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自己也到了常常怀旧的年纪了。许多儿时的玩伴已无从联系了,许多熟悉的长辈也已长埋泥土深处。可是记忆深处里的这些人,却总会在沉沉的睡梦里,在某一时刻的恍惚间,一一浮上心头,然后是长久的悲伤与怅惘。生者在青草之上
死者在青草之下
原来,生与死之间,所隔着的,不过是这薄薄的一层青草地。去者已去经年,而来者亦终将成为去者,生命就是这样一番无由分说的轮回。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草树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他说:微之,我夜间做梦啊,又梦到了与你携手并肩的那些辰光。那时候的我们,是何等地意气飞扬。我们一起畅谈天下大事、黎民苍生;一起痛斥官场污浊、仕途诡谲;一起痛饮美酒、诗文唱和.......可是醒来后,方意识到你已离去经年了,泪水不由得打湿了枕巾。我也老了,在漳浦这个地方已经生了几次病了,身体越来越不好。长安城里的草木,枯了又荣,荣了又苦,转眼便是八个春秋。想你长埋九泉之下,尸骨许已化成泥土,我这衰朽的残躯还寄住在人间,一任白发满头。你的小儿子阿卫和爱婿韩郎都已相继离世,黄泉渺茫而昏暗,若你有知,又会作何反应呢?
谁说这世间唯有爱情,才最是让人痛彻肺腑、哽咽难言呢?亲情也好,友情也罢,甚至是那些我们无从定义、无从框架的幽微情感,但凡注入了真情,都是一般的动人心弦。元稹的一生,在爱情上实在算不得忠贞,对几个深爱他的女子都是无情的辜负,却唯独待年长了他七岁的白居易,一片赤诚真心、惹人动容。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白居易和元稹同登“书判拔萃科”第,两人一见如故,并很快成为挚友。3月21日这天,当时在长安的白居易和弟弟白行简及好友李建,一同去长安南郊的曲江池游玩,遍览慈恩寺各僧院。
晚间,他们又一同到李建家中把酒言欢。正喝得高兴,白居易却忽然放下了酒杯,喃喃道: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当酒筹。
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
十几天后,忽有梁州送来的信,白居易拆开看,原来是元稹写给自己的一首诗: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院游。
亭吏呼人排去马,忽惊身在古梁州。
元稹说,有一天晚上,他在驿站中,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同白居易、李建一起同游曲江,又到慈恩寺各个僧院游览。正游得高兴,突然被惊醒,听到驿吏的呼叫,原来天已亮了。两人间的这段轶事,也从此成为了文坛佳话。“千里神交,合若符契”,更成为他们感情深笃的证明。
元和十年(815),白居易被贬江州司马。此年,元稹亦被贬为通州司马。得到好友被贬官的消息时,因为患疟疾,一直卧病在床的元稹,从病中惊坐起,写下了让后世唏嘘不已的《闻乐天授江州司马》: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这句,即使是不相干的人,看了之后都感动得不忍再看,何况是我呢?直到现在,每当我看到它,心中都凄恻难忍。”元和十二年(817),两人仍旧一在通州,一在江州,相距万余里。三年未见、彼此思念的两人,只得以互通诗歌的方式作排解。数年间,两人寄赠的作品多达数百篇之多,史称“通江唱和”。白居易曾与元稹约定,等到时机合适了,两人便一起弃官,归隐田园。待君女嫁后,及我官满时。
稍无骨肉累,粗有渔樵资。
可惜,这样的梦想终究无法实现。
大和五年,元稹(831)在武昌军节度使任上去世,终年五十三岁。白居易为好友写下祭文:金石胶漆,未足为喻,死生契阔者三十载,歌诗唱和者九百章,播於人间,今不复叙。至於爵禄患难之际,寤寐忧思之间,誓心同归。
呜呼微之!始以诗交,终以诗诀,弦笔两绝,其今日乎?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时隔九年后,白居易依旧对好友念念不忘。明知人死如灯灭,却还是盼着自己的这份思念,对方能于黄泉冥茫处收到。每一年的清明节、中元节、寒衣节,我们都要去祭拜先人,也是盼着他们能知晓吧,盼着他们知晓:我们没有忘记他们,我们永远惦念着他们。
死亡隔绝得了我们拥抱的身姿,却隔绝不了我们思念的深沉。“65万小时后,当我们氧化成风,就能变成一杯啤酒中两朵相邻的泡沫,就能变成一盏路灯下两粒相互依偎的尘埃。宇宙中原子不会湮灭,而我们终究会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