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野花不採白不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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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愚:伊甸园

(2020-05-10 12:40:17) 下一个

伊甸园

老愚/文

八十年代的复旦校园


  父亲买了几个橘子,从窗口递到我手上。车就开了。
  我一个人乘火车前往上海。在这之前,他问我要不要送,我说省点钱吧。
  火车上有空位子,但我不想坐。梦想中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我要站着到复旦。上海市邯郸路220号。这几个字我已经记在心里。如果说,以前邯郸这个词给我的是滑稽和枯燥的话,现在,它成了一个非常美妙的音节:邯郸。南柯一梦如果与事实联系在一起,成语昭示的就是美妙的奇迹。
  挤在熙熙攘攘的过道里,一个人也不认识,心里却并不紧张。从一张张活动的脸上,我竟读出了一丝亲切。
  内心有憧憬,有更大的梦想,有小鸟出笼的轻松,但似乎也有不安。迷茫,人生的大雾,我仅仅穿过了很薄的一层,更深更大的还在后面。脑海里也许浮现出古人昂扬的句子: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谁识我?我又是谁?
  混沌初开,万物狰狞。如果是一颗水滴,又有谁愿意平淡地融入大海?
  孤芳自赏,对,就是这个词。青春的特质在我看来,就是如此。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唯一的神物,是生命的奇迹,不甘于混同,更不能忍受寂寞。
  车厢里有故事。一个胸前戴着刺目的上海外语学院的校徽的高个男生,搭识了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两人越扯越近,最后男生换了座位,坐到女孩边上。他们的谈话听起来有点好笑,但我觉得新鲜。只要是大学生,就有邂逅。他们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们自由奔放,活泼如夏天的野兔。如今我也是了。我却只有艳羡的份儿。
  二十几个小时,我没阖过一眼。抓住扶手,任由窗外的风景急速退去,我的心在希望的原野上奔腾。
  月台上扯着欢迎新生的大旗。立时有了到家的感觉,眼角已经湿润。
  我拎着自己的行李包等着接站老大哥。一个稳重的男生走过来,他伸出了手,我正要把东西递过去,大哥哥手朝我身后伸去:后面站着一个林妹妹式的女子,满脸娇媚。攥紧红色大箱子,大哥哥领伊人朝校车走去。我提着自己的东西,跟在后面上了车。这是个很有意味的开端。
  校车驶进校门的瞬间,我感到自己复活了。
  宿舍里已经有人,一个女人在忙着挂蚊帐,被称作弟弟的坐在桌前喝着什么;有两个同学自己搭帐子,架子床咯吱咯吱叫唤。
  “你是——”瘦而白净的上海同学问道。
  我找到写有自己名字的下铺。用手一指:“这就是我的名字。”
  “噢,你是哪儿的?”
  “陕西人。”
  倒了杯水,刚一沾嘴,我就吐了出来:怎么有一股子中药味?上海同学笑着说,得放茶叶,上海水质就这样。
  办完手续,顺便在校园里转了一圈。我在日记里写道:复旦真大,我愿意做一滴水。
  这个晚上,我早早上了床。几个同学都趴在床上写日记。就要跟这七个人同居一室,同呼吸四年。家乡遥远得不能再遥远,呼吸着一个陌生城市的气息,不适感逐渐强烈起来。这个时候,母亲一定还在灯下纳鞋底,村庄安静了,挂在院子里的玉米棒子散发出诱人的清香。两头大肥猪哼哼着就打起了呼噜。大黄狗一定蹲守在铁门后面,脑袋耷拉着,耳朵却伸得长长的。母亲她在想什么?指挥施工的父亲又会想到什么?他们总算把我拉扯大了,有出息了,却要开始四年的等待。回报可能微不足道,但他们要的就是一个事实:我们家供出了一个名牌大学生。
  南方。鱼米之乡。大上海。我脑子里全是这几个主题词。揣摩着揣摩着,我就睡着了。
  半夜里,我被悠长的汽笛声惊醒,脸上流着两行清泪。
  新鲜感很快就消失了。大学里其实寂寞得很。
  起先到同乡会寄托感情。说是同乡,陌生依旧。说的也不是同一种话,城里的说陕西普通话,乡下的说土味十足的普通话,视野也不一样,在一起,能说些什么呢?照相,嗑瓜子,留楼号和信箱。
  有一个宝鸡的女生,国政系的,长得比较标致,男同乡找得或许就勤一些。周末,我去敲门,她勉强地开了,脸色却很不悦。话自然也没几句。我知道,找的人多了,再找就没戏了。在当时,心高气盛的我很有些愤怒,心想,我找也不会找你这样的,你清高什么呢?另一个宝鸡的女生,经济系的,人很不错,借书给我看,有一天中午还书时,穿着短裤躺在帐子里,同宿舍的也敞胸露乳,弄得大家都很尴尬。以后我再也不去女生那边了。
  家庭出身、城乡地域、甚至美丑等等,把人分成不同的层次和圈子。来自同一个地方,未必带来亲近。如果大家都暗地里企图摆脱自己的地域特征,想尽快上海化,同乡就有提醒自己出处的不良意义,这时,恰恰会自动疏远操同一口音的人。谁愿意整天照镜子,数自己头上的疤呢?
