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二十四)
四年以后
一九四一年秋天,成都
从早晨八点多开始,天就开始下小雨,到了快中午不仅不见停,还益发大了。
我穿着黑色的飞行服,抄着口袋靠在巨大的库房门口,默默地注视着空荡荡的机场。 雨水哗哗地打在灰色的水泥地面上,激起了无数连绵不断、瞬间既逝的小小漩涡。标示着跑道的小旗子可怜巴巴地搭拉着,沿着长长的跑道,铺展出去,消失在黑沉沉的雨幕尽头。
除了两架运输机停在一号机坪,诺大的机场上四下里什么都没有。 抗战进入了第四个年头,我们渐渐地失去了所有的制空权,援华的苏联空军志愿队陆续撤走,空军大队近乎名存实亡,飞行员少,还能起飞的飞机就更少了,直到上个月中队长受了伤,我才找到了机会补上去,结束了待命的倒霉日子,骑上了自己的伊-15战斗机。
飞机还没有被推出来,昨天我奉命护航两架运输机去昆明,回来的途中发现高度仪表板的指示针不动了,地勤人员正在抓紧检查,估计应该快好了。
身后的库房里面,地勤在跑来跑去,过了一会儿,有人走到我身后张望,雨还在不依不饶地下,能见度很低。
“也该到了啊,都一点了。”
身后说话的人是阿什里,美国兵痞子,技术一流的志愿者,二月份在缅甸跳伞,损失了一架飞机。
有时候是因为机械故障,有时候是中弹,每个中国飞行员说起被迫弃机跳伞的经历都伤心不已,阿什里说起他的跳伞却像泡妞儿一样轻松。
阿什里看我不说话,递给我一支香烟,我低头看看,笑起来,要知道现在成都最贵的就是香烟和丝袜了,侧过脸问他:
“怎么这么大方,想求我什么?说吧。”
“同,介绍那个密斯梁给我好不好。” 阿什里见我没接烟卷,顺手放进自己嘴里,悠悠然点上。
“好啊。” 我看着远处天地相接处黑魆魆的麦田,心不在焉地回答。
“我喜欢密斯梁的鼻子,有点象Angela。”
Angela是阿什里的第一个女朋友,讨厌阿什里当飞行员,可是等到阿什里被美国空军开除的时候,Angela反倒嫁给了别人。
远处传来了低沉的雷声,却看不到闪电,我皱起眉头。
“看也没有用,同,放心吧,你哥哥他们肯定没有问题,是接机又不是迎敌。” 阿什里终于说了句人话,我点点头。
看似平静,今天实际上是机场的一个大日子。肖南他们去缅甸接机了,整整15架P-40小鹰战斗机,几乎等于两个大队所剩飞机的总和。陈诺特在美国游说两年,这是他拿到的第一批捐赠的飞机,随机同来的还有几十个志愿飞行员。昨天,阿什里高兴地到了半夜还在娱乐室喝酒,已经准备好同乡见同乡,两眼泪汪汪了。
我往塔楼上看,探照灯扫过雨雾,消失在云层里,四下里除了烟波,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突然,主机楼方向出现了一个人影,不顾溅起的雨水,飞快地向机库跑来,转眼间,已经能看清楚是代理队长王一翰。
“队长!”
我“啪”地立正,阿什里在旁边吊儿郎当用手指头碰了碰自己的帽檐。 阿什里对谁都这样,即便是他自己的队长陈诺特,这也是他不能见容于美军的原因,要不然,凭着这位老兄的身手,怎么会落到被开除的下场。
“肖南他们还是没有动静?” 王一翰身上全湿了,看见我劈头就问。
“报告长官,没有。”
“李同,刚才指挥部接到通知,日军13架重型轰炸机、4架零式战斗机半个小时前已经从武汉起飞,往成都方向来了,估计再过几分钟就要到成都了。”
王一翰话音未落,机场的空袭警报陡然响起,尖锐刺耳的声音瞬间掩盖了唰唰的雨声,笼罩了平静的机场,为减小目标,警报响起的同时,塔楼上的信号灯骤然熄灭。除了几个正在检修的机械师,其他地勤也迅速地疏散,熟练地冲向了附近的防空洞。
我的心猛地沉下来,紧张地看了队长一眼,他额头上水淋淋的,看不清是汗是雨。
除了军事基地和运输线,日军轰炸的另一个重要目标就是机场,几乎每个机场都有过因为情报不及时,飞机来不及升空就被炸毁的经历。肖南他们的飞机如果在敌人前面落地,就有可能被随后而来的日军钉死,对于飞行员来说,被炸在地面上,是最可怕的事情。
王队长看一眼机库里,两个机师还趴在我那架老旧的苏式伊-15上紧忙,只好皱眉吼道:“阿什里,准备起飞!”
阿什里叹口气,招呼剩下的地勤,拔腿向自己的飞机跑去,现在是能逃一个算一个了。
我死死地盯着黑沉沉的天空,不知不觉走出了机库,雨打在脸上,令人心焦。
“千万不要这个时候回来,再晚半个小时,哪怕十分钟!”
队长神经质一般地在我身后嘀咕,他驾驶的那架伊-16也在上个月被击中了发动机,勉强回到地面后就再没有升空。每个人都在等着这批从美国风波万里来到中国的飞机。
“如果他们这时候回来了,我们怎么办。” 我问。
“想办法不要让他们落地。” 队长的脸都青了。
“队长,”我看着天空一个隐约的黑点,喃喃地说,“恐怕——来不及了。”
身边人影一闪,队长已经扑扑嗒嗒冲进了主跑道,我飞奔着跟过去,风雨中,他一边跑一边挥舞着双臂大喊大叫。
“拉起来,拉起来!!!!他妈的,不要落地!!!”
