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知青史悲剧的后续故事
作者:刘宏海
四十三年前,黑龙江中发生了一起六人死亡的翻船事故。四十三年来,活着的与事件相关的人们用持续不断的无私奉献抒写了感天动地的人间大爱,为遇难者献上了一份最好的纪念。
一九七零年五月二十八日,驻扎在黑龙江边的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1师独立3营(后为红色边疆农场)2连打鱼排织网班的女知青在黑龙江中一个叫"渔房子"的小岛上补完渔网,乘船返回连队。因超载,又中途突遇风浪,小船沉没。天津女知青杨大丰奋力游到岸边,活了下来。哈尔滨知青许淑香、孙艳、刘毓芳,天津知青章秀颖,北京知青李金凤,贾延云六名女知青和她们的排长,转业军人刘长发均被卷入滔滔江水中,不幸身亡。
拼死游回来的杨大丰,筋疲力竭浑身湿漉地跑到连部报告了情况。连长即刻下令全连出动沿江搜寻,但什么也没找到。晃动的手电光和不断的呼喊声惊动了对岸的苏军,第二天对方提出了抗议。事件震惊了师首长,震惊了兵团司令部。也惊动了中南海。
几天的打捞一无所获,事件便起了变化。当时,黑龙江省正在深挖"苏修特务",于是有人怀疑该事件是有预谋的集体外逃的政治事件。杨大丰作为唯一的幸存者,开始陷入无休止的被盘问中,一遍又一遍的陈述却显得苍白无力,一次又一次接受审查,还是改变不了人们怀疑的眼光。
半个月后排长刘长发的尸体首先漂出江面。接下来长达四个月的时间了,先后发现了除贾延云之外的其他五名遇难知青的尸体,有的漂上无名荒岛,被野兽祸害得面目全非,有的漂到对岸,被苏军送回。"刘长发携织网班投苏叛国,留下一个做内线,一个跑回报信"的无端猜测不攻自破。连队把找到的五位女知青安葬在黑龙江畔的一架山上。并为她们举行了追悼会。但刘长发还是被开除了党籍和公职,草草地掩埋在东山坡上的乱坟地里。
那天,还有一位天津知青女知青躲过了一劫。她叫俞洪茹,原是织网班战士,前几天刚刚调往其他连队。这天回来取行李,并看望战友。正巧赶上全班去"渔房子"织网,本来也想随大伙一起去的,但想到被褥等还没拆洗,就打消了念头。而年仅十六岁的贾延云原本应留在家里烧水烧炕的,见有人留家便抢着去了,结果葬身龙江,而且至今不见尸骨。
事故发生后,悲哀笼罩着整个连队,小俞也被列为怀疑对象。但心如刀绞的小俞总是坐在江边哭泣,总念叨着:"小贾是替我去死的……"。人们见她目光呆滞,神情恍惚,就把她送进团部医院,医生怀疑她胆被吓破了,又转到师医院,诊断为肝昏迷。她在医院一连住了八个月。知青男友也悄悄离她而去。
俞洪茹总觉得愧对了贾延云。"也许她没死呢",他要等小贾归来。有一次,一个从江对岸回来的人说在老毛子那儿看到一个喂马的小姑娘很像贾延云,更坚定了她守望的决心。
在小俞住院的那段时间,连里的许多人都很关心她的病情。特别是老党员宋钦柱常让女儿去探望,时不时送上鸡蛋和食物,转到师部医院时,老宋头又让人捎去五十斤全国粮票和五十元钱。小俞出院后,老宋常把她接到家里吃饭,让老伴翻着花样给她补充营养。菜园子里结出了新鲜黄瓜、香瓜和西红柿,他们总少不了给小俞留着。在老宋一家无微不至的照顾下,小俞的病痊愈了。
老宋一家对小俞的帮助,职工们都看在眼里:"干脆给老宋家当儿媳妇吧",很多人都这样劝小俞。其实老宋一家的关怀,也打动了姑娘的心:"要在北大荒生活下去,这一家是真正的依靠。"一九七三年七月,俞洪茹不顾家长的反对与老宋头的儿子宋修江结为夫妻。
头几年,每到五月二十八日这一天,小俞总要和战友们一起爬上一架山给姐妹们扫墓,后来,战友们返城了,山上的草长高了,小宋便陪伴小俞守望着姐妹们的坟茔,一守就是四十年,一起变成了老宋和老俞。
