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小马过河夏天的生意没有冬天好,冒着热气和浓香的咖啡似乎只有在寒冷的季节才如此诱人。
透过长长的玻璃窗,咖啡馆放射着橘色的灯光,随着大门的翕合,隐隐约约地传播着柔和的音乐。
文克扬顿了顿,慢慢推开了小马过河的门。华灯初上,时间还早,咖啡馆里没有几个人,吧台那里,播放着一只很老的情歌——Careless Whispers。
眼光扫过去,文克扬看到贺小朋耸着肩膀,抱着头,蜷缩在他们常坐的角落里。
“小朋。”
听到叫声,小朋猛然抬起头来,慢慢站起身子,伸开双臂就扑了过来,文克扬只好把她接住。
“克扬!”
贺小朋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大大的眼睛下面一圈青色的暗晕。文克扬慢慢扶她坐回在椅子上,回头冲侍者一扬手,要了一杯啤酒。
贺小朋木呆呆看着侍者张罗,文克扬在对面坐下,身后一盆巨大的橡皮树伸出肥厚的叶子,挡住了侧面的光线,将他的身影埋在了昏暗中。
等侍者转身离去,贺小朋抬起眼睛,还没有说话,眼眶便有些湿了,声音不可遏止地带着颤抖:
“克扬——。”
“你瘦了。”文克扬向后埋在椅子里,慢慢地说。
“你总算回来了,克扬。我们家——我们家出事儿了。”
哆嗦着的嘴角开始慢慢撇下去,看到文克扬,贺小朋似乎终于看到了希望,被多日的紧张抽光了力气,再也没有精力撑持,她的声音不觉哽咽起来,晶莹的泪水一点一点,溢满了眼眶:“我到处找你,怎么也找不到,克——克扬,我爸他——!”
“我已经知道了。” 文克扬端着啤酒说。
“你知道了?”
小朋惊讶地说,又回过神来:“噢,是严贝告诉你的?我还以为她也没有找到你。”
“她是没有找到我。” 文克扬说。
文克扬似乎有点古怪,可是更重要的事情在贺小朋心头积着,她实在顾不上分神多想。
“克扬,你——你知道了? 也好,克扬,你认识人多,你可不可以帮我想想办法,我——” 眼泪终于滚落下来,贺小朋用手背去擦,凌乱的短发,笨拙的动作,让她看起来象个十几岁的小男孩子一样, “以前认识的那些叔叔阿姨,——他们都不肯见我,现在,我就像个,像个瘟神一样。”
文克扬沉默地看着贺小朋。
“克扬,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你说,还能有办法吗?”文克扬的稳重和波澜不惊似乎稍稍安慰了小朋,她抬头看着文克扬,满含着希望地问。
“你爸爸贪污了大概30多万对不对?”文克扬说。
“什么?”
小朋睁大了眼睛,诧异地看着文克扬,她并不知道这个数字,她甚至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爸爸真的在贪污,只能被动地说:“我不知道,审查的人没有告诉我。”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你爸爸大概会被判7到10年。” 文克扬转动着手里的杯子。
“——克扬,你在说什么?!!” 小朋震惊地说。
“小朋,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文克扬抬起眼睛,沉静冷酷的神情让贺小朋呆呆地动弹不得。
“克扬,这个时候,说什么故——故事?” 小朋长长的眉毛拧在一起,结结巴巴,她本能地拒绝着:“我不想听,不想听故事。”
“你必须听。”
一直无动于衷的表情里似乎参杂着一丝兴奋,文克扬顿了顿,开始慢慢地讲:
“在湖北,有一个小地方叫戚县,你听说过吧。”
小朋木讷地点头,戚县是她的老家,她是五岁那年才和爸爸妈妈一起到B市的。
文克扬点点头,刻板的声音在黑暗中继续:
“——1976年的三月,戚县一中曾经有一对夫妻自杀,男的教语文,叫程好南,女的是县棉纺厂的会计,叫汪秀梅————”
贺小朋瞪着疑惑的大眼睛,怔怔听着文克扬低低的讲述,是个很无趣的故事,象是80年代哪个伤痕小说的段落。
“——程好南的反动言论统统被他一个私交很好的同事记录了下来,新年刚过,他被县革委会带走——。”
“——程好南和汪秀梅临死前,给自己儿子也准备了毒药,对了,他们的儿子叫小帆,不过——”
文克扬平稳而冰冷的声音缓缓响在贺小朋的耳边,小朋心中迷茫,努力地集中精力,克扬的话应该是重要的,可是这对可怜的夫妻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夫妻死了以后,揭发程好南反革命言行的同事就因为立功,当上了县教育局的副局长,几年后,又调离了戚县。”
贺小朋的脸突然变得有点发白,文克扬修长的手指松松地覆盖着酒杯,他仔仔细细地看着贺小朋,慢慢地点醒:
“这个同事的名字,叫——贺常荣。”
她不知所措地看着冷冰冰的文克扬,一丝刻骨的寒意沿着脊髓悄无声息地,缓缓地钻上来,在心底凝聚,变成了一团巨大的、莫名的恐惧。
“——克扬,你不要——。” 贺小朋轻轻摇着凌乱的短发,有些恼羞成怒,断然轻喝道:“你在胡说什么!”
