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周一早晨,阳光明媚,有人给贺小朋送花,是很大一束白色的玫瑰。
送花女孩儿几乎完全被遮住了身影,白玫瑰挤挤挨挨地被抱进来,吸引了格子间里诸多好奇的目光,甚至有人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伸着脖子重新打量那个坐在角落里,感觉沉默而灰色的打杂女职员。
玫瑰上有一个名片,黑笔写了三个字,“对不起”。
贺小朋看见这句话就不觉轻轻叹了口气,坐下来拨打电话,拨到一半又放下,检起一边的卡片仔细看了看,果然,文克扬的号码早就换了。
“小朋?” 电话拨通,文克扬在那端低声下气地问,“小朋,你收到花了?”
“收到了,” 小朋道,“如果你明天再送,我就辞职。”
“小——!”
贺小朋已经挂了电话,往后一仰看着桌上的东西,白的粉嫩绿的新鲜,纯洁的象十八岁的爱情。左看右看,小朋终究还是没舍得扔掉,索性把花送给了邻桌的女孩儿,女孩子欣喜地欢呼了一声。
这样一束花,价值自己半个月的生活费,而贺小朋早已经过了可以浪费的年龄。
文克扬慢慢放下电话,坐在巨大的红木桌前发愣。
周一,什么都才刚刚开始,早晨的阳光避开厚重的窗帘,穿过缓缓升起的细细的浮尘,照在渐渐积满的烟灰缸上,天然水晶折射着细小的七彩光芒。
文克扬的眼底沉沉的,长长的手指拨动着黑色的签字笔,磕在酒红的桌面上嗒嗒轻响,他并不因为贺小朋的态度而沮丧,他只是在度量,下一步的长短方向。
快十点的时候,素颜照例打电话过来,文克扬约她中午一起吃饭,素颜说马上要进棚了,可不可以明天晚上再见,文克扬却说不可以。
素颜心里有点窃喜,文克扬原本是工程师,不喜欢耍浪漫,这么急着见情人的时候可是不多。
嘴里嗔怪着,素颜甜蜜地挂了电话。
所以那天中午,当文克扬在他宽敞的办公室里说要分手的时候, 素颜心底如乍起惊涛骇浪,四肢一片冰凉。
“为什么?”
素颜强忍着眼睛里的泪水,坐在沙发上看着远处红木桌后的文克扬,发现老板室的这种格局早已经把不平等变成了空间上的事实。
文克扬没有立刻回答,似乎在有意给对方点时间消化。经过了最初的震惊和羞辱,素颜心底里渐渐涌起了愤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发现她喜欢的,并不仅仅是文克扬的钱。
“为什么?”素颜的声音依然楚楚可怜,现在还不是骂娘的时候,“我们不是一直都,好好儿的吗?”
“因为我喜欢的是别人。”文克扬淡淡地说,他知道自己有些理亏,但是言语间却没有丝毫的犹豫。
“谁,什么时候?”素颜又问,心里恍然有所知觉。
“是贺小朋,你认识她。”文克扬看着素颜道。
“贺小朋?”素颜挑起细长的眉毛,“你不是说,她是你仇人的女儿吗。”
“那又怎么样呢,我喜欢她,不是一天两天了。”文克扬停停又道:“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嘴就明白了。”
素颜本能地侧过脸去,文克扬办公室里有一个巨大的书架,玻璃的格子清晰地反映着自己苍白的容颜。
“我的嘴?”素颜喃喃自语。
“很大,很薄,就像小朋。”文克扬平静地说。
素颜缓缓掉过眼神。阳光照着茶几上透明的烟灰缸,穿过水晶的折面,异样的刺眼。素颜沉默地盯着那团亮光,拳头死死地握着,好大一会儿,但终于还是没有把这东西当头砸过去。
因为素颜渐渐地想起了自己那刚刚上马的MTV了。
在整个社会的同谋之下,中国的有钱人一步一步地培养了肆无忌惮伤害别人的特权。素颜深深地呼吸,压抑住了嗓子里几乎刹那间就要爆发的尖叫,直到她觉得自己足够坚强,能够开口了,才再次抬起头来。
“那——您的投资呢,文总?” 素颜问。
文克扬意外而欣赏地看着素颜青白的脸,道:“那个没有变化。”
素颜点点头,努力地,慢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呼出一口气,拿过了身边的手提包,抽出纸巾,素颜擦了擦鼻子,然后站起身道:
“那我走了,文总。”
素颜习惯地进了一楼的那个卫生间,只是这一次她破例锁上了大门。一张一张地拽着擦手的纸巾,素颜的肩膀渐渐越抖越厉害,她扭过头看向墙上的镜子,里面的女人异样地刺目,红红的眼眶,扭曲的脸。
突然间,素颜用拳头和高跟鞋狠狠的撞向冰凉的瓷砖墙面,先是几声低低的抽泣,终于,一声尖锐的嚎叫从女人的喉咙里迸发出来,震耳欲聋地响彻在小小的封闭空间里:
“文克扬!!!你个王八蛋!我操——你——妈!!”