回到天津的杨大丰,并没忘记那刻骨铭心的"5.28"。假日里,她去看望遇难姐妹的父母亲人;清明节,她面向北国烧上一柱香,寄托无尽的哀思;她将自己的名字改成挚颖,以此纪念情同手足的章秀颖。二零零九年,红色边疆农场对五姐妹的墓地进行修葺,杨挚颖赶到农场,亲自为姐妹们的新坟培土除草。她强烈要求农场为至今下落不明的贾延云补修了衣冠冢。自此,六姐妹的坟茔一溜整齐排列,静卧在奔腾不息的黑龙江边,守望着祖国的边境线。
话说时代进入了新世纪,当年的知青早已成为改革开放的中坚。为了不忘历史,不忘知青们得到磨砺的青春岁月,黑龙江省黑河市决定建设知青博物馆。筹建班子的负责人,是随打成右派的父亲一起从北京发配到边关,后来当上了五大连池市副市长和黑河市重大项目办主任的刘树新。
刘树新当年先是知青的学生,高中毕业后也成了知青,在兵团的连队与老知青们同吃一锅饭,同睡一铺炕,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建设知青博物馆正是他的创意和策划。在筹建和策展过程中,刘树新走访了上百个农场和农村的基层单位,接触了上千个老知青,当然也熟识了扎根农场的俞洪茹一家。"5.28"沉船事件和俞洪茹数十年守望的事迹也成了展览内容之一。
二零零九年八月知青博物馆建成开馆,俞洪茹参加了的开馆典礼,后来又携夫带女专程前来参观,缅怀先逝的姐妹。
可是俞洪茹一家的生活却越来越困难。丈夫老宋除了打渔没有其他本领,而黑龙江里的鱼儿却越来越小,越来越少,靠打渔已经很难维持生计。两个女儿长大了,俞洪茹夫妇像中国农村的大多数农民一样,无奈地让女儿外出打工。后来,孩子们打工打到了北京。
女儿总是母亲的心头肉,俞洪茹时常思念着孩子。二零一一年年初,俞洪茹实在放心不下,赴京看望女儿。
三月末的一天,俞洪茹突发心脏病,医生检查后,确诊为心肌梗塞,病情非常严重,立即转送到了北京同仁医院。经抢救病情稍有缓解,但仍急需做心脏手术,院方要求家属先支付六万元钱。可怜俞洪茹家庭拮据,女儿也无力支付这笔巨额手术费,急得直掉眼泪。情急之下,女儿想到了千里之外的知青博物馆,便一个求援电话打到刘树新的手机上。老刘弄清了情况,一面安抚孩子,一面让她马上找到主治大夫,亲自与他通话。老刘请大夫无论如何先稳住病情,答应明天一定把钱凑足。
一场与时间赛跑的集资行动连夜在黑河与北京间展开。老刘使出了浑身解数,像指挥重大工程那样,一面与红色边疆农场联系,一面指示员工在网上发帖请求大家捐助。第二天一大早,老刘就赶到农场,找到场长要求他立即拨付救命钱。可是,边疆的农场不同于大城市,职工的医保并不稳定,退休职工的医保更是资金不足,更何况,俞洪茹没有农场医院的转院手续,一时难以解决。架不住老刘三寸不烂之舌,场长终于决定拿出三万元。虽然老刘知道这点钱远远不够,但也知道农场已经尽力了,便通知本馆财务调出二万元以解燃眉。中午以前五万元钱就打到了北京同仁医院的账户上。
北京那边,中国知青网、天津笑微微网都在第一时间报道了俞洪茹的病情,并发起捐助行动;中国光华知青关爱基金也拨出救助款项;杨挚颖专程从天津赶到北京,送上一万元;乔丹阳、高延龙、温燕萍等三十二名知青战友伸出了援手;还有一位战友捐了五千元,只留下了"兵团战友"四个字。
千里救援,只用了一天,筹款超过了院方的要求,保证了俞洪茹的治疗。
2019年,知青朋友探望。俞洪茹(前排右三)夫妇。
七月,痊愈后的俞洪茹和丈夫回到黑河,来到知青博物馆,感谢战友们的无私帮助,她激动地说:"没有你们就没有我今天,是你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和我的子女永远忘不了你们!"同时,俞洪茹更加感谢知青博物馆在她生命垂危之际给予的帮助:"知青馆就是知青的家啊!"
