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57)
2010 (55)
2011 (83)
2012 (66)
2013 (88)
2014 (102)
2015 (497)
2016 (457)
2017 (603)
2018 (637)
2019 (816)
2020 (701)
2021 (540)
2022 (880)
2023 (542)
《第一炉香》是张爱玲步入文坛发表的第一篇短篇小说。23岁的她,用天才式阴郁瑰丽的文字,写出了战前香港的社会情态。
马思纯的傻女孩葛薇龙形象其实是非常背离原著的。原著中的她从不是被姑妈、被乔琪乔玩弄的可怜女人。从她还没有正式进入梁宅成为小姐时,她便是精明的。在她初入梁宅向梁太太“打抽丰”、获得入住梁家的资格时,她暗暗这样想到:
“至于我,我睁着眼走进这鬼气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谁去?可是我们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将来遇到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明白的,决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
从这段自白中,可以看出葛薇龙是非常清楚自己进入梁宅后的境地的,她自省式地在看待自己。但从这一句话看来,她又是单纯的。她自以为她是姑妈的骨肉至亲,有着这一层亲缘关系,姑妈总不会苛待她。事实上,这一层亲缘关系在姑妈眼中根本不值一提——姑妈何以允许资助葛薇龙?接下来的情节也揭晓:她要让薇龙做暗娼,为她招揽男人。她对乔琪乔直言:“等她不能挣钱养家了,你尽可以离婚。”可谓残忍至极。
薇龙被乔琪乔伤透了心——她固然是爱乔琪乔的,但电影中葛薇龙对乔琪乔扇耳光、恼羞成怒,小说中的葛薇龙是万万不会对乔琪乔这样做的。她从一开始便知道乔琪乔的真面目,但:
“她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固执地爱着乔琪,这样自卑地爱着他。最初,那当然是因为他的吸引力,但是后来,完全是为了他不爱她的缘故。”
薇龙如此清醒地自我折磨,足见她选择乔琪乔是她利益权衡后的考量。她不愿意彻底沦落为姑妈一样的人,牺牲青春与爱情只为了金钱。但她也不舍得金钱,于是她愿意为姑妈的家庭青楼出卖自我,同时嫁给乔琪乔——至少这是她自己的爱情选择。这便是她的第二次选择。
她也有过激烈的反抗。在她目睹了乔琪乔的滥情后,她与姑妈有了最后一次冲突,她说出了震撼人心的话:
“我回去,愿意做一个新的人。”
这是她最后面临的选择。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和大病阻碍了她回上海的脚步。她终究选择了留下,没有舍得告别爬满虱子的华丽衣绸。她不愿回去面对封建主义家庭的父亲,也不想离开这资本主义的荒淫乐园,她顾影自怜想着一个美如她的人,又怎有比富太太更适合的职位?
“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她的未来,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来只有无边的恐怖。她没有天长地久的计划。”
此时她已不再反抗。她做完了她的三次选择,“我念我的书”这样坚定的信念已经在她一步步的徘徊和选择中消散了。结尾,薇龙对着湾仔的妓女与乔琪乔说:她与那些人也没什么分别,不过她们是被迫的,而她是自愿的。
葛薇龙的可悲从来都不是爱情的。她的多次挣扎、她的反抗,都被她自己说服了。她的可悲在于她有很多次回头的机会,却最终没有战胜自己。物欲也好,繁华也好——姑妈太懂她。“要想回到原来的环境里,只怕回不去了。”
梁太太,这个引诱薇龙堕落的角色,看似从头到尾都站在葛薇龙“天真”的对立面,一个《浮士德》中恶魔梅菲斯特的形象,用金钱交换了一个妙龄少女的青春与天真。原著中姑妈出场时的文字描写极为精妙:
“汽车门开了,一个娇小个子的西装少妇跨出车来,一身黑,黑草帽檐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光中闪闪烁烁,正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暗……”
张爱玲笔下写着男欢女爱,但男欢女爱只是她看这苍凉世界的一个外壳。在这个世界中,人与人是杀伐的——男人背叛女人,女人玩弄男人,亲人互相出卖,婚姻是一场交易,人永远无法逃离。人们未尝没有痛苦过,但最终都在这痛苦里饮血而笑,于堕落中狂欢。你怎知姑妈当年在嫁作姨太太时,没有像葛薇龙一样痛苦过?她为何能永远拿捏住葛薇龙,笃定她做不了一个“新的人”了呢?
当她选择嫁给梁先生作四姨太来换天价财产时,她也做出了如同薇龙一般的选择。她曾经亦是薇龙。而从人物关系来观照人物命运——薇龙未来也必将会走上姑妈的老路。因此我们开头所说,张爱玲在写葛薇龙这一女性角色的个人命运,不如说是拥有葛薇龙特质的所有角色的集体命运。
“葛薇龙,一个极普通的上海女孩子。”
翻回来看张爱玲在开篇所写的似是背景交代的第一句话,不免让人心生寒意。从葛薇龙踏进梁府、下定决心从一个“外省人”身份成为一个“本地的上流人”之时,她就清醒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踏入了这个猎杀场。她曾经面临着多次选择的机会,甚至最后只差一步就能回到上海,回到最初那个只是想好好在香港完成学业的极其普通的上海女学生的状态,但她踟蹰着按照姑妈铺设的轨迹走了下去。身份转换完成的那一刻,她再也回不去,也再也不会回去。从这样一个心路历程的描述中,张爱玲实则辛辣地指出:你我身上都有薇龙。这方是一切悲剧的真正来源。
导演许鞍华对张爱玲的爱让她这么多年来仍在坚持将其文本改编成电影,但却与张爱玲本身愈发背道而驰。肤浅的气质最终让这部电影成为了一部笑料,对张爱玲的营销也让这部电影显得更为滑稽。作为观众、读者,在面对张爱玲时,我们也应当多摘除一些“标签”。当我们不再只聚焦于爱情时,对于作品的解读和人生的理解或许才能有更多可看到的丰富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