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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小朋的腿恢复得很快,不久就回到公司上班了。
素颜的片子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特技过了关,再有就是字幕了。这个星期素颜很少露面,只有导演组和后期制作没日没夜地耗在机房里,贺小朋因此常常错过接儿子的时间,全靠了萧阿姨和大高的照顾才没有耽误。
大概是在准备辞职交接的事情,萧高志看起来比较空闲,因为连续几个晚上,都是他把无帆送过来,还常常陪着小帆玩到睡觉再回家去。
贺小朋没有阻止文克扬对贺无帆的私下探望,只是从不允许他来找自己。文克扬常常会把电话打到机房里来,贺小朋有点不胜其扰,后来看到他的号码的时候,干脆不接。
不止一次,小朋下班早的时候,看到在自己楼下不远处停着那辆灰色的奔驰,甚至连萧高志都发现了这个秘密,还笑着跟小朋打趣说她给小区招徕了一个高档免费保安。
样片终于出来了,那天,公司里一片欢腾。前卫本就不是多大的文化公司,象素颜这样制作精良的片子一年也做不了几个,正赶上全国性的一个音乐电视大赛,公司终于在报名中止之前,把样带送到了评审委员会,江淮和导演摩拳擦掌,雄心勃勃,发誓说这次要不得奖就不干这行了。
几家主流电视台也和公司商量好了档期,准备春节期间与观众见面。素颜后来又来了两次公司,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了明星的气质。
然而这天早晨一上班,贺小朋就发现公司里的气氛不太对头。
九点半,经理办公室的门啪嗒一响,先是素颜红着眼圈从里面跑了出来,抬头看见小朋,猛地站住了,眼睛里立刻有了泪光,却什么也没有说,然后一低头,快步走出了公司。
过了一会儿,江淮也出来了,大家齐刷刷地从格子间里抬起头来。江淮沉着脸,犹犹豫豫地走到贺小朋的座位前,挠了挠头皮。贺小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大眼瞪小眼了一分钟,江淮也终于什么都没说出来,“嗨”了一声又回了办公室。
剩下贺小朋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到了中午,事情的原委才渐渐在公司里传播开来。
贺小朋从来没有见过文克扬的公司,当年他初出茅庐的时候没有,现在他成功之后更是。
所以,当小朋看到经纬大厦的时候,还是不由吃了一惊。当年自己还傻乎乎地劝说他投资房地产,看到经纬现在的规模,小朋才更加感受到了文克扬的精明。
工作区是封闭式的,一个个年轻的工程师凭借手里的磁卡进进出出。等候大厅豪华而精致,显现出了新一代IT行业与传统技术公司之间的巨大差异。前台里面坐着两个面容姣好的女孩子,看见贺小朋过来,礼貌地打招呼。
“我找文——文总,文克扬先生。”贺小朋稍稍犹豫,不太清楚文克扬是公司的董事长还是总经理。
“小姐,您有预约吗?”闵小姐客气地问,看不出来面前的女子什么来历。
贺小朋穿着白色细线毛衣,蓝色牛仔裤,站在镜子一样明亮的大理石地板上,突然发觉了自己的不合时宜。前卫是文化公司,穿着比较随便,而这里的女孩子们与自己有着截然不同的精致。
“我没有预约,您帮我问一下好吗,我——有急事。”贺小朋说。
“总裁可能在开会,不过我可以帮您问一下他的秘书。”闵小姐说:“小姐,您贵姓?”
“贺,贺小朋。”
闵小姐接了电话上去,不一会儿,抬头对贺小朋笑着说:
“对不起,刘小姐说让您在大厅里稍等一会儿。”
闵小姐知道,总裁秘书这么回答,意味着来人是见不到总裁的,过一会儿秘书刘燕平能自己下来打发这位贺小姐就不错了。
贺小朋点点头,默默走到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已经快到元旦了,外面很冷,这里却温暖如春,进出的人穿着轻薄的西装短裙,似乎全然不知道什么是冬天。
“叮”一声响,电梯门开了,文克扬匆匆走了出来。
闵小姐和同伴马上站起身来,糟糕,不该把咖啡杯放在台子上,闵小姐紧张地握紧了拳头。还好,总裁没有向这边看。
“小朋,你怎么来了?!”文克扬有些兴奋地问,想接过贺小朋手里的羽绒服,却被小朋不为人察觉地避开了。
“你这么聪明,难道猜不出来我为什么找你吗?”贺小朋压着不快讽刺道。
“怎么了,生气了?”文克扬低声道。
贺小朋不便发作,憋口气,转过头去看着自动门。
文克扬正要赔笑劝说,周围有职员经过,恭敬地跟他打招呼,文克扬只好微微点头回应。
好容易周围清静了,文克扬忙凑过来轻声恳求:
“小朋,去我的办公室说话,好不好?”