“小朋,其实这都还不是故事的关键,” 文克扬右手的中指轻轻地扣着杯沿,嘴角里含着似有还无的笑意,一字一句道:“这个故事的关键是——我实际上并不姓文,我姓程,我父母给我起的名字——叫程帆。”
贺小朋瞪大着眼睛,不记得在自己理解这句话之前经过了多长时间,那一会儿似乎很久,周围很静,文克扬很远,而自己心头,则是一片空白,耳鼓中隐隐约约传来了不真实的窃窃私语,以及极细极细的、诡异的牙关撞击声。
“——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是贺常荣的女儿?” 小朋无法控制牙关的颤抖,一个破碎而空洞的声音在问。
“为了这一天,我等了好多年。” 文克扬没有正面回答。
贺小朋感到脑子里一阵眩晕,心中寒气沿着神经慢慢弥散开去,渐渐到了四肢的尽头。
“那——严,严贝呢?”
“她不知道。”文克扬摇摇头,贺小朋哆嗦着,也跟着轻轻点了点头。
“你怎么——知道,知道我爸爸贪——?” 小朋没有说完,努力地把最后的字咽进了肚子里。
“是那些墙上的古董——你爸爸最可怕的一个爱好。” 文克扬说:“在那一堆乱七八糟的假货中,藏着几件真正的北宋青花。你还记得角落里的那个小小娃娃碗吗,那个,是明代湖田窑的‘影青’,以你父亲的工资水平,他存上十年,大概才能买下一件。”
文克扬轻声笑:“贺常荣很聪明,也不张扬,即便是哪天被怀疑到了,也可以说是在破烂堆里凭着自己的眼光淘到的。所以,我必须找到他真正的受贿材料。”
“他出差的这段时间里,每当你在厨房里做饭的时候,我都在忙着搜索。——记得我出差前的那个星期六吗?”贺小朋摇摇头,文克扬接着道,“就是那天,我打开了你父亲卧室抽屉里的夹层,拿到了贺常荣详细记录别人行贿的小小笔记本。两天后,我留下了它的复印件,寄给了纪委。”
贺小朋低下头去,颤栗着闭上了眼睛。
“事实上,贺常荣很久以前就曾经见过我,就在我父母自尽以后,只是他自己忘记了。”文克扬说,“那是我姥姥赶来的前一天,他曾经到过我们家,当时,我一个人坐在小床上,看着他从布条塞着的墙洞里,旁若无人地,掏出了一个破烂的木匣子,——樟木盒子,青色裱布。”
文克扬细长的眼睛不为人察觉地抖动了一下,一直清冷无波的声音渐渐恶毒起来:“其实,后来当上教育局长不过是贺常荣的意外之喜,你爸爸真正看上的,就是你曾经现宝一样给我看过的那个蓝色的瓶子——雍正年间的青花釉里水龙纹天球瓶。”
一瞬间,许多东西都变得清晰了起来,贺小朋想起了那个瓶子的样子,想起了那个初春的下午,一片纷飞细雨中的金黄粉红雪白墨紫的郁金香,更想起了自己的初次,以及文克扬不同寻常的暴虐和温柔。
眼泪伴随着酸楚缓缓地积聚,贺小朋抬起头,乞求般地看着初恋情人,可惜文克扬丝毫没有觉察,依然沉浸在冰冷的快意里:
“你父亲的行为并不违法, ——是他教会了我,如何取得信任,如何寻找漏洞,如何利用政府,如何全身而退。”
“怪不得,你能——听懂湖北话,怪不得——” 泪水慢慢地滑出来,无法控制地流满了面颊,贺小朋惨然一笑,哽咽道,“就连那溜门撬锁的绝活,也不是为了逃学,不是为了送我,你有备而来,我怎么可能——躲得过。”
文克扬沉默。
“我居然还总是怪你不肯骗我——骗我让我开心。” 贺小朋不知道还能去找谁,一片迷茫中,似乎是眼前这个一片模糊的陌生人,掌握着自己和父亲的生死大权。透过氤氲水雾,贺小朋绝望地看着文克扬,吃力地为父亲辩解: “克扬,那个时代,每一个人都已经疯了,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克扬,你不能,你不能把所有的罪过——都推到我爸爸一个人头上。”
“这不过是借口,每个成年人都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 文克扬阴郁而痛苦的眼睛没有躲避贺小朋的无助,他似乎被激怒了,盯着贺小朋,冰冷的声音里夹杂着恶毒:“有的人用起码的良知压制了心中的邪恶,而有的人利用了环境,放纵了自己隐藏的欲望。”
贺小朋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我希望你回去告诉你父亲,是我揭发了他,” 文克扬一字一句道,“是我,文克扬,程帆,程好南的儿子,他贺常荣的准女婿!你说,他是愤怒呢——还是释然?”
