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再有一天就是元旦了,下午,小朋早早地下了班,自己去幼儿园接回了孩子。
“妈妈,我不想姓贺了。” 无帆坐在桌子上,奶声奶气地说。
“那你想姓什么?”难得的清闲时光,贺小朋打算晚上吃饺子,多包一点,明天也省事儿。
“我想姓文。”
贺小朋停下手里的勺子,看着无帆。
“谁教你的?文克扬?”
“不是文叔叔。”
无帆原来最爱粘住大高,可是这次跟文克扬住了两天回来,无帆已经整日把文叔叔文叔叔挂在了嘴边。
“那你为什么要姓文?”贺小朋奇怪地问。
“因为‘文’字好写啊,我最讨厌写贺字了,好难写啊,手都疼了。” 无帆认真地说:“还有啊,那样小朋友就不会叫我‘喝午饭’了。”
贺小朋忍不住笑了,拿指节敲了敲无帆的脑袋道:“你要是姓文,那不就成了‘闻午饭’了,傻儿子。”
无帆没有想过,一愣过后,便撅了嘴巴生闷气。小朋也不管他,自顾自埋头搅馅子,屋里静悄悄的,勺子碰到盆边,一下一下“嗒嗒”响着。
想着无帆的话,小朋觉得有点刺心。
“当当”门响,小朋叮嘱无帆坐着不要动,顾不上擦手急忙跑去过开门,外面站着文克扬。
“文叔叔!” 无帆看见了就大声叫着,兴奋地往桌子边上爬。
“无帆,别动!” 文克扬扔了手里的兜子,大步冲进来,把无帆按在了桌子边上。
“文叔叔!” 无帆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兜住文克扬的脖子,让克扬抱了起来。
贺小朋本来不想让他进来,这一来反倒说不出口了,只好冷着脸回来,站在桌前继续包饺子。
无帆转眼就已经坐到了文克扬的脖子上,咯咯大笑着,扎手扎脚,完全忘了刚才的郁闷。
“小朋,明天元旦,我可不可以请小帆——和你,一起出去吃顿饭?”文克扬一边用手扶着肩上扭来扭去的孩子,一边小心翼翼地问。
“你带他一个人去玩吧,别带他去大酒店,就带他去肯德鸡或者麦当劳吧,我很少带他去,他就羡慕小朋友。”贺小朋说。
文克扬突然想起来贺小朋到现在连手机都没有,心里有点儿惭愧,便不作声了。
无帆吵着要给文克扬看自己在幼儿园里得的铅笔刀,文克扬趁机答应着,和无帆躲进了唯一的卧室。
小厅里静悄悄的,贺小朋包着饺子,耳边不时传来房间里无帆的嬉笑声。
“妈,妈,你站住,你干什么啊!!”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吼叫,贺小朋讶然停住手里的动作,好像是大高的声音。
接着从楼梯上传来扑通扑通的脚步声,夹杂着低低的拉扯和争吵声,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贺小朋,开门!开门!”门外有人厉声叫。
似乎是萧阿姨的声音,有点狐疑,贺小朋把门拉开了一条缝。
“嘭”的一声,房门被撞开了,贺小朋吓了一跳,往后一个趔趄。
萧阿姨冲了进来,身后跟着一脸焦急的萧高志,他伸手去抓他妈妈的手臂,却被萧阿姨狠狠甩开。
“箫阿姨?”贺小朋愣神。
“贺小朋!”萧阿姨锐声说:“我不管你以前怎么样,但是从现在起,在这个楼里,你检点些!”
“?”
“装什么傻?”箫阿姨轻蔑道:“我警告你,以后离我儿子远一点,你要是再勾引他,可别怪我不客气!”
“萧阿姨,您在说什么,我不明白。”贺小朋睁大了眼睛,她从来没见过萧阿姨这副样子,一时又惊又气,而萧高志的脸则一片铁青。
“你不明白?!那我就说明白,我的意思是请你不要勾引我们家大高!”
