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在国内颇享盛名的化学天才王庆根博士，被发现在美国自杀身亡。我不认识王博士，虽然只是在网上读到他的故事，也和许多人一样感到无比的惋惜和感伤。

王博士是个英雄出少年的传奇人物。出生在江苏海安县贫寒的农民家庭，他从小就勤奋苦读，终于在高三那年一举夺得国际中学生化学奥林匹克金牌奖，受到江泽民主席和李鹏总理的接见，在当地成为家喻户晓的英雄。当一位名副其实的英雄，他一再创造奇迹，他的轶事在当地广为流传，成为年轻学子的人生楷模。有人形容他在家乡是“神一样的存在”，他的光环和影响力可见一斑。留美后，他顺利取得斯坦福大学化学博士，转行计算机，不到十年就成为Paypal的主力工程师。也许，在人才济济的Paypal，他不再是神一样的存在，然而，他在学业，事业，名誉，钱财上都有令人尊敬的成就。这样的一代英才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为什么？

我们可能永远无法了解王博士自杀的原因。不少人提到他的光环和工作所带来的压力。这一点，许多海外学人可能都有亲身的体验：从小到大都是模范生，顶着家人亲友的期望出国，在多年奋斗后才发觉，往上发展的空间有限，有时连守住一个岗位都不容易，不免感到“无颜以见江东父老”。

这使我想起另一位英雄出少年，网球巨星张德培(Michael Chang)。多数读者可能都知道张德培的故事。他出生在美国，1989年得到法国公开赛冠军的时候只有十七岁，刷新最年轻的大赛冠军的纪录。张德培只有五尺九寸，往往比他的对手差一个头的高度，但是他擅长苦战，常靠意志力坚持到底得胜。在网球历史上最出名的比赛之一，就是他1989年法国公开赛里对抗蓝道(Ivan Lendl)之战。当时蓝道排名世界第一，是个火力十足，实力坚强的选手。张德培苦战不懈，在腿部严重抽筋连发球都有困难的情况下，仍然忍痛苦战，尝试低手发球，高空回球，近距离接球等怪招，在在四小时三十七分钟后奇迹式地赢了那场比赛，才能晋级最后得到冠军。

奈何接受考验，面对自己的极限往往是英雄的命运。张德培在1989年以后排名多在前十名，但是一直没有再拿下另一场大赛冠军。1996年他打进美国公开赛决赛，是难得的一次机会。和许多华人一样，我守在电视机前，巴不得能帮他出点力。他的对手是另一位网球巨星山普拉斯(Pete Sampras)，后来创下网球历史上赢到最多大赛冠军的纪录。那场球赛虽然有不少精彩的攻防，但是山普拉斯体型的优势展露无疑，张德培几乎完全没有机会。

隔天晚上，我和我的球友一起打球，自然谈到前一晚的比赛，都对张德培没能得到冠军深感遗憾。球友提到张德培几年来都在前十名，但最高只是排名第二，始终无法突破得第一，一定觉得很不是滋味。有些运动评论员称他为“最好的伴娘”，意思是他往往奋斗不懈，让观众看到一场精彩的演出，却只是烘托出那冠军的厉害。我听了大不以为然，也对这种完全以成败论英雄的肤浅颇有感伤。我说，张德培不但是第一位华裔选手达到那个排名，更突破了他身材的极限。在职业网球员里，几乎所有的选手都比他高大，他却差一点就排在最前面。在我看来，这个第二名远远比一般的第一名更值得尊敬。

过了几天，我读到一篇运动评论员对张德培的评论，让我多年来一直受用。评论里讲到张德培当职业网球选手的天生条件其实不好，没有什么绝招可以一举克敌。他的成功几乎完全依赖他奋战不懈的意志力，在球场上不断努力找到一个可以制胜的办法，他的战略都是根据他的敌手量身订制的。他代表着运动竞赛的最高理想：比赛不是要逞强炫耀，而是让一个人在困难的环境中激发出信心，勇气，决心，毅力，和不屈不挠的运动精神，锻炼出“最好的自我”。他要他的子女都以张德培为人生的模范。

做自己子女人生的模范，这大概是对一个人能表达出来最高的敬意。张德培在球场上赢得的尊敬，可以在同时代另一位网球巨星阿格西(Angre Aggassi)的自传中看出端倪。阿格西把对张德培的一场苦战称为他的成人礼，因为张德培在那场战役中让他学到要如何“像个男人一样作战”(how to fight like a man)。

没有任何选手可以一辈子赢球。尤其随着球拍科技不断进步，球速不断增强，体型上吃亏的张德培能够在这种环境下奋战17年，实在难能可贵。有人觉得他应该在高峰时期退休，保留一个英雄的形象，以免败在名不见经传的新人手下，有失面子。张德培却没有这种心理障碍。对他而言，比赛永远是激发出最好的自我，也对别人有所激励，这个过程就是一种胜利。2003年他在美国公开赛退休时，排名已经远在100名外，他的离别感言却是充满感激。不但感激亲友球迷的支持，赢过不少比赛，赚得奖金和名誉，更感激能有机会对别人的人生有所激励。他的离别仪式没有在容纳八万人的中央球场举行，但是他的家人，亲友，球迷和基督徒朋友好几千人都到场支持这位他们心目中真正的英雄。

我认为王庆根博士也同样是位不折不扣的英雄。他努力作最好的自己，也对周遭的人有无穷正面的影响。然而，我们的文化似乎真的期望英雄要“神一样的存在”，难得欣赏一位谦卑的英雄，挑战自我极限的英雄，接受自我极限的英雄。也许这个差别就推演出这两个故事完全不同的走向。

我也要我的子女以张德培为人生的模范。我要他们相信“作最好的自我，你绝对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