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小墨
人总是不知不觉,就被人世情故的网给套住了。
这是我第三遍看《围城》。
第一遍看《围城》,年纪太小,勉强读完,连最浅层面的精妙语言都欣赏不了;
第二遍看《围城》,涉世不深,跟着擅长讽刺的钱钟书,把书里的人一个一个当成小丑来嘲笑,全无心肝;
这次读《围城》,却读出了许多无可奈何,许多人生真相,想起了许多人事,开始念及己身。
也许这就是张爱玲所说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吧,从前只觉得滑稽可笑的故事,觉得用再刻薄的言语形容都不过分的人物,现在也开始不忍苛责。
特别是对小说主人公方鸿渐,以前嘲笑他,成年后越发觉得,人人身上都有方鸿渐的影子。
从他归国走下留学的邮轮开始,他的境况一直在变差。
究其根本,就是因为他在该努力的时候没努力,然后因为平庸吃尽了苦头。
回顾他的求学经历,在国内的时候他就不断换专业,越换越简单。
原本要学的是土木工程,可是“他是个无用之人,学不了土木工程,在大学里从社会学系转哲学系,最后转入中国文学系毕业。”
他的父亲是个乡绅,他的国文自小是受过调教的,可见他转专业是往舒适区里换。
而侥幸得了岳丈资助,出国留学之后呢,文学系留学生该做的事,他一样也没做:
“方鸿渐到了欧洲,既不抄敦煌卷子,又不访《永乐大典》,也不找太平天国文献,更不学蒙古文、西藏文或梵文。 四年中倒换了三个大学,伦敦、巴黎、柏林。随便听几门功课,兴趣颇广,心得全无,生活尤其懒散。”
没有真才实学,也没有社会关系,他刚开始是“职业无着落”的。
岳丈照顾他,让他在自己的点金银行里临时挂职,领一份工资。
但这并不是什么体面的工作,初次见面视他为情敌的赵辛楣一句话就把他问哑了:“方先生在什么地方做事呀?”
他只能含糊地回答暂时在一家小银行做事,气势弱得像扑腾的小烛火。
他挂职清闲但很舒心畅快吗?并没有。岳丈还给了他一个辅导儿子功课的任务。
小孩是最狡猾的动物,他一下子看破了方鸿渐的虚弱和对自家的仰赖,名为辅导实际上每天支使方鸿渐替他做功课。
怎么说名义上也是留学回国的高材生,被一个小屁孩骑到头上,心里能真的痛快吗?
人生的前27年,父亲是一乡之望,岳丈是小有家资的生意人,方鸿渐的人生尚有人给他兜底。
加之大学是象牙塔,方鸿渐在学生身份的庇护下,还没见识过生活的獠牙。
随着毕业离开学校,家里因为逃难而落魄,又与岳父家彻底撕破脸皮,再也无人为方鸿渐兜底和提供庇护。
他的不思进取、荒废学业,终于在他进入真实职场后,展现出后果。
他得到三闾大学的教职,原因很荒诞,全是因为赵辛楣喜欢苏文纨,把他当情敌,想通过提供一份远距离的工作,拆散他和苏文纨。
校长高松年在电报里,原本许诺给方的是教授职位,可是却发现方是自己开来的学历,并没有学位,只是个各国游荡的“游学生”,也并非学政治的,没资格当政治系的教授,最后安排他教伦理学,给了副教授的职位。
方虽然不忿,也只能逆来顺受,任人摆布,说到底就因为他太过平庸,根本没有其他选择,自然在职场毫无议价能力。
伦理学课不属于任何系,方地位尴尬。教伦理学之后,他是最被学生看不起的老师,他课教得烂,也管不住学生,学生只不过把他的课当成混学分的捷径。
后来孙柔嘉被学生欺负,方又接替孙教基础最差的学生学英文,结果被同事韩学愈暗算,撺掇学生告状,上书学校要求替换老师,方差点提前丢了工作。
先不说小人作祟,如果方自身实力过硬,业务精熟,就不至于被揪到错处。
学生把他改卷子的笔误和忽略罗列起来,证明他英文不通,没资格教英文,他何至于自己看得面红耳赤?
