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猫传》中的李白。
如果你对这个表情不解,可以看完文章后再来看。
01
李白隐藏得太深。
我们熟悉的李白,是那个自带神仙光芒的家伙。高力士脱靴,美人呵笔,皇帝亲手调羹,就这,还“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子酒中仙”。
凡人做梦都不敢想的荣耀,在他眼里一文不值,又拽又炫酷。
读他的诗,总觉得我辈俗不可耐。
人家是“一生好入名山游”,我顶多来两把手游;
人家是“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我只能对着每月的房贷,撸一把露天烤串。
人家“斗酒诗百篇”,我是斗胆写一篇,赚点广告费还被粉丝嫌弃。
这差别,是星辰大海到淖泥水坑的距离。
如果唐诗是一座喜马拉雅山,李白就站在了珠穆朗玛。他白衣飘飘,诗歌和精神不染纤尘,后人只能匍匐在他的巨大阴影里,默默仰望,流下一地哈喇子。
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
他的飘逸,他的才华,他的骄傲他的狂,甚至他的自负,似乎都是天生的。
以至于我们无法概括他,只能从贺知章的口中,给他一个固化的称号:诗仙。
然而,这并不是完整的李白。
在他飘逸而华丽的长袍下,扒开了看,分明伤痕累累。
02
伤痕从他出生就有了。
那是个等级社会,门第观念如铜墙铁壁,牢不可破。
小户人家出身的武则天女王,甚至出台禁婚令,太原王氏、荥阳郑氏、河北崔氏等这些五门七望,之间不得通婚,开始了长达200年的贵族消亡计划。
过程之漫长,以至于到了晚唐,还“民间修婚姻,不计官品而上阀阅”——子女嫁娶,不看官位看门第。
为啥官位不是第一位,很简单,新贵不如老牌贵族。
唐文宗想求一位荥阳郑氏的女儿做太子妃,提亲之后,郑氏家族推推脱脱,极不情愿。原因也一样,我郑家从周朝汉朝都是望族了,你李家才做了几年贵族?
用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的话说就是,“贵为天子终不能竞胜山东旧族之九品卫佐。”
这里“山东”不是现在的山东省,是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中的山东——华山之东,贵族扎堆的地方,他们王家,就是太原王氏的一个分支。
这种门第观念,我们今天看起来匪夷所思,但当时确实如此。
平民也分等级,士农工商,士最高贵,商人是最末流。
哪怕邹凤炽这样的长安巨富,也得不到主流社会的认可,地位之低,子孙连参加科举的资格都没有。
不巧的是,李白就出生在商人家庭。
李家做什么产业,至今成谜,只知道李白的两个族兄,都在长江跑船,可能是搞运输的。
如果他真的出生在西域,父亲有可能还做点外贸生意,这也印证了为什么李白还懂外语。
二十多岁,年轻的李白出蜀了。
他不差钱,襄阳、岳阳、扬州,“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万”;
也不缺才,那是盛唐,是唐诗的红利期,他一出手就是“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可谓出道即巅峰。
志向呢?更不缺,“谋帝王之术......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不知高过多少个小目标。
他唯独缺的,是一个被时代接纳的身份。
他姓李,但跟陇西、赵郡李氏都无关。明明一身诗才,血液却流淌着铜臭。
一种因出身而产生的自卑,在李白心里野蛮滋生。年龄越长,碰壁越多,这种自卑就越强烈,蚀骨腐心,痛彻心扉。
可能有人会问,这说的是那个李白吗?
不要怀疑,李白只有一个。
一千多年的隔阂,我们确实无法想象门第观念的顽固,就像我们不能理解,仅仅100年前的女人,为什么要裹脚。
任何人都有时代的局限性,诗仙也一样。
心理学有个理论,叫过度补偿。
一个人有某种生理或心理缺陷,必须用更多的补偿,才能获得满足。
极度自卑就是一种缺陷,需要超乎常人的成就才能补偿。没才华的,可笑可怜。
而天赋异禀如李白者,会裹挟着自卑,走向另一个极端,极度自负。
一个完整的李白成型了。
他一生的痛苦和癫狂,在诗歌里的目空一切,和在现实中的落寞可怜,都是自卑和自负博弈的结果。
这样一来,李白所有不合情理的行为,都有了解释。
03
先说婚姻。
李白有两次正式婚姻,一次疑似婚姻。
两次婚姻,都是前宰相的孙女,但都不是望族,顶多算个家道中落的官三代。
这是不是太巧了?