  同乡里有一个热情可爱的女生,叫赵大莹。进校当天就认识了。当时在小卖铺挑选东西,我和服务员说话时,她听出了我的口音,便认了老乡。以后,她就成了同乡间的沟通者。我的一次被拒绝的求爱也源自于她的引见。
  说实话,尽管进了复旦,但质地还是个中学生。第一节写作课上,廖光霞老师布置了一篇课堂作文。以《我的母亲》为题。我写了母亲为我熬药等一系列生活细节,写之前还犹豫,写着写着就动了感情,真实的加虚构的。第二周上课,廖老师竟宣布我的作文最好。
  我知道班里藏龙卧虎,一篇作文并不能证明我比别人高明多少。但心里头还是欢喜不已。这毕竟是一个肯定。从小就渴望当作家,高中时,《陕西青年》刚复刊,学校团书记鼓励大家向杂志投稿。我暗地里用力写了一篇歌颂农村变革的东西寄了出去。掐指头算日子,每天的等信成了最大的事情。两个月后,我的心才凉下去。铅字,我的作品什么时候能变成铅字呢?几乎每个做过文学梦的人都有深深的铅字情结。这也许是个好兆头。
  二年级的走廊里贴着小说研究会的习作。老大哥们把自己的作品抄好贴在墙上,没事时,就走过去看一眼。小说是什么?文学与生活是什么关系?歌颂与暴露哪个应该更多些?在当时,整个社会已经处于收缩阶段,思想解放运动的大潮仅剩余波。写什么,怎么写,权威都要过问。开学没多久,指导员便召集我们传达了一个文件,说的是要警惕地下刊物,有关部门依法查封了几家反动刊物。对我来说,反动还是一个遥远的词,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就会反动?
  上海同学贺老六发起成立探戈社,他挨个找人谈话,最后确定了第一批成员。“文学探讨,交流习作”这个宗旨很合文学青年的意愿。我们的社刊名曰《地平线》,不定期出版。所谓出版,也就是各人把自己的作品用统一格式的纸誊写清楚,交给集稿人,经常简单的分类美化,装订成册。在我的印象中,一共出版了五期。最初,还有人借去看,到最后,就处于自生自灭的状态。
  对办刊起劲的要数我的上铺——诗人傅亮。他说话有点结巴,着迷于诗歌创作,立志要成为响当当的校园诗人。我在大学的四年里,他是和我交流最多的同学。可以说,他熟悉我的精神脉动。           

       谁叫我的童年如此顽皮我留给父亲的
  总是那些数不清的被打碎的玻璃杯
  以及到医院在埋怨中结结实实缝过两针的脑袋
  于是父亲真的把嘱咐作为一种永久的礼物
  我要出门他就仔仔细细塞到我的心里
  甚至连我只穿一条小街去对面看场电影
  他也是那样不安这不安又满含深深的爱

  这是他的成名作《自行车与五香豆》的开头。这首适合朗诵的诗,每次都引起热烈的掌声。以絮絮叨叨的节奏展示青年对反叛传统的渴望,在当时令人耳目一新。而我还拘泥于传统的警句诗歌不能自拔。每到夜晚,我徘徊在校园的小径,寻找新奇的句子。朦胧诗的流行影响了一代诗风。写诗变得有迹可寻,往意象一路走的,整天寻找隐喻,越复杂越吸引人;往哲理警句方向走的,任务也颇为艰巨,没事就得苦思冥想高八度的句子,推敲提炼。校园诗似乎开辟了一条新路。平易的语调,细小的感觉,舒缓的节奏,甚至带点忧郁的味道。十八岁人人都是诗人,校园里盛产诗歌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真正的诗歌感觉却不易获得。就我的经历而言,严酷的生活限制了人的表达能力,所学的东西又与心灵无关,内心里是有着某种诗意,那些东西若有若无,稍纵即逝。用片羽鸿爪来形容当最为恰切。在生命勃发的季节,每天都会有什么东西飞出去,从我们的灵魂里蒸腾而去的或许就叫诗——青春的分泌物。我在练习本上涂抹着自以为有诗意的句子:

  我是鸽子
  我是风
  我是水牛嚼不烂的草

  我怎么也写不出那样的句子:

  喝着白开水问起昨天早上那次偶遇
  那时我们都走得匆匆虽然那时雨也下得匆匆
  都去了哪里急不可耐的样子都去了哪里
  打着雨伞擦肩而过
  还没来得及打上招呼就彼此消失在人流里
  我们都去了哪里我们是这样一心一意
        ——卓松盛:《我们这里》

  我想,我缺乏从生活中发现诗的能力。多少年处在紧张焦虑的状态之中,心里仅有一股混沌的激情,个人没有真正的生活,也就无从体味真正的生活。向前,向前,向前!十几年的日子困兽一般渴望挣脱牢笼,眼睛盯着外面,夜思梦想着未来,也就淡化了生命的点滴感受,只剩下满腔义愤和莫名的激情。
