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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风雨做成秋(十九)- 春芽

(2018-06-04 20:29:25) 下一个

"I believe in pink. I believe that laughing is the best calorie burner. I believe in kissing, kissing a lot. I believe in being strong when everything seems to be going wrong. I believe that happy girls are the prettiest girls. I believe that tomorrow is another day and I believe in miracles.”

我相信粉红色。我相信开心大笑是燃烧卡路里最棒的方式。我相信亲吻、多多亲吻。我相信身处逆境时要更坚强。我相信快乐的女孩是最美的。我相信明天又是全新的一天。我相信奇迹。   奥黛丽赫本)
 

二月底,我的治疗全部结束了。

07/12/2017– 02/27/2018, 我会忘记很多重要的日子,但是这两个特殊的日子却在我的生命中留下深深的印记。

治疗结束的那天,护士给我颁发了一纸证书。这张证书是我从小到大拿的大大小小各种证书中唯一用血泪获得的。

阳春三月,树枝上绽放了嫩绿的春芽。我重新回到正常的工作和生活中。从夏花到秋叶到春芽,我也终于写完了这个系列,作为纪念。为什么没有冬呢?因为今年比较反常,冬天几乎没有真正出现,一场雪没下,大部分日子晴朗温暖如春。我其实并没有经历萧杀冷酷的寒冬,治疗就已经全部结束,不知不觉中再次迎来了春天。

我的头不再是明晃晃白茫茫一片荒原,而是象春天的原野开始泛青。在我已经完全不再纠结在意头发的问题的时候,青色的春苗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整个头顶。我还是不习惯戴假发,镜子里的人陌生得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了。我更喜欢戴帽子或头巾。包裹上头巾,可以东施效颦一下宋惠乔在《太阳的后裔》里的造型;摘下头巾,可以伪装文艺界的前卫先锋人士,特立独行,可叹我一生循规蹈矩,无论怎样拼演技,那自由不羁的眼神是仿冒不来的。

当一切结束以后,我的注意力不再集中在治疗上,我的身体不再忍受治疗的不适,似乎就象我的好友祝贺我所说的:终于把这一页翻过去了,人生新的美好的篇章开始了!可是,我真的把这一页翻过去了吗?

放疗结束后,我发现自己陷入到深深的倦怠中。我每天没精打采,没动力锻炼,吃饭完全是一项维持生存的任务,当我发现自己对读书写字都失去兴趣的时候,我更加感觉自己只是一台靠责任心支持运转的机器。我的内心深处好象留下了一个难以愈合的洞。

我看了一些关于癌症患者的创伤应激反应 (PTSR Post-traumatic Stress Response)的文章。PTSR 和PTSD(Post-trauma Stress Disorder) 的区别是没有到 Disorder 的程度,所以常常被忽略,然而却是在癌症病人中广泛存在的,体现在治疗结束后一段时间内对癌症的极度焦虑,噩梦,不受控制的情绪低落等等。我在博客上看见不少病人倾诉在治疗结束后常常会午夜惊醒,流泪到天明。我的朋友看见《科学》杂志发表的研究文章,说芦笋等富含天冬酰胺的食物可能诱发乳腺癌转移,问我,我们还可以吃什么?我开玩笑说,这些研究唯一的作用是使我们不仅无法享受美食,而且对正常饮食都产生严重的心理障碍。

研究发现,癌症患者的PTSR 要比遭遇事故或暴力袭击的人严重很多。我想,可能主要原因是,对于不幸遭遇事故或暴力袭击的人,当事情过后,他们很多都安全了,重回事故再发生的场景的概率很低,时间可以慢慢治愈他们。而癌症幸存者的事故现场就是他们的身体,他们每时每刻都生活在事故现场,面临的压力要大得多,某种意义上,安全感永远地失去了。米兰昆德拉说,“每个人都在雾中行走,看得清前面五十米,再远就不知道了。”对医学界来说,五年存活率,五年无复发率只是一个统计数字。对癌症幸存者来说,这是在雾中行走的五年,也许十年,也许一生。

我决定不再延长病假,在放疗结束不久后就回去工作,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回去上班前,我一度对工作很没有信心,我的体力够强吗?我的头脑是不是不再敏捷了?我还能专注地潜心思考吗?但是当我开始投入工作,和以往一样解决问题时,我又找回了自信,找回了部分自己。

我的好朋友J鼓励我恢复从前的瑜伽课Zumba 课。我很自暴自弃地说,“有什么用呢?我还不是一样生了病?” 我在博客里看见好些病人说,她们以前轻松跑半马甚至全马,当得知自己得了癌,都无比震惊。J说,“你现在一定对你的身体很失望,觉得它背叛了你。虽然即使坚持运动也不能保证我们不生病,但是运动使我们能够更加积极地和自己的身体和谐相处。”“背叛”这个说法很有意思,很准确地表达了我对身体的愤怒。但是身体可能对我也很不满呢。我决定和身体好好相处,重新建立对彼此的信任。

