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张爱玲曾经写过一篇散文,《忘不了的画》,讲述她最喜爱的一些画作。文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超写实派的梦一样的画,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张无名的作品,一个女人睡倒在沙漠里,有着埃及人的宽黄脸,细瘦玲珑的手与脚;穿着最简单的麻袋样的袍子,白底红条,四周是无垠的沙;沙上的天,虽然夜深了还是淡淡的蓝,闪着金的沙质。一只黄狮子走来闻闻她,她头边搁着乳白的瓶,想是汲水去,中途累倒了。”
张爱玲所提到的这幅画,是法国画家亨利·卢梭(Henri Julien Félix Rousseau, 1844–1910)的作品:
《熟睡的吉普赛人》(The Sleeping Gypsy),1897年作。
我想张爱玲一定是在无意间在某本杂志上见到这幅画作,令她眼前一亮。但张爱玲在写她的散文时,想必是仅凭记忆来描述这幅画的场面,有些细节她已记不清了。例如睡梦中的吉普赛女郎的手脚并不“细瘦玲珑”,她的衣裙也并非“白底红条”,水瓶也不是乳白色等。
但这幅画毕竟给张爱玲留下深刻印象,所以才能在万千画作中选出作为最喜爱的几幅作品之一,可见张爱玲的慧眼。其实画家本人也对自己的作品十分得意,说它“very poetic”。
一位非洲的吉普赛女郎从远处汲水来,倦倒在沙漠上,于是便沉沉睡去。她身上穿的鲜艳条纹的长裙,以及身旁的曼陀林和长颈水罐都明显带有东方文化的符号。一只狮子跑过来,一头金发在皎洁的月光下闪闪发光。狮子注视着横卧在沙丘上的女人,可能是出于关心,也可能仅仅是好奇,但没有一丝攻击的企图。而女子也毫无防范之心,似乎完全没有戒备的习惯,想睡就倒下睡一会儿。这是最纯粹的童话世界,在这里月亮圆的完美无缺,星空是纯净的深蓝,沙漠和远山都在月光下熠熠闪亮,生命与生命可以相安无事,平等相待,没有生存的血腥争斗。如果现实中真的发生野兽与人在一起的场景,那绝无浪漫可言,而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这幅画给予超现实主义(Surrealism)画作最好的阐释:取材现实,超越现实。
从这幅画可以看出作者的画技有些笨拙,人体的比例完全不对,身边的曼陀林和水瓶也缺乏立体感。如果作者是一位学院派画家,一定会把玉体横陈画得优美性感。卢梭在完成这幅画之后曾想把它卖给他老家的市长。完全没有商业头脑的他还不识相地出了个吓人的高价。市长大人生怕被人讥笑缺乏审美眼光,于是一口回绝,好像白给也不要。
从此这幅画便不知去向。在二十多年后,作者也已经去世多年,当人们对立体派、超现实派、野兽派等现代主义画作有了更多的了解和接受时,这幅画又忽然被重新发现,立刻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有人甚至一口咬定这是毕加索的手笔。当时毕加索已经小有名气,他屡次被问到是不是这幅画的作者。有一次他实在被问烦了,便半开玩笑地回答:“是我画的哈。”
然而卢梭的如同孩童自己讲述的童话世界是毕加索所没有的。这幅作品中的那深邃清澈的静夜,当两次世界大战的炮火硝烟散去之后,一直到数十年后日本画家东山魁夷的画中才得以再现。
东山魁夷:《绿响》,1982作。
两相比较,东山魁夷的画多了一份设计的精巧,而卢梭的画则多了一份原始的稚拙。
有一次我在无意间看到了下面这幅克罗地亚画家热内拉里奇(Ivan Generalic,1914–1992)的作品。我立刻直觉地想到了卢梭和东山魁夷。
热内拉里奇:《森林里的鹿》(Deer in the Forest),1956年作。
我们无法断定东山魁夷和热内拉里奇是否见过卢梭的画,但他们都无疑受到现代绘画大趋势的推动。三个人都对色彩十分着迷,也都对原始主义有一份执着。这两点正是现代绘画两大特色。卢梭是走在前列的。如今我们讨论卢梭的重要性,并不在于他的画技有多高超,二是因为他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观察现代绘画的窗口。