  八一级是内向的,对渴望表达的人都隐约有些微词。我们宿舍就有三个人写诗,因而被讥笑为“诗人之家”。  。
  在大学里,时时能感受到贫困的压力。首先是吃饭。学校的饭菜在上海高校里首屈一指,每顿有二百多个品种,米饭、面食应有尽有。米是上等的好米,晶莹剔透,面食花样翻新,可称得上美食乐园。我享受的甲等助学金每月三十三元,家里每学期给二百元,平均下来,每月约为七十多元。每月开销如下:剪发买日用品花去十元,买书用去十元,通信二元,买衣服二十元左右,剩下三十多元。平均每天一块多一点。早餐三毛,晚餐三毛,用在午餐上的仅有不到五毛钱。刚进校那会儿,我的胃口出奇的好,一天三顿吃不饱,晚上还得加餐。这样就更紧张了。午饭干脆就要三分钱一份的底菜——把包心菜之类的便宜蔬菜切碎,煮熟,放点盐,兑上水。吃饭时,就只能躲在角落里,囫囵几口吞下去。旁边的同学或许正慢条斯理品尝着带鱼和大排,不能让他们碗里散发的香味俘虏了,否则,一天都会感到没吃饱。
  过大的饭量,说明肚内没什么油水。
  长年的乡村生活,吃饱已属不易。老家以面食为主,早晚稀饭馒头加咸菜,中饭隆重些:光面条下锅,蒸气溢出来后,择一把苜蓿丢下去,再泼一盘辣子。队里分粮食柴禾,一年的花销全靠家养的动物。两三头肥猪解决大部分开支,鸡蛋换钱买针线调料。
  一年中,能吃到四五次肉。春节一顿;忙前(夏收)顿;中秋一顿;鸡娃养大,留下母鸡,半大的公鸡就成了盘中餐。亲戚家红白事也能吃上一顿。要命的是,我不吃猪肉。
  对猪肉的恐惧,源于一次抓肉的经历。
  快过年了,队里要杀几头猪。猪爷们或许有超感觉,或许瞥见寒光闪闪的刀子,当饲养员走近舍门时,它们便惊恐地嚎叫起来。人不会被它们的叫声打动的,他们要吃肉。想想吧,成千上万头可爱的猪在人们的喜庆日到来之前倒下了。整天阴沉沉的屠夫,手执一把尺把长的尖刀,等着自己的玩物。旁边的大铁锅已经烧沸了,滋滋冒气。幼小的我被这气势震慑住了。当屠夫的尖刀戳进猪的咽喉时,我紧紧闭上了双眼。“嗷——嗷——”猪垂死前的哀鸣,如此凄凉,我赶忙捂住耳朵。等我睁开眼的时候,它已经被屠夫的长而锐利的铁钩子倒挂在空中。身上的毛拔光了,它们被劈成两半,屠夫正从它体内往外摘取着东西。
  几个小伙伴兴奋地叫着,他们还要看。我一个人蔫蔫地回到家,母亲以为我有什么心事,嘟囔了一句:“快过年了,有肉吃了,还不高兴?”
  太阳偏西时,生产队的大钟敲响了。“分肉了!”“分肉了!”
  母亲让我挎上篮子领肉。到了现场,猪爷们已经被剁成一堆堆的烂肉。看着白花花血淋淋的肉,我胃里有什么东西往外翻。我不想拿。分肉人想早点腾地方,不由分说把肉塞到我手里,“快点啊!”它们温热的身体躺在我手里,我好像死过去一般。
  可能由于长期缺乏营养,我的视力突然变得很糟糕。有一天上课,坐在第一排的我,却看不清黑板上的板书。世界花了。
  贫困的伴随物便是窘迫。寒酸的穿着让你自卑,看到如花似玉的女孩,你的第一反应不是追求,而是退缩躲避。因为你没有什么可炫耀的,没有钱就没有一切。你的身世,你的学识,你的口才,从里到外,没有一个站得住脚。青春,美好的名词,但他属于这样的人:长相英俊,出手阔绰,知识渊博,谈笑自如。青春,对于像我这样的人,更多的是不安和烦恼。我看到几个因为贫困而发奋的青年的模样。一个来自河南的同学,每天背诵名人传记格言警句,从贝多芬的生卒年月到海明威的代表作名字爱默生的某一句话,一个学期下来,也就背了一半。他私下对我说,以前光知道读书,课本外的东西知道得太少,跟别人谈话,只能做哑巴,还遭人歧视。当然,他隐瞒了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没有知识镇不住女孩子。他一直暗恋一女生,但苦于没有奇技淫巧,写信表白需要哲理格言警句什么的,他就只好下苦办法了。他的情书写了上百封,最后依旧无任何结果。还有一个整天写小说,东投西递,退稿信收了一抽屉,还是发表不了“处女作”。还有江西的一位,个矮,家贫又有狐臭,走路低着头,集体活动躲得远远的,经常独自拿本郁达夫的小说在草坪边上发愣。这都是我苦难自卑的兄弟啊!
