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在银河下面
爱情是两个亲密的灵魂,在生活及忠实、善良、美丽事物方面的和谐与默契。
——别林斯基
本来我们拿到结婚证之后,是计划去北戴河和山海关旅游的,但前妻生病风波耽误了我们的行程。我这人平时办事就喜欢磨叽,接二连三地发生这么多事情后,不是太想去旅游了。
但后妻个性爽快些,意志也比我坚定些,她特别想再次体验跟我一起旅游的感觉。连着几天,后妻总是在我耳朵边念叨这件事情。
一天晚上吃完晚饭,两人又在一起清理房间时,后妻突然说:“守杰,还记得上次咱俩去思陵时的情形吗,跟你说啊,那次我感觉真好。咱俩一路上的谈话,一直到现在我还常回味呢,但又觉得意犹未尽。”
“哦?是吗?”我有点惊讶,没想到去思陵那次都快过去一年了,她居然还念念不忘。
“嗯,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跟一个人谈论历史和现实谈论得这么深。以前只是自己看书自己想,从来没有什么人,能够像你这样启发我去思考,我真的挺喜欢那种思想与思想碰撞交流的感觉的。唉,我当时没想到,遇到了你,还真是个有思想的男人,以前刚刚在一起时,我还真把你给低估了。”后妻一边擦拭床头,一般跟我说。
“嘻嘻,那次啊,我也感觉把你低估了。以前我也认识一些女人,成天不是谈衣服就是谈孩子,还真没遇着一个你这样的,爱思索的女人。诶,那次该不是你就爱上我了吧?”我一边跟她交谈,一边用胶棉拖把拖卧室的地板。
“怎么说呢?要说啊,那以前我对你感觉就挺好的,要不怎么跟你上床,跟你同居了呢?但是从那次以后啊,我对你感觉又不一样了,多多少少有点崇拜你了,而且特别愿意在你面前表现自己。你有没有感觉到啊,从那次以后,咱俩做爱前我都化了妆?”
“嗯,对,对啊。”我记起来了,还真是那么回事。
“我从那次起,就对你感觉不一样了。真的,以前只是喜欢你,觉得你这人还不错,挺温柔的,挺会疼人的,也挺老实的。但那回以后,我对你感觉又深了一步,觉得自己很欣赏你,也希望你欣赏我,就愿意为你化妆,想让你看到我最美丽、最妩媚的一面。”
“女为悦己者容,大概就是指这个意思吧?”听到后妻夸我老实,我微微有点脸红。毕竟,我那时决心未下,正在跟后妻和D女玩“一仆二主”的游戏来着,“老实”这个词,貌似不能形容类似的行为。虽然我给自己找的理由是,那时我处于选择期,但那毕竟是对后妻的欺骗,无论如何自己都必须鄙视自己一下的。
只是,两个心灵曾经受过伤的人遇到一起,即便是彼此欣赏,也依旧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我在保护自己,后妻何尝不在保护自己?所以她也一度安心于同居的现状,“结婚”两字提都不提,也没有对我说过“我爱你”。所以,我才会出现那段犹豫和彷徨;或许后妻当时也在徘徊,也在选择。假如当时就和现在这样互相敞开心扉,心心相印,我自然不会有那段历程。甚至,我真希望没有经历过那段过程,这样就可以奉献给后妻一份纯洁无暇的爱情。
当然,我属于知错就改类型的,现在又老实了,一心一意、死心塌地地守着后妻了。所以,那段故事,就留在我的心底,成为一个秘密吧。我不想让她知道,不想让她在这份纯净到完美的情感中体会到些许杂质。
“诶,守杰,你说你到底为什么那么喜欢思考啊,你这样的男人,我还是一次遇到呢。难道真的跟你说的那样,是被你前妻逼成了苏格拉底?”说话时,我们已经忙完了手中的活计,一起来到卫生间洗手。
我呵呵一笑,回答她说:“哪里啊,其实很多人都是有思想的,但只是被生活的压力,或者是环境的不顺而掩埋了,继而麻木了。就跟我一样,我遇到你以前没有任何思想的欲望,每天就忙着上班挣钱下班做家务。思想的火花这玩意得看人,遇不到合适的对象,一个脑袋想破了,也撞不出什么火花来。”
后妻想了想,说:“也对,其实以前对男人的看法还是有些偏见,以为男人都是些下半身动物呢。”
我回答道:“其实这东西看缘分,也得看机遇。要不是那次你要我陪你去思陵,让我偶然发现我们之间的精神契合点,我也还以为你就是个花瓶呢。”
我说到这里,后妻嗔怪地掐了我一下,表达了对我把她看做花瓶的小小愤怒。然后她又说:“那我们去山海关吧,我喜欢看海,也想去看看古战场,没准儿到那里,咱们还能再撞出点更灿烂的火花呢。”
“可现在有点凉了,去了也洗不成海水浴了。”我还是想往后拖:“要不,咱们明年夏天再去?”
