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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爱情
王安忆
在我极小的时候,什么事都懵懵懂懂的时候,我就很想有爱情这一桩事。我变的多情而忧郁。这完全是一个原因造成的,那就是孤独。爱情是我愚蠢的少见识的头脑里唯一可想象的奇遇。
但是,我们对奇遇没有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假如我们能互相鼓舞,或许还能有所发展。而我们都又脆弱又胆怯,我们虽然有好奇心却没有牺牲精神。而我这个人又是言语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生活在与生俱来的孤独之中,当我刚刚读到爱情这字眼不久,我就开始了我的漫长的、执着的、又焦灼又耐心的等待。那个时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俄国屠格涅夫的小说。
屠格涅夫的小说对我的吸引,还是一剂麻醉剂。它使我放弃行动,沉浸在幻想之中。逐渐地,我的行动能力日益削减,思想能力则日益增强。我成为言语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就是从那里开始的。假如我能将我的向往与等待化为现实的行动,事情也许会是另一个面目。而我除去幻想和等待,什么也不做。虽然我们无幸身处安静的庄园,可生活中还是会有一些机会的。我整日被小说中的抒情优美、宁静致远的爱情画面搞的心醉神迷,做着白日梦,大错特错地放过了爱情的最为现实与世俗的细小笔触。我完全不了解爱情的画面就好比一副油画,远看是美丽的场景,近看却全是孤立的粗糙的颜色颗粒。
我们二十年来每一个人生阶段,彼此都没有错过观望,可从来不介入,我们好聚好散,隔着感情相交相往。二十年来,我从一个女孩长成一个女人,他从一个青年长成一个中年,我们彼此都没有反感过,内心里还都有些喜欢。而我们还是最终交臂而过,没有在各自人生上留下印记。我想我们彼此想起,就好象温和的风在记忆的皮肤上滑过,转眼间点滴全无。我想事情这样发展,在他一方原因不明,在我一方则全是因为缺乏行动。
我从来没有向他表示过同情和关怀,他的命运也从未引起我内心的震荡,因为我们从未去建设一个情感的码头。我们一个人走在人行道上,一个走在人行道下的情景,颇似一人在岸上,一人在河中,自行车是他的船。
这人听了我的话,转过身来,微笑着看我,问道:那你要做什么呢?
所有的印象都因为这一句话大放光彩。这句话是具有人生意义的,它后来在我苦闷的时候来帮助我振作。这种帮助其实是一种自我帮助,用别人的话来帮助自己却可以减轻一些孤独感。
有时候,我以一个作家的角度去想:假如我们勇敢地采取行动,与人们发生深刻的联系,我们的人生便可成为一部巨著。而我们与人们的交往总是浅尝辄止,于是只能留下几行意义浅薄小题大做的短句。那些戏剧性的因素在我们生活中经过,由于我们反应迟钝,缺乏行动,犹豫不决而一去不返。对于我们贫乏的人生,我们自己也是要承担一些责任的。
语言和文字是不负任何责任的,它们把一切都推至高潮,而不顾事实是否能达的到。语言和文字还善于制造假象,当真相来临,便不攻自破。假如不是这样长久的通信,我们还可以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发展我们的关系。我们或许最终也不会抵达情感的高峰,可我们在关系的发展的道路上,走到哪里是哪里,却都是真实可靠的。通信将我们的热情和创造力白白地付诸东流。最终,我们彼此都没有发生深刻的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虚无缥缈。虚无缥缈是我们和许多人关系的一种情形,注重关系是我们总是处在游移不定的状态中。
脱离文字和语言,我们似乎就无从体察,我们必须要由文字说明,才能理解现实。在我们感觉和被感觉的事物之间,必须有文字和语言来作媒介。我们不仅缺乏行动的能力,也缺乏感受行动的能力。我们在文字和语言上灵敏度极高,直接面对现实时,则麻木不仁。因为这个,我们也错过了许多机会。写到这里,我有些哀伤,我发现我们好象是专门为错过机会出生于世,我们永远也谈不上去抓住什么,净是错过。我们的人生净是损失,损失了这样再接着损失那样。等我们吸取了教训,要去建设什么的时候,我们脚下已是废墟一片。其实,我们一生也不乏提醒我们的什么人,但不是亲身经历,我们什么都不信。
爱情这种深刻的关系是世上最难得。沉浮于茫茫人海中,爱情能使我们同舟共济。爱情还是我们一种必要的羁绊,它温柔的束缚住我们的脚,使我们不至于像浮萍一样无根地漂流。
失恋这个情景说实话我很喜欢,它多愁善感,缠绵悱恻,它还刺激人的自尊和骄傲。
我们这些孩子啊,是读过的书害了我们。书本将人们的经验抽象化和简单化,它有以个别经验概括全部和以普遍的经验概括个别的危险。我们都是那种好奇的、对知识贪婪的孩子,我们如饥似渴地读书,而且认真相信读来的一切。我们接受了淘洗过的、审美化了的人生经验,我们渐渐培养成一种文学化的人生观念。文学化的人生观念是我们的致命伤,它将我们与自己活生生的经历隔离开来,妨碍我们去涉足人生,建设自己的深刻体验。这也是我们所以经验贫乏的根源之一。
像我们这些禁欲的观念根深蒂固的孩子,几乎都要经历炼狱一般的黑暗过程,才可抵达自然之子的彼岸。我们并不懂得,欲念是人和人达成关系的最深处的一个锁链。这可说是个关键锁链,它将人们在身心深处结合了起来。这是我们交往至深必定要遇到的一个困境。说它是困境,是因为它实在不好解释。它同时是黑暗与光明两种。它可以将人变成畜生,也可以将人变成欢乐神。我们走出深居简出的禁欲的房屋,我们几乎无一遗漏地遭受了泥淖没顶的危险。我们中间有的沉没了,有的则最终走了出来。我们对性的观念千差万别,总起来说都是小心翼翼、层层防范,这反映出我们是刚刚走出禁欲的一代。欲念的活跃最初总是残酷地撕裂我们的自尊心。它来得往往不是时候。它在我们还没有作好准备,身心都很娇弱的时候来临,带有暴虐和廉耻的特点。它好像上天有意安排的严峻考验,像暴风雨一样,摧残着一棵幼小的树,来不及等这树长大、根深叶茂。也好象是有意安排的,欲念的来临总是超过社会的允诺,这使它带有离经叛道、与社会对抗的色彩。有谁的欲念倘若能与这社会法保持同步,他便是一个幸福的和平的人。然而大多数人不是这样。所以欲念撕裂了我们的自尊心之后又来冲击我们的社会责任感。它是那样的无法无天,摆弄我们就像风吹小草。它还使我们的纯洁观念受到威胁。它使我们对自己信心扫地、希望全无。我们一千遍地对自己说:“我们不再是纯洁的孩子了!”这其实是一种剥去伪装的最彻底最残暴的接触方式,它将人赤裸裸地面面相觑,什么装饰都没有了。我说,欲念的联络决不都是深刻的联结,但我断定,最深刻的联结必然要通过欲念来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