  书店来了一本《音乐生活手册》,五块钱。我口袋里只剩三块钱。好多同学都在买,我也想摘掉音乐盲的帽子,就去向一位买书最频繁的阔佬——杭州的陈同学借钱。当听到我借钱的请求后,他紧张了一下,我想他是担心我狮子大开口。
  你要多少?
  “五块。”
  “我也紧张,你尽快还我啊!”
  “好的。”
  我到现在还记得这个细节。它让我善待每一分钱,也使我牢记别人的帮助。但很多时候,我内心涌上来的是苦涩。向人借钱的滋味就是这样。
  在还钱之前,我尽量躲着施主。原来每天中午去他寝室观摩围棋,取消了;上课坐在教室后排。终于有一天,我们不期而遇,他嘴唇嚅动了一下,我看出是问钱的意思,但最终他忍住了,变成了一句问候:“你好!”
  我赶紧讨好地说:“家里寄的钱过两天就到,对不起你了。”  
  寒假,回到家里。母亲说,你恐怕得去媳妇家看看。还没动身,媳妇就来了。
  我从村里叔伯家刚进门,母亲就努嘴示意,让我直接到里屋去。一家人都在里面,气氛有点紧张。母亲说,人家既然来了,一定要问出个东南西北,你打算怎么办?我心想,她是你们送给我的礼物,是你们按照风俗完成的任务,你们的心我早就领了,但我从来没有把她当作自己的伴侣,连一句话也没说过,我怎么给她一个许诺。妹妹弟弟们做鬼脸,问我他们到底叫不叫嫂子。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我似乎必须做出抉择:要不要这个媳妇?
  父母当然希望我带回一个俊俏的媳妇,他们相信我会有一个好媳妇的。对他们自己张罗的拉郎配,他们早就付之一笑了。他们为了我的前途,不希望节外生枝,他们担心女方如果闹起来,我会在道德上失败。秦腔戏文里的陈世美是一个人人唾骂的恶形象,对婚姻的不忠几乎可以宣判一个人的死刑。我进了大学校门,起初在给女生写信时,脑袋里还隐隐约约绷着这根弦,后来就什么也不去想了。早就不是陈世美的年代了。
  他们希望我能拖到毕业,在这个过程中女方肯定等不及了,如果她开口,事情就好办多了。可是我无法面对一个人的渴盼的眼神,我如果含糊其辞,对方肯定会误解,会痴心等待,那我背负的包袱就太重了;我开门见山说出自己的想法,事情立马就热闹起来,家里人不得安宁。
  事情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在厨房炕上坐着呢!”
  我对自己说,一定要放松放松再放松。
  “你来了!”
  “你回来了。”
  她盘腿坐在一团被子里,脸上含羞,头微微低下。我自然坐在另一头,我的手似乎没地方放。
  咱们的事怎么办?她轻声问道。
  我还得读书,毕业再说吧?  
  那我先准备嫁妆,等你?我一下愣住了。这是逼我表态,以后不成了,也是我的责任。那个时候已经有青春补偿费了。
  不急吧?到时候再买也来得及。我想出了办法。
  那,你不会变心吧?红晕飞上她的脸蛋。
  我——我怎么会呢?我有心吗?我在心里问自己。我知道自己脸红得不成样子。
  那就好。家里人都想见见你,你去不去?