他的声音在雨中如此渺小,我回望,没有信号员跟上来。
片刻前的小小黑点此时已经清晰可见,正是我们黑色的P-40,编队飞行的飞机有序地拉开了距离准备降落,第一架飞机远远地对准了跑道的上空。
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这第一架降落的飞机,是肖南。
这是美国航空志愿队带来的飞机,除了肖南,其余十四名飞行员全是刚刚踏进中国的美国志愿者,所以,领队的长机只可能是肖南。
大雨淹没了警报声和队长徒劳的呼喊,我镇静地面对着长长的跑道,把双拳相对,放在胸前,然后缓缓拉开,双臂微斜,伸向天空——。
三秒、五秒、十秒——,大雨中,我重复着这个动作,收回,双拳相对,拉开 ,伸展——,一遍一遍。
“李同!闪开!!”
我听到队长站在跑道边大喊,黑色的飞机已经距离我不到300码了,我似乎看到了透明的舱盖里,肖南黑色皮衣上那土黄色的麂皮翻领。
我没有动,我相信他,他会明白的。
“李同!”
就在队长恐怖的叫声中,机头缓缓地拉起来了,刹那间,我猛然蹲下身去,美丽的黑色P-40夹着巨大的轰鸣声,从我头上呼啸而过。
过了10秒种,队长才发出了半痴呆样的一声傻笑。“哈!啊哈!”
长机起来,后面的飞机一架一架接踵拉起,在大雨中迅速腾空爬高,不过两分钟,便全部消失在了云层之中。
“怎么会,李同,他们听见了?他们听见了!!!”
王一翰挥舞着湿漉漉的帽子,兴奋地大叫,天边再次传来了隐隐约约低沉的轰鸣声,我叫了一声就往机库跑。
“操,小鬼子来了!”
转眼间,王队长已经水花四溅冲到了我前面,他妈的,腿长了就是好。
我回头看,日本的轰炸机已经从云层里钻出,向机场俯冲下来,然而就在这时,天空中传来了“哒哒哒哒”细小的声音,紧接着,伴随着一连串沉闷的爆炸声,乌云间突然爆发出一个红色的火球,如畸形的黑色礼花腾地弹射起来,轰炸机的残骸夹杂着火光和滚滚黑烟从天空缓缓坠落!
“呜哇!!!!”“干得好,伙计们!!厚厚!!”
地面上传来一阵欢呼声,细细密密的雨里,一个个机械师和地勤从防空洞里钻了出来,兴奋的挥舞着双臂,向着天空大喊大叫。
“啊哈!伙计们,打掉小日本鬼子!”
要知道两年来,我们一直都只有挨打的份,从武汉到重庆,从广州到太原,日本人的飞机肆无忌弹地低飞着掠过我们的屋顶,轰炸着军队和城市,他们自己的运输机连护航都懒得用,反正中国已经几乎没有空军了。
日本人显然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中国的战斗机藏在云层里,立刻阵脚大乱,两分钟前还整整齐齐的三角编队顿时被迫四下散开,顾不得轰炸机场,一个个纷纷掉头爬升,想要躲开被咬住的噩梦。
在地面的阵阵欢呼声中,天空又绽开了一朵桔红色的火焰。 我和王队长站在地上,馋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李同!修好了!!” 我回头,是机师西蒙·克拉克,他和两个地勤已经把那架苏式战机推向跑道。
“太好了!”
没想到我还能赶得上这场盛宴,我飞快地跑上去,迫不及待地爬上了我的小笨牛。
不过那天,我还是晚了。 当我爬上天空的时候,茫茫云海里,哪里还有日本飞机的影子。在成都上空绕了一个圈子,我只好蔫蔫返航。雨已经渐渐停了,太阳给乌云镶了一道道明亮又朦胧的金边,飞机拉起巨大的水花,掠过跑道,最后缓缓地停在了绿色的草坪上。
解开安全带,我拉开舱盖爬了出来。
前面围了几群人,尖叫声此起彼伏,地勤和机师们簇拥着今天的英雄,不时有人被欢呼着抛了起来,估计是哪个击落了敌机的美国飞行员。我摘下手套,低着头慢慢地走了过去。
“李同!” 人群中有人在叫我。
我抬头,肖南在一堆墨绿和灰色的制服中间叫我的名字,我的眼睛不觉亮了起来,难道今天立功的有他!那可都是美国空军的老油子哎,而我们只执行过轰炸任务,实际的空战经验几乎等于零。
肖南分开人群向我跑过来,我忍不住乐,感觉上嘴已经快咧到耳朵上了,他停住,看看我湿漉漉的飞行服,一把把我抱进了怀里。
“谢谢你,阿同。” 他轻轻地说,嘴唇碰到了我的耳朵。
刚从天上下来,他的脸结实冰凉。
“哇呜!” 周围一阵怪叫。
虽然在这个特殊时刻,没有人会怀疑什么,我还是吸一口气,手忙脚乱地推开了他。
“肖南,你小子怎么知道要重新拉起来,” 王队长挤过来大声问道,“我当时都快急死了,你听见我们的叫声了?”
“报告长官,是因为这个手势。” 肖南转过身去,双手握拳对在一起,然后轻轻拉开来,笑道,“这个只有我和李同知道的手势。”
大家困惑的目光一下齐刷刷转到了我的脸上,我不自在地耸耸肩膀,肖南搂过我,手指磨娑着我脑后的头发,笑道:“我小时候打架,常常有人告到养父那里,每当回家的时候我就会躲在门口先侦察一下,如果屋里的李同做这个手势,那就是说——。”
他回头看我,眼睛里亮亮的,让我想起了从前。
“说什么,不许卖关子!”队长急了。
“那就是说——危险,快跑!”
As what you wrote, 爱是什么,爱是两情相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