“干吗要拖到明年啊?都计划好了的事儿……你这人啊,哪儿都好,就是喜欢磨叽。”后妻撅起了小嘴,装出不高兴的样子:“不行,你得答应我,就今年去,否则生气。”
我一看她都做出生气状了,赶紧擦了擦手,从后面抱住她,哄她说:“哦,好了好了,不生气了,我答应你还不成嘛,啊。”
“这还差不多,诶,记得带上你的相机啊,我想让你多给我拍几张照片。以前你给我拍的那些,让我觉得跟明星艺术照似的,感觉真好。”
“没问题。”我一口应承。
其时已经到了夏末秋初,我们双双向老板请假,总算是获得了批准。我得了七天,后妻得了十天。
后妻知道我的假比她少了三天,就冲我挖苦我们老板说:“你看,中国的资本家比外国的资本家黑吧,给个假还小气巴岔的,连个整数都舍不得。”
我回答道:“那是啊,你们老板是瑞典人么,瑞典人搞高福利那是出了名的,咱可比不上,唉,那个何祚庥老爷爷不是说吗,‘谁让你不幸生在中国’?咱们认命吧,哈哈。”
在北戴河只待了两三天,气候已经有些凉,不太适合下水。但那两天恰好还算风和日丽,逃离了大都市的喧嚣和污染,晚上在沙滩上手挽手散步也挺令人舒心。
晚饭后,我和后妻拎着鞋子,赤脚漫步在潮湿的沙滩上。晚风送来略带咸腥味道的空气,却感觉非常清新,不由得让人深呼吸几口。
潮起潮落的大海发出“哗哗”的轻声,天上没有月光,灿烂的银河像一条玉带一样横亘了整个夜空。
我和她不由自主地仰着脸,边走边看着深邃幽远的夜空。
每当我仰望这星空,我都忍不住心生敬畏与感叹。
斗转星移,人们一代代生活,又一代代死去;悲欢离合,爱恨情仇,都在这同一片星空下上演,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
“小时候我喜欢看星星,我记得那时候夏天的晚上,我和我哥常在睡觉前跑我们家楼顶乘凉,铺个凉席,跟我哥他们躺着,看着星星幻想,数星星玩。唉,人长大了,多少了乐趣都没了啊,成天忙这忙那的,连数星星的时间都没了,可是,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忙了些啥,唉,这生活真是没劲。”我对她回忆起自己的童年生活。
“嗯,是啊,有时候真的不想长大。一大,烦恼的事情就来了。”她和我一样,不想长大。
我猜,有着童年幸福记忆的人,都不想长大。
“哈,所以才会有S.H.E的《不想长大》。”我笑道。然后学着S.H.E们的腔调唱了起来:“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长大,长大后世界就没童话;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长大,我宁愿永远都笨又傻……”
“装嫩。”后妻忍不住笑了。
“诶,那你给我唱一首吧。”我央求道。
“唱什么?”
“你自己想啊?”
“嗯……好吧。”她抬起头,望着头顶灿烂的银河,轻轻地唱道:
看晚星多明亮,闪耀着金光
海面上微风吹,碧波在荡漾
在银河下面,暮色苍茫
甜蜜的歌声,飘荡在远方
在这黑夜之前,请来我小船上
桑塔露琪亚,桑塔露琪亚
在这黎明之前,快离开这岸边
桑塔露琪亚,桑塔露琪亚……
我微笑地听她唱歌,忽然感觉到,这首歌的作者当年一定是和现在的我们一样,与亲密爱人漫步在夜晚的海滩上,沐浴着晚风,倾听着潮涌,仰望灿烂的银河,幻想深邃的夜空。这美好的景象,让人激情涌动,灵感在脑海中闪现,所以,他才留下了幸福的心声。
我和她,手牵手,肩并肩,徜徉在海滩上。
我们的身后,是我们的足迹,每一个足迹,都载有我们的歌声。
后妻欢快地唱歌,一首,又一首。
走到一块礁石旁边时,她对我说:“老公,咱们休息一下吧。”
我和她坐在礁石上,她依偎着我,一起仰望星空。
“老公,你说,宇宙里是否存在一个上帝?” 她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
“上帝?你……干吗突然想到上帝?”我有些不理解。
“唉,怎么说呢?其实,我挺怕死的。”后妻接着说道:“要真的跟老话说的那样,人死如灯灭,那不管咱们怎么努力,最后的结果都是死,甚至连曾经生存过,爱过的痕迹都不会留下,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挺灰心丧气的,说实话我真不甘心。所以我觉得最好真的有个上帝,有个天堂,让我们有个寄托,哪怕将来咱们死了,也在天堂温暖的阳光里继续相爱。”
“呃……”我觉得挺奇怪,她怎么会想起这些生与死的话题,要知道,谈论这些会让人抑郁的。
于是我打岔道:“我猜这就是宗教的起源吧,呵呵,不过我觉得没准儿还真有个上帝。”
“哦?你为什么觉得有呢?”她问道。然后,她自言自语似地说:“我想,上帝肯定是个公正而慈祥的老人,用爱创造这个世界。”
“哦?你这么信赖上帝?”我觉得她这么想很有趣。
“是啊,守杰,你看,上帝安排咱俩相遇,又产生爱。本来你跟我,都有过家庭,如果幸福,咱俩怎么着都不会认识。可是,因为都不幸福,离了,然后我认识了你。而且还那么巧,你们公司正好给我们公司做系统。要是我们找了别的公司做,那咱俩还是不认识。而且,你和我,个性很接近。本来离婚了,我对感情是排斥的,恐惧的,如果遇到一个什么人,觉得跟他又不对路,那我怎么着也不敢再来一次婚姻。可遇到你,简直就是我自己的一个男人版,就是你跟我不一样的那些特点,也觉得是一种互补。你看,就咱俩这段感情,里边有多少个巧合啊,你说,这不是有人安排的,还能是什么?”