卢梭从未接受过任何绘画训练,大半生都是个业余画家。所以称他为“素人画家”。他一生都在梦想着能够成为万人瞩目的大画家,时刻需要与自卑感斗争,生怕没有接受过系统的训练就成不了画家。于是把责任推给担负教育责任的父母是最省事的借口。他曾悻悻然地说:“如果我父母能早料到我绘画的天赋的话...那么我今天就是全法国最伟大的最富有的画家。”
在十九世纪后期巴黎有个“独立画家沙龙展”,其宗旨是"sans jury ni récompense"(无审核,无评奖),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参展。虽然有点业余性质,比起官方沙龙似乎相形见绌,但这个自1884年起一直办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才不得不落幕的独立沙龙展也产生了几位名家,例如修拉和马蒂斯。由于无需主办方审查过目,也没有数量限制,这给卢梭提供了一个极便利的舞台,他每年推着一大板车自己的画去参展,乐此不疲。尽管主办方特意把他的画挂在不显眼的角落里,但还是每次都成为被嘲笑挖苦的对象。有巴黎报章的记者说:“卢梭先生是闭着眼睛用脚画画。”当时很多画家不屑于以卢梭为伍,他最早参展的两幅画还被人用刀割了大口子。当张爱玲在看到令她惊艳的《熟睡的吉普赛人》时,作者的名字都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因此这幅画被她称为“一张无名的作品”。
卢梭出生于1844年。父亲是修下水道的。他从小就不得不做童工。后来父亲想做锡匠,结果生意失败,欠了一屁股债,家里的房子被债主收走。卢梭在高中之后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帮工。因为在那里私吞了客户支付的一笔小钱而被解雇,还因此作伪证而被起诉。为了躲避坐监,卢梭匆匆参军。在军队里结识了一位曾远征到墨西哥的战友, 听那位战友讲述了许多热带丛林的故事。这对他日后的热带丛林绘画有很大影响。
卢梭退伍之后,来到巴黎。父亲刚刚去世,卢梭急于找一份差事来养活孤寡老母。他很幸运地找到一份公务员的职位,在海关的收费站任收银员,一做就是二十多年。因此他有个绰号叫“Douanier(海关长官)”,尽管他从未达到长官的级别。卢梭勾引了房东十五岁的女儿克蕾芒丝(Clémence),于1868年娶她为妻。克蕾芒丝为卢梭生了六个孩子,但只有一个女儿生存到成年。他们结婚二十年后三十七岁的克蕾芒丝患肺结核去世。十年后卢梭再娶,但第二任妻子约瑟芬(Joséphine)在五年后也因病去世。
工作的单调枯燥、生活的拮据困苦、亲人的生死离别,使绘画成为卢梭的唯一的精神寄托。他全无商业目的地一幅一幅地画自己喜欢的画的画。这也造成了他的画与众不同。
《风景自画像》(Self Portrait-Lanscape),1890年作。
"portrait-lanscape“(肖像风景画)一词可以说是卢梭本人发明的,意指有风景作为背景的人物肖像。很多画家们都画过自画像,但他们大都不愿在风景下摆姿势,大部分自画像都是半身的,且以正在作画的工作照居多。而卢梭的自画像则很不同:顶天立地的一大巨人。
画中人手持画笔和调色板,很明确地表示画家的身份。调色板上写着卢梭的两任爱妻的名字:Clémence和Joséphine。帽子是画家的,西服是公务员的。哪有画家西服革履地作画的?这展现了画中人的双重身份:画家兼公务员,或公务员兼画家。很难说那种身份在画中占更大比重 - 一个是实现自我的精神世界,一个是赖以生存的现实世界。
背景中飘扬着万国旗的轮船表现了画中人在海关的工作性质。曾在当时在巴黎时髦的艾佛尔铁塔和热气球暗示画中人是位自豪的巴黎人。天上飘着造型古怪的云,好像是贴上去的碎纸片。如果一个学生把云彩画成这样,恐怕会被老师骂的。
卢梭把自己从头到脚涂成纯黑色。这种漆黑一片的大色块在过去的画作中很少见,尤其是印象派以来的一大禁忌,因为缺少视觉变化。而卢梭大概是想用黑色来表现对自己双重身份的庄严态度。但与此同时,莫非画家也以此来遮盖他技不如人的自卑感?
