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歌声没有归宿
友谊就像陶器,破了可以修补;爱情好比镜子,一旦打破就难重圆。
——比林斯
从那天起,假如没什么事情的话,每天下班我都会到前妻家里看女儿,但并不过夜。
我仍旧讨厌那个丈母娘,只要看到她,我心里就一阵不爽,脸上也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轻蔑的表情来。哪怕是她暂时不敢再说什么了,一样的讨厌。人就是这样,当你从内心里彻底鄙薄、厌恶、憎恨、防范某个人的时候,这个人无论怎么做,你都会感到讨厌;哪怕是他做好事,你都认为他在做好事的外表下一定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这就叫成见。
前妻看出了我对前丈母娘的深恶痛绝。很快,某天晚上我又回去时,没看到前丈母娘的人影。前妻告诉我,她已经回安徽老家了,连跟我辞行都没敢。
听到这个消息,我微微感到些惬意,这只老苍蝇终于滚出我的视线了。
那天晚上前妻挽留我说:“守杰,今天你就别走了吧。”
我没有走,哄完婷婷睡觉后,我就到了客房睡。一想到这是前丈母娘曾睡过的床,依然觉得有点恶心;但没别的办法了,只能将就一下吧。
正当我似睡非睡的时候,忽然感到有一只手在轻轻地抚摸我——手指划过我的眉毛,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嘴唇,我的下巴,然后转向我的胸膛……我睁开眼睛,依稀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
不,不用打开灯我就知道,是前妻。
这次我没有推开她,也没有说话,而是就那么躺着,任她抚摸。是啊,我和她相处十四五年了,除了头几年她这样抚摸过我,以后就再没有了。后来,在离婚大战期间,她也抚摸过我一次,但被我愤怒地推开了。而这次,我不忍心再推开她……
她吻了我。
我依旧没有拒绝,只是闭着眼睛,微微张开嘴,用舌尖感受着她湿热的舌尖。那首《我悄悄的蒙上你的眼睛》在我的耳边若隐若现,带我回到十几年前,在校园里与她忘情地深吻。
她抓起我的手,在她的脸上摸索。
我摸到了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唇。然后,她含住我的手指,用牙齿轻轻地咬,就像年轻时她喜欢做的那样。
她压在了我身上。
我依旧无力挣脱。虽然,我和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肌肤之亲了,但她的身体我仍旧熟悉。尽管和我后来经历的那些女人相比,她的身体并没有特别的魅力,但还是有亲切感……
她离开我去睡觉了。
我躺在床上,回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回忆着我们的年轻时代。我多渴望,没有中间那十年的折磨,我们再从头来过。我们依旧青春年少,没有那些岁月留下的污泥浊水;我们依旧纯如冰清,没有那些伤害留下的累累伤痕……
我挣扎在前妻与大白兔之间,既继续与大白兔约会,吃饭,看电影,听音乐,郊游,又回前妻的家。两边都让我难以割舍,选择哪边都让我有些缺憾:选择大白兔的话,我感到对不起婷婷,也对自己十年付出却一败涂地有些不甘;而且,尽管我恨前妻,但其实内心深处夹着一些爱的——她毕竟是我一生中经历的第一个人,一个屋檐下生活了那么久,我曾经答应过她让她幸福一生的。
但是,如果选择前妻的话,我又总是忍不住想起以前她对我的伤害、愚弄和出卖。我与她的感情,已经有了太多的杂质,如同一杯污浊不堪的脏水,让我不堪忍受。而大白兔跟她比起来,就像一掬纯净的甘泉,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比她强很多。
从小就生活在动物园里的狮子往往是安详的,它自幼生活在笼中,习惯了牢笼。但是,假如它被放生到大自然中去,在经历痛苦磨砺、渐渐适应了那种在草原上奔跑掠食的自由生活之后,再想让它心甘情愿地钻进笼子,也难比登天。
人性也是一样,在我做宅男的时候,我想不到那么多;但一旦走出了家庭,即便前妻醒悟了,我的心仍然回不到她的身上。那种害怕再次被出卖的担忧,无论怎样也挥之不去……
所以我只有磨叽,再次成了布尔丹的驴子。时而天平倾斜向这边,时而天平倾斜到那边,挣扎在情感的跷跷板上。但总体而言,对于大白兔是维持,对前妻是尽力。
我这样做,其实主要是为了女儿。女儿就像一块磁铁,吸引了我更多的注意力。血缘就是这样,无论这两年里我遇到过多少人,心情发生过多少变化,我依旧是爱着女儿的,一见到她也总有一种负罪感。
现在,既然回来了,自然是把一切能抽出来的时间都给她了。
我对家人保守着这个秘密,我担心一旦他们知道了,会狠狠教训我的。除了我,唯一的知情人是大嫂。大嫂也再三叮嘱我不要告诉我大哥,否则我大哥会狠狠教训她的。
但前妻自己嘴岔子就不严,还是忍不住偷偷跟我妈说了。
老妈知道后,就约着我跟前妻谈了一次话,告诉前妻:虽然以往我全家对她都很不满意,但因为有个婷婷,还是同意我俩再试一次。但这次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两人都已经人到中年,再经不起拖了。
老妈又讲到过去的一些事情,最后对前妻说:“其实,佳丽,不光是守杰对你好,我们全家当年对你都很好,是打心眼里对你好……”
老妈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开始抹眼泪。
前妻受了感动,再次哭了,喊着老妈叫了一声:“妈,我错了……”
自从生女儿那年,由于前妻以保持身材为由不给女儿喂奶,导致老妈跟前妻发生正面冲突之后,前妻就跟挑衅似的,不再叫我妈为“妈”,而是叫“奶奶”;在我狂暴地表示反感、并发出离婚威胁之后,她虽然不再叫那个不伦不类的“奶奶”,但依旧想方设法避免叫我老妈为“妈”;而现在离了婚,她反倒开始叫“妈”了。
平心而论,前妻比以前是有很大进步,再也不是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等着我伺候的懒婆娘了。其实那些家务事她以前都会,只是懒,按照前丈母娘驭夫术的既定方针做甩手掌柜,然后统统强加给我。