  我也早想去看看老人,本来想明天去,你来了正好,咱们一块走。我把母亲教我的意思说了一遍。
  晚上,妹妹陪着她睡在厨房间的烧炕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我从未去过她家。去上海前,母亲就让去看看,我没去。我心里想的是,终于挣脱了土地强加给我的一切,我渴望少剑波和白茹式的爱情,含蓄、诗意、浪漫、纯洁。我相信有一个美妙的女子在等着我的到来。十六年的乡村生活,我们实际上和性是隔绝着的,若有若无的性的气息漂浮在紧张的成长间隙,容不得嗅一口,放纵一下。几个美妙的女性,也很快消失了。我们面对的是枯燥乏味的岁月。没有人注意你身体的变化,你内心的惶恐,你在黑暗里摸索着就长大了。长大是长大了,可你的困惑并没有消除,他只是更深地掩藏起来,一有机会就会让你面对他。
  媳妇,在相亲时我只瞥过一眼。那个中午是少年最热的中午。她就来了,你生命的归宿来了。她家在高家村东北方向五六里地的村子。大姨小姨都赶来了,母亲是让她们把关参谋的。媒人和继父坐在里屋说着话,吃饭时媳妇也坐了,我端着沉沉的红木托盘,一趟趟输送臊子面。碗里就一筷头面条,吸溜一口就完了。就这么个讲究,图的就是味道。大姨往汤里多撒了一勺盐,客人嘴唇动了动,便放下碗说吃好了。
  大家问我怎么样?我说行吧。
  我浑身燥热,一亿只蚂蚁爬进了我的心里。这是我的终身大事,初中毕业推荐不了上高中或参军,我就要和她结婚,生儿育女。这就是生活,就是命运。
  订亲花了八百元,一担棉花。 
  第二天,我们早早上路了。太阳露出地平线也就一尺来高,田野里麦苗青青,雾气还浮在上面。过年走亲戚,总得带点什么去。在我的印象中,老家一直是挂面当家,两把一斤装的挂面走过来走过去,连接着已经不太亲密的血缘情意。在过去,因为贫穷,土地的出产自然含有生的关照,以及对饥饿的逃避。人们并不觉得有什么。背上包,往舅家去的路上,我的心里还时常充满温暖。粮食的体温让我感到亲人之间的爱意。
  那时的挂面可是真家伙。一到腊月,手艺人就支起架子,把一把把拉好的面搭起来,面的下摆往往吊一些重物,以使挂面拉长,细而不断,那才见出一个好把式的功夫来。谁能拉出龙王爷的胡须来,谁就有本事。当然,挂面也是稀罕东西。想吃挂面得拿麦子来换,一斤半换一斤,一个冬季下来,手艺人的粮仓里就能多出几石东西来;剩下的渣子面条,东邻西舍送上一把,人情也就有了。
  一年一回的交换,在我,总觉得单薄了些。既然是亲戚,就应该把好东西拿上才像回事。因为,母亲在回礼时,总是念叨谁家的东西多,谁家的东西少。在饥饿的年代,心意更须经由物质才能体现。粮食做成的东西,无非是黑了白了,大了小了。今日收下的,明天就可能送给别人,几把挂面在包里走来走去,有时从自家出发又回到家里的黑缸中。有亲缘关系的盘腿坐在热炕上时,亲情才压倒了细微而可笑的算计,一筷头挑起的臊子面吸溜进嘴里时,有人或许会为自己装礼物时的心思略感羞愧。年复一年,该算计的还是那么算计,该热乎的依旧热乎。亲情就如此演变着流逝着。
  亲戚之间好比同窗,心底里有一比:你怎么样,我怎么样。比自己好的,不免嫉妒,不如自己的难免露出鄙夷。坐在热乎乎的炕上,言语间自然勾心斗角,脸红耳赤。亲戚再亲,终是外人,只有家人才是能掏心窝的。因此,筵席上,吸溜声比话语声大。打哈哈胜过真情的诉说。对谁好对谁不好,做父母的被子女评说,姐妹在一起,又自然会议论谁偏心,不疼爱自己的亲生儿子。
  村里有了食品作坊,标价一块多钱的糕点被预订一空。如果按市价折算,现在的蛋糕还比不上原先的两把挂面。如果有喜事,一段值两三块钱的红布或一截被面就能打发了事。拿上两块钱寻情,就能吃一天。
  她在前我在后,我背后的挎包里装着一包核桃酥一包五香豆,还有一方红丝巾。红丝巾预备给妹妹的,现在派上了用场。我悄悄拿出来,说这是给你的。她一下子高兴起来:贵不贵?以后别再花钱了,多买点营养品补补。
  我点点头。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也是。走着走着就到她家门前。
  门前呼呼就围了一堆人,小孩喊着“大学生女婿回来了!”“发糖发糖!”我赶紧拿出预备好的水果糖,一把抛向空中。我未来的泰山叼着旱烟袋,噗嗤噗嗤抽得满屋子烟雾缭绕。
  大三那年夏天。我回西安找熟人。在西北大学门口突然晕过去。我倒在门旁的硬土道上。我失去了知觉。但我感到有人向我走来,很快,一双温润的手搭在我的额头,“你怎么了?”眼睛睁不开,我指指太阳穴,她便帮我揉起来。见我好些,她就把我搀扶到传达室,让我躺在凳子上。“你脸色煞白,吓死人啦!”她见我满头虚汗帮我捶了几下背。“你躺会儿就好了,我还要上课去。”我点点头,说“谢谢!”