“嗯,是挺巧的,确实是。”经她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我们俩之间包含了无数巧合。
“以前我曾经想过,上帝干吗不早点安排咱俩认识,在咱俩年轻的时候,那样我,还有你,会少受很多伤害。但后来我想通了,如果咱俩初恋时就相识,尽管咱俩世界观相同,可能会过得比较幸福,但却没品尝过痛苦,生命里就又少了一种体验。现在经历那么多痛苦以后,咱俩又相遇了,更觉得需要彼此珍惜,不是有句话叫不经风雨哪见彩虹吗?上帝最终安排咱俩相爱,又让我们懂得珍惜,所以咱俩才会像现在这样,爱的这么深。你说,这不是他的慈祥和公正吗?”
“嗯……可是,我觉得上帝未必公正,也未必慈祥。”
这话刚说出口,我就有些后悔,感觉自己扫了她的兴致。唉,我这破理工思维,干什么都喜欢究其根极。干吗跟她抬杠啊,让她沉浸在美好浪漫的幻觉里多好。
可惜覆水难收,话说出来了,她马上刨根问底:“你怎么这么认为?”
“这……”我看已经没办法下台了,只好接着说我的观点:“如果上帝真的公正,那怎么解释那么多好人受到伤害?怎么可以解释那么多天灾,战争,饥荒?为什么会产生希特勒,斯大林,波尔布特这样的杀人魔王?要是上帝真的很公正,我觉得他应该阻止这些。”
“也许上帝睡着了。”她为上帝辩解道。
“是,也许上帝也需要睡觉。”我接着她的话往下说:“我有时是想过,还没准儿啊,真有个上帝。但这个上帝,并不是真的万能的神,而是跟咱俩一样普通的人。只是他存在于另外一个世界里,在他的世界里,他跟咱俩一样普通。但对于我们,他就是主宰,就是神。”
“你怎么会这么想?”她惊讶地看着我问道。
“以前年轻时候,我打过一个游戏,叫《帝国时代》。”我跟她解释:“你玩过没?”
“没有。”她摇摇头,说:“我只玩过挖地雷和扑克牌,还老是输。”
“哦,那个游戏是这样的。”见她一脸茫然,我只好耐心地解释给她:“那个游戏是微软公司出的,表现的是文明的进程。游戏从洪荒时代开始,最后一直进步到铁器时代,这是第一部;后来又出了第二部,从罗马帝国灭亡后的黑暗世纪到航海时代来临前;现在还有第三部,从发现新大陆到近代。我玩了其中的第一第二部,第三部出来时,我已经不爱打游戏了。这个游戏很吸引我,里边设计了四种资源,金子,石头,粮食,木头。金子用来造武器买东西,石头用来筑城堡,粮食用来生产人,木头用来盖房子。里面有不少文明种类,比如希腊文明,罗马文明,中华文明,亚述,巴比伦,埃及,波斯,阿拉伯,日本……然后先是原始人开始挖掘资源,再生产更多的人,武器,挖掘更多的资源,不断进化,每进化一次科技水平就提高一次,武器就更精良。然后去征战,消灭别的文明,最终一统世界。”
“干吗要消灭别的文明啊?那多残酷。”她评价了一句。
“呃……这……这是游戏的魅力,也是人类的本能。”我笑了笑,继续说:“人性中包含了残酷的一面,霸道的一面,总是想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人。文明程度越低的人,越是存在这种阴暗心理,当然也包括我。当然,在平常我压抑着这种欲望,因为要实现这种欲望的话,我没能力,要真想去作恶的话,有法律在那里呢,成本太高。但游戏里就不一样了,我不需要支付什么成本,就能满足我的征服欲。人在知道自己不需要支付成本时,人性就会变恶,就会为所欲为。这时唯一能够控制住恶的,就是人自身的善良。有些人,自身不具备这种善良,就会成为刽子手;有些人,则被欺骗的宣传洗脑,成了刽子手的帮凶。以前我看过一部电影,叫《辛德勒的名单》,斯皮尔伯格拍的;还有一部纪录片,叫《普通法西斯》,苏联一位教育家米哈伊尔·罗姆拍的,你看过没有?”
“看过《辛德勒的名单》,没看过《普通法西斯》。《辛德勒的名单》很感人,也很发人深省。”
我接着说道:“其实,每个人都同时具备残酷与善良的本性,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但是因人而异,也因修养而异。事实上,那些屠杀了犹太人的法西斯们,在成为刽子手前,往往只是些跟你我看上去差不多的普通人,没准儿还和蔼可亲。比如希特勒的助手希姆莱,本来只是个养鸡的农民,性格温和,甚至有些懦弱;另一个助手海德里希,是个高大英俊的帅哥,教养极好,魅力四射,走到哪儿都是女人的大众情人。就连希特勒自己,其实也是个对自己要求极严的清教徒,不近女色,不贪财,不贪图享受,这品质,放到一般人里,还真不算差。还有柬埔寨的波尔布特,看上去就跟一个农村中学教师一样慈眉善目。这帮人,要是没有一种恶劣的制度,把他们作恶的成本取消掉,他们也许就那么一辈子默默无闻过去了,没准儿还给人留下什么好印象。但是,历史给了他们作恶不支付成本的机会,他们自己又没有足够的能力控制住人性的黑暗面,就成了杀人魔王。”
“嗯,有道理。”后妻看了我一眼,大眼睛在远处灯光的映射下闪闪发亮,就像黑夜里的萤火虫,又像天上闪烁着的星星。
“还有前些年卢旺达发生的种族仇杀,那些手拿大砍刀的胡图族刽子手,短短几个月,就杀了一百万图西族和温和派胡图族人,操,这杀人效率,比法西斯还高。可那些杀人凶手,却都是些普通人,农民,工人,商贩,教师,医生,律师……”