她也不再大手大脚地花钱如流水,不再动辄花光她一个月薪水买衣服。现在她依然喜欢漂亮衣服,只是她从书上看中了样子,往往拿到街上的小裁缝铺请人家做,二三百就搞定了。
她也学会了关心一下我。有时,我在书房上网或者工作,她也会给我倒杯茶,或者送几个水果。
但是她的卫生标准依然很低,哪怕是她累得直喘气,我也觉得她家里不够整洁。没办法,从小养成的习惯很难改变。
我记得以前在左家庄住时,有天早晨我去外地出差,临出门前看到地板上有一块被踩瘪的葡萄干,因为赶飞机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我就没管。半个月后我从外地回来,一进门就看到那块葡萄干依旧粘在地板上,已经被踩得不成样子。那一段时间,前妻和前丈母娘都没出门,两个星期里,母女俩就在这地板上踩来踩去,谁都没清理一下那块恶心的黑色污垢。再一看屋里的环境,乱七八糟,前妻的奶罩就扔在客厅的沙发上,地板、家具上全落着厚厚一层灰。
再一推次卧的门,丈母娘正在呼噜呼噜睡午觉。
前妻家人有个特点:个个都很能睡觉,前妻一天要睡10小时;而丈母娘更厉害,每晚九点准时睡觉,第二天早上八点才起床,吃完午饭又能睡到下午五点。这么一算,丫一天24小时,有15个小时在睡觉,只有9小时清醒时间。就这,丫还经常向我抱怨,说在我这里吃不好、睡不好。
不过,我倒是希望她一天24小时都长眠不醒,这样她就能少生出点事端来。
没办法,我放下行李就开始打扫房间,用手指甲抠那块已经牢牢粘在地板上的污垢,然后用抹布沾着洗涤剂轻轻擦拭周围的污痕,最后把房间整个拖了一遍。心里一边窝火,一边暗自咒骂。
这就是不同家庭秉承的生活习惯,给婚姻带来的矛盾,生活中将无处不在。
而今前妻虽然变得勤快了,但卫生标准仍然没变多少。到她的家里,我感受不到干净整洁带来的精神愉快。只能安慰自己说:这是她的家,我应该忍受着。但我忍受不住,经常还是不由自主地拿起拖把拖地,而她也并没有阻拦我。
她抹过的桌子我也不能忍受。每次吃完饭,她都拿抹布糊弄两下就算把餐桌擦了。可那餐桌是黑色玻璃台面的,灯光一照,看上去依旧油乎乎的;只要用手一拭,手上总是黏黏的,让人忍不住反胃。我不得不拿着洗洁精喷一遍,用抹布擦一遍,然后在水里摆净再擦一遍,最后用报纸擦一遍,直到餐桌亮如明镜我才能接受。
一个懒惰的人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勤快,干家务活给她带不来享受。做完饭、洗了碗之后,她就疲惫得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倒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看着我拖地、抹桌子。
看到她这副丢盔卸甲的狼狈样,我直纳闷,心说这人怎么这么吃不了苦?看得出来她完全是咬着牙硬撑着。亏得还是正宗贫下中农出身呢,却似乎比富家千金还娇气。
其实老爷子说的那句话非常精辟:人的本性,只可能被约束,而不是彻底改变。普通人之间,互相约束一点,掩饰一点,那大家还能过得去。但要是夫妻,整日在一起,把自己最隐秘的那一面展示出来,那就掩饰不了了。
尽管前妻在做饭时,已经知道至少做一个带有辣味的菜给我吃,但我还是不喜欢吃她做的饭。以前跟她在一起十年,按照她的口味顿顿吃大米饭,已经把我吃伤了,甚至对无辜的大米有些仇视,哪怕一辈子不碰那种恶心的食物我都愿意。但前妻只会往菜里加辣椒,不会做我爱吃的面食。后来,她也请我老妈来这里教过她几次,但她总是以时间太紧张为由,一顿没做过。
她骨子里只顾自己的习惯是改不了的。有时,我加班或者堵车回家晚了,到她家时她早和女儿吃完晚饭了,只有一些狼藉的剩菜留给我,甚至想不起来事先留出一些干净的菜等我回来。有次吃带鱼,我回来后看到给我留下的,全都是鱼头鱼尾巴,中间比较好的那段,一块都没留下。我用筷子翻捡了几下,没找到一块能吃的,只得全把它倒了。
这就是生活的细节,你可以漠视,但你就得承担漠视它所带来的后果。我抱怨过几次,但很奇怪,到了那种时候,她依旧会忘记给我挑出点净菜。
吃了几次这样的残羹冷炙后我厌倦了,又开始想办法在外边混饭。有时和大白兔吃,有时自己在外边馆子里随便糊弄点。我在忍受,她也在忍受。
周末带孩子一起出去的时候,她也习惯于我买单,身上往往一分钱也不揣。尽管我已经支付了每个月的生活费,但只要有我在,一切花销都是我出,因为她总是没带钱。她似乎以为这还是在婚姻的围城里,而不是两个感情原已破裂的人,在一起尝试是否能够再走到一起。
有时我对此不满,她就会说我小气,说我对自己的前妻不够厚道。
有时到了商场,她看中一件衣服试一试,问我是否好看。但是我撇撇嘴,一点都没有觉得好看,倒是觉得那个年轻的营业员长得还挺标致的。见我丝毫不欣赏,她只得无奈地把衣服脱下来。我在忍受,她也在忍受。
她还是坚持她原来的价值观,她总是嫌我不够爱她,总是说只有一个男人愿意不顾一切地为女人花钱,那才能证明他爱她。我回答说,这话也对,但是假如一个女人总是琢磨着如何让男人多花钱,那这个女人肯定不爱这个男人。她说女人花男人的钱是看得起他;我回答说,那么按照你的逻辑,妓女肯定很瞧得起嫖客。
近些年来,我晚上睡觉开始有鼾声了。她一直跟我分床睡,理由是她怕我的鼾声。我所经历过的女人里,她是唯一一个怕我鼾声的。即使是复合,她依旧要我到次卧睡觉。我懒得跟她争吵,反正一个人也睡习惯了,就去了次卧,躺在让我一想起来就感觉恶心的前丈母娘曾睡过的床上,忍受。
她和从前一样,偷偷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经常半夜起来翻我的包包,翻看我手机上的短信,查看我的通话记录。我早知道她会这样,所以每天下班前都会把短信清空。但是大白兔有时会很晚打来电话,发来短信。我不好接,就不接,第二天早晨再打过去,撒谎说我没听到;而短信,有时会被她发现。而我,看到本已清空的短信箱里,有已经被人读过的短信,就知道是她偷看了。但我还是忍受,正如她也在忍受一样。
她会或明或暗说一些贬损大白兔的话,说她太小了,以我软弱的性格,跟这样的女孩在一起依旧会把她宠坏。而她那么小却愿意跟你,那不是为了钱又是为了什么?我反驳说,你他妈的算了吧,你当初跟我倒不是为了钱,你是为了讨债,为了折磨我;即使是一个为了钱而不为了折磨我的人,我都愿意接受。听了这话,她沉默不语,忍受着,像我一样忍受着。
