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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村里那段时间,我们除了几个队干部和房东,几乎谁也不认识。根据上级的指示,我们应该主动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但有一个问题,在那大讲阶级斗争的年月,知青是不应该主动和地主富农等 “阶级敌人” 打招呼的。于是大队领导按照上级指示召开了一个特别的会,让我们认识一下村里的 “阶级敌人”,以便避免和这些人有任何来往。当时的 “阶级敌人” 又叫 “五类分子”,即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和右派五种类别。我们村没有坏分子和右派,实际只有前三类。
到了预定的开会时间,我们来到大队部。村党支部书记已经在那里等候,他让我们上炕坐。支书有五十多岁,个头不高,较瘦,两眼炯炯有神,显得很精干。他一直亲自安排接待我们的工作。
等了一会儿, “五类分子” 们才陆续到来。因为村里人没什么时间观念,通知人们开会得一个一个去叫。支书让他们站在地上。等基本到齐了,有大约十四五个人,地上站得满满的。他们看上去和其他老乡没什么两样。支书宣布开会,他先解释了一下这个会的目的,然后开始向我们一个一个地介绍这些 “五类分子”。他们当中,大部分是地主和富农,此外还有三个反革命分子。其中两个是因为当过阎锡山部队的连长,按照当时的规定,当过反共军队中的连长以上者 (包括连长) 为反革命分子。另外一个本来很穷,是因为土改时伙同两个外村人,在路上拦截一位八路军武装部的部长,企图将其短枪劫下拿去换钱,未遂,被制服后,划成反革命分子的。
令人有点儿不解的是,支书在介绍这些人时,口气相当温和友好。介绍到比他年长者时总是说:“这位老汉是……” 更加奇怪的是,这些 “五类分子” 也没有丝毫沮丧的神色,反而都笑嘻嘻地看着我们。介绍到他们时,还一个个向我们点头致意。以前看到在这种场合, “阶级敌人” 一般是做出 “低头认罪” 的姿态,而当时这帮 “五类分子” 可没有一点儿那种意思。
在炕上,我们男生和女生两位组长 (都是老高中的) 小声商量了一下,决定等支书介绍完以后,由女生组长代表我们讲几句话,然后喊几句革命口号,以便把这 “不太正常” 的气氛 “扭转” 一下。记得女生组长讲话的大意是,我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我们会坚决站在贫下中农一边。你们这些五类分子只许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不许乱说乱动,等等。这些都是当时的套话。
接着,另一个女生开始带领大家喊口号。她刚领喊了一句 “念念不忘阶级斗争”,更加奇怪的场面出现了:在我们喊的同时,看到除了支书跟着喊以外,那些 “五类分子” 也挥动着手臂,装出跟着喊的样子。虽然他们并没有听懂领喊的是什么,但嘴却是一张一张的,脸上的表情还是那样笑嘻嘻的。我们还没来得及多想,领喊又喊出了第二句:“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那些 “五类分子” 还是一样假装跟着喊。他们那样子不像是在故意捣乱,而是好像在做他们认为应该如此的事。这一幕实在太滑稽了!我忍不住想笑,但还是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我看到好几个同伴也在使劲咬着嘴扭着头,尽量不看那些人。当喊完第三句:“念念不忘突出政治”时,我们发现那些 “五类分子” 还是如此。领喊的女生实在忍不住了,她满脸涨得通红,对着那些人大声嚷道:“你们别喊了行不行?” 那口气就和小孩儿吵架差不多。她这一嚷,屋子里一下安静下来。那些 “五类分子” 并没听懂那个女生嚷了什么。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是出了什么事。还是支书给解了围。他伸出双手向下挥动着,对那些人连声说:“ 咱们不用喊。咱们不用喊。” 这样,在我们接着喊最后一个 “念念不忘” 时,那些人才不再跟着喊了。值得注意的是,支书也不喊了。我们又喊了两句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等口号,会就散了。
事后我们在一起议论,觉得支书真是挺有意思的。他不但对 “五类分子” 们那么客气,还居然和那些人称 “咱们”! 他可是个老党员啊,这不是有点儿 “敌我不分” 了吗? …… 当然后来我们想明白了。回想在那个会上,我们觉得支书和 “五类分子” 们可笑,实际真正可笑的是我们自己!顺便说一句,我们的两位组长和那个带领喊口号的女生可都是好人。他们如果想起此事,相信会和我有同样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