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肖南便如强弩之末,在廊下看到我以后便从空中一头栽了下来。
二十年来第一次,肖南这么乖乖地躺在我身边,安安静静的样子让人心惊。 我帮他把胡子刮干净了,露出了两侧深陷的双颊和尖锐的颌骨,肖南一直发烧,翕合的鼻翼透露着沉重而灼热的呼吸,有时候会很突然地抽搐一下,象是梦见了什么,也或许是因为疼痛。
“哥,哥……。”
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轻声叫他几遍,只生怕他就这样放弃,只希望他还有所挂牵。 我不断地用酒精擦拭着他的四肢,用井水浸泡的湿毛巾冰着他的额头,吃饭的时候,慢慢撬开他的嘴,用小勺把鸡粥一点一点灌进去,没有事了,就用力地握着他枯瘦的大手,看着他青白的脸色,看着他艰难地吞咽,看他梦呓时不安,看他安睡时沉静……。
肖南回来的第三天,一大早,我疲惫地端了盆子去水井压水,下楼就看见冯嫂和一个乡下人站在客厅里。
“李少爷!” 冯嫂看见我,慌慌张张走过来。
“怎么了?”
“我男人来接我了。”
我点点头。冯嫂又道:“李少爷,我男人说虹桥那边出事了。”
我心里一凉,好快。
“李少爷,” 那乡下汉子忙过来道:“说是前天有两个日本人在虹桥机场那儿被咱们的人打死了,现在两边正坐在一块儿商量呢。”
“商量?哼。” 我冷笑,要是有的商量北平还打得起来吗。
“大家都说,日本人的军舰都已经靠过来了,部队就等在宝山路头上呢。”
冯嫂接过她男人的话道:“谁知道哪一会儿就打起来了,我们还是打算赶快走了,李少爷,您真的不走么?”
我笑着摇摇头。带着肖南,能去哪里?
“你们走吧,早走早好。” 我说,突然想起一事,又连忙问,“冯嫂,我让你买的鸡弄来了吗?”
“这个……只弄到了两只。” 冯嫂为难地道。
原来乡下人都已经不敢再进城买卖了,老菜场连人影子都快没了。 我叹口气,两只就两只吧,等过两天我再去找就是。
整个白天,肖南的情况还算稳定,睡得似乎比刚来的时候安稳一些。 晚上,我给他换好药和冷毛巾,就熄了灯,爬上床在他身边平躺下。黑暗里,闭着眼睛,轻轻握着肖南的手,我有一点恍然如梦的感觉。
午夜的时候,空袭警报突然又响了,一刹那间,尖锐的声音让人心惊肉跳地流窜过了城市的上空。一吓之后,我反倒渐渐平静下来,靠着肖南没有动弹,上海这一仗,就像是用一根细细的头发悬了很久的剑,等到落下来的时候,大家反而一块石头落了地,踏实比恐惧来得还多。
绮真走了,经理和小建走了,连冯嫂也走了,周围空空落落的,孤零零的两层小楼里,只剩下了我和肖南。握着阿南的手,我躺在床上发呆,这个时候,似乎连门外黑夜里的城也已经变成了空的,只剩下了黑洞洞的房子,和在墙缝里四下流窜的呜呜的尖叫声。说不出是悲是喜,我默默地听着窗外尖锐的警报,一门心思,全都放在了旁边病人的身上,只要握着的这只手还是热的,我就可以关起外面的世界,专心致志地守候自己的幸福。
黑暗里,肖南似乎动了一下,我探身拉着灯,一回头,惊讶地看见肖南睁开了眼睛。
“哥!”
肖南皱着眉头,困惑地看着我,空空的眼神把我吓了一跳。 他不是烧糊涂了吧,我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温度却比昨天低了好多。
“哥。” 我又叫了一声,鼻子有些酸酸地。
肖南又愣了一会儿,突然慢吞吞地开口道:“……阿同,外面是……什么声音?”