她依旧喜欢争吵,虽然在我面前不像以前那么横了,但现在开始在外边吵了。
刚过完年的一天,我因为头晚上天跟军子、强子、建国他们喝酒喝高了,车没敢开回家,军子送我回家的。第二天,我打车上班,她跟我一起打车。刚过完年车不是很好打,等了半天才来了一辆。上了车,人家开着空调,她要透气,就打开了玻璃窗。
出租车师傅见她打开了车窗,就客客气气地说了句:“麻烦您把车窗关上好吗?我这儿开着空调呢。”
谁知前妻突然没好气地来了一句:“开着空调怎么啦?开空调你也管不了我喘气。”
这是她的老毛病:喜怒无常。就跟当年陪她照艺术照时,我莫名其妙地当众被她羞辱一样,搞不清楚什么地方就得罪她了。对此,她自称是心直口快,可我觉得,这是伴君如伴虎。
“嘿,怎么说话呢您这是?”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闷棍的司机,可没我当年那么好的涵养。人家不高兴了,立刻接上了话茬:“开空调时,您开窗户,我废油啊。”
“我又不是头次打车,你这么小气的司机我头回遇到。”前妻马上迎战,斗争开始白热化了。
“我说你什么意思啊?”司机明显不高兴了:“大过年的……”
“我没什么意思,只是劝你做生意厚道点。”前妻口气里带着鄙夷。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
而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仿佛这一切都跟我无关似的,一边打开MP4听音乐,一边闭目养神,悠然自得地坐山观虎斗。
“一大清早的,您是不是想找茬啊?”吵到最后,司机的语气明显愤怒了:“你要是不关窗户,请您立即下车,我不拉了。”
“哼,下车就下车,你不就是一开出租的吗,神气什么?你拒载,我可以投诉你!”前妻依旧不依不饶。
她就是这样,只要吵上了,那她不大获全胜,绝不鸣金收兵;即使不惜代价,不计后果,闹个鱼死网破,她嘴上也要取得全面胜利。
直到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我,才感觉到自己也有被随之赶下车的危险。你他妈的愿意在寒风里杵电线杆子拦车,我还不想奉陪呢。于是,我不得不开口,结束了这场毫无意义的争吵。
“张佳丽,我说你是不是有神经病啊?一天不吵架你不舒服怎么着?嗯?这么点儿事你都能吵得起来?我真服了你。你吃枪药长大的?吵架很享受是不是?”
听完我对前妻这番充满鄙夷和讥讽的斥责,原本已经怒气冲天的司机缓解了情绪,嘟囔了两句以后安静下来了,继续开车;前妻本来大概还准备了充足的弹药,打算在被赶下车前骂司机一个狗血淋头的,此刻见我发怒,话到嘴边只得生生咽回去了。
我知道她在忍受我,正如我也在忍受她。
几个月就这么停滞了。
一个男人,即使是和一个不爱的女人在一起,也无法全身心投入另外一个女人身上。起码我自己就是这样。几个月里,我只是勉强维持着与大白兔的联系,疲惫而倦怠。
大白兔看出了我的问题,有一天吃饭时,她看到我满脸的疲惫,就问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让你不高兴了?”
“不是。” 我连忙否认,又随口撒了一个谎,说:“最近公司里边搞干部调整,我以前只是享受副总待遇的部门经理,这次我想争取当上真正的副总。”
大白兔听了我的话,劝我道:“唉,守杰,有事业心当然好,但不要太在意,要活得轻松点儿,别把自己搞太沉重了。我当然也希望你高升,但我更希望你开心。”
我连声附和说:“是啊……我这个人就是喜欢给自己找压力,真想不开。”
虽然我是撒谎,但被人关心和惦记的感觉,还是令人感动。特别是有前妻同时作为参照物的时候,这种对比就更加强烈。虽然前妻也在学习关心人,但她的水平实在太拙劣,无法让我得到什么感动,或者温暖。
我一直没有动过大白兔。尽管我知道,以我们现在的关系,我如果主动点,我可以动她。但是我没有,不是再想玩被女人按上床的心理游戏,而是不忍心动她。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无所适从毫无方向,在我做出抉择之前,我不想动她,不想给她留下被老男人欺骗的记忆,不想把忏悔的角色留给自己。
但我也不想和前妻复婚。曾经有几次,前妻乘我看上去心情不错的时候,提出想和我复婚的要求。我听了之后,一点兴趣也没有——虽然前妻这里还有一些情感让我难以割舍,但我不想和她重返围城。
于是我总是敷衍说:“再说吧,现在这样不也挺好,跟复婚没两样。”
其实我是在自欺欺人,复合和复婚的差别太大了。我不愿复婚,是因为潜意识里已不再把前妻当作自己的妻子或者亲人看待。我防范着她,做好了随时拔腿走人的准备。我心里还牵挂着另一个人,虽然没有感觉离不开她,但还是牵挂她。
离婚的男女有不少经历过复合,但多数复合的离异夫妻,最后还是没能再牵起手来。这是因为,离婚前因为有离婚手续、离婚成本、对离婚后前途的迷茫和恐惧等因素制约,离婚是迫不得已才走的一步。但这一步一旦迈出去,人的心态就会发生一次质变,你已经品尝了离婚后的孤独,度过了迷惘,你的心就不会在原地踏步。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人不可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
所以,在夫妻感情出现问题,选择离婚前,请你三思而后行。有问题,不要靠恫吓对方离婚去解决,如果你想挽救婚姻,就请把矛盾解决在婚内。不要一时冲动先去办了离婚,而事后又后悔。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卖,哪怕是曾经爱过你的那个人,一旦他真的被推到了围城之外,你就难以唤回他了。这就叫所谓的心随境迁……
