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罩恋人(十七)
史歌家这段三十年前就开始了的恩怨在我听来就像是电视剧里的情节,甚至还有些老套。然而不管发展到什么时代,只要人类社会还在繁衍后代,大概就摆脱不了感情的纠葛。在这件事上我完全是个局外人,又只听到了故事的梗概,谁对谁错很难评价,唯一得出的结论就是:史歌的事我不便插手,也没法插手。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忙于自己的事。据来源可靠的小道消息,我所在的这家小公司够呛能撑到年底,即使活下来,也要裁掉至少一半人,留下来的早晚还是要跟公司这艘破船一起沉底。大家私下纷纷在为自己寻找后路,我也不例外,单位里每隔几周就有人找到新工作而辞职,有种树倒猢狲散的动荡和凄凉。幸运的是我的绿卡已经拿到,看来正好是该换工作的时候了。
还算顺利,在这个专业狼多肉少的求职环境下,我在本市一所大学找到一个system administrator的位置。这个城市只有这么一所排名靠前的大学,史歌上的也是这个学校的accounting专业。我这人挺现实,选择回到校园的主要原因自然跟史歌无关,一来是机会和工作合适,虽说挣的比原先那家公司少一点,但很稳定,二来我也喜欢校园里简简单单的环境。以我现在的年纪和心态,找工作和找老婆一样,都先图个简单稳定,最好一辈子不用换。
新工作是我的老本行,做起来倒也得心应手,自己还有间不大的办公室。我的办公室在一座新建的十层楼里,楼下有化工、生化、环境工程等好几个系的科研实验室。我办公室附近没有微波炉,中午热饭要去楼下化工系的休息室。那里一到中午就成了唐人街,清一色的中国学生和博士后,中餐馆般的饭菜香也是飘满楼道。有一天吃午饭时,我在休息室门口看到一张招工简章,是一个生化实验室在招part-time的dishwasher。我一下子想到了史歌,晚上就打电话问她有没有兴趣。
“当然要了!就怕时间上跟修道院那份工冲突。”史歌说。我看她真是挣钱挣疯了,我的本意是让她来学校里涮瓶子,代替修道院那份跟“扛大个儿”差不多累死活人的工作,没想到适得其反。
“嗯,简章上说下午四点半到六点半,也可以灵活掌握,每天干满俩小时就行。但是工钱可比不上你修道院里那活儿,每小时九块钱。”我不情不愿地说,后悔又多给她找了份工作。
“太好了!我正好四点多从修道院下班后赶过来。而且就在学校里,等干熟了说不定可以跟人家说说,改在早晨上课前或者中午下课后,什么事都不耽误!你赶紧推荐我啊!拜托拜托!”史歌对这份工作已经是志在必得。
第二天早上我在楼下迎到了兴高采烈地背着个红书包、像只小白兔一样蹦蹦跳跳的史歌,陪她一起去了那家实验室。老板是个挺和气的白人老头,史歌聪明乖巧,又有哄修道院老太太们的经验,聊了几句就逗得那老头合不拢嘴,让秘书帮她办手续,根本不需要我的“引荐”。可秘书说昨天好像已经有个美国学生找过Dr. Zhu了,不知道谈得怎么样。老板沉吟了一会儿,告诉史歌那他可能就帮不了她了,Dr. Zhu是他的博士后,这次招dishwasher的事由Dr. Zhu负责,除了涮瓶子还要帮他配些试剂,所以具体情况要等下午Dr. Zhu开会回来问他本人。
从实验室出来后我怕史歌失望,安慰她说这楼里三天两头有人招dishwasher,过两天兴许就又有一份。史歌冲我笑笑说:“你怎么现在就打退堂鼓了?美国人懒,干起活儿来指不上他们,下午还要跟那个朱博士再争取一下呢,我不一定会输给老美!你要是这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那我下午就自己来!”
我当然不能长老美志气灭史歌威风,坚持继续陪她去会会这位Dr. Zhu。虽然我刚来没多久,不认识多少人,可怎么也是在同一个楼里工作,去跟人家客气客气,中国人帮中国人天经地义。此外,我和周之航是同学,多少也算史歌半个长辈,不说“托付”一下,好歹也帮史歌相相老板。
下午四点多我们找到Dr. Zhu的办公室。我敲了敲门,屋里一个男人应了一声,随后门被拉开了。我和那个男人的视线交汇在一起,顿时,客气的笑容冻在了我脸上,随后化作了诧异,之后又蒸发成尴尬,飘散到周围的空气中,再原原本本地吸回了肺里。他的惊讶并不比我的少,过了一会儿终于恢复了常态,礼貌地说,“好久不见了,海楠。”脸上却没有半点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