  我目睹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外。我知道,今生今世已经不可能再见到她了。我也无法表达我的感激。
  没有她那双手,我不一定会死去,但我肯定不会产生如此真切的感动。平平常常的长相,纤弱的姿态,温柔的声音。
  那个正午,满世界的人都不在了,太阳也没有了热度,我在恍惚中得到扶助。那是在我的亲人之外,第一次接触到女性的呵护。
  在那个年代,一九八三年的夏季,一定会有很多双这样的援手。
  后来去西安,每次路过边家村,我就想起那双手。我渴望从进出的人群中看到她。
  可事实上,我已经记不清她的面容,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岁月流逝,一切都改变了,西北大学门前的硬土不见了,传达室也变成了另一座建筑物的地盘。我心里明白,我要追忆的东西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中。  
    大学前三年,我压抑着欲望,用单纯的少年心地看着世界。对异性的渴望,用想象替代真实的接触。在文字里,我把自己渴慕的女孩变成风变成鸽子,变成小雨点和精灵。因为隔膜,她们是那样美丽圣洁,高不可攀。
  我的自卑,源自于身高、说话、知识诸方面的欠缺,当然还有贫困。我们宿舍七个人,一半是上海人,他们的穿着和四个外地同学迥然不同,皮光流鲜,其中一个每周从家里回来,口袋里都包着一堆水果糖。他故意当着大家的面剥糖纸,哗哩哗啦的声音仿佛炫耀,我只能撤过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流行音乐,足球,异国风情,甚至最时髦的衣服牌子,都是他们的话题,津津有味,百嚼不厌。最不能忍受他们的地方话,阿拉东阿拉西阿拉长阿拉短,一副上海人第一的架势。在他们面前,我们肯定属于乡巴佬,他们当着面不说,甚至还有些客气,但背后不知道怎么议论我们呢。有一天中午,我从别的寝室串门回来,开门时我听到里面很热烈地品评我,就顿了顿,等他们快要达到高潮时破门而入,几个上海小瘪三的脸一下子红了,僵在那儿。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他们以为我听不懂他们的鸟语。
  我平静地问道:“你们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说笑话呢。”
  “再说一遍,让我也乐乐!”
  他们不言语了。
  一个人要从性别、阶层、肤色、长相等差别里挣脱出来获得心理上的平衡,是相当不容易的。我在很多时候,就进入另一个我的遐想之中:如果我生在北京,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又熟读诸子百家,长相英俊,我现在如何如何快乐;如果我的父母是有钱人,我就能买到三洋录音机,穿上牛仔裤,一周一换的新衣服让我自信;如果我是高挑好看的女孩,我什么都不用着急,世界上最英俊的人由我挑选。如果我既是英俊王子又是窈窕公主,那我就是最幸福的人了。我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擦着一根又一根火柴棒,温暖自己的身体,火柴最终会用完的,但我的身体还在寒冷中。这是我的身体,是我的,别人没有。幻想消除了哀怨,最后你安心做真实的自己,因为一切都不可改变,也因为你是世界上的唯一。自我,说起来玄奥莫测,事实上最简单。
  在那个时候,风情还不是个好词汇。在我眼里,校园里多是小女子,多本分的学生,成熟的女人尚未诞生。几个窈窕腰身,几张秀气的脸,经常会激起内心的欲念。但最让人害怕的是,你渴盼的女神不知身在何处?你的日常生活若没有她的照耀,与奴隶又有多大区别。春梦绵绵,温暖了每一个夜晚,由欲望生成的幻象各不相同,即使在梦中仍旧遥远得难以抵达。往往是仰视的镜头,一旦靠近,立刻化做烟雾消失了。有限的几次亲近,刚刚拥抱到一起,冲动蒸腾,快活的源泉却触着了硬物,梦醒了,怅惘复怅惘。我爱的女子在水一方,在水一方我爱慕的女子又是谁呢?
  身边的女孩,个个平淡,跟她们在一起,我只相信远方的女神。品德、成绩、学问、前途,这是我们时代最关心的个体生命的标签。气味,性格,魅力,情感,意志等等则无人问津。本质成为一个抽象的概念,替代了一个人真实的面目。如果没有机会体认异性的味道,整个生命呈现出来的样子,我们怎么去爱慕她?
  一次联谊会后,我收到某医学院女生的信。字迹秀气,表述的意思也超出俗见。名字也让人遐想万千。约会的那天早晨,我怀抱巨大的希望,以为可以见到女神。整理内务,把别的同学打发干净,就像揣了热红薯一般在屋子里踱过来踱过去。每一次邂逅都是机会,对不擅长跳舞不怎么会说话的小男人来说,文字交往不就是最安全的方式了吗?约会,思想容易沟通,谁又有什么真正的思想呢?把读来的人生社会见解,通过自己的修辞变成所谓的思想,交友,交来交去,流通的无非大路货而已。思想的格式化,书信来往变成证实追赶时髦同路人的手段,两个人真正的接触在虚词套路后方告开始。喜悦,激动,这些青年男女共有的特性,变成了人品审视,变成托付终身的考察。从开始到结束,自始至终双方处于高度的紧张状态。两情相悦那种自然的游戏感藏匿了,从一相遇,每个人就得全力展现自己的优秀品质。忽视身体,导致灵与肉的分离,在内心里,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是伪君子。我喜欢可我怀疑她的本质,美的身体和美的灵魂相配,不知道灵魂美丑的令人渴望的身体是可怕的。这使我养成了一种习惯,用审视的眼光看待一切女人,这种目光本身就隔绝了亲切交流的可能,绷直了眼睛看别人,对方肯定不自在,也会本能地和你拉开距离。我的眼前也就不存在可爱的女人了。与女人无话可说,也是这个原因。我不知道说什么,实际上是因为不理解女人,不知道如何与她们相处。对女神的寻求,似乎造成了对女性的排斥和敌视。看着那些在女人堆里谈笑风生的主儿,鄙夷之余也有点敬佩,他们怎么和她们沟通的呢?他们在说什么?她们为什么愿意听?