本来在上次召开家庭会议后,我曾下了决心对大白兔主动点的,而且我对她的感觉,也越来越好。但是,大嫂的那次劝说,以及前妻的那次流泪,延缓了我与大白兔接近的步伐——不是我喜欢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而是我毕竟还对前妻有点牵挂,并没有到了能静下来和大白兔一心一意相处的地步。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爱情的死去,也难一挥而断。那是一个缓慢而痛苦的过程,就像一团耗光了所有燃料的火焰,你眼睁睁地看着,曾经给你热情和温暖的那些东西越来越微弱、变冷,最后熄灭,吐出最后一缕青烟,再散去,却无能为力。
但它毕竟正在消失。
人害怕孤独,感情是需要有个寄托的。一个人,哪怕他外表再强大,他也需要有个知心的人,说说心里话,寻找一丝慰藉。即使是历史上叱咤风云的盖世英雄,也往往对应着一个红颜知音,更何况我这个内心本来就很柔弱的普通人。内心空空如也的感觉太痛苦了,可我无法在前妻这里寻找到可填充的东西,只能转向大白兔。
但是我又拿不出多少时间陪大白兔,和她的联系就主要放在了网上,通过QQ聊天。白天在办公室上网聊,晚上等前妻和女儿睡着了,也会登录QQ继续聊。
或许这只是一种空虚时寻找慰藉的手段,但,慢慢地变成了习惯。虽然跟她有很大的年龄差距,兴趣爱好也有不少殊异,但我和她,却总能找到一些聊天的话题。
年轻的心与沧桑的心相比,年轻的心总是更善于发现生活里光明美好的东西。所以,她的话题总是令人轻松愉快的,以至于我经常不由自主地对着电脑屏幕傻笑。那颗年轻的心,如同温暖灿烂的阳光,照亮了阴沉而孤独的我。
这感觉就像抽烟一样。起初,你因为无聊或者压抑,偶尔抽支烟解闷;然后,你发觉抽烟确实可以缓解紧张和焦虑;接着,你发现自己经常需要抽烟缓解自己的情绪;最后,你形成了对香烟的依赖,一天不抽烟,你就会坐卧不宁。
一种感情正在缓慢衰竭,而另一种感情正在缓慢萌生。只是,我并没有意识到,而是按着惯性继续磨叽。
但我依然没有充分的时间,在现实中跟大白兔发展关系。尽管每天都会聊很久,但那只是虚拟世界里的接触。面对她在现实中接触的要求或者建议,我只好编造一个又一个理由——
大白兔:明天晚上一起吃饭怎么样?上星期我跟段姐去亚运村附近吃了一次水煮鱼,味道很好啊,跟你推荐一下。
我:哦,那不行,我明天要回父母家。
大白兔:那后天呢?
我:后天……得接女儿。
大白兔:哦,那算了。那你回去的时候开车小心点儿啊。
我:嗯。
……
大白兔:明天下班一起游泳吧。
我:嗯……我这两天身体不是很舒服。
大白兔:怎么了?是不是感冒了?
我:不是感冒,反正特别疲惫,浑身上下没精神,大概压力太大了。
大白兔:那就更需要运动一下啊。
我:嗯,我也想,过了这两天吧,我老是犯困。
大白兔:那也行,要不我陪你到医院看看吧。
我:不用,估计是睡少了,多补充点觉就行了。
大白兔:哦,那你早点下线休息吧,别累着了,注意身体。
我:嗯,那我下了。
……
大白兔:明晚看电影吧?《集结号》很不错的。
我:哦……我们明天要开会。
大白兔:下班看啊。
我:我们到房山去开。
大白兔:干嘛要到房山开啊?
我:哦,我也不知道老板发什么神经。
大白兔:开几天啊?
我:三天。
大白兔:那你开完会回来找我吧。
我:到时候再说吧。
大白兔:外出时注意安全,多带几件衣服,吃饭要注意卫生。
我:知道。
……
就这样,我不停地对她撒谎,逃避与她的现实接触,不敢告诉她我在前妻这里。我想,我编造过的谎言,足以出一本《实用借口大全》了。
当然,每当用谎言回应大白兔送来的关心与慰藉时,我就会感到羞愧。我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这个女孩是在用真心在与我相处,而我却总是回报以虚伪和敷衍。特别是,自己在和她周旋的时候,还守在早已与我爱断情伤的前妻这里。我怎么就这么贱?前妻那样伤害我,我却找出种种借口忍受着她;而有个好女孩关心着我,我却对人家虚与委蛇。
2008年元月,我被老板派往武汉出差。武汉这地方,冬天阴冷潮湿,不习惯这种气候的我,回来时终于病倒了。由于怕传染给女儿,我没回前妻家,而是直接回到团结湖的家里去躲几天。
我平时很少感冒,但一旦感冒的话,就很不担病。那天早上下了火车,我回到团结湖家里,感到头痛欲裂,连行李箱都没打开,直接上床盖上被子睡觉了。
迷迷糊糊躺了一会儿,我被手机铃声吵醒,本想不接,但那铃声响个不停。一接,是前妻。她正在上班,知道我那天要回来,就给我挂了一个电话,问我回家没有。
我告诉她,我感冒了,这两天就不回她那里了。
“那你多喝点水,吃点药。”前妻在电话里叮嘱道。
“知道。”说完,我挂了电话。又不想被手机铃声吵醒,干脆把手机调成震动。
睡着睡着,我忽然又醒了,感觉浑身酸痛,嘴里发干。我知道这是在发烧了,艰难地爬起来,想喝水。可是团结湖这里我很久没来住了,刚才回家时一进门就上床睡觉,也忘记了烧开水喝。于是只得先接了一壶水烧着。
等待烧水的功夫,我拿出了手机,想给老板发个信息告诉他我病了,请两天假。但一翻开手机,居然有五六个未接来电,原来都是大白兔打来的。
这才想起来,刚才太难受了,也没跟她说一声我回来了。
除了未接来电,还有三个短信息,也是大白兔发来的。第一个信息写的是:“你回来没有?怎么不接电话?”第二个信息则是:“你怎么啦?看到短信后回我电话,急死人了!”第三个信息是:“你到底怎么啦?你在哪?”
看到这里,我忽然回想起了孙倩。
我记得有一次,我和孙倩还没结婚时,我跑楼道里跟前妻通电话到没电,孙倩打不通我的手机,给我办公室座机打了几个电话也没人接。我返回办公室后,和她通了电话,当时,她流露出的那种焦急过后一块石头落地的口气,很让我感动。
我立刻按着号码拨了回去。果然,大白兔一接电话,马上说:“哎呀你怎么回事啊?我刚才打你半天电话都不接,还以为你路上出什么事了呢,真急死人了!”
我终于又找回了那种被人牵挂的感觉,瞬间有股暖流在心间涌动。
但是我不想让她着急,于是又撒谎说:“哦,没事,我昨晚在火车上没睡好,刚才一回家就直接上床睡了。”
“哦……这样啊……那我怎么听着你说话有点囔鼻子?你是不是病了啊?你冻着了?”到底是大白兔,耳朵就是尖。
见她猜出来了,我也就不好再隐瞒了,就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没事,就是有点流鼻涕,睡一觉就好了。”
“那怎么行,生病你得去看啊。”
“这点小病看什么看,头疼脑热的最正常不过了。”我回答道。
“头疼脑热?你发烧了吗?”大白兔从我脱口而出的一句话,猜出了我的病情。
“呃……是。”见她猜到了,我就不隐瞒了。
“那你那里有药吗?”