“我没有勾引大高,”贺小朋皱眉道,“您这么说要有证据。”
“没有?那他今天为什么说要跟你处朋友,我怎么劝都不听。怪不得你平时在我面前那么乖巧,原来不过是想当我儿媳妇,你想得美!”昔日慈祥的萧阿姨此刻面目狰狞,口沫横飞,指头也开始撮撮点点。
对面的防盗门开了,有邻居探出头来看,楼上楼下,没有打开的门后面,估计也已经贴满了好奇的耳朵。
“箫阿姨请你出去!”贺小朋的嘴唇有点哆嗦。
“对不起,小朋,对不起,我们马上就走。”萧高志脸涨得猪肝一样,往外死命推他母亲。
萧高志的动作如火上浇油,萧阿姨一边抓住门框,一边往里挣扎着高声叫骂:
“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就带着一个野孩子,当别人的二奶不说,还要再勾搭第二个!——”
卧室的门开了,文克扬站在门口,抱着趴在怀里的小帆不声不响地看,眼睛里渐渐透出些阴冷。
抬眼看到抱着孩子的陌生人,仅仅凭着外貌和呵护的动作,箫阿姨便立刻作出了准确地判断,拼命挣开大高的拉扯,扑上来指着文克扬尖声嚷道:“大高,你看看,我的傻儿子,你看啊,人家屋里还藏着一个呢,你还说她不是二奶,不是二奶他们怎么不光明正大地养孩子,都说捉贼拿赃,捉奸捉双,现在人家的相好都在屋里呢,你算什么?你别傻了,也快30的人了,被个——,”
小朋被来势汹汹的萧阿姨逼得往后退了一大步,回头看到往地上挣扎的无帆,脸色顿时变了。耳听无帆尖叫一声“妈妈”扑过来,大哭着把脸埋进贺小朋的腿里。
“妈,你闭嘴,人家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你听好,是你儿子自己一厢情愿!”萧高志青筋暴露,一把抓住正在往贺小朋身上凑的母亲。
“小帆,进里屋去。”贺小朋苍白着脸,低头推无帆。
“打你打你!不要欺负我妈妈!!!打你!”无帆满脸泪痕,小手死死抓住母亲的裤子,扭过脸来,对着萧阿姨尖叫,声音都变了腔调。
贺小朋本来还镇定,此刻看见无帆怕成这个样子,终于再忍不住,水气顷刻盈满了眼眶。
“我们大高还没打算给别人当后爹,你要进萧家,除非我死了。”萧阿姨冲着贺无帆冷笑:“哼,小野种。”
“你胡说!坏奶奶!”无帆大哭道:“我不是野地里生的孩子,我知道!”
文克扬站在卧室门口,见贺小朋抬起手背抹了一下眼眶,再也忍不住心中刺痛,两步上前,怒道: “老人家,10秒钟内,你给我滚出这个门槛儿,不然的话,我报警了。”
“你打啊?”萧阿姨平日里和蔼可亲的胖胖的脸现在突然变成了一堆横肉,看得大家一片愕然,只听得她尖声笑道,“我还怕了不成,我儿子是高院的,我们家不怕警察,倒是你们奸妇淫妇儿,上了法庭才有好戏看。”
“闭嘴!你再说一个字看看!”文克扬喝道,眼睛阴沉沉的,看的贺小朋心惊肉跳,一把把他拖住,叫道:“文克扬,你不要再在这里搅和了!”
无帆见母亲与文叔叔拉扯,大高叔叔死死拖着不肯后退的萧奶奶,已经吓得忘了哭,只会抱着贺小朋的腿,瞪大了两眼,张着嘴往里抽气。贺小朋抓着文克扬,低头看见无帆傻呆呆的样子,仿佛有重锤敲在心里,抬眼对文克扬央求道:
“克扬,我求你,带小帆出去,去哪里都行,带他出去!”
再次相见,对文克扬来说,贺小朋始终是一个美好但是无懈可击的、僵硬的背影,此刻乍然看到贺小朋盈满了眼眶的久违的泪水,文克扬的心在一瞬间缴械投降。
文克扬一把抱起无帆,经过门口时,恶狠狠地盯了一眼萧阿姨,甩在身后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老人家,自求多福吧。”
萧阿姨无端地打了一个寒颤,萧高志听过文克扬的故事,顿时也背后一阵凉气,转脸见母亲面色阴晴不定,像是有点害怕,索性趁热打铁,把手一松,转身作势上楼:
“妈,你再闹一句,从现在起,你就没我这个儿子了!我今天就搬走!”
