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我曾经看不起爸爸的世故,看不起你的狭隘,那时候,在北平那个四合院里,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是清醒的,我找到了一个迷人的,一个显而易见更正确、更神圣的主义,为了那个主义,什么都可以丢下,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看着他没有表情的面孔,我不觉想起来肖南十八岁时摔门而去的那个夜晚,想起他灯光下闪烁的眼神,还有决绝而又兴奋的姿态。
“……可是,当一个是非分明的、单纯的梦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却又含糊的工作的时候,我却发现,我并不是一个非常合格的执行者。 ……似乎真的是我的出身局限了我的视野,在镇压敌对阶级的时候,我想到人性;在想象将来那个完美世界的时候,我怀疑人性……。”
“……即便如此,我都不曾对这个事业怀疑过,我想,那是因为事情做起来总比想起来要残酷而复杂,只是……,” 肖南顿了顿,“……我还是远远低估了它的残酷和复杂……,大浪还没有过去,水里,就已经……漫卷了黄沙……。”
二十年来,肖南是明朗的,肖南是犀利的,是骄傲的、认真的、生死不计的,肖南是一个天生的革命党,我从不曾听到过这样陌生的沮丧声音,从不曾在这张容长的脸上看见过如此复杂而呆滞的表情,坐在昏暗的房间里,我不觉黯然神伤。阿南黑黑眼睛里的失落和难过渐渐地在我的心里纠结牵扯,我无言地攥紧了他的臂膊。我爱肖南当年离去时的意气风发,或许,我更爱他现在沉淀下来的痛苦和迷茫,阿南始终跟着自己的心走,即便厚积的黄沙也不能埋没往日认真的天性,我也一样,我们本来,就该是兄弟。
肖南似乎感到了我的沉静,他睁开眼睛,慢慢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看我:
“你知道吗,……有一天,当我在同志们的枪声中逃窜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是不是李同才是我们家最明智的那一个,他只关心看得见的,摸得着的,他孝顺姆妈,记着给秀明加月银,他弹得一手好钢琴,打动周围听到的人……,而我,我打了将近六年的仗,枪下亡魂几十条,却离梦想越来越远……。”
“那不是明智,是因为我没有你勇敢啊,” 我被说得不好意思,也不想让他再去想逃亡的日子,便微笑着打断他道,“你知道我看见血就头昏,所以就只好在家里吹号弹钢琴。”
“勇敢?” 肖南淡淡地接道:“什么是勇敢? 如果我——喜欢一个男人,我打死都不会有勇气承认。”
我脑袋轰得响了一下,顿时紧闭了嘴巴,瞪着眼睛警觉地看着他。 肖南没有回避我愣怔的目光,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眼睛里虽然还有血丝,却也黑白分明。
“什么意思,笑话我?” 半天,我轻轻皱起眉头,憋出来一句。
“不是,是真心话。” 他突然很温和地笑了,轻轻地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
我还想再问,肖南却挣脱了被我紧抓着的左手,侧过了身子面向了床里面,剩下我,坐在小凳子上,满腹困惑地瞪着他瘦而坚硬的肩胛骨。
沉默半晌,我听到了他低低的声音:
“阿同,别瞪着我了,我累了,我想睡一会儿了。”
肖南的身体依然虚弱,我尽量找到荤腥让他进补,可是正值八月底,上海如同可怕的蒸笼,什么东西都不能久放,所以我不得不象是一个饥不择食的猎人,每天在城里到处乱闯。
战事似乎集中在城北,炮声离得还远,有消息说日本人从宝山和狮子林上了岸,已经被十五军和十九军挡住了。
公共租界里到处是逃难的人流,携儿带女,三三两两从北面和东面逃进来,希望租界能够成为最后的庇护所。然而,似乎所有的人出门的时候都忘记了带粮食,饥饿象潜在的瘟疫,随着拉锯战的开始,在混乱的街头渐渐蔓延开来。我不敢大意,悄悄把自己的口粮减了一半,剩下的钱已经不多了,而粮食却越来越贵,也越来越难买到。走在大街上,似乎有无数双贪心的眼睛在四周打量,不时突然在人群中爆发一声尖叫,然后就有人乱跑,周围人木然看着,不过又是一个或大或小的抢劫。
黄安路的菜市场早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去了也是没用。 运气好的时候,能在大路边上看到个别特别胆大壮实的乡下人,身边的篮子里是用蓝布盖着的鸡蛋,价钱卖得是以前的十倍;坏的时候,我东张西望跑上一天两手空空也是正常。每当弄到点肉或者鸡蛋,我总是赶紧藏在身上,尽快往家里赶,这种时候,携了粮食便如怀璧其罪,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每多站一分钟都是危险。