可能有人会说,李白一个风流才子,迷倒三五个小迷妹很正常。
呵呵,那是元稹。
真相很可能是个俗套故事:迎娶,甚至入赘宰相门,是李白进入宰相社交圈,改变出身的手段,他太需要洗掉身上的商人家庭标签。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女方家都是前宰相,当朝宰相看不上他啊!
当时联姻的永恒法则,是可以上交,可以平交,唯独不可下交。穷书生的和富家小姐的童话爱情,只有小说里才有。
此外,李白还伪造过履历,说自己是李广之后。
一举一动,都暴露了李诗仙的求生欲。尽管没什么用,但这是他能做到的消解自卑最好的办法。
与自卑对应的,就是他目空一切的自负。
才子大多自负,但基本上都有个度,会掂量自己的斤两。李白就完全不这样,他的自负,是让人一看就觉得不靠谱。
比如,在李麟的幕府里,他自比东晋的谢安: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
安史叛军大乱天下,民不聊生。
只要起用我,谈笑间,就能把胡人一扫而光。
谢安是谁呢?姓谢名安,字安石,大政治家,江左名流,力挽狂澜,还是超级贵族,“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里的男主。
如果谢安地下有知,估计会对李白翻个白眼:我谢谢你啊。
这就是李白的梦想。
他自己是书生,却diss孔孟,藐视一众儒生。
他欣赏张良,希望复制张良的成功,“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今天摆个煎饼摊,明天就能敲钟上市。
李白的自负,是脱离了实际的自负,只有在诗歌里,他才是主角,才是救世主,才能谈笑静胡沙。
在现实里,他只是个路人甲,被摁在地上狠狠摩擦,撞在墙上头破血流。
一次又一次的挫败,不断反噬着他仅有的自负,40多岁从翰林待招被放逐是如此,年近60流放夜郎也是。
每一次看似接近成功,其实都化作泡沫。
如果这种痛苦,能找到释放的出口也行,像王维一样找个信仰,做个岁月静好的美男子,也能有些许安慰。
可是李白又选错了。
04
他选了道教。
在唐朝有三大信仰,儒释道。
儒家源远流长,体系成熟,按那套标准来,不会出大错,也更符合现实。
杜甫是儒家信徒,一辈子都在践行儒家理想,世道艰难,但总算务实。
佛教在当时也成熟,讲究参禅开悟,超越生死,看清生命的真相后,就能获得解脱。
王维拜了佛门。按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标准,王维并没有比李白高多少。安史之乱中还被迫做了伪官,性质比李白参加叛军还恶劣,按说他的后半辈子更应该诚惶诚恐,至少也会羞愧难当。
但王维并没有,是佛教给了他解脱。他放下了一切,连婚姻都不要。
所以他的诗是一个“空”字,不是虚空,是走出尘世、剔除烦恼的空,“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唯独道教,到了唐朝,估计是换了产品经理的原因,哲学卖点弱化,主打长生药研发。
这是它最大的bug。
教徒们采仙草,炼仙丹,希望有一天能羽化成仙,长生不老。
这注定会让信徒们失望,尤其李白这种已经拿了正式学位的明星学员。
现实的挫败,信仰的无望,给李白更大的虚空。
杜甫落魄时,放得下宰相之孙的身份,能“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能“卖药都市,寄食友朋”。
李白就做不到。他把自己放得太高,下不来,架在一个幻想的泡沫上,还以为是青云直上。
他狂笑着“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现实啪啪打脸。
他就是一颗蓬蒿。随风飘荡,无处落脚,从20多岁出蜀,到60岁客死他乡,他没有回过家,也很少提及家人。
除了孤身月夜,吟两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世上,再没有一个温暖的地方安置他的游魂。
勉强可以让他回避现实的,只有酒。
05
李白这个名字,是带着酒味的。
他想要摆脱贱民身份,华丽转身,走向帝王师座;
他自认他每个毛孔都能冒出才华,随便一开口就是王霸大略。他理想的人生,是轰轰烈烈干一场,而后飘然入山,羽化成仙,“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他一直在做梦。
北岛有语: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这种声音,李白早就听过一万遍了。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
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梦游天姥吟留别》
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行路难》
求而不得,放手又不能,只能喝酒。
但他终究发现,酒精并不能消愁,连稀释也做不到,酒醒之后,愁云依旧万里凝: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这些诗读来,一股颓废的潇洒,这是理智与情感纠缠的场景。
流放夜郎那年,李白都60岁了。按我们一般人的理解,该知天命了吧,你不是要“散发弄扁舟”吗?贵州山高林密,弄个扁舟队都没人管你。
可是,李白更痛苦了,他像一个输掉全部身家的赌徒,茫然四顾,落寞潸然。
流放途中,他给一个姓辛的判官留诗一首,至今读来,五味杂陈。李白的可悲可叹,可爱可怜,都在这首诗里:
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
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
夫子红颜我少年,章台走马著金鞭。
文章献纳麒麟殿,歌舞淹留玳瑁筵。
与君自谓长如此,宁知草动风尘起。
函谷忽惊胡马来,秦宫桃李向明开。
我愁远谪夜郎去,何日金鸡放赦回?