“陀思妥耶夫斯基就说过,魔鬼同上帝在进行斗争,而斗争的战场就是人心。”后妻忽然说了一句箴言。
“对,说的对。其实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半属于上帝,一半属于魔鬼。”
夜幕笼罩下的大海漆黑而深邃,让我禁不住有些心存畏惧。
我顿了顿精神,继续说道:“知道这些事儿以后,我就想,他妈的人这种动物,怎么就能这么恶呢?有时我也会自省,要是给我那个机会,我能不能控制住内心的恶?其实,不光是外国这些恶,在咱们中国,在文革期间,还不是有这么多低成本的恶?甚至,现在的互联网上,有那么多道貌岸然的道德家,动不动就向别人倾吐最肮脏的词汇,贬低别人是人渣,似乎只有他自己就是正义的化身、审判的准绳。还动不动就人肉这个人肉那个,揭露别人的隐私。我觉得,这些网络暴力、网络暴民,根本就不是在主持什么正义,而是在作恶。因为网络是虚拟的,网络暴民的ID也是虚拟的,除非有特殊的技术,否则很难追踪到发帖子的人的IP地址。这就使得一些人,感觉到作恶的成本很低廉,也就纵情地发挥自己人性中最恶的一面,释放出魔鬼。”
“是,网络暴力确实可怕。”她答了一句,然后说道:“以前,跟前夫闹离婚那阵子,我心里挺痛苦的,可那时生活圈子比较小,没什么人倾诉,跑前夫父母那里说,他们的态度让我更难过,又特来气。就发了个帖子,想发泄一下自己在前夫这家子人里受到的伤害。本以为会得到同情,或者听到些建议,可我就是没想到,竟然引来了一片嘲笑。甚至,有些人反而骂我是自己卖身攀高枝遭了报应,劝我卖身前就得想清楚……天哪,当时我都看傻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不服气,就跟他们争辩了几句。这下更厉害了,嘲笑就变成了直接的辱骂,甚至还有人声称要人肉我……幸亏当时我没出来工作,接触面比较小。你说,那些人根本就没见过我,什么都不知道,却来给我下道德判决,推测这个推测那个,这事儿不荒唐吗?而且问题是,还有那么多的人在那里附和,当时我真体会到‘人言可畏、众口铄金’的感觉,把我都气哭了,以后再也不敢发帖了,只好当个观众。太可怕了。”
说完之后,她沉默了。看样子,她对当时的情形还心有余悸。
“嗯,类似的情形,我在网上也见过不止一次了。”见她不开心,我赶紧劝慰道:“其实这也没什么,这种现象……叫广场效应。”
“广场效应?”
“嗯,是啊,广场效应。对了,不知道你看过一本叫做《乌合之众》的书没?是个法国人写的,名字叫勒庞什么的,一下子记不准了。”
“勒庞?是那个前几年跟希拉克竞选总统的勒庞吗?”她问。
“不,不是那个勒庞,那个勒庞是个法西斯分子,这个勒庞要早好多年,是二十世纪初的人物。”见她显然没读过这本书,我就接着告诉她:“勒庞在这本书里,分析了群体行为。他认为,所谓的群众,实际上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是一群智力和道德都非常卑微的这么一群东西。如果这些人是一些个体,那么他可能是冷静温和的,也就是很正常。但当他们因为某事凑到一起成了一个群体,就会变得很可怕,变得很专横、霸道、暴力、偏执和残忍。”
我低下头看了看后妻,她也看着我,倾听着。
于是我又往下讲:“勒庞认为,人和人之间,智力、才华、道德水准可能有很大差别,但是要专门讲某一件事儿,人跟人之间的差别就小了。比方说吧,对于女人谈及男人,总是有女人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说这个话的,没准儿是个离婚的家庭妇女,或者是被男友抛弃的女孩,或者是个感情受伤的女博士,或者是个在男人之间周旋的妓女,或者是个被家庭暴力所伤害的农妇。假设这些地位、智力、才能截然不同的女人凑到一起,谈起‘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这个话题,她们会惊人的一致。这个论断实际上是很荒谬很绝对很偏激的,只能说这几个女人没有遇到好男人罢了,或者是没有发现自己身边的男人是好男人罢了,好男人总是有。但是,当怨妇们凑到一起谈起男人,她们就会一遍遍强化‘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这个伪论断,变得容易激动。受到这种激动情绪的感染,接受了暗示,再回去面对自己的男人,就越来越会感觉这个男人不是好东西。”
“对,有道理。平时生活里,也常遇到类似的场景。怪不得人家说择友很重要,一个人形成了什么样的朋友圈子,就会在这个圈子里受到影响。看来人应该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得特别注意不被吸纳进那些糟糕的朋友圈子。”
“特别是怨妇的朋友圈子。”她的回答,让我想起了前妻的朋友圈子,马上补充道:“这对保持婚姻的和平安宁非产重要。我前妻当初结交了一些离婚的怨妇,很奇怪的,她一个已婚妇女,却专门结交离婚女人,一帮朋友掰起指头数一遍,竟然都是离过婚的,或者是家庭有严重问题的。”
“是吗?怎么会这样?”