“药?我找找看,应该有吧。”
“哦,那我等会去看你。你在左家庄还是在团结湖?”
“哎呀你上你的班,看什么看,我又没到弥留之际,别兴师动众的。”话虽这么说,但人生病的时候,往往会产生一种脆弱感,内心里其实还是很渴望有个人陪陪自己的,于是我接着说了一句:“我在团结湖。”
放下电话,水也开了。我喝了几口水,太烫,只得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躺在床上,回味着刚才那个电话,又想起了后妻,不禁感慨万分。
想着想着,又睡过去了,直到被一阵门铃声吵醒。
跌跌撞撞地走向大门,打开,门外站着大白兔。她穿着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一身衣服,怎么看怎么像一只大白兔。
“你怎么还是来了?”我嗔怪地咕哝道,心头却涌出惊喜和感动。又看到她还拎着一塑料袋的水果,笑道:“还真把我当病人了?”
“我不放心。”大白兔一边把水果递给我,然后放包包、换鞋,一边仔细地看了看我的脸色,然后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摸了摸她自己的:“哎呀,你就是发烧了,你还说没事?你量体温了没有?”
“没有……”不知为什么,一看到她,我忽然感到浑身一点力气都没了,直往她身上歪。人总是这样,有人照顾时比没人照顾时,还要娇气一些。
“体温计在哪?”大白兔扶着我边往卧室走边问。
“我也记不得了……很久没回来了……”说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我说漏嘴了,马上纠正说:“这段时间,我住左家庄多些。”
“哦……那我等会自己找找。你吃药了吗?”大白兔没有怀疑我的话。
“没有。”
“哦。我给你买了药,等会儿你吃了再睡。”她把我扶到床上躺好,为我脱掉拖鞋,盖好被子,就又反身回到客厅,翻她包包拿药去了。
我躺在床上,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她真的很像后妻。又心想,我这种老男人骗她这样的小女生,可真是太好骗了,只是这种每天撒谎的日子太难受了,没准儿哪一句就穿帮了。想到这里,又觉得有些愧疚。
大白兔端着一杯水和药进来,坐在床边,看着我把药吃下去,把杯中的水一饮而尽。
“床头有一杯水,我刚才倒的,还没喝呢。”我看了看床头柜上放着那个水杯,对她说道。
“哦,我没看见。”她微笑着回答。
我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小尖脸和长长的秀发。认识她这么久,我是第一次敢仔细看她的脸。她长得太美了:除了一张漂亮的小尖脸,白嫩的皮肤就如粉艳的桃花一般,鼻尖小巧精致,嘴虽然大了一点,但唇形清晰漂亮,再配上那张小尖脸,让人看着真觉得赏心悦目,而且特别有活力。
只是看到她的眼睛时,我又有些怕了。她的眼睛太清澈了,让鬼话连篇的我自惭形秽,只得赶紧转移了视线。
“你今天请假来的?”我问道。
“嗯,是啊。”
“不会对你有影响吗?”
“那怎么会,跟段姐打个招呼就行了。我说你病了,她还着急呢,催我快来看看你。”
“哦。你跟小段现在一个部门了?”
“嗯,她是我们主管。”
“哦,那好。她挺好的。”
“这话你都说无数遍了。”大白兔看看我,笑着说:“而且我发现,你提到她,只有两个字评价:挺好。也不会找个新词儿去夸人。”
“呵呵,呵呵。”我也觉得自己有些搞笑,还真的跟俄国科学家巴甫洛夫的狗似的,养成条件反射了,只要一提到D女,嘴里就不自觉地蹦出这俩字。
“你们怎么认识的啊?”大白兔随口问道。
“呃……她是我同学的妹妹。”我没料到她忽然问这个问题,心里一怔,随即撒了一个谎。
“你同学的妹妹?”大白兔忽然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可段姐说她是独生子女啊?”
“啊?呃……”我心里一惊,心想坏了,这下穿帮了,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但,旋即急中生智,想起一个补救措施:“呃……是堂妹,堂妹……”
“哦……你直接说堂妹不得了,还妹妹。”
阿弥陀佛,看来大白兔没有怀疑我的话。不过,又得跟D女去对对口径了。
“你先躺躺,我去找体温计。你真不记得体温计在哪了?”
“嗯……”我开动脑筋,仔细地想了想,说:“你看看五斗橱里有没有。上边第二个抽屉是放常备药的。”
按照我的指引,大白兔在五斗橱里找到了体温计,递给我,夹在腋下。
“你来了,我感觉好多了。”我长吁了一口气,充满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虚伪。”大白兔做了一个鬼脸,回答道:“你刚才还说,不用我来呢。”
“那不是怕影响你上班嘛……”我又觉得不好意思了。
“你还没吃饭吧?”她问。
“嗯,没有,没胃口。”
“那怎么行,人是铁饭是钢,特别是生病的时候,抵抗力下降,更是要吃饭。”大白兔开始向我普及健康常识了。
“我知道……可这里好久没来了,连方便面都没有。”
“这时候也不能吃方便面。你这里有大米小米吗?你最好吃点清淡的,我给你熬点粥。”
“小米没有,大米……好像还有点吧。”谈话到这里我发现,这个小萝莉心还真细。都说八〇后都喜欢让人伺候,她身上好像没有这种缺点。看来,以往对八〇后的看法,对安徽人的看法,真是错到家了。
想到这里,我问了一句:“你会做饭啊?”
“嗯……不怎么会……”小萝莉不好意思了一下,然后眼睛一亮,说:“但我会熬粥。”
“我昏,熬粥也算会做饭?”我笑道:“弄把米丢水里,拧开火就算熬粥了,三岁小孩都会。”
“唉,我以后学就是了。主要是一个人住,做饭太麻烦,所以我一般自己在宿舍吃的话,都是熬点粥喝。”
“哦,呵呵,那我能教你。”我笑道:“你学不学啊?”
“学啊,干嘛不学。艺多不压身。”
“嗯,你这只大白兔,倒真是聪明好学呢。”
谈话到这里,大白兔要我把体温计抽出来,一看温度,说:“呦,三十八度二,咱们去医院看看吧。”
“哎呦,你饶了我吧,三十八度二就去医院,与其这么冷去排队受那个罪,不如在家好好养养呢。再说了,你一来,我这病好了一大半。”
“真的啊?”
“真的,你看,我现在精神比刚才好多了不是?”