转眼二零一二年的春节即将来临。农历腊月二十六,刘树新带领部分馆员到红色边疆农场看望俞洪茹,并送去千元慰问金。俞洪茹一家过了一个温馨、祥和、幸福的春节。
夏秋两季,是北疆的旅游旺季,也是大批老知青回访第二故乡的时节,同样是黑河知青博物馆接待观众最忙碌的时节。
二零一二年七月的一天。一大早,知青博物馆就人头攒动,来自全国各地的知青或成群结队,或携妻带子慕名前来参观。突然,人群发生了骚动,只见一位农民打扮的中年男子,用颤抖的双手抚摸着展板上"刘长发"三个字,嚎啕大哭:"爹呀,俺是您的儿呀!俺来看您啦!俺找得你好苦啊!娘也想得你好苦啊!"一声声的呼唤,刺痛了展厅中的每一个人。哭诉惊动了馆内工作人员,大家扶住那农民,用各种方法安慰着他。那汉子的抽泣中夹杂着纯正的河南口音:"俺是刘长发的儿子,……从河南老家来。"刘树新拉着他的手,亲切地说:"孩子,你到这儿就到家了。不着急,咱慢慢说。"
那农民被请进了办公室,一杯茶水下肚,才完全平静下来。刘树新和接待人员从他的叙述中知道了他叫刘红兵,弄清了他的身世:
一九七零年,发生沉船事故时,刘红兵才三岁,妹妹还没满月。刘长发的尸体被发现后,"叛逃事件"不再追查了。"俺爹被草草掩埋了,没让俺娘去。娘觉得这是个伤心地,妹妹一满月,就拖着俺们回了河南老家",刘红兵如是说。
"那时河南穷啊,俺家虽分得一亩三分地,可孤儿寡母的,俺娘拉扯俺俩太不容易了。"红兵接着说:"俺只念了一年半书,妹妹一天书也没捞着读。俺俩从小就帮着娘干活,可家里还是穷得没法说。"
"八一年,农场派人到河南,留下1500元钱,说是补助。也没说俺爹的事怎么着。"
"前几年,俺娘病了,病得起不了床。娘就要俺到北大荒找爹,要俺把爹的骨骸带回家,娘说死了要和爹埋在一起。"红兵的话渐渐接近来黑的主题。
"可俺家穷啊,哪有钱跑那么远的路呢。俺就和妹子出去打工挣钱。到去年,好不容易攒到了一万多点,俺就来了黑龙江,找到农场,可爹埋哪儿都不知道,怎么找啊?有人说俺爹腰带上有个铁扣子,就帮忙从场部借来了探雷器,却挖出了一块拖拉机的链轨板!找了四十多天硬是没找到,带来的二千块钱也用完了,俺只好回去了。到家后,娘说不能就算了,还得找。今年俺就又来了,到农场还是问谁谁不知道,没着了。有人说,黑河有个知青博物馆,那里头有你爹。俺就找来了。俺文化低,可爹的名字认识。俺这有爹的照片"。说着他捧出一张发黄的老照片,在场的人第一次见到了刘长发的容貌--一个英姿勃勃的青年军官。刘树新等人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
"可娘要俺把爹的骨头带回去,俺上哪去找啊!你们都是好人,帮帮俺吧!"红兵恳求道。
"孩子,我们一定帮你!"刘树新是个性情中人,一口答应下来。
说干就干。午饭后,老刘就带着几名员工陪同刘红兵赶往红色边疆农场。好在农场离黑河不远,三十来公里的路,没多少工夫就到了。
一行人找到场长,场长真不知道刘长发埋在哪儿。刘树新递上点子,请场长出面找当年参加掩埋刘排长的人。还行,一个时辰后,农场工作人员找来了一帮退休老职工,一数有三十多个,多数是刘长发23军的老战友,他们当年亲手埋葬了刘排长。
刘长发的尸体在黑龙江中整整泡了一十五天,头发也没了,脸也变形了,根本认不出来。当时是根据衣着来确认的;
刘排长的脚上穿着雨靴,腰带是部队上的帆布带,有"八一五星"的铁扣子;
尸体早已腐烂不堪,无法搬抬,大伙是用一块苫布兜着抬到坟地的;
当年的情形在你一言我一语中逐渐得到还原。可是,坟头没有墓碑,坟下没有棺木,四十二年了,要找到并不容易。而且国人自古敬畏先人,乱坟岗子也不能乱刨呀。
"老哥们呀,我也是知青,咱们都是当年一起屯垦戍边过来的。且不说刘长发当年遇难又蒙冤,也不说他们娘儿仨这些年遭的罪。瞧瞧这孩子,为了娘的心愿,千里迢迢二次来到咱这儿,多好的孩子啊!就冲这份孝心,咱老哥们可不能寒了他的心!说啥咱也得找找呀!"关键时刻,刘树新一番感人肺腑的言语,打动了老军垦的心。