“呃……也许是现在离过婚的女人太多了吧。”
“也是,就我大学同学里,还有我们同事,都好多离婚的。”
“唉,没办法。离婚的女人,特别是经过惨烈的离婚大战的女人,常常对男人会产生一种整体仇恨,有很坏的看法。这很正常,你受了男人的伤害,很自然地会恐惧和厌恶男人这个群体。为了保持心理上的平衡,会经常把男人贬得一钱不值,又把离婚说成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离婚的怨妇因为激愤的缘故,也常常会把所有的责任推卸到男人身上。而自己的那些责任,她们则会百般为自己辩解。这样做的结果,会在群体里形成一个暗示:女人的缺点不能叫缺点,那叫女人可爱之处;男人的缺点才叫缺点,那才叫负心郎呢。结果我前妻也渐渐受到她们的感染,崇拜她们就别说了,自己也喜欢把离婚挂在嘴上吓唬我。而且,她用在那个群体里形成的男人观来防范我,把我想象成一个可能会抛弃她的坏男人,尽管那时我根本就没有那么想过,但给家里带来了很多争吵、猜忌和不信任。而且,她又用那个群体里讨论出的虚拟的完美男人来要求我。”
“完美男人?什么样的完美男人?”她问。
“呃……这么说吧,这个完美男人,必须集年轻英俊高大健壮多金学识修养耐心宽厚忠诚专一温柔浪漫体贴勤劳听话于一体。也就是说,没缺点。”
“呵呵……”后妻忍不住对我勾勒出的完美男人形象感到好笑:“那怎么可能呢?”
“是啊,是不可能。操,其实我自己就是个完美主义者,但这么个完美人我累死也做不到,因为那是神不是人。怨妇们讨论出这么一个完美男,是源于一种心理:人对一些得不到的东西,心态往往很偏执,偏执地渴望。怨妇们凑到一起,会强化理想中男人的形象,然后就更蔑视现实里的男人。我前妻拿一个神的标准,来要求我这个人,自然就对我感觉一肚子不满意。最后,我终于离开她了,她这才感到后悔,才断了和那些怨妇们的来往。”
“你前妻真是没脑子。”后妻评论道:“想把家过好,就不该找婚姻不幸的人交朋友,应该结交婚姻美满的人。一群怨妇坐在一起七嘴八舌地抱怨男人,多好的判断力也得给她们搅成一锅粥了。”
“是啊,可是她那时候就是想不通这个道理。跟中邪似的,他妈的净找怨妇做朋友。”
“唉,其实,也不怪她。你没听说过吗?女人是群居动物,男人是独居动物,女人比男人更容易受外界的影响。”
“对啊,我是知道。所以我觉得,对女人来说,交朋友更得慎重。”我答道:“可是啊,唉,她就是喜欢和怨妇交朋友,真没办法。”
“不过,我跟你说,其实我也有过怨妇心态。以前知道前夫那事以后,我也曾经觉得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但后来冷静下来,觉得自己错了:我只遇到一个人,他确实不好,可我有什么资格去用他一个人的不好,来臆断全世界的男人呢?所以我提醒自己,别堕落成怨妇,希望总是有的。和婚姻美满的人交友,看看人家都是怎么做的,这才能看到自己的差距,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把家过好。无论对方怎么样,少抱怨,先把自己做好,自己努力到了,如果对方还是不怎么样,这说明两人并不是一路人,那即使离开对方也没什么遗憾。”
“对对对。”我连声赞叹:“你这心态才对。”
“不过,守杰,你当初怎么不阻止她交那些损友呢?”
我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回答道:“我要是能阻挡得了就好了,你以为我会听之任之吗?肯定不会。就跟你一样,你前夫出去寻花问柳时,你难道没有劝过他跟他沟通过吗?”
“当然劝过,也吵过,可是没用。”她答道。
“对,没用。”我肯定了她的说法:“不是什么人都能沟通的,我想你也有体会。我以前听前妻总是回来重复怨妇们的价值观,什么‘女人要爱惜自己的羽毛’,什么‘男人挣钱要养家,女人挣钱自己花’,什么‘婆婆媳妇是天敌’,什么‘女人是用来疼的’,什么‘要保持独立空间、保持距离美’,什么‘男人控制世界,女人靠控制男人来控制世界’之类,我就预感到要出问题了。劝告了不知道有多少回,争吵也数不清。可她是个自由人啊,我又不能把她关起来,只能劝告。劝告不顶用的,你去劝告一个虔诚信仰宗教的人试试,说上帝真主释迦牟尼根本不存在,看看劝告顶不顶用?不顶用。上升到群体信仰那个层次,什么智慧都不顶用。我三年前跟她闹翻那次,她也想挽留婚姻,我提出几个条件,其中之一就是必须跟那群损友一刀两断。可她根本就不接受,还跟我说,‘我是成年人,我跟谁交朋友那是我的事,请你尊重我好不好?’行,我尊重你,我继续闹离婚,闹到最后真的离了,她这才恍然大悟,现在早跟那帮人不来往了,可已经晚了。”
“唉,她属于不见棺材不落泪性质的,真是蠢。” 后妻又感叹了一句。
“所以啊,在群体情绪的支配和感染下,智力就不起作用了。再比如说,传销那些人,他们单个的出来,要是不提传销这个话题,你可能觉得他们很正常,跟你我没啥差别,很多人还受过高等教育呢。可是,要是搞传销的人凑一堆儿,搞什么心得交流,你就会觉得,他们完全就是一群疯子,要不人们都说传销是老鼠会呢。”
“对,没错,这我有体会。”她答道:“以前,我有个关系挺好的同事,女的,后来辞职做安利了。有一次,她拉着我去参加一个什么培训会,还说这培训会机会多难遇到。碍于面子我去了。到了里面才发现,简直就是不可理喻,又是集体喊口号又是歇斯底里欢呼,我在里边觉得完全没法理解这些人。可是,诶,一出门,就正常了。你说,我那同事,好好一个人,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对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这就叫从众心理。”我连忙解释。
“我还是没法理解……”
“其实类似的场面我也遇到过。”
“你也遇到过?”她看着我问。
“嗯,是啊,不过那是很久的事儿了,我上大学时候的事儿。”
“你说说。”
“嗯,那时候吧……我这人,从小喜欢古典音乐,对摇滚乐不感兴趣。而且,我老是以头脑冷静自我标榜,从不盲目从众,什么追星之类的事儿我从来不干。但有一次,我被一个同学拉着,去看一个小有名气的摇滚歌手演唱会。正好那天也没什么事儿,我就去了。心理起初还说,嗯,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所以,我去的时候,本来是抱着不屑一顾的心情去的。后来听他唱歌,起初我还挺冷静,没跟其他人那样,欢呼啊嚎叫啊什么的。但是,后来,慢慢地,我还是受到感染了,因为那个歌手唱的,确实很不错,很有节奏感,我不由自主,就随着他的节拍摇头晃脑的;再后来,我就开始跟着旁边的人一起欢呼,到最后跟着他们一起歇斯底里,鬼哭狼嚎。只是,最后演唱会结束后,我忽然恢复理智了,没跟别人一样,跑到前台请他签名接吻什么的。”
“真没想到,你也有过疯狂体验啊?”
