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年毕业后,曾在清水建设株式会社工作一年多。我们做设计的不需要天天到公司,有些事可以在家里做,开会的时候一定要出席,没事就常常泡在学校的图书馆里。
有一天在家粘模型时,学校里有人打来电话,问可不可以帮忙做个翻译,有个病人需要帮助。希望我能做翻译,心想大慨是新来的中国留学生不谙日文,看医生需要翻译。“大丈夫”( OK 的意思)就一口应允。按那人给的地址,很快赶到那家医院。来到受付处说明来意后,接待小姐马上拨了个核对电话,不久就下来一位护士小姐,带我到一位医生的办公室。例行的几句客套话过后,医生把病人的病历(是从别家医院转来的)递给我看。我瞄了一眼,几乎所有的框格里都写着“异常”。我的天哪,原来是个精神病患者。
医生说这是一个比较罕见的病例。而且,这人只能说一些很简单的日文,根本无法沟通。(现在想想美国的大医院就是好,什么语言的翻译都有。)医生想了解病人自身对此病的看法,和他的过去、现在的生活,是否滥用药物,以及对那些药物过敏等等。医生怀疑框格里的“异常”,有一部分是沟通不良造成,希望能通过我的翻译了解患者的真实情况。
医生嘱咐我不要怕,患者现在很冷静,只要不刺激他,语气缓和一点应该没事,并且他和护士也会在场。
谈话安排在一间会议室里进行,地方大,拉开窗帘可以看到东京湾。
患者是个中年人,姓牛,巴西华侨,祖籍华北的某个省。其祖父曾是国民党军队的一个军官, 1949 年随国民党军队撤退到台湾后,在 60 年代又移民到巴西,他是在巴西出生,会说葡萄牙文和中文。来日本前在所住地的一个政府机构里工作,算是一个公务员,和老婆、儿子一家三口日子过得还不错。
大约在 1986 年开始,日本政府忽然良心发现,觉得不能再让早期被政府骗到巴西垦荒的日裔巴西人的二世、三世继续过苦日子。 ODA (海外开发组织)开始每年大幅增加对巴西金援,鼓励日本企业去巴西投资,同时放宽巴西人来日签证。牛先生的好多日裔邻居和同事都先后去了日本,他们的家人经常告诉他日本有多好,邻居们惊人的生活变化速度,使他更坚信东京的月亮比圣保罗圆。
没多久,他也踏上淘金的旅程。
刚到东京时,还到一家语言学校读日语,好像是叫国际语言学校,台独金美龄办的一家专蒙外国人的学校,只要按时交学费,学校都会出具在学证明等文件,学生就可以拿到大手町的外国人出入国管理局延长在留资格。牛先生看到来学校读书的人寥寥无几,上了两、三个月的课后,就不去了。
他找了两份工,白天在一家北方菜馆干杂活,晚上在 JR 线的地铁隧道里捡垃圾,主要是一些被风卷进来的报纸和矿泉水瓶等小东西。东京的地铁最后一班是在午夜一点钟左右结束,所以他在一点以后才开始工作,因为时间是深夜,所以薪水很高。他说虽然累,但比起在巴西当小职员时的收入,整整多出二十倍,就坚持干到最近发觉自己生病为止。他说,白天在餐馆虽然人多,但事更多,每天总有那么多干不完的事。晚上九点半下班回家小睡一会儿又要去地铁捡垃圾。天天都有人捡,基本上没多少垃圾可捡,所以挺轻松的,但很无聊,因为不是几个人一起捡,而是每个人分一段来捡。虽然亮着灯,毕竟一个人挺寂寞的。有时不小心打个喷嚏,回音都会把自己吓一大跳。
一开始,看在钱的份上,还好没什么事。最近几个月,由于长期睡眠时间不足,脾气突然暴躁起来。在餐馆经常和别人顶嘴、吵架。看谁谁都不顺眼,除了老板娘,大家都不爱搭理他,他自己认为别人怕他。我笑着跟他开了个玩笑,问晚上在隧道里和谁吵啊?他说,他每次从隧道口的第一根枕木数起,一直数到第?(我忘了)根为止,他就下班了。偶尔也会扭扭桑巴舞、哼一首巴西民谣,但大部分的时间是和自己自言自语时的回音,在一问一答。
我自作主张地告诉他,那可能是工作环境和生活压力造成,调整好心态,放松放松就会好。他说试过,就是放松不下来。而且最近失眠更严重,然后就不停地自言自语,说完就忘了。
更让我吃惊的是,他说最近在餐馆和别人吵架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感,这种感觉简直太妙了。所以有时想要有这种感觉,就得找人吵架。骂别人时,爽;被人骂,兴奋。有一次把一个个头小的服务生逼到墙角,按住他令其动弹不得,那感觉实在太好;几天前被厨房里的师傅追得满餐馆跑,那位师傅的手里还握着擀面棍。他说那种感觉不是用语言可以表达出来,对他来说是一种快感 ------
我听得毛骨悚然,心里只想离开,但想起进来前医生的嘱咐,耐着性子直到他说累了。护士请那位牛先生到隔壁房间休息去了,医生已经在新的病历表上写上曾经定不下来的病名:虐待和被虐待倾向者。我把它称为“双向虐待狂”。医生说会给他治疗,但最好有家人在身边,工作也要换,不能再让他熬夜。
光阴似箭,我来美国都有十多年了,那位牛先生也应该回到巴西了,我希望他已经痊愈并恢复正常生活。他的病在当时是少见,而如今社会什么人都有,蜀故妓也见怪不怪了。
(全文完)
蜀故妓作于 2009-3-27
未经许可,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