萧阿姨想抓住儿子没抓到,急得在后面喊:“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萧高志站在楼梯上,欠身冲着门口的贺小朋叫:“小朋,今天的事儿,你就当我妈脑子进水了,改天我好好跟你道歉。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你要是愿意当我女朋友,我外面租套房子,我们到那儿谈恋爱去。”
看热闹的邻居噗哧笑了,贺小朋又窘又气,刚才满是泪水的脸此刻涨得通红,萧阿姨站在贺家门口,又想跟小朋吵架,又想返身去追儿子,正犹疑间,贺小朋后退一步,当着萧阿姨的面,“哐当”一声撞上了门,吓得萧阿姨胖身子猛地一耸。
萧阿姨敲了一回门,无人理会,有些无趣,再加上心里抵不过儿子的威胁,只好悻悻放弃,一阵风上楼了。
邻居们也憋着笑,纷纷缩了回去。
听到门外渐渐趋于平静,贺小朋靠在门上的身子终于松弛了下来,她沮丧地左右看看空荡荡的房间,里面没有了小帆胖胖的身影,她忍不住耸耸鼻子,疲惫地,一点一点地蹲下身子,坐在地上,把脸埋在膝头,哭了。
“比比——。”
口袋里的呼机响了,贺小朋从膝盖里抬起头来,找到一看,是文字留言,江淮通知她加班,晚上在新世纪酒店与客户谈策划案。
贺小朋“啪”地把呼机扔出去好远,带着哭腔骂道:“奶奶的,今天元旦啊,还让不让人活了啊!!”
18、
天阴冷阴冷的,渐渐黑下来了,因为是元旦,街上的霓虹灯一盏接一盏,布满了长长的街道。
酒店的暖意驱散了外面的潮湿,贺小朋闷闷不乐,一边走一边脱下了大衣,在二楼找到了修兰阁,木着脸推开了门,出乎意料,里头迎面传来了一阵欢呼。
“Surprise!”
小型豪华会议厅里,到处都是鲜花和公司同事们的笑脸,贺小朋扫一眼横幅,才发现上了江淮的当,原来今晚是为了庆祝素颜的音乐电视获奖而举办的庆功酒会。
“功臣,大功臣来了!”江淮笑容满面迎上来,身后跟着神色尴尬、面带羞愧的素颜,江淮连连道:“素颜,快敬酒!贺小朋,今天晚上,你可一定得多喝,你要敢说你不会喝酒我跟你急。”
“小朋,——对不起,你能——,小朋,你——你喝酒。”素颜红着脸,蚊子哼哼一样,恨不得把头扎在地里。
贺小朋疲惫地看着素颜手里玫瑰红色的液体,稍稍迟疑了一秒钟,苦笑一下,然后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一杯下肚,贺小朋看着大家满意的笑脸和素颜释然的表情,心里空荡荡的,五彩的装饰,明亮的灯光,四周弥散的酒气和香水味道,都让她觉得有点恍惚,脑子里突然闪过了萧阿姨刻薄的嘴脸,萧高志与众不同的表白乃至文克扬恶狠狠的警告,贺小朋猛地一甩头发,似乎把半个小时前发生的一切都抛之脑后,脸上涌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冲着大家伙笑道:
“搞什么搞!不就是喝酒么,今天晚上,站着出去的不是好汉。”
新年快要到了,空气中洋溢着一点快乐的气息,入夜的时候,天空中落起了雪花,开始是潮湿的,一点一点直坠到人肩头,半个小时以后才渐渐地干燥起来,轻薄起来,飞舞了起来。
文克扬坐在车里,看了看表,已经十点半了,贺小朋还没有出来。
傍晚出来的时候,小帆先是哭了半天,后来好容易忘了妈妈,跟着文克扬吃了许多的炸鸡翅,现在整个缩在后座上,已经睡得天昏地暗。怕他冻着,文克扬把西装罩在他身上,空调开得暖暖地,自己只穿着件衬衣,聚精会神地看着车外。
十一点也已经过了,陆陆续续有人从酒店里出来,一个、两个、三四个,文克扬耐心地等着。
文克扬同样接到了江淮的邀请,因为素颜在,所以他没有进去,只希望贺小朋能在宴会上玩得开心一点。
车里轻柔的音乐响着,雪花一点点在挡风玻璃上积聚,每隔一会儿,都要启动雨刷器。玻璃是带着折射的透明,酒店门口还没有撤掉的圣诞树闪着红色绿色的灯光,在黑夜里,透过车窗变得格外明亮。
快到十一点半的时候,文克扬终于看到了贺小朋的身影。
下雪了啊,好冷,末班车都已经没有了吧。贺小朋脑袋昏沉沉地想,摇摇晃晃,站在大堂门口等待小弟招呼计程车。
本来以为要见客户,所以贺小朋穿了自己唯一的一套西装裙,外面罩了一件半新的厚呢大衣,此刻寒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江淮和一个女同事从大堂里匆匆走了出来。
“小朋,别叫车了,我送你回去!”江淮扶住贺小朋。
“——不用。”贺小朋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拒绝。
“小朋。”文克扬从台阶下走了上来。
“哎呦,文总,怎么没进去,宴会还没散呢,快进去快进去,我得敬您两杯。”江淮欣喜地说。
“不用了,我在等她。”文克扬盯着贺小朋问江淮道:“她怎么了?”