“是啊,毕竟是一种体验。”我接着回忆道:“那件事儿以后,我想了好长时间。你说,我这个不容易激动的人,怎么就能变成粉丝了?发疯了?后来我觉得,原因大概是,首先那个人确实唱的不错,这是基础;然后呢,我又受到集体情绪的感染。起初我只是觉得他唱的不错,但只是给他鼓了两下掌。但是旁边人都在歇斯底里啊,就我一个人鼓掌,我觉得与环境格格不入,有种孤独感。所以,我假装歇斯底里欢呼,开始是装的,装着装着就成真的了,因为我从歇斯底里的嚎叫中,体会到了发泄的快感。”
“嗯,你是假戏真做了。”
“所以我觉得,人其实需要发泄,包括我自己,总有不如意的地方,需要发泄出来。可是,平常情况下,我没机会发泄,得压抑着自己,要是在大街上跟听摇滚时一样大喊大叫,肯定会被认为是个精神病人。但是如果给我一个特殊场合,所有人都在发泄,允许我不支付成本发泄,那么我会发泄出来。”
“嗯,没错儿。”
“后来我又想,为什么往往是底层的人,闹起革命来最厉害?那是因为底层人往往积聚了更多的不满、痛苦和压抑。不是有句俗话吗,叫越穷越革命,越富越修。”
说到这里,我又掏出一支烟抽上,继续对她回忆勒庞那本书的内容:
“勒庞的书里说,群体行动,会导致有意识人格的消失,无意识人格的得势,思想和感情,会因为暗示和相互传染,把这些暗示转化成行动。这样,人就不再是他自己了,变成了一个不受自己意志支配的玩偶。孤立的一个人,可能是个有教养的人,但在群体中却可以变成野蛮人,一个行为只受到本能支配的动物。这个人会表现得身不由己,又残暴又狂热,就跟纳粹的冲锋队,还有咱们中国的义和团红卫兵,现在的网络暴民一样。这类群体动物会非常热情,有狂热的英雄主义。却又挺无脑,会很容易被一个偶像支配。也就是说,群体行动是有玩偶效应的。还有木桶效应,一个群体,会不知不觉地向最疯狂、最偏激、最情绪化的一个个体看齐,就像木桶,别的木头都高,只有一块木头矮了,那装水就只能装最矮的那块木头那么多。”
说到这里,我想起了我们家老爷子以前给我讲过的一些文革期间的故事。
“文化大革命期间,红卫兵、造反派的群体暴力很疯狂,全国武斗成风。当时,北京抄家打死人现象到处都是。还有大兴县,有几个公社,甚至开始对地主家庭整体屠杀,上至八十老人,下至吃奶的孩子,统统斩尽杀绝,还说是要不留后患。几天时间就杀了三四百人,只是后来被制止了。”
“啊?天哪,有过这种事?”后妻听了我的叙述,脸上露出了一种极端震撼的表情:“我以前知道文革很乱,但……这种事,还真的知道得不多。”
“你是女人,你不愿意了解这些东西。再说,你出生那年,文革都结束了,你记事时已经没有文革多少影响了。我比你大五岁,记忆就不一样。比如,粉碎‘四人帮’群众游行那个场景,我是亲眼见了的,所以记得很深刻。别的事儿,虽然很多我也没经历,但老爷子是经历了的,他过后跟我说过很多。”
“嗯,也许吧……”她说:“我家文革没受太大影响,我爸没整人,也没挨整。”
“我家不行,我家老爷子出身不好,文革初期也是被整了的。所以,文革期间,他见了很多,想了很多,也告诉我很多。其实,大兴惨案还不是最骇人听闻的,在广西一些地方,还发生过把所谓阶级敌人煮了吃掉的情形。”
“啊?不会吧?”
“没什么不会,这就是群体无意识。”
“天哪,怎么会这样?”
“这就是不支付成本下,人性恶的一面纵情的发挥。比方说,红卫兵打死人的事情,可能一群红卫兵本来只是想去抄家,结果见到了苦主,所谓的地富反坏右封资修,这时只要有一个人喊,‘打死他’,就可能会导致其他人产生这种暴力欲望。而这个喊出打死他的人,也许是和苦主有私仇,也许是小小的过节,或许是看着苦主家生活条件好嫉妒了,甚至仅仅是为了出风头,在毛泽东‘要武嘛’的怂恿下,他认为这时作恶的成本很低廉,他会喊出这么一嗓子。而其他人,即使是跟这个苦主无冤无仇,甚至根本不认识,也会立刻发疯一样打人,因为那时的他已经不再是自己,而是从众的木偶。”
“天哪,真可怕,真是疯狂。”后妻感叹道。
“所以,我读到勒庞的书时,觉得他分析得太他妈的精辟了。所谓群众,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以前,革命群众就是乌合之众。不过,现在乌合之众都跑网上了,成了网络脑残体。”
“哈,这个词儿我听过,特搞笑,不知道是谁发明的?”