贺小朋本能地摇着头,眼泪四落:“那我呢,——我算什么?”
“你觉得呢?” 文克扬没有表情,见小朋几近崩溃,停了一下道,“——你只有——受委屈了。”
这看似低柔的回答,刀子一样刺透了贺小朋的心。
文克扬抬抬下巴,默默看着昔日的情人。贺小朋穿着一件浅紫蓝色上衣,几个星期的焦虑,使原本丰润的脸颊消瘦了许多,黑色的眼睛显得益发大了。文克扬承认,贺小朋是个吸引人的女孩儿,是个好女孩儿,即便飞扬跋扈也是可人疼的那种,只可惜,她是贺常荣的女儿。
“七年监牢赔两条人命,贺常荣赚了;我们无辜受累,算是平了。” 吸口气,文克扬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刻板而清晰地说:“从现在起,我们两迄了。”
贺小朋一动不动看着桌面,很久,才慢慢抬起头来。文克扬有点惊讶地发觉,她的眼睛,似乎已经干涸了。 贺小朋缓缓并起修长的手指,凝滞而仔细地抹去了面颊上狼藉的泪痕,苍白憔悴的脸上,黑黑的眼睛里现出了异样的平静,只是说话时,依然不能克制嘴角痉挛般的抖动。
“你错了,文克扬,” 贺小朋说着,缓缓站起身来,并没有忘记用手捡起一旁座位上的钱包,“——从现在起,你要欠我的了。”
说罢,她拉开椅背,挺直了脊梁,转身离去。薄薄的衣衫鲜明地刻画出瘦削的肩胛,头发依然是短短的,从后面看上去象一个未成年的男孩子。一把横在过道里的椅子绊了她一下,被贺小朋推开,绕过圆桌后,她的脚步渐渐快了起来,细长的手指在碰到玻璃门的瞬间稍稍停了一下,然后,便推门走了出去。
看着贺小朋沉默的背影,文克扬的心突然狠狠地抽疼了一下,透过并不十分干净的玻璃长窗,细长的眼睛冷冷地看着贺小朋的平稳的走过,掠过一个窗户,又一个窗户,然后,彻底地消失在夏天的黑暗里。
他终于为父母报了仇了。
时代错误?同样的时代为什么我的父亲没有杀人而你的父亲杀了!疯狂和愚蠢都是有限度的,那个限度就是良知,大多数人选择了沉默和顺从,而有的人却以热情为借口跨越了良知的底线,这就是罪与非罪的差别。
似乎所有的人都以为那可以原谅,只除了我这个当年哭了三天三夜的反革命狗崽子;似乎所有的人都不再可能讨回文革中的所谓的旧帐,只除了我,文克扬!
是的,你什么都没有作错,贺小朋,就象三岁的我什么都没有作错一样!我赢得了一个女孩子的心却从来没有真心付出过,我是这个城市里,最棒最棒的骗子。贺小朋这个傻瓜,这么容易上当,一个漂亮的大傻瓜——。
一阵突如其来的郁闷在瞬间梗上心头,文克扬知道这不是因为贺常荣,而是小朋那绝望的眼睛。他渐渐捏紧拳头,不轻不重地砸了一下桌子,半杯啤酒溅了几滴出来,引来了侍者困惑的眼光。 文克扬低头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了一支烟,桌子上廉价的塑料打火机拿在手上,噗得跳跃出一簇明亮的火光,文克扬凑上去,镇定地、慢条斯理地点上。
暗红色的火光,映亮了他微微颤抖的脸颊,细长的眼睛。
7月6号,是B大的毕业典礼,贺小朋没有来,王雪儿却给大家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40万,七年!” 周响惊讶地合不上嘴巴。
“要不是贺小朋把所有的钱都还上了,还不止七年呢。” 雪儿已经几乎难以掩饰幸灾乐祸的表情了。
“城市人,哼,看着风光,背地里不知怎么龌龊。” 刘小山冷冷地说,端端正正,扶好了自己的学士帽。
严贝无精打采地在不远处的凳子上坐着,看着同学们挤成一堆,满脸惊讶地叽叽喳喳。她自然知道大家在议论什么,也很庆幸大家毕业了,最起码从此以后,小朋不再用面对这个场景。
上个星期,严宝辞职了,文克扬试图挽留他,毕竟是一起打天下的哥们儿,可是严宝执意要走。
“为什么?” 文克扬问。
“我想投资房地产,另外,再跟你一起呆下去,——我瘆得慌。”
严宝说着,猛吸了一口纸烟。
文克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慢慢从老板桌后面站起,伸出手。
严宝握着摇了一下,心悸一般马上松开。
文克扬笑笑,说:
“替我向严贝,说声对不起吧。”
呵呵,你看么快干嘛,跟着我这次发贴慢慢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