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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平伯后半辈子的生活都和这几个潦草的批字有关。
俞平伯是昆曲爱好者,也是昆曲的推进者。这个一辈子痴迷昆曲的学者,实际只正式上过一次舞台演昆曲。他当时扮的是丑角彩鹤,画个白鼻子。
俞平伯上台后咳嗽一声,接着大声说了这么几句台词:“好跌啊,此跌美跌,非凡之跌,乃天下第一跌也!”
据说俞平伯音调念得铿锵,声音出奇地大。看着台上认认真真演戏的老人,回味着“天下第一跌”,在场人无不动容。
俞平伯一辈子出奇地顺利,如果没有那次批他的《红楼梦研究》和以后的历次风波。
俞平伯人生的第一跌就是1954年对他《红楼梦研究》的批判。
据文怀沙回忆,1951年他父亲去世和其他原因,俞平伯没钱了。
俞平伯找文怀沙借钱,文怀沙正在帮棠棣书店编一套古典文学丛书,建议他把27年前出版的《红楼梦辨》再加新作,再出版一次。这样文怀沙可以帮他预支稿费。
俞平伯此时可能真没钱了,开始在旧作上删改,还用浆糊、剪刀贴贴剪剪,就这样弄成了一本13万字的书稿。
这本书稿,俞平伯预支了两百万(新币两百元)稿费,去处理他的家务事了。
棠棣出版社的徐氏兄弟并不看好这本书,当时只印了五百本。没想到,销路好的出乎意外,重印了六次。
据说这本书当时的伟人很喜欢,为此他被补为全国人大代表。
看来,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开始的时候还给他带来了好运。
这种好运持续的时间并不长,胡适在学术界、思想界的影响需要批判了。
批胡适当时需要一个突破口,像当时不期而至的好运一样,恶运的来临也莫名其妙。就当时胡适的影响,找个突破口不难,偏偏选中了俞平伯。这个书呆子,因为这本《红楼梦研究》成了突破口。
林默涵在一次会议上说:“现在我们批判俞平伯,实际上是对他的老根胡适思想进行彻底的批判,对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等都很有意义…。如果不找一个具体的对象,只是尖锐地提出问题,说有这种倾向,那种倾向,这样排列起来大家也不注意。现在具体提出《红楼梦》的研究来,斗争就可以展开了。”
如果第一次的好运还和他的研究有关的话,这一次的恶运,根据林默涵的讲话实际已经和《红楼梦》没有关系了。
《红楼梦研究》的批判成了个幌子,后面的胡适才是批判的目标。
倒霉的是俞平伯成了这中间的载体。
这么复杂的关系,相信书呆子俞平伯是弄不明白的。实际上,这之间的关系,谁都弄不明白。
俞平伯的“天下第一跌”,于此已经注定。
为了了解这段公案,我还特地阅读了李希凡的回忆录《李希凡自述:往事回眸》。
从李希凡的回忆录看,李希凡和蓝翎在撰写那篇后来惹了大事的批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文章,也没有特殊的政治目的。
只是两个有志向的青年学子提出的学术思考,没有功利性,没有政治目的。
他们当时也没想到,这成了有些人利用的武器,成了打向俞平伯,转而批胡适的重要武器。
但学术总是逃脱不了政治的,李希凡在文革中把毛主席谈《红楼梦》的信放大贴满家中一面墙,应该能够说明问题。
至少,这应该和学术是没有关系。
其实,当时选择俞平伯卷入政治,这应该算是找错了人。俞平伯从年轻时起就不喜欢政治,对于人情世故他单纯的就如一张白纸,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搅入政治呢?
俞平伯曾经讲过一件小事。
有一年,在杭州,瞿秋白约他去见一下胡适。
当时胡适住在黄龙洞,过去有点距离。
俞平伯觉得走不动那么远的路,他要坐轿过去。可俞平伯觉得瞿秋白不是常人,是党员,是无产者。他断定瞿秋白不会坐轿,所以对瞿秋白说,我们各自过去。
没想到,俞平伯下了轿回头一看,瞿秋白也是坐着轿子来的。
俞平伯连说,好笑,好笑。
这样的俞平伯,自然和政治无缘。可政治就如空气无处不在,俞平伯就这样被政治了。
政治影响和学术影响是不同的,直接影响到他在社会中的地位。
俞平伯本来是交友满天下的,开始被批判的俞平伯感到了人情势利,写下了“交游寥落似晨星”这样的残句,谁都被政治高压笼罩着。
不管俞平伯对《红楼梦》的研究是否有价值,但有一点是学界公认的,俞平伯是有真学问的。
对于他的《红楼梦研究》的批判,其规模、范围、深度都超越了俞平伯能控制的程度。为了表明自己认识的进步,他写了检查文章《坚决与反动的胡适思想划清界限》。
这个莫名被政治了一下的书呆子,开始对昆曲更痴迷了。
1956年,北京成立昆曲研习社,俞平伯被选为社委员会主任。
尽管,俞平伯尝到了政治的滋味,只是他始终不习惯官场的一套。
有次他们演出完,总理上台和演职员合影,在这些人里居然没找到他。后来发现他上台了,以为是来合影的,没想到他取了自家的三弦又下去了。
这样的人,我们怎么评价呢?是清高?还是无视领导?是值得提倡?还是需要批评?
本来,对此的评判并不难,现在似乎还真不好说。
1964年,现代戏火了。北京昆曲研习社在请示王昆仑以后,宣布解散。
这也是新文化代替旧文化的一个标志。
文革时他的老君堂被抄。当时俞老太太还在,家中有寿材,他们逼俞平伯哭妈。
在牛棚学习班,有人逗俞平伯唱个歌。没想到他真在食堂唱起了一首革命歌曲:“长江滚滚向东方……”他唱得很认真,走调的嗓子把一位女同志笑倒在地。他用手指敲着桌面打节拍,对曹道衡他们年轻人说:“你们看,这是工尺谱……”。
这让我想到后来听曹道衡的文学史课,也给我们听过工尺谱,原来师承是这样来的。
俞平伯以后虽然再没对《红楼梦》有过研究,但《红楼梦》却成了他晚年最大的梦魇。
韦柰在回忆外公俞平伯的文章中写道:去世前半个月神智不清楚,像是中了魔,常常坐桌前翻看《红楼梦》。睡觉时大声喊“我要死了。”声音可怕极了,我们听了吓一跳,冲进去看他躺在床上没事。这是脑软化的症状。我们听了挺凄凉,我们有什么办法呢?
1986年,给俞平伯开过一个65周年的学术活动纪念会议,不知什么原因,会是开了,但特别低调。
1990年10月15日,俞平伯去世,也没有媒体报道,低调得难以想象。
俞平伯前半生的人生有过辉煌,曾是北大红楼卯字号一只温顺的兔子,也是一直让我向而往之的兔子;后半生的人生就此沉寂,这应该是做梦都没想到的。一个温润如玉的俞平伯,为了一本《红楼梦》在急风骤雨中飘零,等雨霁风停,已经走到了人生的暮年。
或许,这就是那一跌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