“不知道,哈哈,是搞笑。”
“不过,你说到网络脑残体,我就忍不住想起以前我在网上的遭遇。那次,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网上这帮人会越说越不沾边呢?那次就有人写了个长帖,分析我的阴暗心理,连我当初为什么选择前夫都分析了,还断言我肯定以前有过前男朋友,最后我为了钱和权离开男朋友,奔着前夫的门第,却又开始得陇望蜀了。他写的头头是道,那些跟帖的也支持叫好,说他是心理分析大师之类。然后,这群人就用他的所谓分析,指责我做了什么肮脏的事情。看得我哭笑不得,他们认都不认识我,根本就不是这样子,可他们……怎么会把这些不沾边的事儿,当成骂我的证据呢?想想真是气人,说他们脑残,一点儿都不错。”
“呃,这个现象……”我想了想,解释道:“其实……对了,勒庞那书里好像也分析过。他说,群体是无意识的,会随时听命于一切暗示,对理性的影响无动于衷,失去判断能力,极端轻信。群体暴力下,对受害人的辩解无动于衷,哪怕受害人摆出的是事实,但是群体对这个事实却可以视若无睹,他们会把自己歪曲的想像,当成真实事件,而拒绝你的辩解。哪怕这个想象,完全是胡说八道捕风捉影,但在他们脑子里却成了铁证如山。要不怎么说他们脑残呢?”
“唉,真是无语了。”后妻听了我的解释,显得有些沮丧。
“比方说,老舍投太平湖那件事,就是这种极端轻信的实证。那天,他被红卫兵给打了,原因是,有人对红卫兵揭发老舍拿过美元。老舍辩解说,那是解放前,国民党时期,那时又没作协文联什么的,没人给他发工资。他要谋生,那就投稿啊,被翻译到国外刊物上发表的,人家当然要给稿费了。可那群红卫兵根本就不听他解释,他们脑子里幻想,因为老舍拿过美元,那么他一定是外国特务。所以劈头盖脸地把他打了,结果,当晚老舍就投湖自杀了。”
“嗯,说得太对了。”后妻忽然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说:“守杰,你知不知道,你今天解开了我一个心结。以前我虽然没跟你提起过,但我一直为当初在网上所受到的侮辱而难过。今天,你倒为我找出了答案,让我明白,我之所以受到侮辱,不是我错了,而是我面对了一群没有意识、没有道德的乌合之众,一群脑残体。”
“对啊,对啊,面对一群脑残的乌合之众,你还难过什么?你得同情弱智群体啊,哈哈哈。”我笑道。
她也笑了。
能够让她开心,对我而言是最幸福的事。
然后,我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这群脑残体吧,也挺可怜的。他们一般是现实中的弱者,或许被人欺负,或许被人践踏,却没什么话语权。所以他们到了网上,他们的愤懑、压抑和扭曲,通过网络宣泄出来,通过对别人的侮辱践踏求得自己的心理平衡。要是你的身份或者处境比他强一些,或者你显得有优越感,那他会更狠毒地侮辱你。不是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吗?他们就在做这样的事儿,出于妒忌,以及巴不得别人比自己更倒霉的阴暗心理。”
“啊?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嗯,是啊。”我回答道。
“为什么?”
“我以前曾经遭遇过。”
“哦?你也遭遇过?”她惊讶地看着我:“我觉得你挺圆滑的啊?”
“哈哈,没有磨砺,怎么会圆滑呢,谁生下来是鹅卵石啊,不都有棱有角吗?磨得多了,才成了滑头。”
“也是,你能说说,是怎么回事儿?”
“啊,行啊。其实也没什么。好多年前的事儿了。”我见后妻有兴趣,就说起我的一次经历:“我上网早,九十年代后期。那时候吧,互联网BBS上人不多,一般都还是比较有素质的。大家会就一些问题展开讨论,意见同与不同是另外一回事,气氛好,都是称兄道弟的。但是到了2000年前后,网上的人多起来了,素质差的人也多起来。”
“嗯,俗话说‘人上一百,各式各色’嘛。”她顺着我的话说道。
“对。有一天,我们谈抵制日货。你知道,我一直对抵制日货不是很感冒。所以我就说,经济全球化了,日货好多都是在国内生产的,你抵制,其实是砸了自己国内员工的饭碗。再说了,现在两国又不打仗,只是个竞争关系,要真爱国,就竞争得了,问题是日货的质量就是好,国货就是质量差,不光是技术的问题,关键是中国人的责任心差。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己之见,拿来讨论嘛。诶,这个帖子发了以后,有个人跟帖了,打开一看,操,全是骂人的。骂的那个恶毒啊,可完全不是批驳我的观点,而是直接问候我家人,太他妈难听了,简直不堪入目。”
“天啊,素质真差。”后妻感叹道:“类似的人,我也遇到过。”
“嗯,是啊。这种脑残,海了去了。只是那时候,我也血气方刚,看到这厮骂这么难听,我也生气。就通过技术手段,追查了他的IP地址,发现是上海的一个网吧。妈的,要是丫在北京的话,说什么我也得找几个哥们修理一下这厮。可是丫在上海,我就无可奈何了,总不至于为了修理丫专门跑一次上海吧?”
