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小马过河依然在,几年前还算时髦的小店,如今在周围一片豪华的西式餐馆咖啡厅中,只剩下了事过境迁的落魄和萧索。
贺小朋提前到了,文克扬推开玻璃门,就看见她在那个老地方坐着。
“小朋。”
“文总。” 贺小朋也招呼。
几年过去了,贺小朋变了很多,在文克扬看来,依然漂亮。
今天她穿了件泛白的牛仔裤,米色的细格子衬衣,因为不再象过去那样总是咧着大嘴使劲儿地笑,所以瘦瘦脸上,引人注目的就只剩下那双大眼睛了。
“小朋,去年秋天,我去你们家找过你,可是,你搬走了。” 文克扬稍坐,缓声说。
“是么,我已经不住那儿了。” 贺小朋说,“房子卖了。”
“卖了?” 文克扬讶道。
侍者走过来,贺小朋没有点东西,文克扬则要了咖啡。
“卖给房管局了,当初有协议,卖的时候单位有优先权。” 小朋说。
“那样会很便宜,为什么要卖。” 文克扬问道。
“因为——” 贺小朋笑了,“因为我爸的古董卖不了四十万,那种东西,有价无市,关键时候,最是吃亏。”
文克扬点点头,没有搭话。
“文克扬,找你,是有一样东西要还你。” 贺小朋说着,从旁边的座位上拎起一个塑料袋,袋子看起来有点重量,小朋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放在桌子上。
“诺,那个瓶子。” 贺小朋说。
文克扬立刻明白了,他可能有点自作多情了,贺小朋要见他有着充分的、与昔日爱情不相干的理由。
文克扬不自在地点点头,把东西往自己身边挪了一下。他不用也不能客套,这是他的东西,祸害贺家,一部分也是为了它。
文克扬修长的大手磨蹭着廉价的塑料兜子。
“你知道这个——值多少钱吗?” 文克扬说。
“该是很贵吧,不然,白害了那么多人。” 贺小朋说。
“今年春季的拍卖会上,朵云轩卖出了一个比它稍大的青花釉里红天球瓶子,成交额是400万人民币。”
“我看到那个新闻了,”贺小朋看着文克扬,微笑着低声道: “从你之后,总是忍不住留心这样的事情。”
“小朋。” 文克扬终于不忍,抬起眼睛看着贺小朋。
“我该走了。” 贺小朋依然平和,站起身,却被文克扬拉住了女包的带子。
文克扬抬起脸,非常罕见,他的眼睛里浮现了愧疚。
“小朋,我找你是想跟你说——” 文克扬挣扎着道。
“说‘对不起’?” 贺小朋接过去。
文克扬一愣,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是的,是对不起。我本来以为我不用说的,可是后来,每当我想起你,我——”
文克扬没有说下去,自己摇了摇头。
“你说完了,我要走了,还有事。”
贺小朋慢慢从文克扬手里拉出来小包,不再做片刻停留,转身向外面走去。
恍惚回到了几年前,文克扬目不转睛看着她绕过圆桌,加快了脚步,眼见小朋的手指碰到了门把手,文克扬才醒悟一般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经过前台时,有人叫“先生”,文克扬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胡乱地扔过去。出了门,贺小朋已经走出去好远了。 文克扬拎着塑料袋儿,拔腿追过去。
“小朋,我送你!” 文克扬走在小朋身边。
“不用,车站就在前面。” 贺小朋不快不慢地走。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文克扬又道。
贺小朋不得已停下,抬起眼睛看着文克扬。
三年多过去了,文克扬的脸,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依然是细长的眼睛,整齐的眉毛,稍嫌刻薄的嘴唇,头发剪短了,整整齐齐地,一丝不苟。
心里一声叹息,贺小朋微微笑了,说:“文克扬,你到底还想怎样呢。”
“——小朋,你变了很多。” 文克扬痴痴地看着贺小朋,嗫喏道,“跟我记忆里——,你的声音,你的样子。”
“那时候年纪小,少不经事,” 小朋漠然转身,风吹起她的头发,丝丝缕缕地扬起来,在秋天的傍晚,露出了不经意的萧瑟,“那个时候,只知道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我不能应对,总是觉得这个龌龊,那个没出息,活得得意不知收敛。现在才知道,不低头——不过是未到难处而已。”
“你一定——非常非常恨我吧。”文克扬站在小朋身后说。
小朋皱着眉头回过脸来,说:“文克扬,你希望我说什么?‘不,我不恨你,我恨我自己’?!告诉你,我是恨你,恨到已经不可能象电视剧里的女主人公那样重新爱上你。”
不知不觉间,文克扬的脸涨红了,心里乱糟糟的,有着被说中了心事的懊恼,更有着诸多失落和沮丧。脸色渐渐冷起来,文克扬吸一口气,逞强道,“既然这样,那就算了,我原来——也不过是想帮帮你。”
“只要你离开我的生活,你就是在帮我。” 贺小朋冷淡地说,再不理会文克扬。身后有公共汽车慢慢开过来,小朋小跑几步,头也不回,随着人流涌过去了。
文克扬死死盯着蓝色的巨大车尾,细长的眼睛里,隐隐约约地闪烁着愤怒和不甘。
他是对不起贺小朋,但是对于自己做过的事情,文克扬从来都没有后悔过。发觉自己惦记贺小朋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见了面,才发现贺小朋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骄傲没心的女孩子了。
文克扬转过身,慢慢向自己的车子走去。贺小朋这种女人,见过世面,不会象素颜那种女孩子容易被地位名利打动,贺小朋大概也不会太缺钱,否则又怎么会还他这个价值连城的瓶子。 文克扬有点泄气了,开开车门,把东西扔到旁边座位上,握着方向盘摇了摇脑袋,却没有能够摇掉贺小朋被风吹起的丝丝缕缕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