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大战初歇,日本人正忙于清理战场,搜索伤兵,所以第二天我们出城,并没有遇到太大的危险。我和肖南连夜赶到吴淞,当我们钻出草丛,跳上那条不大的乌篷船的时候,才发现船上已经有了三、四个同路之人。
十一月份中旬,江边的芦苇开始有点发黄,一从一从,在阵阵秋风里荡漾。是个阴天,迟迟不见太阳,船老大轻手轻脚,槁子送出去,船平平滑出了被芦苇遮盖着的隐蔽水湾。舱里又黑又闷,大家心里提着不敢放下,个个沉默不语,只听得外面摇橹声吱嘎作响。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终于听到船老大清脆一声呼哨,大家脸上才露出了轻松的笑容,知道已经完全离开了日军巡逻的江面。肖南掀帘子看看,转身拉着我出舱,一直腰,清凉的江风顿时扑面而来。
我的心情不觉轻快许多,找地方一同垫了包裹,和肖南并肩坐在船头。
从这里,还能清晰地看到吴淞口,停战已经几天了,码头上一个两层的小楼还在冒着股股浓烟。
风很大,肖南递给我一件厚厚的西服,我一边穿一边问道:
“阿南,接下来你打算干什么?”
肖南没有说话。
“然后我们去哪里?香港吗?”
“不想。” 他说
“那你想去找爸爸妈妈?”
“不想。”
“阿南,你想去抗日吗?”
“——。”
他看我。
“阿南,告诉我,你想去打日本鬼子吗?” 穿好了衣服,我抱着膝盖,神色自若地看那渐行渐远的袅袅的黑烟。
“你什么意思?” 他的口气有点犹疑。
“因为我要去参军了。” 我说。
我扭过头,他惊讶的眼睛正在一闪一闪,我忍不住笑道:“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就把你送到重庆或者香港。”
他伸手来挠我,我笑得差点骨碌到船边,叫道:“我要掉下去了!胆小就说嘛,挠我干嘛!”
他停住手,把我按住:“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打算的?”
“一直有点念头,昨天经过彭远路的时候才下了决心。”我笑:“难道说,你也想去?”
他似乎松了口气,直起身子低声说:“阿同,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告诉你,我不想你再为我担惊受怕。”
我很开心地听。
他又问:“阿同,为什么,是为了我吗?”
“是我自己想去,跟你没有关系。” 我看着他,认真地说。
“你不是——一向不喜欢打仗吗?”
我微笑着说:“可是,你忘了,我关心我看得的东西,在这个围城里,我们已经住了三个月了。”
他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我说:“阿南,我还一直担心你——真的已经心灰意冷,再不打算理会外面的事情了呢。”
肖南放开我,用双手擦了擦自己的脸,苦笑着说:“没错,我是怀疑我的判断力了,这个世界太复杂,做到明辨是非,我力有不逮。”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抗日?”
“或许,这是现在我唯一能够确定的事情了。——非关主义,不是阋墙。”
停了一下,肖南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保家卫国,匹夫有责。等我把日本人打跑了,说不定到那时候,我就全想明白了。”
“阿南,那我们去哪里参军?” 我说着说着,不觉有点激动,“武汉,还是重庆?”
“不,我们去昆明,” 肖南说抬头,“我不想指挥别人,但我想当一个最有用的士兵。”
乌篷小船逆流而上,我舒展腰身,极目远望,依然在燃烧中的吴淞口越来越小,渐渐地,只剩下了一个灰色的影子,浮在江天一色的边缘。
呕呀的江鸥,无忧无虑,成群结队地低低掠过江面,箭一般飞向了黛青色的对岸。
身边没有声音,我斜斜看过去,肖南正在对着江面出神,黧黑的脸,细长的眼睛,沉思的表情。我偷偷伸出手去握住了他,他的皮肤温暖而干燥。回应般,肖南攥紧了我。
太阳出来了,温暖地照在宽阔美丽的江面上,风依然强劲,水起细花,移动的鱼鳞一般,瞬间推向江岸。
上海,连同那硝烟,已经完全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
淞沪会战,从1937年的仲夏打到深秋,前后历时三个月,陷落了半壁江山,成全了我和肖南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