人家赵辛楣是政治系的系主任,可是他的英文水平甚至公认超过英文系系主任刘东方,方留学四年,竟连语言关都没过。
这次学生造反事件,只是给了方鸿渐一个小羞辱,那最后所有人都得到续聘,只有方被解聘,更让方颜面扫地。
婚后孙柔嘉对他的评价很恰当:“替各系打杂,教授都没爬到,连副教授都保不住。”
方鸿渐很狼狈地离开了三闾大学,又在赵辛楣的推荐下,成了一家报社的资料室主任。
这是一个比较边缘的部门,工资不高,他每个月赚的钱竟然只有妻子孙柔嘉的一半。也很大程度因为这个缘故,在家庭生活中,他处处受孙柔嘉辖制。
你说方鸿渐是草包吗?他也不是草包,他什么都通那么一点,甚至算得上是个知情知趣的人。
我想起了猎豹移动创始人傅盛的一句话:“成功的对立面不是失败,而是平庸。”
方鸿渐和多数普通人何其相像,在该努力的时候,没有好好努力,在该积蓄力量的时候,得过且过,不肯吃奋斗的苦,最后因为平庸,吃尽了生活的苦。
高中的时候没有全力以赴,高考分数很普通,进了一所不怎么样的大学;
进了大学,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在宿舍打游戏追剧,逃课请室友帮忙上课点名和带饭,荒废时光,虚掷青春,既没有好好读书争取好成绩,也没有寻找社会实践机会充实简历。然后到了找工作的时候,在人才市场简历被人挑挑拣拣;
没有了学生身份的庇护,普通的家境也不能继续再为你的人生兜底,开始直面真实残酷的竞争。
当然最后总归会有工作 ,但平庸的人也只能进平庸的公司,平庸的平台,拿平庸的薪水。进了公司也不十分卖力。号称有三五年工作经验,实际上不过是一年的工作经验重复用了三五年的情况十分普遍。
然后越来越困顿,越来越觉得处处受掣肘,直到被生活打趴在地上。
所有不得意的人,身上都有方鸿渐的影子。
为什么大多数人宁愿吃生活的苦,也不愿吃学习和奋斗的苦呢?
这是人性,正如知乎的高赞答案所说:
“大概是因为懒,学习的苦需要主动去吃,生活的苦,你躺着不动它就来了。”
毕业后面临的残酷现实:同一起点的人,差距在不断拉大。
重见赵辛楣,方鸿渐所受的刺激是心态层面的,他所感受到的碾压是心理上的。
赵辛楣在重庆混得风生水起,进了国防委员会,来信中颇为得意,一扫因与有夫之妇传绯闻而连夜出走的狼狈。
赵辛楣可能是《围城》里最真最诚最好的一个人,待方鸿渐这个朋友真诚之极。
他并没有因为方鸿渐的失意而瞧不起他,也没有因为自己的得意流露出任何优越感,而是极其体贴地给与了方鸿渐当时最需要的帮助和建议。
首先,是劝方鸿渐在旅途中就结婚,因为他知道方孙两家都不宽裕,而回家办酒请亲戚朋友吃酒,开销不小。
且孙柔嘉有未婚先孕的隐患,如果当真如此,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对两人的声誉都是大大不利的。
其次,结婚要花钱,赵辛楣问钱够不够,他肯借,可是方鸿渐说:“借了要还的。”
赵辛楣就干脆以结婚贺仪的方式,赠送了一笔款子给方鸿渐。
第三,知道方鸿渐失业,他介绍方鸿渐到他以前工作的报馆当资料室主任。
更难得的是,并没有以恩人自居,而是说了这么句话给方鸿渐台阶下:“报酬虽然不好,你可以兼个差。”
赵辛楣是世上难得的真朋友,可是方鸿渐还是不自在了。
这种不自在是心态层面的,见完赵辛楣回家的路上,方鸿渐思绪很多。
“一个人应该得意,得意的人谈话都有精彩,譬如辛楣。自己这一年来牢骚满腹,一触即发。料想人家也未必爱听自己牢骚,留心管制,像狗带了嘴罩,谈话都不痛快。”