  现在想想,刚进大学那阵子,我仿佛进了伊甸园,自已成了赤身裸体的亚当,拜访着每一个夏娃。我把所有的女孩看成没有区别的纯真孩子,同她们交流着思想。我想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的经历和思想。寝室群晤,草坪漫步,我仿佛一个不知疲倦的思想工作者,里面没有多少情欲的成分,我给自己解了禁,解了男女之大防。长期的乡村生活,男女处于对立状态,内心的渴望不可遏止地奔涌而出,有时想想,都为自己的热情吃惊。应付与回避是大多数女孩子的反应,也就是从那之后,我不再对班里的女生有任何兴趣了。班里先后有几对谈成了,我心里很为男生倇惜,她们实在不值得花费心思。
  敲门声响起。拉开门,一张鸡皮疙瘩的脸出现在眼前。她就是我想象描摹了好几遍的女孩?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硬着头皮迎进来。倒水,寒暄,然后再见。
  从那以后,我对通信深怀戒心。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女神是什么样子,只是觉得眼前的都没有她的影子
  一九八四年春天,在东部学区的院子里我看见了一个女子。短发,圆脸,沉稳,清秀,每天拿着一个饭兜,独自吃饭。在发现她的一瞬间,我就一厢情愿地恋上了。这种爱恋甜蜜又痛苦。首先要给对象定位,她是何方神圣,是否独身?在她固定出现的时候,我蹲守在宿舍楼的水房里,假装看风景似的打量她的投手举足,想从中获得蛛丝马迹的线索。等我打听到她的确切情况时,她离毕业只剩十多天了。我怅然若失。其实也没失去什么,在那个特定的时段,我找到了寄托情感的载体而已。           某一天,一个自称老乡的女孩来找我。小巧机灵,怯怯的样子让人顿生怜爱之心。她是外文系的新生,对中文感兴趣,想旁听我们的古代文论课。她没课本,上课坐在我身边,和我共用一本书。和她坐在一起,最初也没什么感觉。但慢慢地我觉得自己和她有了默契。两个人都不自然起来。坐在我后面的济公似乎嗅到了什么,她进教室时,他就怪怪地叫道:“老愚的媳妇来了!”引来哄堂大笑。她的脸唰地就红透了。
  后来,她就不来上课了。
  我隐隐约约意识到,她在回避我。但我决定约她散散步。
  我和你走在校园的小径上。夏天的风把你的幽香送过来。这不是化妆品的味道,是从十九岁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清香。
  我是第一次被你的气息所吸引。你躲闪再躲闪,这是娇羞的价值吗?你极力把自己扮成小老乡的模样,但又不那么熟练,就给我的想象留下了空间。我以为这是半推半就的把戏,就更用力。谈了些什么已经不记得了,但在花坛边上我们坐了半个晚上。从你的神态里我感到你喜欢这样的交流,我以为可以开始了。
  买了两张电影票,掐着时间送过厶,得到的却是没时间的拒绝。站在外文系女生楼的走道里,我嗦嗦发抖。满世界除了女人就是男人,但你在特定情境下,你被一个女人拒绝了,等于被所有的女人抛弃了。我在当时,就有站在荒原的感觉。打饭回来的女生三三两两从我们旁边走过,若有若无的一瞥中,似乎洞悉了我的全部秘密:我是个乞求者,一个被拒绝的乞求者。屈辱膨胀起来。变得更加高傲:随你便。走出那栋楼,一阵轻松。你知道这个不行。那就重新开始:下一个。
  被人拒绝的滋味很难说出来。我在校园里疾走,我目中无人。树木房屋天空,一切都褪去颜色,我什么也听不见,内心怦怦直跳,好像掉进绝望的沼泽地,我被一股神秘而强大的力量左右着,我向死亡奔去。这是我第一次向女孩表白,仅仅是送电影票,就受到如此的打击,我感到自己的无价值,人家不想跟你玩,这难道不是最大的否定吗?什么打击也比不上你心仪的人对你的拒绝。
  以后几天,路过外文系女生楼时,我不抬头。我似乎在告别什么。
  几天后,她对我说:“有人看上你了!”