“嗯,是。那你先躺着,我去给你煮点粥。”说完,大白兔起身离开了床沿,到厨房煮粥去了。
经过这番关心,我真的感觉好了很多。虽然头还是疼,但昏昏欲睡的感觉没有了,忍不住摸出一支烟来抽。深吸一口,我轻轻吐出烟圈。烟雾在房间里散开,弥漫着温暖和关怀。
我在考虑,是不是该结束与前妻的复合?
我发现,我的天平,已经开始向大白兔这边倾斜。
但我就是个磨叽性格。当病愈后,我又开始沿着轨道的惯性,回到了前妻那里,继续那不堪忍受的忍受……
转眼到了2008年元月下旬,大白兔请了探亲假回老家过年。临走那天,下班后我到她宿舍,接她一起吃晚饭,然后送她上车。
那是个下雪天,从中午开始,天空中就飘舞着雪花。下班时,街上堵得一塌糊涂,我花了两个多小时才到她宿舍。
大白兔所乘坐的去安徽的特快列车,是从北京站始发的,我们自然就近吃饭,去了东总布胡同那家川菜馆。饭后,我又送她到北京站候车。
停好车,见离开车时间尚早,我想给大白兔买件衣服,就拉着她在中粮广场逛。逛到一个看上去橱窗装饰得有些品位女装店,我们进去了。
我陪大白兔挑了一件大红色的羊绒衫,在她试穿的时候,我点了一支烟,坐在沙发上等待。
这时,我忽然感觉到,旁边有人在盯着我。侧身一看,一个漂亮女人正在冲着我微笑。
昏,竟然是G女。
我这才想起,以前G女说过她在中粮广场有家女装店,没想到逛到G女的店里来了。
“原来真是你啊。”G女微笑着,向我款款走来。
半年多不见,她比以前气色好多了,看上去年轻了一些。
只听她说:“刚才你俩一进来,就看着你有点眼熟,可没敢认。怎么,谈女朋友了?”
“嗯,是啊。”我觉得既有点意外,又有点尴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挺漂亮的,也很年轻。多大?”
“二十五。”
“哟,真年轻啊。”G女脸上露出了羡慕的神色:“你挺有福气啊,快结婚了吧?”
“呵呵,还没。”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反问她道:“你过的怎么样?”
“唉,还不就那样。”G女叹了口气,收敛了微笑,摇了摇头:“还跟那老头子耗着。”
“不过你气色不错,你这店也不错,这一溜儿就数着你们家了。”见她有些怅然,我连忙恭维道。
“嗯,还可以,比以前生意好多了。”G女也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上,脸上又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对我说道:“唉,其实,这半年多我想了很多,算是想通了。以前总觉得,做得好不如嫁得好,这害了我。现在我明白了,求人不如求己。诶,守杰,我其实已经打算和老头子离婚了,我不想再耗下去,过那种看人脸色的日子了。”
“哦,是吗?”
“是啊……我现在算是懂了,以前,我根本就没爱过他,他也没爱过我。我跟他,只是一场钱色交易,所以我们不会幸福。现在,我对婚姻不做指望了,就一心一意经营自己的店。你看也挺好,生意越来越好了,我已经能够自立了。”
“嗯,你能这么想,真为你感到高兴。”不知为什么,听了她的话,我突然有种感觉,仿佛是我自己穿行在暗夜中,却看到前面出现了一缕曙光。
生活教会我们很多东西,人们总是在磨砺中成长着,成熟着。只是,每一步成长,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痛苦和绝望。
但那一切,我们都不是白白承受的,我们总有收获。
想到这里,我又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打算再寻找一个什么样的人?”
“唉,我现在还来不及想这事儿。要是说到将来……只想找一个老实本份的,肯负责任的男人,爱我,我也爱他。有没有钱我不在乎了,钱买不来幸福,也买不来爱情。”
听她这么说,我心里不由得一怔,立刻想起了强子。如果是半年前,我是会远离G女的,也曾把她当成反面教材,告诉强子远离这类人。但现在,她居然懂得了自立自强,又憧憬这么一份真正的爱情,那么,或许强子比较适合她了。
当初,我没有出手拯救正在苦海里挣扎的她;而现在,她自己拯救了自己。
于是我说道:“我有个朋友,是中学教师,人厚道本份,因为前妻出轨离了,长得一表人才,就是有点老实过头了,但人品绝对靠得住。要不,给你们介绍一下?”
“哦,是吗?那行啊……”G女微笑着答应道:“我倒不希望他有多帅,只要人好。”
正在这时,大白兔换好了衣服,从试衣间走了出来。我连忙中断了交谈,起身迎上前去。
“好看吗?”大白兔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扭头问我。她的表情,看上去很喜欢这件衣服。
“嗯,挺好看的。”
“贵了点儿,算了吧。”
“多少钱?”
“标价要两千多呢。”
我们对话的时候,G女就站在旁边,此时还没等我答话,马上说道:“没事儿,这衣服啊,只要你看的中,就按进价给你。守杰跟我也是老朋友了。”
“那怎么好意思啊。”我笑着说道。
“没什么啊,咱们好不容易才见一面,以后常来照顾一下生意就成。”G女很大方地说。
最终,G女以很低的价格把这件衣服卖给我们。
我们向她道了谢,往火车站方向走去。
“你跟老板娘是熟人啊?”大白兔问道。
“嗯,是啊。”
“怎么认识的啊?”
“呃……”本想骗她的,但又一想算了,反正没跟G女有过什么实质性来往。于是我照实说:“以前相亲时见过面。”
“啊?”大白兔吃了一惊:“那……你们怎么没成呢?”
“嗨,跟我相过亲的海了去了,个个都能成还得了。”
“她挺漂亮的啊?”