《艺术家与台灯的自画像》(Self-portrait of the Artist with a Lamp),1900年作。
这是卢梭十年之后的另一幅自画像。画家们每画一幅自画像,就是对自己人生历程的一次回顾和展望。在画自画像时,画家们注重于表现出自己的生命形态而非自己的绘画技巧。卢梭此时已经辞去了干了半辈子的海关收银员,在49岁时终于当起了职业画家,穿起了很绅士的服装,并在标题上称自己为“Artist”。与上一幅自画像把自己涂成漆黑一片来显示高大上相比,这幅小画多了一份可爱的自信,皱纹上也带着幽默感。
卢梭可谓生正逢时,如果在早几十年,他的画会统统被人扔进垃圾箱,恐怕一幅也不会留存下来。而他所处的的十九世纪末期,正是画家们对古典派的甜腻、浪漫派的煽情、印象派的散漫产生了厌倦的时刻,他们正急于另辟蹊径,寻找新的表现方式和题材,开始对原始主义感兴趣,把目光转向近东和非洲等异国情调。高更更是跑到南太平洋的海岛去体验风土人情,最后义无反顾地终老在那里。因此大家对卢梭因缺乏传统训练而表现出来的与众不同感到有趣,不少当时的名画家都对卢梭表示赞赏,譬如塞尚、马奈、修拉、高更,以及后来的毕加索、康定斯基、达利等人。当然也有人有不同看法。有人请马蒂斯对卢梭的画发表意见,他冷冷地拒绝回答。
没有人能比毕加索的态度更重要了。在巴黎的毕加索画廊里,在毕加索本人收藏的德加、塞尚、马蒂斯的作品中间,也有多幅卢梭的画作,其中就包括这幅自画像。
卢梭自己也意识到毕加索的重要。他曾经在给毕加索的信里这样说:“你和我是当代两位最重要的艺术家 - 你是埃及风格,而我是现代风格。”今天看起来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吹自擂,如果在多年后毕加索又重新看到,一定会像其他人一样笑得前仰后合。但我们不要忘了,当时毕加索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卢梭在1910年去世时,毕加索还不及30岁。卢梭看到了毕加索的与众不同,同时自己又被别人夸得有点忘乎所以,他准备要屈尊俯就地与这位青年才俊大干一场了。
毕加索收集前辈卢梭的作品,想必对他自己的创作有所启发。有评论家甚至断言,没有卢梭,就没有老毕后来的《格尔尼卡》。我个人觉得,二人有一特征高度相似,即都在有限的背景空间里加入众多细节,很多道具式的装点。关于卢梭给毕加索和现代派的影响,美国艺术评论家威廉·鲁宾(William Stanley Rubin,1927–2006)的论著《卢梭与现代主义》(Rouseau and Modernism)有深入的讨论。
这张照片是1965年毕加索手执他所收藏的卢梭的作品。
《女人像》(Portraitof a Woman),1895年作。
1905年左右,有一天毕加索无意间在一个旧货摊里发现这幅画。不知它怎样流落街头的,看来连卢梭自己也没看重它。从技术角度来看,这幅画的确乏善可陈,缺乏立体感,人体的比例不太对,窗帘画得很笨拙,天上不知远近的鸟像只飞鱼。
旧货摊的店主显然没把这幅画当回事,他向毕加索表示愿意以五法郎的价格卖给他,说至少画布可以拿回去重新使用。于是毕加索像是淘到宝贝一样抱回家。这是他所收藏的四幅卢梭的作品的第一幅,称它为在他的收藏品种最得意的一幅,每次搬家都带着它,直至去世。如今成为卢浮宫的藏品,价值一亿美元。