上班以后,每天晚上,我又重新开始做瑜珈,或跳Zumba, 散步,健身等。我渐渐觉得虚弱疲乏的身体越来越有力量,从而内心也更加有力量。四月底,全部治疗结束的两个月后,我的体力完全恢复正常,并且体重慢慢增加到89.3磅,接近我以前的正常体重90磅,居然还练出了马甲线。因为积极锻炼,充足的睡眠,我甚至感觉比生病前更健康。运动和祷告也帮助我的精神恢复了正常,我彻底走出了阴霾,以感恩喜悦的心情度过每一天。

我写那章 《Still Me 》时,其实内心是很不确定的,我还是我吗?《Still Alice》中曾经的优秀语言学教授Alice得了阿兹海默病后连说完整的句子都很吃力,她无限感伤地说, “I was smart。” 我想我是不是也要全都用过去时态来描述自己:I was smart, I was pretty, I was healthy, I was self-confident, I was happy….. 大半年的生病和治疗把我的生活炸得支离破碎千疮百孔,现在我一点一点把碎片找回来,拼起来。可能这个拼凑起来的我和从前不太一样了,但是却有着更新鲜更健康更坚强的内核。

当我寻求的时候,就会有神的光照进满天迷雾,带领着我充满平安和希望地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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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青霞在非常抑郁的时候,圣言法师送给她八个字:面对接受处理放下

我在开始四处寻医问诊的时候,其中一位医生Dr.Y对我说的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说,“ Usually, the patient will go through three stages: First, face to it; second, accept it; third, deal it. (通常,病人会经历三个阶段:首先,面对;其次,接受;第三,处理。)” 在面对疾病或人生困境时,东西方文化神奇地高度统一了。他笑着说,“You are so strong that you came to the third stage so quickly. (你很坚强,很快就走到了第三阶段。)”

他不知道的是,我并不是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走过,而是三个阶段并行的。我习惯于独立面对和解决遇到的各种问题,所以得病以后,并不是因为坚强而只是出于惯性地很快切换到解决问题的模式,但是内心并没有调整好走过第一第二阶段,而是在治疗过程中很艰难地终于面对现实并且接受命运的安排。

每个人的生活的都会经历一些无可避免的伤痛,遭到突如其来的不幸打击或疾病。心理学上又把面对和接受的过程进一步细分。著名心理学家Elisabeth Kubler Ross 把重症病人(terminal disease patients 我认为在现代发达的医学条件下,译成绝症病人是不恰当的)对待疾病的过程分为了五个阶段,即著名的 Kubler-Ross Model。后来又引申为人们面对痛失所爱或其它重大打击时的悲伤情绪。悲伤 (grief) 的五个阶段:否认(DENIAL); 愤怒(ANGER ); 协商(BARGAINING); 抑郁 (DEPRESSION); 接受 (ACCEPTANCE)。

否认是人自动启动心理防护机制,给自己一个缓冲时间来面对现实。一直到现在,我所有的治疗结束以后,我还会有时欺骗自己,假装这一切不曾发生过。不是吗?和从前不一样的只是暂时失去了头发和留下了一条轻如划痕的小疤痕而已。我在博客上看到很多病人都不喜欢别人的安慰,“You look fine!”“看上去”不错的潜台词是在不断提醒对方其实是个病人。请原谅病人们的自欺欺人吧!命运是很残酷的,它不会因为你内心的抗拒和否认而有丝毫的改变。

当遭遇突如其来的不幸时,很多人都会有愤怒的反应:“Why it’s me ?”保罗说,答案是,“Why it’s not me?” 我认为无论“为什么是我”还是“为什么不是我”,能发出这样的质疑的前提是,假定这个世界是完全按照我的逻辑运行的,就像一个设计完美的程序,输入正确的参数,就能期望获得理想的结果。这个前提存在吗?

