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57)
2010 (55)
2011 (83)
2012 (66)
2013 (88)
2014 (102)
2015 (497)
2016 (457)
2017 (603)
2018 (637)
2019 (816)
2020 (701)
2021 (540)
2022 (880)
2023 (542)
作者档案
本文作者
顾晓阳,作家、导演。1982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1987年赴日本留学,1990年移居美国。作品有《洛杉矶蜂鸟》等,冯小刚电影《不见不散》编剧,电视剧《花开也有声》导演。
原题
作者:顾晓阳
手机铃响,号码不认识,接起来一听,马上知道是谁。我有强大的“耳功”。
“哎哟!老白呀!在北京?”
老白很高兴。
“你你你你那个……你怎么知道是我?”
老白是我在洛杉矶时的老朋友。他写诗,认识密歇根大学的一个诗人教授。北岛在密歇根时,教授介绍他俩相识。他是法国人,在美国几十年,恨美国人,所以请北岛给他在洛杉矶介绍个中国朋友。这样,我们就认识了,成为忘年交。
老白是个博学多才、趣味高雅的欧洲才子。他会四种语言,母语法语外,还说英语、日语、中文,能用法语和英语写诗,都出版过诗集。会画抽象画,有一年法国驻洛杉矶领事馆给他办个展,正好戴锦华在UCLA访学,我带她一起去了,给老白介绍她是“北京大学教授”,老白欣然而喜。
他的家,在圣莫尼卡海滩,很普通的二居室公寓,租了20年了,但一进去,琳琅满目,收藏着世界各地的艺术品和古董,像个小型博物馆。所有墙面都是直顶天花板的书架,书籍乱堆乱放,一看就知道是用来随时翻阅的,而不像土豪家中的书,只是豪宅里装修装饰的一个成份。一套非常好的音响,唱片之多,令人惊叹,大部分是古典音乐和爵士乐。我们曾一边喝威士忌,一边听爵士。那时,他有个日本女朋友,是加州大学的学者。
前几年他来北京玩儿,我带他去了潘家园。在一家古玩店外,他指着里面说:“噢!那是灵璧石。”我听不懂。他以为是自己发音不对,一个劲儿调整着汉语四声“灵逼?灵鼻?灵屁?灵笔?……”在他的指导下,我走至石前,以指扣石,瓮然有声,如钟如磬,奇石也。我是从这个法国佬那儿,才获得了关于安徽灵璧石的知识,真为自己的无知汗颜,也足证老白渊博。
老白20多岁就来了美国,带着理想和热情,要当艺术家。他有过一次很好的机会,只出不多一些钱入股,便可年年坐收渔利。这样,他就可以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写诗作画当中,实现他的梦想。
开头几年也确实如此。但渐渐地,事情发生了变化,由于难以一言以蔽之的原因,他被一点一点地卷入到了这个项目的实际运营之中,不能脱身。于是,文艺青年老白奋斗来奋斗去,却发现自己成了工厂的厂长,一个资本家。
这是好事吗?对老白来说不是。艺术才是他的梦,金钱在他眼里发不出光。他一直开一辆美国大破车,一直租房子住,对物质生活没有任何奢求。他得到的是自己不稀罕的东西,却耗光了再也找不回来的年华。
老白为此痛苦了一辈子。
我去过老白的工厂,在洛杉矶城中心,生产橡胶制品的。豁大豁大的厂房,机声轰鸣,人头攒动——全是墨西哥劳动人民。一位会说英语的墨西哥大妈把我引到了“伯纳德先生”的办公室。老白苦笑着,不停地摇头,手掌一下一下向斜下方挥动,好像这里充盈着不祥的空气。没呆一会,他就带我离开了工厂。
时光飞逝。老白白了头。
大概是2000年,北京的朋友来洛杉矶,住在我家。晚上喝酒聊天,不知怎么就把老白的故事讲了一遍。约莫夜里12点了,故事的意兴还没散,传真机响起来,咔咔咔吐出一张纸。拿起一看,全是手写的字母,不认识。反复几遍,才看出原来是一大堆汉语拼音。
老白会说中文但不会写汉字,不过此前我们从未用这种方式交流过。而且在美国,一般人在晚上10点以后是不会给别人打电话发传真的。
莫非因为我讲起老白,老白那边就打了喷嚏?我又不是他姥姥!
简直是电影里才有的桥段。
传真的内容不复杂,大致是:好羡慕你啊。我无聊透了,每天必须工作工作,上班上班,还有什么到扬州去办合资工厂,和官僚们打交道,真讨厌啊,烦死了,没意思啊。这是什么日子啊,这是什么生活啊,真无聊啊……
我试着给汉语拼音加上四声,读给朋友们听,酒劲也上来了,狂笑不止。
老白的人生常常使我想到我在洛杉矶的房东。我刚住下来的时候,房东老头来过几次,有过交谈。他家是台湾本省的望族,几代经营银行业,日据时代被天皇赐姓,至今在美国的身份文件等还是用这个日本姓氏。他早年热爱绘画,也想当艺术家,但这样的家族当年把从事艺术看成下九流,不许他干这行。他只好继承祖业,当了一辈子银行家。
但老头对画画始终不能忘情于心,退休后重拾画笔,在(美国)《读者文摘.中文版》杂志上登过一幅油画,给我看过。后来在洛杉矶“侨二”(华侨第二文化活动中心,台湾政府办的)开了个展,也给我发了邀请。都是油画,题材与读者文摘上的那幅差不多,大部分画的金鱼。
他是个非常文雅谦和的人,闽南话日语英语都很流利,唯独国语讲不清楚,我租房期间,双方没发生过任何问题。他钟情艺术,令人赞佩,自娱自乐,无不可为。但单就画儿的本身而言,俗气逼人。我想这不是才华问题,一辈子和金钱票据打交道,倒回头来再使这个画笔,心境早已不同了。
在老白的画展上,我观察戴锦华看画的神情,怕也有类似之感。
一个人只有一个一辈子,很短,如果不把它用来做自己喜欢的事,到头来会后悔的。这种悔意,恐怕是人生当中最悲凉的部分。
当年的我还年轻,老白和房东的故事像一面镜子,日日对照,给我以镜鉴,增添我的决心。
大约六七年前,老白退休了。他回到法国,住在离里昂不远的一个村子里。他的头脑仍转得飞快,身居法乡村,放眼全世界,求知欲和好奇心不曾稍衰。他说话的语速还是那么快,但中文里不夹杂日语了。我们在北京会过两次,两次他都很兴奋,对中国发生的事情一清二楚。
这回来北京,他约我在前门的火车博物馆碰头。真是个只有老白才会挑选的约会地点。这里就是过去的前门火车站,北京最早的火车站,五大臣出洋、孙逸仙来京,都是在这里。民国的文人雅士来北京,从车站一出来,两步就到了正阳门,穿过城门洞笔直北行,过前门、中华门、金水桥、天安门、端门,到午门……一路领略伟大北京城的壮丽之美,是世界上任何地方所无的。
不过现在完蛋了。你穿过前门楼子只能撞上纪念堂。
我们见面那天正好在开三中全会,前门一带人车稀少,警察众多。老白站在前门火车站大门旁的昏暗灯光下,身穿黑尼大衣,寒风把银白的头发撩乱,活像个间谍。我大叫道:“嘿!抓外国特务!”老白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连说:“我什么都没干啊,什么都没说啊,我是游客啊!中国好啊,共产党好啊!”
我怕他接下来还要喊毛主席万岁,扭住他胳膊,把他塞进车里,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