从这幅画开始毕加索结识了卢梭。1908年毕加索还专门为卢梭在家里举办了一次聚会,把卢梭的这幅画高挂客厅。在这次聚会上毕加索把他的一票立体画派朋友介绍给卢梭。卢梭巴不得能被承认并引进艺术圈,他立即与这些年轻人成为好友,并为其中的阿波利奈尔、罗兰珊等人作画。上面我们提到卢梭“生正逢时”,但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卢梭又有点“生不逢时”。因为他认识毕加索和他的先锋友人实在太晚了。如果他还能再活二十年,甚至哪怕多活五年,卢梭的名气将不可同日而语。在这一次被后来的评论家称作“二十世纪最引人注目的社交聚会之一“的“卢梭聚会”两年之后,1910年,卢梭创作了他最有影响力的作品之一,《梦》,他开始得到了巴黎艺术界的注意,但当年便撒手人寰,享年六十六岁。
《狂欢舞会的夜晚》(Carnival Evening),1886年作。
这幅现藏于美国费城美术馆的作品,又是卢梭式的童话世界,又是月朗风清的夜晚,又是深蓝色的晴朗夜空,又是月圆如盘。天空上又飘着卢梭式的云:一朵白、一朵黑、一朵黄。一对年轻男女手挽手走在冬天的密林里,他们不是兴冲冲走在去舞会的路上,就是尽兴之后走在回家的途中。虽然面目不清,但观众不难体会他们的好心情。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夜晚,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虽然月亮很圆,但看不到月光,是这对情侣自身在夜色中熠熠发光。他们都戴着舞会上用的俏皮的三角帽子。男子十几个纽扣一一扣好。女子穿着漂亮的带花边的长裙和蓝舞鞋。
整幅画缺乏受过训练的画家所重视的聚焦和立体感,但我们可以看到一位业余画家对绘画的一份热爱与认真。每个树枝,无论大小,无论远近,都毫无例外地清晰无比。
这种清澈透明的图景,又使人联想到东山魁夷和热内拉里奇。这幅作品在独立画家沙龙展出后,受到印象派大师毕沙罗的称赞,说它“色彩丰富”。这是卢梭从印象派那里所得到的很少见的夸赞。
《续雷纳的塞纳河》(La Seine à Suresnes),年代不详。
卢梭的全部作品中有两大主题,一个是城市系列,另一个是热带丛林系列。
巴黎是法国艺术家的大本营,十九世纪不少著名的画家,特别是印象派,喜欢以巴黎都市题材作画,例如马奈、雷诺阿、德加等人。在他们的画笔下,巴黎人就是街头酒吧里的杯觥交錯、草地野餐中的高谈阔论、化妆舞会上的衣香鬓影。
而卢梭的城市系列却给我们展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巴黎。续雷纳是巴黎西郊的一个社区,虽仅与市区隔着一条塞纳河,但在卢梭的《续雷纳的塞纳河》中却隔绝了都市的喧嚣,是不同于印象派画作中巴黎流光溢彩的另一个世界。这里一切都似乎与时间一起呈静止状态:塞纳河水宁静不动,无人驾驶的小船不再漂流,白烟也不再飘散,艾佛尔铁塔上的国旗也不再飞舞。河畔有位淑女对着河水发呆,两位绅士在窃窃私语。河对岸矮矮的街灯仅有人高,钓鱼人手中的鱼线比绅士的手杖还要粗......