就在同一天下午,江淮接到了文克扬的电话,原来他是想要询问贺小朋的家庭住址。文克扬知道仅仅是这个电话,就足以使精明的江淮在工作中给与贺小朋最大的关照。江淮果然警觉起来,但是不巧的是,事与愿违,就在素颜的MTV进棚拍摄后的最后两天,贺小朋碰到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故。
因为上午约谈了一个重要的设备供应商,所以文克扬一直没有开机,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了,秘书刘燕平跟进来未及说话,桌上的电话铃便响了。
“喂,文总吗,出点儿急事儿。”电话那头传来江淮不安的声音。
“江淮?”文克扬皱起眉头。
“是这样,那个——贺小朋摔伤了。”
“摔伤?”文克扬放下手里的公文包,“怎么摔伤的,什么时候,严重吗?”
“今天上午,谁也没看清楚,她突然从金属梯子上摔了下来,好像是有点骨折。”江淮惴惴地说。
“她不是导演助理吗?怎么会上梯子?!”文克扬尖锐地问道。
“灯光助理突然拉肚子,小朋临时——”
文克扬突兀地打断了江淮的话:“别说了,她现在人在哪里?”
听着文克扬的口气,江淮心中暗自得意,知道自己的殷勤并非没有道理:“文总,您等着,我正在经纬大厦附近,马上过来接您,我陪您一起去医院。”
抱着一大束鲜花,文克扬心急火燎,率先走进了医院住院部。病房分区,人来人往的患者让文克扬有点心烦,所幸到了四楼的高级病房,人流突然减少了,明亮而干净的走廊里,只有一两个护士和清洁工正在打扫卫生。
“文总,别着急,前面往左一拐就到了,就807。”文克扬个子高,江淮一路跟得很辛苦,气喘吁吁说完,掏出张纸巾擦脸。
谁知文克扬越发加快了步伐,江淮一路小跑地追上去。
两人刚刚转过拐角,突然之间,一个小小的人影猛地撞了上来,脚步匆匆的文克扬来不及躲闪,已经把一个小男孩儿撞倒在地上。
小男孩儿不过三四岁的样子,爬起来,看了看手里烂乎乎的冰激凌,愣了一下才抬起头来,黑亮亮的大眼睛里,泪水开始打转。
文克扬低头看着自己的西装裤子,上面已经沾满了白色的奶油。心情更加恶劣,文克扬抬起头,恶狠狠地盯了小孩子两眼。
“到处乱跑什么?”江淮连忙掏出纸巾递给文克扬,一边冲着小孩子喝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有没有人管啊?!”
小孩子被喝斥声吓到,往后退了一步,红红的鼻子耸了耸,眼睛里亮闪闪的都是泪花,但终究没敢哭出声来,嘴巴一撇,掉头跑掉了。
“这种小孩子,公共场合到处乱跑,真是没有家教。”江淮一边帮着文克扬擦拭腿上的黄白之物,一边讨好地骂着。
文克扬好容易弄得干净了,再抬头,小孩子早已经不见了踪影,灰色的裤子上隐隐约约留下了一大片湿嗒嗒的痕迹,冰凉凉地碰着大腿,文克扬握了握拳,恼怒地把肮脏的纸巾摔进垃圾桶。
807病房的门虚掩着,心情复杂地,文克扬敲了敲房门。
“进来,”里面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文克扬一愣,又看了一眼门牌号,才推门走了进去。
病房里,下午的阳光从窗子里暖洋洋地照进来,白色的床,米色的简单家具,一切都显得平和舒适。一个陌生的高个子男人安静地坐在贺小朋床头的沙发上,熟练地削着苹果,贺小朋半躺半靠在床头上,白色的床单下露出受伤的脚,严严实实地打着石膏。
令文江两人惊讶的是,刚才在外面撞了文克扬的男孩子正乖巧地趴在小朋怀里,胖胖的小胳膊搂住小朋的脖颈,一边抽抽搭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
这幅陌生的情景让文克扬轻轻皱起了眉,略略迟疑了一下,如果不是因为知道贺小朋依然单身,他一定要开始胡思乱想了。听到动静,高个子男人抬起头来,是一张朴实而不乏男子气的脸,男人礼貌地笑着,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男孩子本来还在抽抽噎噎絮絮叨叨,这时扭头看见了文克扬,以为自己惹祸上门,吓得立刻止住了哭声,把头扎进了小朋怀里一动不动。
文克扬矜持地冲男人点点头,然后紧走几步,向小朋弯下腰去。
“小朋,” 文克扬满脸关切地问,“怎么回事,严重吗,疼不疼?”