  看上我的人是她对门宿舍里的湘妹子,黑皮肤,大眼睛,什么都不缺。据说,是听过我的一番高论由此产生了好感。
  我明白她的意思,想给我补偿。这是一番好意。但又隐含着讽刺:你只能和别人谈恋爱。
  我想见识见识她送给我的礼物。在第一教学楼门口,她把礼物介绍给我,然后走开了。
  果然,如她所介绍的那样,这个湘妹子除了肤色黑点外,也还水灵。
  就是没味道。校园里走了一圈又一圈,我就是找不到感觉。大学,实际上是座密不透风的城堡,在里面呆久了,便会有窒息的感觉。
  你会说“它更像一个伊甸园”。可我们谁又甘心当一颗菜籽,在地里一藏就是四个轮回。这样的园子有冬眠的动物,有每日觅食的猎手,当然游弋着无所事事的小东西,他们天生就是给别人预备的菜肴。你是什么?把自己当成梯子往上爬?把自己看作棋子三思而后行?把自己当做起子期望打开任何一只盛水的瓶子?把自己竖成一面旗子,体验被追随者簇拥的滋味?都膩味了?事情越来越奇怪。有个上海男生,不去上课,指导员到宿舍找他。慌忙把一本书往被子底下塞。拿出来一看,是动物阉割法。他威胁要跳楼,把大家吓坏了。有一天中午,同宿舍的发现他点燃装满火柴头的盒子,赶忙报告了指导员。等人赶来,冒着清烟的爆炸物已经躺在楼下的草地上自个儿灭了。  
  毕业的日子到了。校园里芳草凄凄。跟我同乡的某同学来找我了,说他也要去北京。意思是让我回省里。我愤怒不已。一个月前,这位老乡拉我出去散步,说家里给他在省城说了个对象,他要回去,让我去北京。陕西的名额就一个。见我不悦,他嘟囔了一句:人往髙处走嘛。
  大学几乎就是精神病院。每个人都怪怪的不可理喻。四年时间,仿佛是老天留给我们治病的期限。毕业了,你的病还未好,你就无药可救了。有的人一会儿跟在别人后面抄佛洛伊德的《释梦》,一会儿结伴写小说,人家把头发往后梳,他就留大背头。他在不停地变换形象,力图适应时代风尚,脱尽土气。毕业带给我的几乎全是忧伤和焦虑。
  跟女友的分离,前景不可预测。校园这个环境,天然地适合恋爱。学习之余,春心萌动,你追我,我追你。每一个女孩身边总围着几个猎人,你不知道,哪天就被猎获。我从不相信海誓山盟,以为那是互相欺骗的玩意儿。感情,不在于语言,维持它的是身体语言。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这种存在带来巨大的安全感和甜蜜感,适当的距离,如果日常化,别扭就不可避免,诗意的丧失凸现两性交往的乏味的一面,分手就顺理成章。校园里的爱情,近似于过家家的游戏,必须的酵素是浪漫。不食人间烟火。情场高手几乎都懂得间离效应。但大多数人一旦进入,就彻底沦陷了。因为他们太想抓住对方,不能舍弃自己的感情。一有机会就呆在一起,吃饭,做爱,游戏,读书,把两个人紧紧粘在一起,成为日常生活的构成元素。司空见惯,由熟到腻,离心力就发挥作用了。即使恋爱了,如果有更浪漫的东西,谁又会拒绝一试呢?分分合合。
  十八岁,刚刚睁开情眼,她有无限的选择。对我来说,急于固定感情。我内心里承担不起漂泊的负荷。晚上,相拥着散步,夕阳仿佛哀伤的句号,微风,清凉的夏天的风,让躁动的心愈发难以平静。一切都在流逝,我怕今日的温情也如东流水,接吻也好像一场哀悼仪式,肉体的满足,更让灵魂寂寞。肌肤之亲转瞬即逝,自己的心要自己平衡和安慰。躺在相辉堂前绿茵茵的草坪上,我们搂抱,平息着体内的骚动,夜深了,教学楼的灯光渐次熄灭。虫子的叫声大起来,周围全是几十对男女蠕动的身影。徒劳啊,你不能把自己的寂寞和不安打扫干净,他就像虫子,一群群从你的心里生长出来,折磨你青春单薄的身体。
  爱就是死去。你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你相信这是你的归宿。
  但你肯定心有不甘。无限的可能性,这是青春给予的自信,也是青春的本质。追求他,意味着不停留于具体的对象,不拘泥于规范。不是不想,是我们没有那种气质。飞翔,我们是青春的候鸟,总要找到自己的栖息地。神性,飞鸟降落之后,就丧失了。大学,也许给我们的就是这样一段时空,让你体验飞翔的感觉,让你的神性舒展了,保留得多了一些,然后,你降落了,你明白了你最终还得过凡夫俗子的日子。因为飞翔过,才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北上,你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大鸟。更多的悲伤来自分配。你的排名比老乡高,可以去北京。但指导员留给你的单位是国家农垦局。宣布完分配方案,你知道,挣扎将是你的主旋律。从农村跳出来,再回到农字。似乎冥冥中真有宿命存在。
  宣布完分派方案,我心灰意懒。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女友,学了四年文学,最终发配务农,我想这是我的失败。我当时就是这种感觉。你是一个文学青年,你想进入的是文学界。天真的女友开玩笑地说:“祝贺你成了牛爷爷!”见我眉头紧锁,她又加了一句:“是金子到哪儿都会发光!”
  我是金子吗?那个时候我相信我是。
  找纸箱,打包,找板车往北站运。一个人和一包书籍,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陈天仁老师陪伴我走过大学的最后几天。
  再见。我多情的眼泪掉了下来。

  本文选自《正午的秘密》,老愚/著,中国工人出版社,2003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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