卢梭在晚年接受一次采访时说过:“再没有比观察大自然、画我所之所见更令我无比幸福的了。想想吧,但我走进乡村,看到太阳、绿地、鲜花朵朵,我就对自己说:‘嗯,是的,这一切都属于我自己!”
卢梭被人称为“Sunday painter”。在早九晚五的枯燥的公务员工作之后,周末才是属于自己的,他到处寻找巴黎僻静的地方作画,而对都市的灯红酒绿视而不见。他作画,只为自己快乐。全无商业目的,无需怕别人说三道四。也全不在乎技巧章法,随心所欲地是画自己内心中的这座城市的样子,真真切切,一丝不苟。他觉得画房子就要画出盖房子的砖头,画桥梁就要画出一道道栏杆,画树木就要画出枝枝叶叶,画花草就要画出鲜艳的边缘,画云彩就要画得像一片片撕碎的剪纸。因此他的画作非常接近儿童画中的直白与天真。
专业画家是画不出儿童画的。小孩子在面对一只小猫或者一所房子作画时,用的是他或她自己有异于成人的天真眼光和纯粹感觉,成人无法取代。因此儿童画也无法取代或模仿。从相同意义来说,卢梭作为业余画家的眼光和感觉,也是专业画家无法取代的。他缺乏训练反而使自己可以轻易摆脱专业画家的经验和认知,使单纯成为自己的一个优势。
《郊区风景》(Suburban Scene),1896年作。
卢梭画他自己的眼光和感觉,画用自己的内心所感受到的一切,任何东西都不能忽略。因此像这幅《郊区风景》,没有中心,没有重点,没有聚焦。画家在一个平面上扫描河对岸的一切。
《火烈鸟》(The Flamingos),1907年作。
同上幅作品一样,这一幅也没有中心,没有重点,没有聚焦。画家像端着望远镜,如数家珍地一点一点扫过河上与对岸的风景。颜色十分好看,景物的处理有梵高式的明快。
《磨坊》(The Mill),1896年作。
《夕阳下的塞纳河与艾佛尔铁塔》(Seine and Eiffel Tower in the Sunset),1910年作。
卢梭不愧是色彩大师。夕阳下的晚霞、树林、河水都沉浸在一片金色之中。
《艾佛尔铁塔》(La tour Eiffel ),1898年作。
《圣克鲁公园的林荫道》(Alle au parc de Saint Cloud),1908年作。
卢梭同时代的著名画家们,都各自十分坚持自己的风格,各有各的高招。例如塞尚注重线条,修拉善用点彩,高更喜欢色块(这三人倒是互相看不对眼)。而卢梭没有自己的一技之长,因此只要能真实地画出自己看到的事务,管他什么形式、什么手段,什么点、线、块,能用上的就统统用上。所有技巧都不如自己的感觉重要。他最在意的是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感觉以及画中每个不轻易放过的细节的内容。
实际上卢梭并不看重比他年长五岁的塞尚,说他“不会画画”,主要他不喜欢塞尚一板一眼的刻板风格,没有温度。塞尚去世三年后的1908年,巴黎举办塞尚回顾展。参观之后卢梭说:“这我也能画啊。”卢梭所羡慕的画家还是布格罗、杰罗姆那些学院派,可惜他学不来,只好画自己的。
“这我也能画啊。” 每个没学过绘画的人见到卢梭的画大概也会这样说。正因为如此,才使得素人画家卢梭的作品具有一种接近普通观众的亲和力。如果卢梭东施效颦地学了一点学院派的皮毛,那么卢梭就不是卢梭了。
《足球选手》(The Football Players), 1908年。
1908年巴黎举办了第一次国际英式橄榄球锦标赛。在法国队与英国队比赛结束之后,卢梭画这幅很欢乐的作品。球员不像在激烈比赛,倒像是在公园的空地上轻松打闹。他们穿着如同今天囚服一样的队服,其实当时男人的泳装也是这个式样。跑在最前面的队员画家画的是自己。他当然希望自己是最引人注目的英雄。这幅作品又十分像儿童画。孩子们在作画时,通常不会用局外人的角度作冷静地旁观,他们总想参入其中。当他们画小动物或自己的朋友,那些眼睛总会正对着自己。卢梭画中的球员也是都面对前方,他们的眼睛不是在追着球,而是注视着前方的观众。