江淮不好意思地说:“喝多了。小朋酒量真好,几个人都喝不过她。”
文克扬却知道贺小朋滴酒不沾的,脸色阴郁,用手扶住昏昏沉沉的贺小朋对江淮说:
“我带她回家。”
“这——。”江淮有点犹豫,他知道贺小朋跟文克扬有过节,明天清醒了肯定翻脸,但是转瞬之间权衡利弊,江淮果断地将贺小朋交给了文克扬。
地上已经积了一层薄雪,贺小朋闭着眼睛,温顺地靠在文克扬肩上,转瞬间,雪花就星星点点地沾上了发稍和睫毛。
文克扬半搂半抱把她放上后座,无帆哼唧了一声,软软身子靠在了母亲身上。
雪还在下着,不大不小,天晚了,又是放假,路上的行人很少,刺骨的寒风中,一个个缩头耸肩,急匆匆地走着。路面有点滑,加上车里有了小朋和孩子,文克扬开得比平时慢了许多。
从后视镜里看,温暖的车厢里,小朋侧着身子肩靠椅背坐着,呢子大衣滑下来,斜斜地披在身上,几缕垂下的发丝温柔地覆盖着白皙的脸颊,小帆一定是闻到了母亲的气息,已经八爪鱼一样抱住了母亲,圆圆的脑袋埋在了母亲温暖的腹部。
车里的收音机停在调频上,新年夜,大多是情人在互相点歌,轻快的,情意绵绵海誓山盟的,一首接着一首。
“我们仨。” 文克扬的脑海间突然闪现了这个词,他觉得鼻子酸酸的,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我们仨,这么简单而实在的词,连音节都是动人的。
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住家男人,电影散了,回家晚了,老婆孩子都困了。
几年来,文克扬场面上觥筹交错,风风光光,却在心底深处期盼着这一刻,虽然这一刻只是个假象,但是在这个温暖的雪夜,他还是尽情地,自欺欺人地沉浸着。
文克扬抱着贺小朋,小心地推开了卧室的门。贺小朋很轻,文克扬缓缓把她放在大床上,坐在旁边看了片刻,用手握住了她垂下来的胳膊。半旧的西装衬衣下,细细的腕骨勾起了文克扬记忆中圆润而富有弹性的触觉,他轻轻斜靠在床头,把小朋的手合在掌中,抵在自己的额头,闭上了眼睛。
无帆早在隔壁睡着了,郊区公寓,即便在新年夜,也非常地安静。
台灯发出柔和的光,时钟在墙上滴滴答答地走着。
远远地似乎传来了几下低沉的炮声,文克扬慢慢抬起头来,心中一惊,贺小朋已经醒了,正半睁着眼睛,侧脸对着阳台,隐约的五彩光瞬间在黑色的眸中闪过。
“小朋。”文克扬试探地叫道。
“——焰火。”贺小朋的声音很低,很模糊。
“什么?”