这一切是境遇不同造成的,生活顺遂得意的人内心自信,在谈话中思维活跃,不时有高论妙论,他们容易跳脱,容易有趣,容易妙语连珠。
而境遇糟糕的那一方内心自卑,所以嗫嚅犹豫,不敢高谈阔论,像狗戴了嘴罩。
方鸿渐再也不是原先那个没有家累、手头宽裕的单身贵族和青年才俊了,轮船上小费一给就是几百法郎,三百块钱的皮衣买下来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生活一去不复返。
先不论真实的斤两,至少在社交场合,那时的他是与赵辛楣势均力敌,可以分庭抗礼的。
但现在他灰头土脸,职场一败涂地,前途一片黯淡,在春风得意的赵辛楣面前,首先在心理上就成了一个矮子。
他和赵辛楣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轻松地互相调侃,指点江山,品评人物了。
他们的差距就像崇山峻岭一样,横亘在中间。两个好朋友相处起来再小心翼翼,也再也回不去了。
而再见苏文纨,又阔又时髦的苏文纨所带来的刺激是物质层面的。她的傲慢所带来的碾压是社会地位、金钱、资源上的。
苏文纨整个过程,对方鸿渐夫妇十分无礼和傲慢,只忙着和赵辛楣母子交际,甚至有点把方鸿渐夫妇当空气。
其中一个细节是,孙柔嘉穿了新衣服,胆气大壮,想见见方鸿渐的前绯闻女友。可是马上在苏文纨一身紧俏伶俐的旗袍对比下,败下阵来。
手里的小阳伞和苏文纨的阔边大草帽一比,更是落伍了一个时代。临走前,苏文纨伸手让孙柔嘉拉一拉,姿态像伸手到热水里试试烫不烫。
把方鸿渐孙柔嘉搞得十分尴尬和窘迫。
受了怠慢,连带着妻子受辱,方鸿渐回家的路上心情非常郁结:
“两年前,不,一年前跟她完全是平等的。现在呢,她高高在上,跟自己的地位简直是云泥之别。就像辛楣吧,承他瞧得起,把自己当朋友,可是他也一步一步高上去,自己要仰攀他,不比从前那样分庭抗礼了。”
可偏偏这种涉及到自尊的郁结,是最不可与人言说的,所以方鸿渐的心情“像关在黑屋里的野兽,把墙壁狠命的撞、抓、打,但找不到出路。”
方鸿渐重见赵苏,所受的刺激,恐怕每个人一辈子都要经历那么几次。
即使是在你眼里金光闪闪的人,在更金光闪闪的人面前,也会被碾压到尘土里去。
之前不是有个复旦女生写了篇文章说,“我上了985、211,才发现自己一无所有”“我是在很久以后才意识到原来那些看起来光鲜亮丽的人心里也是自卑的”吗?
在同一所学校里,成绩好一点或者差一点,总归还在一间教室里读书,一个宿舍楼里睡觉,一个食堂里吃饭,大家看起来似乎都是一样的人。
可是在社会这所大学里,成绩好一点或者差一点,那就是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
同一个公司上班的同事,一起聊天吃饭的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原本有差不多的圈子,差不多的消费水平,点差不多的外卖,看起来也似乎是一样的人,可是几年后再见,摇身一变已经全然不同。
心态再平稳,到这样的时刻,自尊也会被刺痛的。
有人说,同一个起点的人,拉开差距,三年现端倪,五年渐渐拉大,十年基本定格局。
然后出现“马太效应”,混得好的越来越好,混得差的,越发望尘莫及。
为什么会这样呢?
有时候是因为“同一起点”本身就是一个错觉。
赵辛楣和苏文纨的家境,非落魄小乡绅的儿子方鸿渐可比,方不过侥幸得了岳丈的资助,有了留学背景,才有机会与这些人结交。刚开始的平等,原本就是方鸿渐的错觉。
想到这一处,你灰心不灰心,沮丧不沮丧?