《战争》(War),1894年作。
这是卢梭唯一一次接触冷酷主题。在1870至1871年普法战争时,卢梭正在当兵,他亲历过战场的残酷。在巴黎公社期间,他又目睹过血腥的场面。对于一个一生都在描绘着宁静的完美世界的人,一个在他的画笔下连猛兽都具有友爱灵性的人,他对战争尤为惧怕和担忧。在这幅画中,他使用刺眼的大块黑色、绿色和白色增加紧张感。背景中战云密布,土地上生灵涂炭。到处是断肢残臂,黑色的鸟在啄食尸体,树枝折断,树叶焦黑。这是一个绝望的世界末日的景象。在卢梭1910年去世后不久,一战爆发。卢梭一画成谶。
不少评论家指出,毕加索在二战时的巨制《格尔尼卡》是受到卢梭这幅作品的影响。两幅画的风格、气氛、格局都十分相似。耐人寻味的是,卢浮宫于1947年将《战争》买去收藏。那时二战刚刚结束,也许经历了战争浩劫的巴黎人对这幅画有了更深一层的感受吧。
《花束》(Bouquet of Flowers),1895-1900年作。
卢梭很少画静物写生,仅有的几幅都是桌上的花瓶。大都年代不详,但基本上是晚年的作品。从这些静物画中我们可以发现,与通常画家的写生不同,卢梭虽然可能是面对着花瓶做画,但他所画的,是他心里所想的花,而不是他眼睛里所实际看到的花。这是现代画派的一大特点。毕加索曾经为好友美国文艺评论家斯泰恩(Gertrude Stein,1874–1946)画肖像。面对斯泰恩本人他画了多幅草稿都不满意,最后他是靠记忆才完成画作。
《夏娃》(Eve),1905-1907年作。
卢梭也极少画裸体。人体画最需要基本功。没有经过任何训练甚至裸体模特都可能不曾见过的卢梭,大概在这方面最缺乏自信,不敢在参展时在众画家面前班门弄斧。所以他基本不碰这一题材,尽管他对学院派神往不已,而且是卢浮宫和其他沙龙展的常客,见过无数张裸体画。
从技巧上来看,卢梭的夏娃的确看上去十分笨拙。卢梭没有把亚当画出来(大概他觉得男人更不好画),只由夏娃去接受蛇嘴里的苹果。卢梭应该是用更多的精力去花夏娃周围的丛林,画那些圆圆的果实,画那些比夏娃的面盘还大的树叶。画丛林里的一切细节才是卢梭喜欢与擅长的。
《热带暴风雨中的老虎》(Tiger in a Tropical Storm),1891年作。
除了一系列巴黎市郊风景画之外,卢梭的另一大系列作品 - 丛林画,更引人注目。称之为卢梭从未出过国,更不用说去热带丛林去采风。他所有对植物和动物的认识都来自巴黎的植物园与动物园。此外他在当兵的时候,曾听去过墨西哥的老兵讲述热带雨林的种种。因此他的丛林画中的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植物都是来自他的想象。
《热带暴风雨中的老虎》是卢梭的第一幅丛林画。在申请官方沙龙被拒之后,1891年卢梭把它展出在无需审批的独立画家沙龙,反响虽毁誉参半,但人们还是因此记住这位“丛林画家”。卢梭用鲜明丰富的色彩表现热带丛林的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他用纤细的白色斜线表现雨丝,这是从学院派画家布格罗学来的。用深浅不同的多层次的绿色来表现丛林中繁盛植物,这倒是卢梭自己的特色。
这幅画使我想起英国诗人布莱克(William Blake, 1757–1827)的名诗“Tyger tyger, burning bright”(“tyger” 是tiger的古英语拼法)。自十八世纪末以来,西方文学艺术对异国风情、原始趣味就兴趣不减。卢梭正对口味。