"说得对,咱得帮着找!"老人们呼啦啦站起,簇拥着刘红兵走向东山坡坟地。
大伙在坟地里又是一番回忆,初步确认了一个小土包,铲去杂草往下挖,挖来挖去没见任何物件,便放弃了。再回忆,再挑点,再除草,再开挖,还是没有踪影。好扫兴啊,看看日头已经落下,今天只好作罢。刘树新掏钱请老哥们下了馆子,借着酒劲,再给大伙打打气,请各位晚上躺炕上再想想,明天接着找。
第二天一大早,老刘又带着小刘来到农场,老军垦们没失信,也早早地等在坟地外。开工前,刘树新掏出一叠纸钱交给红兵,要他按老法冲着乱坟岗子洒洒钱,再喊一喊爹的名字,期望长发兄弟在天之灵能有感应,也借此向各位地下的故人打个招呼,不是我们存心来搅动。红兵真是听话,按着刘叔的话做了,一遍遍地呼喊着爹,一遍遍地请各位先人原谅。纸钱洒完了,该往何处下手呢?大伙面面相觑都犯了愁。
老刘一横心:左右都是试一试,跟着感觉走吧。他就让红兵自己点一个地儿。红兵左顾右盼,指着一个小土堆说:"就这儿吧,要是挖着其他人,俺就请他原谅吧。"说着就动手挖了起来,一旁老哥们虽已七老八十,也动手帮着薅草的薅草,挖土的挖土。巧得几乎没人信,挖着挖着,看到了黑色的橡胶状物体,很快露出了雨靴。大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难道这真是长发兄弟啦?再挖,找到了腰带上的铁扣子,"八一五星"清晰可辨!再往上挖,头颅出来了,是后脑勺朝上,旁边没有头发,必是刘长发无疑了!
红兵跪在骨骸前嚎啕痛哭:"爹啊!儿接你来啦!娘想归天后和你葬在一块儿啊!"
"爹呀,娘给俺取名叫红兵,就是因为你是军人啊!儿没读几天书,可儿也是党员呀,娘说你是党员,叫俺也得入党,不能给您丢人呀。"
"爹呀,俺打工时,有的人罢工,有的人打架,俺不参加,俺记着自个是党员,到哪都不给爹丢脸。"
刘树新任由红兵哭嚎,任由他把埋在心底四十年的哀思统统宣泄出来。直到他的眼泪干了,嗓子哑了,才让众人把他扶起。
老刘领着小刘谢过了那群老军垦,谢过了农场领导,背着刘排长的尸骨回到黑河。
刘长发的尸骨找到了,红兵可以向他娘交代了。可刘树新总觉得还应该替他们做些什么。老刘自已掏出二千元,补上了红兵来黑的花销。又跑到农场,请场长务必对刘长发遗孀有所表示,场长有感于红兵的孝心,也觉得虽然刘长发对当年的事故负有责任,但毕竟也遇难了,而农场的处置也欠妥,不仅拨出5000元的安葬费,以抚近忧,还给红兵他娘办了个困退职工补助,使她每月都能领到500元,以解远虑。刘树新喜出望外,立即赶回黑河将喜讯告诉红兵。小刘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要拜刘叔为干爹。老刘赶忙谢绝,直呼承受不起。但承诺红兵:"你们一家的事我管定了。"
红兵该回去了,可一大包人的骨骸怎样才能平安带回河南呢?好像这世上没有能难住刘树新的事儿。他找到铁路上的朋友了解情况,细细分析各个环节,最后策划了一套完美的方案,并给红兵配上手机。然后红兵在他的一路遥控指挥下,平安地将父亲的骨骸带到了母亲面前。
刘长发在孝子红兵的不懈努力和刘树新等人的帮助下,如今落叶归根,也算是有了比较圆满的结局吧。
故事讲完了。朋友,您有何感受?面对一场惨痛的悲剧,活着的知青和北大荒人却默默地以自己的方式表达着人类最真挚最纯洁的情感。俞洪茹、杨挚颖、刘红兵、刘树新、老宋头一家和伸出援手的老知青、老军垦,一个个名字窜起来演变成了一个字,一个大大的"爱"字!人性的光辉无处不在,在她的照耀下,平凡的人生会孕育出伟大的精神,贫穷的生活能培养出富有的情感。有了这些,不就是对逝者最好的、永恒的纪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