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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味文章的习惯
歌舞伎里头,经常会有个武士悠哉悠哉地登场,把话本放在架子上说道:“来读一段吧!”然后朗诵出来。
现代人大概很少用这种方式在读书。从前若是把字典拿来当枕头,或是垫在屁股下面就会遭父母责骂,可是现在的父母亲已经不会为这种事发脾气了。泉镜花说,他从来未曾糟蹋过任何有字的纸张,哪怕是一小张剪报;如今大众传播泛滥的时代,若还要这么字字珍惜,那可会累垮自己。周刊的宿命是读完就扔,在通勤电车驶过三、四站的时间里,一页页翻完之后就被留在行李架上,这是必然的趋势。我曾在国外的候机室里,看见有人将大开本的《Life》放在座椅上,上前去提醒对方有东西掉了的时候,反而还被告知说,那本杂志是丢掉不要的。像《LIfe》那种铜版纸印刷精美的杂志,若在日本的话还是比较受到珍惜,在美国就只是一般的周刊,终究落入看完就丢的命运。
在这样的时代,品味文章的习惯会逐渐淡薄也是趋势吧!往昔人们说“小说欣赏”的时候,主要的意思乃是欣赏“文章”;现今读小说,就仿佛开车到郊外去踏青一样,而沿路的风景、路边的花草或是小河边钓鱼的小孩等等,往往无心理会,即使看见了也只是在眼前一闪即逝。
从前人们是一步一脚印去读完一本书的。在交通不便的时代,这样的节奏可算是天经地义。走路的时候通常会有许多事物吸引住你的视线,因为走路本身很单调,欣赏映入眼帘的每一件事物能增添走路的快乐。我要在这本《文章读本》里向各位大力呼吁:请在作品里慢慢走。虽然快跑看完十本书的时间,用慢行的话可能只读得了一本,可是借着慢行,你可以从一本书中获得读十本还得不到的丰富收获。在小说中驱车疾驶的时候,他不过是主题与情节铺陈的轨迹;若是慢慢走,你会发现那是一张语言编成的织锦,那些投射在你眼底的围篱、远山、鲜花绽放的峭壁,都不只是沿途的景色,更是以一个个词汇编织出来的。从前的人们十分享受这片织锦的花样,小说家则因人们欣赏其织锦的美而得到喜悦。
到了现今,人们都说他们享受的不是文章而是故事了,如今已经绝少听见人们赞美某个人的文章好,倒常听人说谁的小说有意思。然而,文章毕竟是小说唯一的实质,语言仍然是构成小说唯一的材料。我们在看画的时候,岂能无视他的色彩?语言就是小说中的色彩;在欣赏音乐的时候,岂能忽略它的音色?语言就是小说中的音符。容我再重复一次,有很长一段时间,庶民大众欣赏文章的习惯方式,是透过耳朵来品味的,而贵族则是以眼睛来品味文章。不管用眼睛还是耳朵,日本古典文学当中值得品味欣赏的文章多如牛毛,被冠上“美文”之称的只是一部分翘楚,他仅仅是为供人欣赏之用,内容如何是其次,就像外观精致的日本料理一样。
我们生活在一个营养挂帅的时代,食物是否赏心悦目已经不再重要,但持平而论,最上等的文章应该要嚼之有味而后富于营养的,不是吗?文章的滋味由水到酒,层次不一;又如同豆皮和牛排,种类各异,究竟何者才算上乘?我不敢妄下断论,只是文章的滋味有的清楚明了,有些则需要有充分锻炼过的味觉才品尝得出来。接下来我要用许多文章做例子,一一解说其滋味何在。西洋人即便精通日文也未必能理解森偶外和志贺直哉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的作品清淡如水。水的滋味得要千帆过尽才能领略,然而醇酒和威士忌——例如谷崎润一郎的作品,也同样令人流连啊!
徒有空泛修饰的文章现今都不以为美,另一方面,像公家机关的公文,那样制式的文章也不算好文章。即便有那种不假修饰、又不落制式窠臼的文章,要会品味的话,也需要读者的品位有所进步才能欣赏;可是偏偏这种文章的味道总在细微之处,这就让一般民众的喜好,与之前提到的“精读读者”的喜好越来越疏远。在这里就不提是谁了,但我经常在大众为之着迷、甚至痴狂的作品里,看到许多其实相当糟糕的烂文章。相比之下,在江户时代,为近松和西鹤喝彩的民众还更懂得品味。虽然从文章的平均审美标准来看的话,近松门左卫门的文章过于雕琢,现在看来已变得老气乏味,可是在这样的文章仍受到喜爱的时代,他们从品味文章当中所得到的快乐,想必是无比丰盛的。
如今我们几乎失去了欣赏文章细节的习惯。我手头有本老旧的文章词典,出版于大政时代中期,是专为文艺青年和文学爱好者而编的辞典,里面列举了各种人物描写的范例,以及对景色的绝佳比喻,并且一一附上注解,例如:“这是多妙的表现方式啊!”之类编辑的赞叹。现在看来颇令人惊讶的是,这部文章辞典中的范例——尤其推举为杰作的文章,绝大多数乃是以“比喻”为基础。
比喻和形容词曾几何时已经从作文的宝座上失势了,现今,如培植盆栽那样细细折绕、回环、巧妙地运用文字的技巧已经一文不值。这样的趋势虽然不算坏事,却也显露日本文学某种狭隘的特质。姑且不论日本文学,西洋的现代文学当中,其实也不乏大量运用修辞技巧的作品,例如普鲁斯特的小说、克洛岱尔①的诗、季洛度②的剧作,以及西班牙加西亚·罗卡③那样的诗人兼剧作家等,都是以长篇累牍的比喻见长,这也是中世④的文学传统在现代文学中生生不息的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