“呵,她还没离婚呢。”
“啊?”大白兔又吃了一惊。
“是这么回事,她老公是个有钱的老头子……”我把G女的故事讲给了大白兔听。
“唉,是啊,很多女人总是想着找个捷径一步登天,可是,却独独忽略了自己的价值。”听完我的叙述,大白兔感叹道:“一个女人,要是自己就存在依附心理,哪能赢得别人的尊重。”
“对,你说得对。”见大白兔这样想,我真是为她高兴,也为自己高兴。
到了候车室,离开车还有一个多小时。我和她坐在候车大厅的椅子上,她依偎在我的怀里。
“守杰,我们认识一年了吧。”她问。
“嗯,是啊。”
“这一年……我算了算,咱俩见面,算上这次,一共三十四次,平均一个星期还不到一次。”说到这里,她的小尖脸微微扬起,清澈如一池春水般的双眸,盯着我的眼睛,问道。
“呃……是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也不敢看她那双眼睛,只好躲开她的目光,四处乱瞅。然后,赶紧开动大脑,寻找合适的谎言来解释这一切:“这一年太忙了……你认识我时,我还没从你孙姐那事里走出来,后来,强子又出事……又想图个表现获得提拔……”
“嗯,我知道,我理解你。不过,你得答应我,今年多抽出点时间陪陪我。”她没有去反驳我显而易见的托词,而是伸出纤细的手,轻轻为我整理有些凌乱的衣领。
“嗯,我答应,今年不会比去年更忙了。”我也觉得有些内疚,不错的女孩,我却白白耗了人家一年青春。
“过年时,少喝点酒,少抽点烟,喝了酒别开车。”
“嗯,知道。”
“守杰,我这次回去……想跟我爸妈说说咱们的事情。以前……一直没敢告诉他们,怕他们接受不了。但我觉得,这事早晚得让他们知道。你说呢?”
“啊?现在就说吗?”我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听到这话很吃了一惊:“还早吧……”
“我觉得不早了,我们都相处了一年了。”
“呃……也是。那……他们要是不同意怎么办?”我心里很没底,毕竟我是离过婚的老男人,人家的父母可能不会答应的。
“我想,我爸妈最初可能不会答应。但……他们也挺开通的,以前我妈说过,他们只是作为过来人给我一些建议,而我自己的幸福,要我自己去把握。”说到这里,她用手指轻轻滑过我的脸庞,接着说道:“守杰,我真的挺喜欢你,我希望我们俩能够多一些接触。我知道你挺忙的,但……我真的想每天看到你,跟你在一起,给你弹钢琴听。”
“嗯……我答应你。”我也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小脸,当手指滑到她嘴边时,她含住了我的手指,轻轻地咬着。
我把她送上卧铺车厢,又陪她坐了一会儿。快开车时,她又送我到车门口。在反身下车的一霎那,她突然哭了,抱住我……
我扭过身来,让她靠在我的肩头,手抚摸着她的长发,轻声安慰她:“别哭啊,傻丫头,你又不是一去不回来了,就十几天,咱们还会再见面的。到时候,我来车站接你……”
说到这里,我的鼻子也有些发酸。
“嗯……我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反正我不想跟你分开……”
“我知道,我知道。我答应你,我们再不分开。”我继续安慰她。
“你得答应我,明年跟我一起回去……”
“嗯,”我犹豫了一下,旋即下决心似的对她承诺:“好,我答应你。”
我忍不住捧起了那张小尖脸,替她擦去泪痕。
大白兔闭上了眼睛,等待着。
我知道她在等待什么。
而我,认识她这么久,一直没有真正投入地去吻过她。我总是心不在焉,总是逃避着。但现在,我却真的产生了一种吻她的冲动。
我也闭上眼睛,献给她一个真诚的长吻。
就这么抱着,吻着,直到列车员上了车,提醒我们马上开车了,才分开。
下车后,我站在月台上,点燃了一支烟,透过车窗玻璃,微笑地看着她,心里却有些难过。
列车徐徐开动,她趴在车窗上,扭头看着我,大概还在说着什么,但我听不到。我跟着火车跑了几步,渐渐地追不上了,只得停住,目送她的离去。
我驾车慢慢地开回前妻家的方向。
路上依旧堵车,走走停停。等待的时候,我放下车窗,看着夜空中弥漫的雪花,拿出一支烟抽了一口,再默默地看着那烟雾飘出车窗,旋转着,与漫天飞舞的雪花融为一体。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接了一片雪花,然后把手抽回来,看着它,在我手中渐渐融化为一滴水;然后,又被暖风蒸发得不留一丝痕迹。
我忍不住又回味起刚才分别的情景。尽管我们平时很少见面,也经常会有出差之类的事情,但这一次的分别,不知为什么让我心里又有了一种空荡荡的感觉。
如果你爱上一个人,你的心被她填满了,可她又不在你的身边,你就会有这种空荡荡的感觉。
只是,我还没有完全意识到。心里只有一个人的感觉,离开我太远了,以至于我忘记了它是什么滋味。
我又回到了前妻身边,继续在惰性中忍受着。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心理,就像《肖申克的救赎》中那个黑人图书管理员老布一样。尽管他一直渴望着自由,但等到自由真的要来临时,他却畏惧,拼命地抵抗着,千方百计寻找理由把自己留在牢笼中。
其实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习惯。
但是,我与老布的不同,就在于我始终存在着挣扎和冲突。一方面,熟悉的环境,习惯的生活,女儿的渴望,都牵扯着我;另一方面,一种没有杂质的情感,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又吸引着我。起初,前妻有女儿做砝码,我又看到她对自己的行为努力修正,所以我倾向于前妻;但渐渐地,我发现经过修正后的前妻,其实也不过如此。
把自己的后半生交给这个女人,我既不放心,也不甘心。
有了大白兔开始一点点占据了我的心,并且作为参照物,那么前妻就一点点被挤了出去。尽管我送走大白兔后依旧回到了前妻那里,但我对她的宽容度不断下降——甚至可以说,没有什么宽容可言了。
在前妻面前,我日益变成一个目光刻薄、出口伤人的挑剔者,总是怀着不满意的心态看待她所做的一切。哪怕是她自认为尽了很大努力,仍旧无法让我满意。
在她面前,我就像主人一样高高在上,不允许她有丝毫的抱怨不满,一旦有一句抱怨我就会以十句偿还,还时不时把她和她家拿出来取笑一番。
在她面前,我就像斗牛士一样充满警惕,下班前删除短信记录,有什么心里话也不会跟她说,即使是包里的钱也要预先点点数字。
在她面前,我一点不在乎她作为一个女人的自尊,把自己和别的女人相处的细节告诉她,残忍地看她难过,如同一种快感。
在她面前,我就像从前的她一样变得冷漠无情,她哪天不舒服了,病了,我连问问的欲望都没有——不是故意不问,而是根本想不起来问,你生病关我屁事。
有一次她哭了,说:“守杰,以前是我不对,但我知错了,难道你一定要反过来报复我十年吗?我不知道你现在变得如此冷漠,你对我丝毫不关心。”
其实我也知道这是我的不对,我也曾经想健全健康地和她生活。但很遗憾,我没有办法欺骗自己的心,我只有这个能力。
我不是没有爱过她,不是没有关心过她,不是没有把她当作我心中唯一的那个人。但我被我爱的人背后捅了一刀,那种痛,远胜于仇人给我一刀带来的痛。这一刀让我九死一生,纵使现在活下来了,那爱却死了。
经历了那么多以后,我对她的感情已经残疾,无法复原,我已经不再单纯,不再心软。一个已经不爱对方的人,硬装是装不出爱的,起码对我来说是这样。
我也想相信她的誓言——“我想跟你好好过,再也不胡闹了”。但是,我依旧做不到。我真的无法再去信任,一个在我一心一意对她好的时候,却打算把我调教成太监、而且又找了律师谋划把我剥夺得一无所有的人。况且,以前的那些日子,她发过的誓言太多了,只要我忍受不了而提出分手或者离婚,她就会发下“再也不……”的誓言,然后转眼就把这些誓言踩在脚下。
谁能保证,这次她会真的“再也不……”了?