贺小朋脸色比平日略显苍白,她看看文克扬,又看了看后面的江淮,黑黑的眼睛里似乎有点警惕和不安。
见贺小朋看向自己,江淮有点尴尬,本来也是,莫名其妙非亲非故地,他凭什么通知文克扬啊,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地解释道:“这个,小朋,是我通知文总的,文总,文总也很关心我们的工作嘛。”
贺小朋轻轻皱了皱眉头,眼睛垂下去,掩饰着心中的不悦,毕竟是自己的老板,她得罪不起。再说了,该来的总是会来的,贺小朋暗自叹口气,吃力地把怀里的孩子往上带了带。
似乎感到了气氛的尴尬,旁边的高个子男人打破沉默,一边回答,一边放下削好的苹果,伸手来接文克扬手里的玫瑰,道:“腿骨裂了,不严重,但是要打几天石膏。”
很会自来熟吗,文克扬心中冷哼,没有回应,只是询问地看了贺小朋一眼。贺小朋却似乎神不守舍,没有看到文克扬的表情,只是一味地心不在焉地用手磨蹭着小男孩儿的脸。
文克扬心里有点发冷,如果这个小男孩儿是这个男人的孩子,自己显然已经有了一个非常危险的敌人。
高个子男人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自己解嘲道:“噢,我是小朋的邻居,萧高志,住她们楼上。”
文克扬冷淡地点点头,男人从他手里接过沉甸甸的玫瑰,一边顺手插进了桌上的瓶子,一边回头道:“您二位是——?”
“大高,这是文总和江总,我们公司领导。” 贺小朋这才醒悟似地抬起头来,跟高个子男人介绍。
“噢,是吗,幸会。”萧高志没有再伸手。
“幸会。”文克扬欠身道。
怕小孩子耽误贺小朋和领导们说话,萧高志一边把手来抱小男孩一边道:“小帆,跟我到外面去玩。”
听到自己的名字,床上的孩子没有动,反而扭过脸去,拽紧贺小朋,又抽搭起来。
“乖,小帆怎么了,不哭了,男孩子,丢死了。”贺小朋把小孩子搂在怀里,一边轻轻抚摸,一边低声安慰,细长的手指下,孩子柔密的黑发起起伏伏,感觉异常的温柔。看着贺小朋的举动,文克扬的脸色益发难看起来,他不怕贺小朋冷落他,但是这个男孩子让他感到了威胁。
渐渐感觉到了空气中的紧张气氛,萧高志和江淮满腹狐疑,站在旁边,一个有些不安,一个兴致盎然。
“小朋,”终于按耐不住贺小朋的冷落和小孩子的痴嗲,文克扬阴沉着脸,站在床边,微微俯身,皱眉问道,“这孩子是谁?”