生病使我变成了一个温和的人,温柔加平和。以前可以说我是个很温柔的人,一半出于天性,一半由于教养。但是这种温柔是压抑的,我不习惯也不会表达自己的不满不快乃至愤怒。然而刚确诊得癌时,我前所未有地很愤怒,特别委屈。我做错了什么?!然后陷入长时间的抑郁。

抑郁对癌症病人并不陌生,大约有80%的癌症病人都会有不同程度的抑郁。每次我去看医生时都要填问卷调查,包括身体的不适以及是否抑郁或焦虑。我一般都很不诚实地回答 No。有次护士和我开玩笑说,“你这个回答不太诚实。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人谁没有过抑郁或焦虑呢?连我有时候都会抑郁啊,何况癌症病人呢?”对啊,我不需要假装乐观坚强的。诚实地面对不那么好的自己,不回避。癌因性抑郁不同于其它抑郁症,很多会随着对癌症病情的接受而减轻,并且随着癌症病情的缓解而消失。勇于接受得病的现实,正视自己的负面情绪,是走出抑郁的重要的一步。否则,在治疗过程中,对癌症和抑郁症双线作战,会使身心不堪重负。

主耶稣问那个瘫子,“你要痊愈吗?”这个问题听起来好象多余,谁愿意缠绵病榻在病痛中挣扎呢?谁不想痊愈重新拥有健康呢?但是仔细想来,这个问题并不多余。因为要痊愈,作一个身心健康的人,就必须勇敢地正视自己的问题,承担起人生的责任。所以可能很多人未必会有要痊愈的勇气呢。

生活既没有欺骗我,也没有亏欠我。恰恰相反,我一直拥有很多值得感恩的神的恩赐。生病不是其他人的错,更不是神的意愿。我看Chris Wark 的讲座时,虽然不太认同他的很多观点,但是却很同意他所说的这一点。很多时候,我们生病是出于自己的决定:自己选择了不健康的生活方式,饮食不当,作息失调,懒于锻炼;自己选择了置于精神压力之中,压力来源于 People (人), Problem(问题), Project(项目),不良的人际关系居于压力之首。我们因为懦弱无能,没有勇气去积极解决人际关系的问题,而是消极回避。我们因为懒惰拖延,不去积极地解决问题,完成任务(Solve problem, complete project)。 所有的压力得不到疏解,越积越多,而引起了疾病。我们生病了,不应该只是怨天尤人,而应该勇敢地承担起自己人生和健康的责任,彻底转向神,改变人生。

神是治愈的神,而不是疾病的神。神的荣耀体现在治愈,而不是疾病。神用大爱吸引我们跟随祂,而不是用恐惧来控制我们。整本圣经随处可见耶稣通过治愈病人而展现神迹, 不胜枚举。而神对我们的爱过去,现在,未来都没有改变。

在祷告中,我渐渐获得了内心的平和,接受命运的安排。只有心里充满了从神而来的平安,才能真正作一个温柔平和的人。

Dr.Y并没有提到圣言法师的第四个阶段:放下。老美习惯说的是:Life is moving on. 或者象《飘》里的斯佳丽那样,站在一堆废墟前也能信心满满地说,“After all, tomorrow is another day!" 无所谓放下不放下,生活在继续。这大约也是Dr.Y之所以只提到三个阶段。

放下是说难也不难的阶段。对于总爱思考问题的人来说,圣言法师说得太抽象了,五个W只有Who 是清楚的:我是“放下”的主体。可是为什么要放下?要放下什么?何时放下?在哪里放下?最关键的是:怎样才能放下?然而对于心思单纯的人来说,根本无需刻意地去放下什么,只要来到神的面前,就能放下所有的一切,过去了就过去了,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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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贾樟柯在新书《贾想》中说,“我忧愁上身的时候,我用被子捂着脸哭的时候,其实特别需要有人和我聊聊。那就拍部片子吧,找那些已经走出一片天的过来人,谈谈他们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刻,聊聊他们走出艰难岁月的智慧和勇气。”这部影片叫《语路》。

我心情低落的时候,也特别想找人聊聊。但是从近在咫尺的先生到通讯录上长长的名单,我却常常不知道该找谁倾诉。没有经历过的人,很难真正懂得。

我在网上看见一个病人说她最后一次做完化疗,当IV输液管被拔下来时,她忍不住放声大哭。她的丈夫很不解地说,“It’s not the end of the world. It is OVER! Why are you so emotional? (这不是世界末日。一切都结束了!你为什么这么情绪化?)” 她很难过,虽然她的丈夫一直以来很爱她很支持她, “ At that moment, I felt so lonely. (在那个时刻,我感到非常孤独)”

我有关爱我的亲友们,我不孤单,但是在某些时刻,非常孤独。贾导演选择去拍部电影。而我选择写字。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啰里啰唆地写了5万8千多字。假如不是敲键盘而是诉诸于纸笔的话,大约很多张纸都是浸泡在眼泪里的。但是写着写着,我不再流泪了。我真正感到我其实并不孤独,神一直都和我在一起,牵引着我走出黑暗。写下这个系列文章,我最想分享的不只是癌症治疗的过程,而是走出黑暗的勇气。我亲爱的认识或不认识的朋友们,感谢你们以极大的耐心读下来!

这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刻。我记录下来,封存起来,在神面前放下。又一个春天已经来临!人间已是四月天。

2018年四月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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