第一次遇到打劫,动手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 她先是愣愣地走到我面前,突然黑着手就抢过来,被我猛推了一下,那女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走出去几步,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女人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瘦瘦的肩膀在竹布大褂下面轻轻地耸动。我站住,后悔自己回头,但终于还是过去扔给了她两个肉馒头,她惊讶地抬头看我,没有说话,泪眼婆娑着把东西往腕子上包袱里一揣,站起身子,飞也似地跑了。
那天晚上,我没舍得吃饭,所以半夜里便饿醒了,躺在床上悄悄地翻着烙饼。肖南晚上已经不用人照顾了,我却赖着没有搬出去。黑暗里,他沉沉睡着,随着呼吸,胸口一起一浮,我磨磨蹭蹭看了一会儿,终于大着胆子靠紧了他,偷偷握住了他的手。
阿南始终没醒,后来,我也睡着了。
就在这人心惶惶的日子里,肖南在我们僻静的小楼上,一点一点慢慢好起来了。
渐渐的,肖南能起身坐在床边吃饭了。他吃饭从不挑剔,每一次都是在我的注视中沉默地把东西吃干净。我知道他食不知味,也知道劝不了他,索性跟着一起沉默起来。暂时不必出门的时候,我们两个常常相对无言地坐在楼上的房间里,如同置身于一条浪涛中的小船,倾听着北面和东面隐约传来的隆隆爆炸声和附近不时响起的警报,等着外面太阳慢慢消失热度,变成夕阳染红窗帘,再悄悄沉进暮色。
肖南似乎还活在陕北,有时候一连几个小时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对身边的事则有点漠不经心,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真正的打劫。
那是个下午,青天白日里,我刚刚拐上一条小街,两个大汉就一前一后硬挤过来。 我把油纸包着的一块牛肉紧紧裹在怀里,拉开架式准备打架,眼角一瞥,却见街口处又有一个在往这边赶。我只好猛然甩开抓上我肩膀的黑魆魆的一只大手,把头一低,撞开了前面的家伙,掉头就跑。
刚跑出去两步,腰里就被人抱住了。
那场架最后打得一团混乱,我只记得旁边一片呼疼和骂娘的声音,自己则是闷着头把胳膊乱抡,又踢又踹。不过几分钟时间,身后的大汉突然一声呼哨,放开了我,接着噼里啪啦的一阵脚步声,沿着小街一径往东去了。 石板路上,剩下我一个人,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低头看看烂乎乎的衬衣,我不觉又急又气,喘着粗气站在街上,半天,才把眼泪憋了回去。
那天,我不仅什么都没弄到,还把最后的十多块大洋给丢了。
到家已经很晚了,客厅里黑糊糊的,只有廊子上还有夕阳的一点余辉。 粒米未进跑了一天,我只想把自己往沙发上一摔再不动弹。袖子拉扯烂了,再摸一下,额头上也破了一块皮,我在台阶上坐了片刻,这才支撑着去打了凉水来。 慢慢用毛巾擦去额头上的泥和血痂,水凉凉的,有一点刺痛,我叹口气脱了长衣,垂着脑袋站在门廊里,一边痛心那两斤牛肉,一边费力地擦拭身子。
缸里还有一些米,可以应付两个星期,晚饭就只能是米粥了。 肖南还是瘦得很,正在练习走路,食量也比十天前大了许多。
“这是什么?” 一个冰凉的东西突然碰了一下我的后背,我吓了一跳,一回头,是肖南拄着拐杖站在客厅门口。他居然能自己下楼了,我一下忘了白天的事,高兴地笑起来。
“这是什么?” 他阴着脸,又按了按我的肩。 我觉出疼来,自己使劲儿扭着头看,右边肩背上有一片红肿,便道:“被一群混混蹭着了,你不说我还没觉得。”
“打架了?” 阿南看见了我的额头,脸色难看地问,“谁欺负你了?”
我突然觉得象是回到了十年前,面前站着那个拽拽的,随时准备帮我出气的哥哥。
“为了抢一块牛肉。” 我拧着毛巾道。
“每次买吃的都要这样吗?” 阿南皱眉。
“还不至于。” 我笑道:“等你伤好了,你负责买米的时候就知道了。”
“哼。” 他没有再问,只是抬手摸了摸我湿漉漉的头发道:“怎么又用凉水洗头,忘了以前感冒的事儿了?”
“那都什么时候的老皇历了,也就你还记得。”
我看他站在那里,道:“你怎么不等我回来,自己就下来了。”
“你一天都不在家,我快闷死了。”
我一边擦身子,一边听他抱怨,忍不住笑了,其实在家的时候我们常常也不说话。
一天下来,满身的泥汗,看着半盆脏水,我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讪讪一抬头,发现肖南在盯着我的身子看,我走到栏杆旁边扯起搭在上面的长裤穿上。
“瘦得跟个鬼一样。” 肖南见我不自在,不悦地说。
我的肚子回应般及时咕噜了一声,我笑了,他也笑起来。
“阿同,你早晨留的饭我没有吃完,还剩了半碗,在桌子上,你先垫垫吧。”
肖南说完,扭过身去准备上楼。 我连忙穿好衣服,上前两步,拉起他胳膊搭在肩上。 天气太热,肖南没有穿上衣,原来灰白的皮肤重新有了血色,他腰里的绷带被汗水弄的潮乎乎的,皮肤却是凉阴阴的。
“以后不要再出去买肉了。” 低头给他换绷带的时候,肖南对我说。
“嗯。”
“到外面去的时候,记着带上枪。”
“嗯。”
我抬起眼睛,高兴地笑道:“阿南,腰里看起来比上次好多了,估计再吃一两个星期的药就没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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