贺小朋不说话了,醉眼朦胧地看着。
又一声低低的轰鸣,文克扬顺着小朋的目光扭过头去,极其宽敞的椭圆形阳台外,起伏的高尔夫球场上空,一团巨大的明亮的白色菊花正在黑暗中缓缓绽放,细长的花瓣伸展开来,一点点垂下,变成闪烁的光点,最后如同金色的瀑布,丝丝缕缕,流入了无边的夜色。
又一串低响,夜空中出现了红色和金色交织的图案,伸展着变幻着,重新热闹起来——。
“新年到了。”文克扬轻轻说。
“大学时候,有一本书上说,烟花——很寂寞。” 贺小朋喃喃地说。
文克扬怅然:“——我们,比烟花更寂寞。”
贺小朋呆笑了,大着舌头说:“这句话,那本书也说过。”
两人不再言语,依偎在一起,看烟花一朵一朵,开在黑暗中,败在黑暗中。
贺小朋突然往上欠身子,文克扬连忙扶住:
“怎么了,小朋,难受么,洗手间在这边。”
贺小朋用手捂着嘴,不敢答话。
文克扬半拖半抱,手忙脚乱把小朋往洗手间里弄。贺小朋喝得太多了,按住马桶盖子,秽物几乎是喷了出来。
稍有停歇,贺小朋伸手把文克扬推了出去。
文克扬焦急地站在门外,听着里面又一阵稀里哗啦乱响,然后是冲水的声音,等了半天,还不见小朋出来,文克扬忍不住推开门看。
洗手池里的水哗哗地流着,贺小朋双手撑着,身子前倾,一动不动抵在洗手台上。
“小朋。”文克扬走过去,站在小朋身后。
镜子里,贺小朋紧紧地闭着眼睛,脸上都是水珠,灯光下,皮肤显得格外白皙。
感觉到背面有人,贺小朋往后便仰过去,文克扬一慌,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腰。在文克扬所有的女人中,贺小朋是身量最高的,几丝零乱柔软的头发几乎扫到了文克扬的面颊。
“小朋。”不知为什么,文克扬打心底里有点害怕小朋,他不敢乱动,僵硬着问:“你还好吗。”
贺小朋直起身子,慢慢转过来,睁开眼睛,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这么熟悉,在梦里,来来回回了一遍又一遍。
那么亲密,那么难忘,那么地想。
她想点点头,告诉这个男人说还好,可是浑身的肌肉都很沉,沉得无法控制,心里有很多很多话,要跟眼前这个男人讲,但是,从哪里开始呢。
“从哪里——开始呢。”贺小朋一边想一边说,眼睛里渐渐有了泪光。
贺小朋皱着眉头,努力抬起手,食指笨拙地、缓慢地划过文克扬衬衣上的第三颗扣子。
看着贺小朋眼睛里氤氲的水雾和涣散的目光,文克扬心里被什么揪住了一样,他垂下头,忍住鼻子上涌的酸意,靠近昏昏沉沉的醉酒人,喃喃私语:
“小朋,对不起,——小朋。”
文克扬的头发垂在贺小朋面前,在柔和的灯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贺小朋用手指轻轻插进克扬的发间,看着那柔顺的发丝在缓慢移动的指间起伏着滑过,慢慢地说:
“克扬的头发,还是这么密,——这么滑。”
文克扬动弹不得,这是很久以前贺小朋常做的动作。
贺小朋的眼前一阵眩晕,她仰过脸,闭上眼睛等着头昏过去。脑子里空明得很,又乱得很,渐渐地,贺小朋终于想起来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抓住了那点思绪,她对文克扬轻轻说:“——我们——有孩子了。”
“我知道。”文克扬不抬头,闷闷地回应。
“他有妈妈,所以比——克扬幸福。”小朋辛酸地自语。
文克扬点点头,把脸深深地埋在小朋肩头。两滴无人看见的眼泪,慢慢地滑出眼眶,浸入了小朋的衣服,留下了淡淡的湿痕。
“一个很乖的孩子——病了。”两岁以前,无帆体弱,生病总是贺小朋最大的梦魇,多少次,在梦里,抱着高烧的孩子却怎么都找不到去医院的路。
文克扬抬起头,看到小朋眉头紧锁,轻声安慰:“无帆没病,他睡了。”
贺小朋心里感到很安慰。克扬在,就不用担心了吧,一切都会好的,不用担心孩子病了,不用担心没人接孩子,不用担心工作,担心钱——。
贺小朋身子有点摇晃,文克扬紧一紧抱着小朋的手。贺小朋靠在他怀里,她的温暖、消瘦、以及依赖的动作让文克扬的眼睛越来越酸涩,当年他以为为了仇恨,他可以放下一切,可是谁知道,爱情自顾自地埋下了根,到现在枝叶已经挤挤压压,弥满了文克扬的内心,可是没有想到,这最珍贵的爱与家,竟然变成了他手中的水,无论再怎样合拢五指,都无声地流失流失,一直到现在,只有沉醉后的小朋,才会给他的掌心,再留下一点湿润。
文克扬看不得贺小朋哭,伸出右手,把她的头轻轻地按在自己的肩上。
“小朋,你还恨我吗?”
“不,——不恨。”贺小朋摇摇头,顿时一阵眩晕。
文克扬的心中充满了希望,小心再问:
“小朋,你还想我吗?”