还有的时候,差距拉开是因为做错了,选错了:错过了最佳的学习和积累时机,选错了行业,选错了公司,选错了岗位,选错了城市,选错了伴侣。
一步落后,步步落后,一步错,步步错,再想赶上,已万万不能。没有把握好发展机会,最终变成同龄人中的失败者。
怎么办呢?暗下决心,迎头赶上吗?通常比较少,恐怕更多的人会像方鸿渐和孙柔嘉一样,通过某种自洽的逻辑,把受伤的自尊心按下去。
方鸿渐夫妇的疗法是通过作践苏文纨获得某种优越感,纾解嫉妒和受伤的自尊心。
方鸿渐说:“你看她现在变得多么俗,从前的风雅不知道哪里去了,想不到一年功夫会变得唯利是图,全不像个大家闺秀。”
孙柔嘉说:“俗没关系,我觉得她太贱。自己有了丈夫,还要跟辛楣勾搭,什么大家闺秀,我猜是小老婆的女儿吧。”
可是他的不通世故,却让他在生活面前,磕得头破血流。
在进入真正的社会之前,我们总是一厢情愿地认为我们可以远离是非,远离人情世故,可是最后你会发现,这全然不由你做主的,你不知不觉就被一张人情世故的网给套住了。
首先套住方鸿渐的网是职场的网。
方鸿渐作为被三闾大学唯一被解聘的老师,固然已经丢脸至极。让他更狼狈的是,他被解聘返乡,竟然没有一个人为他饯行。
为什么?因为他已经不知不觉把人给得罪光了。
历史系主任韩学愈跟他一样,博士头衔都是买来的,可是他没学会不动声色,一不小心揭了人短。
韩学愈如芒在背,才策划和鼓动学生造反罢免方鸿渐,以此驱逐暗算方;
同事陆子潇在热烈追求孙柔嘉,可是方鸿渐半推半就地和孙柔嘉订婚,却没有处理好陆子潇的敌意,最终就是陆子潇发现他房里有一本《共产主义论》,告密他有思想问题,让他最终丢了工作。
历史系主任刘东方原本要招方鸿渐做妹婿的,婚事没成功,让他很不开心。
韩学愈的外国太太送了他女儿衬衫和皮鞋,他准备把方鸿渐的英文课送给韩太太作为还礼,巴不得方鸿渐快点走;
而校长高松年对方鸿渐本来就不满意,方鸿渐的学历水分大,业务能力又差,还是因着赵辛楣的推荐才来的,赵辛楣出了丑闻出走,留着方鸿渐多膈应人啊。
校长不高兴他,大家懒得跟他联络。还因为他平时地位不高,又不属于任何系,没人结交他。且他只跟赵辛楣交好,和其他同事疏于交际。请吃饭讲究请和回请,他平时没撒播饭种子,所以也没人回请他。
职场里的不怀好意和防不胜防,我是经历过的。
比如有的人夸你,她并不是真的欣赏你认可你,而是觉得你碍眼,想要捧杀你,让你成为所有人的假想敌;
比如有的人接近你,结交你,姿态放得很低,并不是单纯地想跟你交个朋友,而是有麻烦的事求于你。
年少时看《红楼梦》里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十分不屑。
现在常常觉得惶恐,撇不开,走不脱,无法片叶不沾身的情况下,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如何保护好自己呢?
等着方鸿渐的网不止职场的网,还是家庭的网。因为不通世故,他这边得罪了父母和妯娌,那边得罪了孙柔嘉的娘家人,两边不是人,导致生活鸡飞狗跳,一地鸡毛。
怎么做才好呢?我们要变成一个虚伪的人吗?变成自己讨厌的人吗?
最好的情况大概是成为赵辛楣那样的人吧,世事洞明,但拥有基于同理心的高情商,忠于本心,但对人情和人性也有宽容和理解。
在前往三闾大学的路上,赵辛楣敏锐地察觉到同事李梅亭和顾尔谦为了省钱给自己买了低等票,却撒谎票难买只买到三张好票,让给自己和方孙三人。不坦诚还要赚感激。
方鸿渐不理解,但赵辛楣比方鸿渐更懂得人情世故,也更有同理心。他理解李顾是上了年纪的人,有家累,有小孩,自己赴职但可能有家用需要安排,所以就把学校给的旅费大部分留在家里了。
可是路上大家同行,吃哪儿住哪儿是共同分担的,所以赵辛楣马上改变了做法:
“鸿渐,我在路上要改变作风了。我比你会花钱、贪嘴、贪舒服。在李和顾二人的眼里,咱们也许是一对无知小子,不识物力艰难,不体谅旁人。 从今以后,我不做主了,膳宿一切,都听他们支配。免得我们挑了贵的饭馆旅馆,勉强他们陪着花钱。”
从前我只是听了《围城》的盛名才读它,可是读完却没有什么感觉,就像一种食物,人人都说好吃,我却吃不出味道来。
所以要用力读书,更要用力生活。
用读书所得去生活,更要用对生活的积累和思考来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