《热带风景 - 美国印第安人与大猩猩搏斗》(Tropical Landscape - American Indian Struggling with A Gorilla),1910年作。
自从那只老虎蹿出丛林之后,卢梭的丛林画便一发而不可收。他大概发现,他的那种将颜料一层一层均匀地平涂上去的业余办法,十分适合画层层葱茏茂密的植被,于是成为他的拿手好戏。
《老虎与野牛之斗》(Fight between A Tiger and A Buffalo),1908年作。
《女子走在异乡的森林里》(Woman Walking in an Exotic Forest ),1905年作。
如果用一个英文字来概括现代绘画的精髓,我选“self-willed”。中文就是随心所欲。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想怎样画就怎样画。但卢梭并不故意标新立异,也无意挑战某种传统,他只是埋头画他自己的。在这幅画中,一位身穿巴黎时髦服饰的白衣女子,如误入歧途一般走进热带森林的小人国。在这里她还不及草高,参天巨树上的橘子比她的脸还大,花瓣比她手臂还长。卢梭不善画人物,所以虽然女子是聚焦点,还是把她尽量画小。而善画的草木尽量放大。卢梭大胆的超现实主义正是现代画家们所称道的。
《饥饿的狮子》(The Hungry Lion Throws Itself on the Antelope),1905作。
在1905年的独立画家沙龙,卢梭将这幅画参与展出。画中描绘在热带丛林中的一头狮子扑向一只羚羊。这一年的独立沙龙很有历史意义,有一群以马蒂斯为首的年轻画家参展。一位评论家看过这些人的作品后很不以为然,说他们简直就是“一群野兽(fauves)”。当时马蒂斯的画作正好挂在卢梭的这幅《饥饿的狮子》旁边。因此舆论公认"fauves"一词是从卢梭的画带来的灵感。从此马蒂斯等人便被称为“野兽派(Fauvism)”。但卢梭算是躺着中枪,他还不肯与那帮“野兽们”为伍呢。卢梭的作品的确与之不同。野兽派笔调粗犷,画面抽象。而卢梭一向认为自己是不乱涂鸦的学院派。尽管形式与手段大庭相径,他与野兽派以及其他现代画家在艺术理念上有一点倒是一致的,就是崇尚原始主义。
《狮子的大餐》(The Repast of the Lion),1907年作。
这幅画最早出现在1907年的独立画家沙龙,现在由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收藏。
卢梭自称四十岁才开始学画。其实他是编了个谎。因为据史料记载,卢梭在四十岁之前就获得了卢浮宫临摹许可证。要知道这种许可证卢浮宫不会随便白给的,是需要经过考核的。因此我们可以断定卢梭很早就偷偷学艺,有志成为一位画家,只是出身卑贱,求师无门。直到1884年卢梭四十岁时有了自由参展的独立沙龙,他才有了可以向外界展示自己的机会。声称过去没画过画多少是为了掩饰自卑。由于有对绘画的契而不舍的强烈热爱,以及没有传统教育的训练与束缚,才使他成为一个少见的野路子冒出来的怪刀客。
《赤道丛林》(The Equatorial Jungle),1909年作。
卢梭的丛林就是童话世界,因此给后来的不少儿童图书的插图画家带来启发和灵感。这是卢梭的一大精神遗产。
《舞蛇人》(The Snake Charmer), 1907年作。