“哈哈,是。确实无可奈何。”后妻笑了笑。
“当时我没搭理他。问题是,这厮根本没完没了,就跟他妈个牛皮糖似的,后来只要一看到我,无论我说什么,就会上来问候我家人,操他妈的。我很纳闷,这厮是不是有病啊?被他骂急眼了,有时真想买张机票跑上海修理他一顿。后来有一次,丫又骂我,我就问,你丫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恨啊?你猜丫怎么说?”
“嗯?怎么说的?”
“丫居然莫名其妙地回了一句:‘我就看不惯你们这些优越感十足的家伙,都是你们把房价抬起来了。’我一看更莫名其妙了,这是哪跟哪啊?不是骂我不抵制日货吗?跟房价和优越感有什么关系?”
“该不会,你以前跟他对骂什么了吧?”她问。
“没有。”我摇了摇头,回答道:“在他骂我以前,我对这人没任何印象。而且,以前我在互联网从不骂人的,任何事情都严格对事不对人,自忖没有旧怨。”
“那是怎么回事儿啊?”
“所以我也奇怪啊,忍不住去究根问底了,倒查他以前的帖子,发现了他曾写过一篇《一个苏北人在上海的漂泊生活》,这算是搞清楚了:这厮,苏北农村人,大学毕业后到上海混,工作不好找,租房子住因为拖欠租被房东白眼,想买房没钱,抱怨房价太高,谈不到上海女朋友,等等吧。看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来,我以前曾经秀过自己在左家庄那套房子的户型和装修效果,又秀过平安大街那套房子,也就是给我前妻那套。赶紧倒查原帖,果然发现了他的一个跟帖,里边说:房价都是你们这号人抬起来的。当时只是这么一句话。我也回了一句:房屋买卖是自由的,你有那个本事买的话,谁也拦不住你。这就是他憎恨我的根源。”
“天哪,这都能引起仇恨?”后妻感叹道。
“不可思议吧?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后来想想就明白了:一个心理扭曲的loser,看到一个条件比自己优越的人得意洋洋着,哪怕跟他毫无关系,他都会产生憎恨。这是嫉妒,而不是仇恨。嫉妒比仇恨更可怕,仇恨是某人侵犯了另外一个人引起的,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但嫉妒不是,嫉妒是无端的,只要他觉得你比他过的好,他就会嫉妒你,恨不得你倒霉。但实际上他对你又无可奈何。可到了网上就不一样了,一切都是虚拟的,即使是我能查到他的IP地址,也因为成本太高觉得不值得去修理他,所以他才敢胆大妄为,把他在现实中遇到的那些不公发泄到我的头上,尽管这些事情与我毫无关系。”
“啊……是啊,真是不可思议。”后妻做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不过,老被这样的人骂,心里肯定也很堵得慌。”
“那是。当然很堵,谁他妈没事想挨骂玩啊,我又没受虐倾向。不过后来也想通了,这号人跟我八竿子打不着,我跟他生哪门子闲气啊,就让他骂算了。只是给我一个教训,做人不能姿态太高,姿态越高,越有人踩你。无数个见不得别人好的loser,都在摩拳擦掌,等待找到牺牲品就一拥而上,满足他们的发泄欲呢。”
“唉,人心可真是……”后妻摇了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番话了。
“其实,人都有缺点,网络暴力的受害者也有缺点,但是网络暴民却用放大镜去审视别人的缺点。”我接着说道:“可是,丫却自认为很崇高,会把自己放在一个高高在上的道德伟岸上,仿佛替天行道似的审判别人。哪怕他自己在现实中只是一个猥琐之徒,但到了脑残群体里,丫会自认为肩负什么崇高使命似的,就跟当年自以为要解放全人类的红卫兵一个样。尽管实际上,丫对受害者做着最下作、最残忍的勾当。唉,没办法,不是有句俗话,互联网上没人知道你是条狗。”
“人性太恶了。”后妻感叹道。
“是啊,人性之恶,恶起来没底线,没边缘。弱者可不是没有人性的恶,一样有。”
“那你呢?”她问。
“我?我肯定也有恶的一面,这我一点儿都不否认,只是,我想,我得学会控制自己,战胜自己,时刻保持冷静和超脱,别让自己堕落成乌合之众。”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过,有思想的人活得很苦恼,而没有思想的人却活得始终很愉快。”后妻说道。
“对,没错……”
我和她都沉默了,互相依偎着,眺望远方。
依稀的星光下,海面上一波波白色的浪花涌向海滩,又退去。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触景生情地感叹道:“想想也真郁闷,人和人,就像这海浪,交汇,再分开。无论有多爱,最后还是要分开……”
“干吗这么悲观啊?”我不解地问道。
“唉……”后妻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守杰,我在想,我们两人,会不会有朝一日,像这浪花一样分开。”
“你胡说什么呢?”我不满地咕哝道:“我们早就发过誓的,除了死,什么都不能让我们分开。”
“我在担心,假如,有一天,我失去了你,或者你失去了我,那剩下的一个人可怎么办。”
“诶?你怎么啦,怎么胡说八道的?真是个乌鸦嘴,呸呸呸!”我连忙阻止她的胡思乱想:“我绝对不会允许你跟我分开,这辈子我跟你寸步不离,守着你到老,到死,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嗯,我相信。”她更紧地往我怀里靠了靠,我也用更大力气,把她紧紧抱住,长久地不分开,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