《流夜郎赠辛判官》
*金鸡:朝廷颁发赦令时的仪仗用品。
不是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吗?为什么又怀念跟“五侯七贵”一起喝酒了?
不是“天子呼来不上船”吗?怎么又怀念麒麟殿和玳瑁筵了?
不是早看透“古来万事东流水”吗?为什么又期盼朝廷大赦了?
矛盾如此,绝望如此,痛苦如此。
这就是李白。
他不喜欢那些权贵,权贵们也未必稀罕他。
世人见我恒殊调,见余大言皆冷笑。
或许这一句,才是李白的社交真相。他有才,他不俗,他目中无人,但在很多人眼里,他不过是个整天做白日梦吹牛皮的狂生。
杜甫冷眼旁观,在《赠李白》里说他: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子美看得准,下笔狠,情真意切,胶漆朋友。
这些,李白又何曾不知道,他只是无法跟自己和解。
当然,对于李白这是个悲剧,但对于唐诗,应该喜大普奔。
诗坛上最耀眼的篇章,最气象纵横的汉字组合,都被李白从山川里,从长江里,从酒杯里,像道教炼丹一样羽化而出。
06
唐诗一道,有人用学问写,有人用技法写,有人用慧根写。
而李白,是用一股气在写。
他血液里的自卑和自负,现实中的荣耀与挫败,唾弃世俗而又升仙无望的虚空感,都像一组组强烈对立的两个极端。
一正一负,一阴一阳,天雷地火,石破天惊。
所以在李白的诗里,常有磅礴激烈的万千气象,以及上天入地,纵横古今的想象力。
李白不善七律,这是杜甫的绝活。那些平平仄仄的框框,装不下太白星的光芒。
他写古体诗,写乐府,即便写过很多五言律,也全然不顾平仄对仗,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无拘无束,神鬼莫测。
后人写诗,有学杜甫,有学王维,有学白居易,甚至无人能解的李商隐都有人学,唯独没人学李白,或者偷偷学了,不敢说出来。
不一定是才力不及,是气压太弱。
崔颢用《黄鹤楼》KO李白的故事流传了千年,但我们要知道,那只是广袤的诗歌战场上的一次小型遭遇战。崔颢确实如有神助,而李白呢,他自己就是神的化身。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南宋严羽在《沧浪诗话》里说的:
“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歌的最高境界有且只有一个,就是“入神”,进入这个境界,“蔑以加矣”——无以复加,到顶了,不能再好了。
估计怕杜甫的棺材板按不住,严羽又加了一句,这个境界,“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盖寡矣”。
所以我们会看到,后世评价李白的诗,是“绝唱”,是“冠绝古今”,是“神作”、“神品”,是“千载独步,唯公一人”……不惜违反广告法。
但并不为过,李白担得起。
唯一的造化弄人,是他明明写的悲剧,我们却当成喜剧来读。
作者悲痛欲绝,读者酣畅淋漓。
王维的内心是一片湖,清澈,澄净,不争不抢,不起波澜。
杜甫的内心是大江大河,月涌星垂,裹挟泥沙,时而化作春雨,润物细无声。
而李白的内心,悬挂着一条瀑布,从三千尺的高度飞流直下,轰轰烈烈,水花四溅。
我等芸芸众生,只能站在一旁啧啧赞叹:好美,好壮观!
全然不在意,那撞在岩石上,碎了一地的心。
李白唯一存世书法《上阳台帖》:“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可穷”。字如其人,诗书一体,太白仙气爆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