贺小朋紧绷着嘴唇,依然没有回答,只是半垂着眼睛,用长长的眼睫毛隐藏了些许苦涩和伤感,她专注地看着胸前男孩子圆润的小脸,偶然,用手里的纸巾温柔地擦过男孩子涕泗横流的鼻子。
“妈咪——呜呜,我的冰激凌——就是这个叔叔——。” 孩子委屈地抽噎道。
“碰掉了是吗?”贺小朋低声道。
男孩子狠狠地点头,晶亮的眼泪迅速地顺着白皙的小脸滑落下来,被小朋接住。
“小朋,这孩子到底是谁?” 文克扬的脸有点发青了,声音不知不觉间尖刻起来。
“他叫——小帆,贺无帆,”贺小朋停一停,抬起头来,澄静的眼睛直视着面色不善的文克扬,清晰地道:“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
屋里特别的安静,所有的男人都秉住了呼吸。
贺小朋稍稍欠一下身子,小帆顺势翻过来,靠在了母亲怀里,有了仗势,胆子也稍稍大了,抬起头,小帆噘着嘴巴,满脸委屈地看着木头人一样的文克扬。
“三岁零两个月了,”贺小朋看着文克扬,她感到自己的眼睛里盈起了水汽,便刻意把嘴角微微翘起来,道:“很帅,对不对。——眼睛像我,鼻子像你。”
没有人搭话,因为三个男人都已经傻了。还是江淮最先清醒过来,硬着脖子扭过头去,此时此刻,他可不想漏掉文克扬文大总裁一丝一点的表情。
文克扬的眼神显然有点发直,脑子断了发条一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半张着嘴巴,傻了一样在那里呆呆站了大概两分钟,然后突然踉跄着往后退去。贺小朋冷冷地看着,看着文克扬高大的个子撞在后面的桌子上,仓惶地猛然转身,拉开房门,磕磕碰碰地冲了出去。
文克扬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清静的地方,比如说洗手间,比如说一床可以蒙住自己的被子,因为他的脑袋实在有点负荷不了了。
好多年,文克扬没有感到过这么狼狈了,当车子开出医院地下停车场的时候,文克扬的嘴角还在忍不住地抽搐着。如果说贺小朋纯粹是为了打击文克扬,这一刻,她真的是很成功。
正是下班时候,街上的车很多。开出去了几条街,文克扬的脑子才渐渐有了一点清明,没看见黄灯,红色的信号似乎突然就冒了出来,文克扬猛踩煞车,刺耳的声音里车子窜出来一股胶皮的糊味,文克扬狼狈地擦了擦脸上的冷汗。
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播号码,文克扬的手指不自觉地哆嗦,不留神,手机差点就滑出手。绿灯突然又亮了,后面的车里响起来催促的喇叭声。文克扬骂了一声,开过路口,左顾右盼找到一个拐角处停了下来。电话里也终于有了回音。
“严贝?!”文克扬叫。
“文克扬?找我干吗?”严贝爱搭不理的声音,直听得克扬心头火起。
“你哪儿呢?有事儿找你!!”文克扬吼道。
大门开着,严贝在客厅的阳台上等他。
“你混蛋!你有什么资格这么骗我,我是孩子的爸爸!” 文克扬捏着拳头看着严贝,鼻子里冒着粗气。要是面前的是皮糙肉厚的严宝,文克扬早就一拳捣出去了。
“文克扬,你看清楚,再看清楚点,”夕阳西下,严贝晃着一头细细的卷发,小母狮子一样凑过来,气势汹汹的文克扬不觉往后退了一步,听严贝恶狠狠接着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小朋母子,最有资格骂你的,就是我!”
“在高唐县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贺无帆住了三个月才把命捡回来!”严贝高而细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字字清晰刺耳:“——三个月!贺小朋白天在大街上吃咸菜喝白粥,晚上在病床边的小马扎上过夜,别说坐月子,她连床位都被医院撤了。”
“你是爸爸?你谈资格?”严贝圆圆的眼睛闪烁着亮晶晶的水意,逼视着对方:“你看清楚了,是我,是我严贝连夜赶过去,支付了贺无帆早产儿暖箱的费用;是我严贝每个周末坐三个小时的火车去看望她们母子;是我严贝,掏钱给你喝不上母奶的儿子买的荷兰奶粉!文克扬,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我凭什么没有资格骗你!?”
严贝狠狠用两个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然后伸手把文克扬推了一个趔趄,冷笑道:“文克扬你知不知道,当我骗你的时候,看着你这个天下第一正确的男人后悔的样子,我有多么开心吗?小朋不让我告诉你,好,本来你就不配知道,不过那不妨碍我编个故事气气你。”
“你!”文克扬气结。
严贝看着眼前头发凌乱,满眼红丝的男人,转过身去,慢慢靠在了栏杆上,夕阳在她依然精致的小脸上撒满了朦胧的桔红,严贝停了一下,声音变得有些萧索:“没错,我也曾经偷偷爱过你,小朋比我漂亮比我抢眼你选了小朋我无话可说,可是当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才接近我,接近小朋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我就好像——就好像一帮凶,引狼入室,助纣为虐,偷偷摸摸地害了我最好的朋友。” 严贝的声音渐渐低落下来,她垂着头,闷闷坦承:“所以,我帮着小朋跟无帆,并不仅仅是因为友谊,还因为——作为始作俑者的内疚。”
文克扬半天没有声音,严贝有点奇怪地回过头来,见他正靠在墙边,抱着脑袋一言不发,不觉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
文克扬听到笑声,慢慢抬起头,问道:“严贝,你说,我还有机会吗?”
“我怎么知道。”严贝冷笑道:“你文克扬不是特有本事吗,自己去搞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