“——想。”贺小朋的眼泪沾湿了文克扬的肩头。
“小朋,你——还爱我吗?”文克扬卑鄙地、温柔地、诱惑地问。
思索了很久,贺小朋轻轻回答:
“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克扬。”
天亮了,贺小朋先醒了过来,觉得很暖和,却动弹不得,原来文克扬依然在抱着她,呼吸可及。
贺小朋眼睛很涩,她看着眼前的文克扬,愣了几秒钟,才起身整理衣服。一夜下来,自己最好的这件衬衣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了。
文克扬也醒了,躺在那里听小朋在浴室里哗哗啦啦洗漱,今天是节日,谁都不用上班。
等小朋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文克扬也已经爬起来了,小朋看起来精神不错,言谈也恢复了平日的自然,文克杨想起昨夜,心底怅然若失。强打精神,坐在床边笑着说:“小朋,我们去吃早茶吧,我知道有一家馆子很好。”
贺小朋摇摇头,说:“还是算了吧,改天,你带小帆去好了,我还要回去。”
“别回去了,省得碰见那个疯婆子。”
听他后半句说得狠,小朋猛然想起此人的睚眦必报,警觉地道:“你不要去对付萧阿姨。”
文克扬哼了一声,悻悻道:“这老婆子,让我对付我也不知道怎么对付。”
想起昨天的混战,贺小朋有点不好意思,把头别过去说:“不回去,还能总躲着不成。”
“不然,你和小帆——搬到我这里来?”文克扬试探着说,说完又赶快补充道:“我可以搬到公司去住,总裁办公室里也有卧室。”
贺小朋没有动,文克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过了十来秒,小朋才回过头看着他,答非所问地说:
“文克扬,有件事——你还不知道,我爸爸——马上就要出来了。”
文克扬的脸稍稍变了。
贺小朋笑笑,说:“我去看看小帆,他也该起了。”
贺小朋快要跨出房间的时候,手臂被文克扬抓住了。
“原谅我吧,小朋,”文克扬说,“忘了过去,我们都会幸福。”
“不要说了,”贺小朋一甩胳膊,没有挣脱,皱眉道:“我不想再谈这件事。”
房间里静了片刻。
“小朋,其实我知道,你并不恨我。”文克扬握得更紧,一字一句道:“我还知道,你一直在——想我。”
贺小朋停住,转过身来,困惑地看他。
“难道我说错了?”
文克扬没有回避,盯着小朋的眼睛说:“小朋,你这是何苦?”
贺小朋愣了愣,才微微点点头,说:
“就我父亲而言,我不恨你,尤其是有了无帆以后。我常常想起来三十年前,那个凌晨坐在父母尸首前哀哀哭着的小孩子,没人管没人问的,也叫小帆。——你的报复,其实很仁慈。更何况,我父亲仅仅是偿付了国家的债,并不曾真的还你程家一分一厘。”
文克扬心里有些感激,即便对于他,贺小朋也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清醒与仁慈。
“只是——”
“只是什么?”文克扬直觉得不喜欢这个开头。
贺小朋目光越过文克扬,声音里带着伤感:
“——只是,你已经断绝了你我之间的可能。”
“我可以与你父亲两地相处,老死不相往来。”文克扬说:“我也不会妨碍你,做一个孝顺女儿。”
贺小朋沉默。
“是因为——那个高先生?”文克扬酸酸地道。
“他不姓高,他叫萧高志。”想起昨天的闹剧,贺小朋苦笑:“他跟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他连自己的母亲都搞不定,有什么资格来养你?还有小帆,你怎么能忍心让那个老婆子那样嘲笑他!”文克扬继续。
贺小朋摇摇头,说:“文总,我不是那种为了孩子就要牺牲自己幸福的女人,我如果想嫁,没有人能阻止,小帆会学会如何应对嘲笑的,我会教给他。”
文克扬摇头:“事实上,当我看到小帆的时候,我的心里就有了希望,如果你对我只有仇恨,你不会留下他,如果你完全不再爱我,你不会给他起这个名字,”文克扬狡猾地一笑,“小朋,何必自欺欺人。”
贺小朋思索片刻,慢慢抬起胳膊,转一下手肘挣脱了文克扬:
“可是,你不知道,磨光了我对你的爱情的并不是你当时的迎头一棒,是以后的四年岁月,是那些琐琐碎碎的痛苦,一点一点,铄金销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