我定定神,知道这种事瞒也瞒不住,只是希望肖南不要太过激动,有损伤口。
“上海,也可能要打仗了,” 我低声说。
“……和日本人么?” 肖南又问。
“嗯。”
肖南似乎意兴阑删,没有再问,重新闭上了眼睛。
“哥……。” 我试探地道。
“阿同,你好吵,” 肖南疲惫地阖着眼说,“睡着了你吵,醒了,你还在吵。”
“哥……!”我郁闷。
他没有再说话,稍稍翻转手腕,把我的手反握住,昏昏沉沉又睡着了。
第二天,肖南的神志更清楚了,不过这次生病,他似乎改变了好多。
以前在我面前他常常很严厉,看我不顺眼就皱起眉头,这次,他似乎不怎么再管我了,一连几天,大多数时候,他只是躺在床上发呆,问一句才答一句。
肖南绝口不提自己受伤的事情,我看他精神不济,也不多嘴,没事的时候,就端个板凳,挨在肖南床边看闲书。
这天中午,我给他换纱布的时候,看见腿上红肿的地方又小了一点,忍不住道:“老天保佑,总算消了许多。”
“哼,” 肖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老天保佑。”
我抬头看他,见他眼睛里冷冷淡淡的,心里一疼。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过什么,肖南的伤从何而来,但是隐隐约约也能猜出一二。少年时的肖南,眼神总是雀跃的,到了陕北,多了几分成熟冷峻,但那神采,依然是张扬而逼人的。唯有这次重逢,肖南木讷黯淡的样子令人陌生。
“宝山路那面打得很厉害,” 我装作不觉,絮絮地跟肖南说刚刚从外面听来的话,“听说,除了宝山路,闸北那边也已经打起来了。”
肖南闭着眼睛躺着,没有回应。
“哥,你别担心,大家都说,打不到租界的。”
“若不是义勉先死了,我也不会彻底灰了心。”
肖南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我不觉一下愣住,抬头看他,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真的是他们自己人打的么,开始,我还有几分疑惑,肖南已经是师长,沿着长征走过来的,怎么会说抓就抓、说审就审。
“义勉从冬天就开始被审查了,关了几个月,却一直没有结果,我试着帮他说话,调查组却一直推委,不肯下结论。”
肖南轻轻叹口气,抬起眼睛看着天花板道:
“后来就突然解除了我的职务,先说是隔离,后来师政委和调查组就拿出来了好多材料,一一要我说明。”
“是……因为爸爸吗?”
“不是,”肖南微微摇摇头,停了一下才道,“是因为我……站错了队。”
他黯然的眼睛里隐隐地浮起了一层晶莹的水色,我吃惊地看着他,他立刻感受到了我的目光,苦笑着,掩饰地把手背放在了眼睛上。
“你知道吗,阿同,托匪就是汉奸,……托匪就是汉奸?” 肖南嘶哑着声音,缓慢的声音似乎是跟我解释,又像是喃喃自语,“两年前,我曾经……在一次组织会议上赞同过陈独秀要求党内民主的建议,还好,不过是有人说我“拖派”,可是去年,从莫斯科的报纸开始,陈……变成了汉奸,肃拖的风声越来越紧,我……我不知死活,又说错了话,所以……我也是汉奸。”
坐在他床边的小凳子上,我满心茫然,无言以对。
“义勉虽然没有承认,案子还是在五月底被定了性,我一直不敢相信组织上会来真的……。但是六月初的时候,突然说要把他转到西陵去……,那天夜里,我的警卫员小刘偷着来见我,隔着窗户,告诉我说刘团长已经被镇压了……。”
我视线有点模糊,就把脸埋在了膝盖里,想象不出刘团长的样子,却看见了那个为绮真去打架的少年人的身影。
“后来,……我就在逃跑的途中被打中了。 接下来那些日子里,我昼伏夜遁,连跟老乡讨口水都不敢,害怕老乡们……会把我这样的内奸交出去。”
我沉默着伸手握住了肖南,或许只有我,才能最深切地体会到,在当时的恐惧和今日的后怕之外,骄傲的肖南心里最难以负荷的,是被理想开除时的荒诞和难堪。
过了良久,我犹豫着开口,心里实在不想叫嫂子,索性连名带姓地问道,“那……,黄纪萱呢?”
肖南停了一下,苦笑道:“调查开始,我们就散了,我当然理解她的难处,那种时候,她恐怕宁愿我在前线战死,也不愿要这个活着的叛徒当丈夫。”
即便为肖南难过,我的心中竟然还是忍不住浮起了小小的快乐,惊觉自己脸上有得意之色,我连忙低下头去。
他还是看见了,没说什么,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的脸腾地红了。
“大多时候,我都是躲在高粱地里走,有好几次,连栽倒了都不知道,那时候我就想着,这次完了,真的是该死了, ……长征的时候再难,我都没有那么灰心过。……当时,我不知道能到哪里去,想过回家,可是半路上北平就已经打起来了。 幸好,我还记得义勉家在上海的地址,有一天夜里,在江苏徐州,我爬上了一辆通往上海的货车。好容易找到这里,才知道刘家已经搬走了,那女人骂我,往外推我,我就想,我不要走,我不要死在大街上。”
“你也不刮胡子,蓬头鬼一样,谁敢让你进来。” 我不想让他更难过,酸着鼻子笑说。
“你知道吗,阿同,” 肖南闭着眼睛,轻轻攥住了我的手,低声道, “当时一转身,看见了拿着枪的你,我就知道,上帝想起了我……我死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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