一个叫做“狼来了”的寓言里,那个牧童喊“狼来了”次数太多了,所以等狼真正来了时,再没一个人肯相信。夫妻之间也是这样,夫妻之间可以有一些戏言,但别以为夫妻亲密无间,就可以轻诺寡信。
有些承诺是一辈子都不能违背的。
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同样,戏言归戏言,誓言归誓言。如果你要混为一谈,你就会失去对方的信任。
而信任,是两个人彼此相守的基础。丧失了这个基础,两个人只能互相戒备,互相折磨。
我们都在忍受着彼此。纵使那十年的爱还存有刀刻般的痕迹,但只是爱死去后留下的尸体,而不是真爱。如果我不爱你了,那么哪怕为你付出一点点,我都会感觉不值得,都会急切地盼望着连本带利收回来。
以前我不是这样,以前我为了她可以不在乎一切。
因为那时有爱。我爱你有多深,我对你的宽容就有多深。
而如今,爱早就干涸了。只是,她不愿意相信,那曾经如大海般深沉的爱,怎么就会干涸见底。
但它终究是干涸了,留下一个干旱荒芜、充满盐渍的死谷。
年轻时,我们不懂事;后来懂事了,但……已经失去了爱的能力。
所以,如果有爱,那么请在它干涸前珍惜它。亡羊补牢虽然对某些事情有效,但对爱情往往无效。爱情是一张单程车票,心伤了就是伤了,爱死了就是死了。
我终于明白,我确实是无法再和前妻过下去了。尽管她比起以前来进步了很多很多,但我依旧无法满意。和她在一起时间越长,我的受害者心态就会越强烈。那种被人算计,被人出卖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人总是会这样,记得的伤害太过于清楚,往往忘记太快的,是当时的快乐。
在爱中觉得痛苦的原因,是无法放开自我,迷恋自我多于爱人甚至多于爱本身。觉得自己受伤,自己难过,自己被辜负,自己受委屈。自己付出那么多,却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回应,所以时时悲伤想哭。
这是人性的弱点,但你无法克服,因为它是人的本性之一。假如你突破了它的羁绊,那么你就不是人了,你是佛。
但我不是佛,我依旧是个凡夫俗子。所以,对于在爱中所受到的那些委屈和伤害,我迟迟难以释怀。我只是在忍受,和她一样在忍受。
既然是忍受,那么早晚有忍受不了的一天。
终于,春节假期结束后不久的一个晚上,在我按照两人的约定打算行房事的时候,她说她今天挺累,不想搞。我说这是我们约定好的。她说约定是可以改变的。我问她那打算什么时候?她说再说吧。
以前在婚内,她要是这么说,就意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下次,也许一个星期,也许一个月。
我顿时愤怒起来,高声嚷道:“放你妈的屁,你性冷淡又犯了吧?”
见我发火,她很惊讶地说:“你怎么啦,就一次没按照约定你就发这么大的火?”
我说:“就一次吗?你以为你以前很正常吗?你他妈的一直在折磨我!我忍受了你那么多年,如今我还有必要忍受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她问。
我说:“我的意思是,老子要不是在这跟你耗着,老子能出去搞比你年轻得多的女人!”
她听我这么说,不言语了。
然后我继续说:“算了,我明白了,张佳丽,咱们凑合不下去,你跟我是两路人。我知道你这几个月都在忍受,我也一样在忍受。与其这么互相折磨着浪费生命,不如早点了断,别再互相耽误了。”
她没有回答我。
我打开灯,找出搬到前妻家时带的那个双肩旅行包,开始收拾自己随身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几下就收拾好了。
前妻坐在床边,默默地看着我忙碌。我瞥了她一眼,她眼里有泪。我知道,这是哀伤和绝望的泪。
我们结婚那年流行过一首歌,叫《好男人》。
有几句歌词我一直记得:“好男人不会让心爱的女人受一点点伤,绝不会像阵风东飘西荡在温柔里流浪,好男人不会让等待的情人心越来越慌,孤单单看不见幸福会来的方向……”
过去的那些年,我曾经认真地按照这首歌的歌词去做,我很想成为陪伴她一生一世的好男人。
但现在我已经不是好男人,起码对她来说,不再是了。
我拎着旅行包,到女儿房间,吻了一下熟睡中的婷婷。
女儿仍在睡梦中。一想到她明天就要再次面对永远失去完整家庭的残酷现实,我心中就一阵刀绞般的痛。婷婷,是爸爸妈妈对不起你,如果有来生,你再不要降生到我们这样的家庭……
前妻没有挽留我,甚至没有送一送。
她和我都知道,这次走后,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背着行囊走向停车场。夜阑人静,一轮明月悬挂在半空,在地面上投下了我淡淡的身影。我低头看着那个正在月色中独行的朦胧人影,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以前后妻推荐给我的一首北岛的诗《走吧》:
走吧
落叶飘进深谷
歌声却没有归宿
走吧
冰川上的月光
已从河床上溢出
走吧
我们望着同一块天空
心却敲着暮色的鼓
走吧
我们没有失去记忆
我们寻找生命的湖
走吧
路啊路
铺满红罂粟
以前读到这首诗时,我并不完全理解它其中的含义,毕竟我是学理工的,习惯于直白清晰的表达方式,很难搞清楚这类朦胧诗的朦胧意境。但此时,我忽然彻悟了,一个没有归属感的灵魂,怀着一颗疲惫的心,与过去挥手作别,寻找新的希望时那种心态。
是的,我在寻找,寻找真爱,寻找属于我的归宿。
我的一生都在寻找,以前娶了前妻时我曾经以为找到了,但不是;后来我遇到了后妻,找到了,但又失去了。
那么,大白兔是不是我的归宿?
我就像一片落叶,掉进了深不可测的山谷,随着山风,飘啊飘,我面前的路,铺满红罂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