命令半求饶地说:“律师再来,你去跟他说吧,”
“我不是法人代表,人命关天的事,我没资格跟他谈的。”
“你了解情况,英文又好,就当我们贝蒂委托你了,主意都是你想出来还搭什么架子?”何鲜姑上来帮腔,一边猛对我眨眼睛,那意思是给我个表现机会。
……
讨论通过,店里这几个人大概从来没有那么紧密团结过,一个个同仇敌忾,一致对外。曹师傅本来罪责难逃的,又让我挽救了,不得已还是对我恭恭敬敬起来。
突如其来的危机让我们把吃饭都忘了。
事情就像我预料中的那样,一番强硬的回话,最后律师撤消了诉讼,有没有去告罐头公司我们不得而知,反正那个对味精极度敏感的老先生脱离危险抢救回来了,总算没闹出人命。
躲过了这一劫,贝蒂似乎看开了许多,埋着头拼着命挣钱有什么用?一个不小心让人坑了,马上有可能一无所有。还是想开点,给自己一点轻松。
我在鱼缸边上劝贝蒂,别那么拼命了,放几天假,大家出去玩两天。
没想到她真的答应了,正好九月三号美国劳工节,决定小店打烊休假三天。
商量下来,店里六个人一起去赌城拉斯维加斯。
哈哈,外出旅行!我想我的机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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