这幅藏于巴黎奥赛美术馆晚期作品可以看出卢梭的技巧比起以往变得娴熟。与以往艳阳高照下丛林的鲜艳颜色不同,这幅画是满月时分的夜色,一切都在淡绿色的朦胧之中,没有任何红色等卢梭喜欢的刺眼颜色。以往在丛林中间的人物或动物都画得很小,这幅中的吹笛人身材高大,在夜色中只露出一双眼睛,具有了新的象征风格。卢梭过去画水,无论是河水、湖水或泉水,都是静止不动的。而这幅中用细细的亮线描绘出月光下湖水的波光粼粼,从而也产生了以往所缺乏的画面的立体感,仿佛悠扬的笛声在水面上荡漾。此外,作品的主题也标新立异。在这个卢梭的伊甸园里里,没有卢梭画中常见的红果子,只有群蛇乱舞。一位丰满健壮通体黝黑的夏娃,不是被蛇所迷惑,反而吹起笛子迷住了众蛇。这幅作品的与众不同使它成为最引人注目的卢梭作品之一。
《梦》(The Dream),1910年作。
卢梭一共创作了近三十幅丛林画。《梦》被公认是最杰出的一幅,也是最大一幅,两米多高,近三米长。这是卢梭一生的绝响。《梦》在独立画家沙龙展出后不久,卢梭就去世,享年六十六岁。
从未出过国的卢梭经常出入巴黎的植物园和动物园,为他的丛林画收集素材。他曾说:“当我走进温室,见到那些来自异国他乡的奇花异草,我就好像进入了梦境。”《梦》中之梦正是卢梭自己的梦。
在《梦》中,卢梭年轻时的波兰裔情人雅德薇嘉(Yadwigha)横卧在巴黎卧室的沙发上,梦见她连同沙发床被抬到了热带丛林中。但这个梦是醒着的梦,因为女子以及她周围的公狮、母狮、大象、猴子、鸟和吹笛的黑人,都大睁着眼睛。这些动物,还包括金色的长蛇,好像都是她的朋友、熟人和宠物,都在安静地倾听着吹笛人的演奏。
卢梭一如既往地一笔一划地描绘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角落。有专家称,这幅画中有二十二种深浅不同的绿色。
《梦》的局部。
“Tyger tyger burning bright”。
《梦》于1910年在独立沙龙展出后,获得好评,成为卢梭真正获得认可的作品。卢梭在独立沙龙上年年参展,年年成为被讥笑的对象,但他从未退缩过。有评论家说:这回没有人再笑他了。
《梦》确立了卢梭作为超现实主义现代绘画先驱的地位。超现实主义画派的创始人布莱顿(André Breton,1896–1966)曾这样说:“有了卢梭,我们才敢第一次谈论魔幻现实主义(Magic Realism)。”
《梦》中的女子伸出手的动作令人想到米开朗基罗的名画《上帝造人》(God Created Man)。上帝伸手造就了亚当,造就了人类。而《梦》中的女人伸手好像创造了大自然,在这里人、动物、植物相亲相爱,互为依存。她就是大地母亲的角色。
我们不知道卢梭是否读过弗洛伊德(没有史料记载卢梭对任何学说表现过兴趣),也不知道卢梭是否从毕加索等先锋派口中听说过弗洛伊德。但《梦》这幅画中,包含了弗洛伊德的心理学的所有基本要素:性、梦境、欲望和潜意识。
这是当代观众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里观看《梦》的场景。1954年,被称作“MoMA”的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成立二十五周年时,美国富商慈善家、曾当过美国副总统和纽约州长的洛克菲勒(Nelson A. Rockefeller,1908–1979)将自己收购的这幅画作为生日礼物捐赠给MoMA。
卢梭的可贵之处在于,他一生顽强不懈始终如一地坚持自己的风格。无论是受嘲讽,遭冷遇,都不改初衷。他知道,宁做不完美的自己,也百倍强于做一个精湛的模仿者。他的作品不属于任何流派,不在西方绘画史任何光谱系列之中。他甘愿做一个筚路蓝缕的独行侠、一个随心所欲的局外人。因此人们记住了这个半路出家的业余画家的名字,以及他的作品和他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