厚重的橡木门在两人身后无声的关上,隔断了大秘书刘燕平好奇的目光。
“文克扬,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贺小朋转身看着文克扬。
“为什么,难道你不明白吗?”文克扬温柔地说:“从你出事儿的那天起,我就找人检查了梯子,虽然我肯定是素颜拆掉的螺丝,我还是希望能找到目击者让她口服心服,直到前天发现了那个摄影棚里的监视录影带。小朋,我可以不让她断手断脚,但起码,我要让她在这个圈子里再也混不出来。”
文克扬的声音依然温柔,贺小朋却觉得异样地寒冷,面对面站着,她看着文克扬修长的眼睛,为何自己过去从来没有发现过这目光中温柔的冷酷。
“你封杀片子,受影响的不只是素颜,还包括我们整个公司。”小朋说。
文克扬不以为然,挑一挑嘴角说:“首先,根据合约,我有这个权利;其次,我付的制作费,远远超过实际费用,封杀片子的带来的损失我也会照价赔偿,前卫文化不会为此亏损一分钱,你又何苦生气。”
闻言,贺小朋不悦道:“你听好,我也有两个原因。第一,这是从导演到剧务到后期几十个人的心血,这种价值,不是用钱来衡量的,只有作品在电视上播出的那一刹那,才能体现。你为了我一个人的缘故,毁掉那么多人的努力,置我于何地?第二,——我同情素颜。”
文克扬扬眉:“贺小朋,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种滥好人。素颜知道你要给灯光帮忙,趁着中午休息,故意卸掉梯子螺丝,你居然还替她说话?!”
“没错,我同情素颜。当你发现自己是别人游戏里的一个傻瓜的时候,这种心情,我深有体会。素颜是个笨女人,把怨气算到了我的头上,我不想变得像她一样。”贺小朋冷冷地说:“文克扬,报复别人,不是我的兴趣,伤及无辜,更让我深恶痛绝。”
尴尬在文克扬冷峻的脸上一闪而过,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没敢回应。
贺小朋转过身去,看着窗外灰沉沉的天,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听得见城市上空极远处嗡嗡的鸽哨声,半晌,才听到小朋闷闷的说:“文克扬,你变了,变得越来越喜欢运用手里的权势了。”
文克扬轻声回答:“事实上,我没变,我一直都相信权势,只是当年的我不够真实,让你误会了。”
贺小朋点点头,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地说:“文克扬,我没有资格让你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但是,请你在对付别人的时候,不要说是为了我贺小朋,因为我和你,从过去到现在,都是两样人。”
文克扬的目光有点黯然,自嘲地笑笑说:“贺小朋,对于一个父母自杀的反革命小崽子,一个在白眼中长大,满心只有仇恨的人来说,你不能奢求他拥有太多的良心。”
贺小朋僵住。
“对于你父亲的事,我从不后悔;而对于你,”文克扬缓慢地说,“对于你,简单的“对不起”三个字不能承担我的愧疚,你是我整个复仇计划里一抹意外的,难以忘怀的,灿烂而又温暖的阳光。贺小朋,我愿意把我剩下的所有的良心都留给你,只要你给我机会,不,哪怕你不给我机会,我都会尽最大的努力争取,直到你嫁给我或者嫁给别人的那一天。”
贺小朋背对着文克扬站在窗前,文克扬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到她几乎石化的背影,封闭的房间里,连发丝都没有丝毫的颤动。
文克扬慢慢走过去,站在贺小朋身后。
“小朋,对于这个世界,你貌似聪明,实则太单纯,太善良,你需要一个不择手段的强有力的人站在你身后,爱你,保护你,你才能把所有的光彩迸发出来。”文克扬注视着瘦削而凝滞的贺小朋,温柔地说,“也正是因为我们的这种差距,你才始终吸引着我,就像是凸透镜和凹透镜,二者因为差异才能完美地嵌在一起。”
“即便在你利用我把我父亲送进监狱的那一刻?”贺小朋扭头冷笑。
“是的,虽然承认这一点耗费了我四年的时间。”文克扬迎上贺小朋地眼睛,面不改色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