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独行

我是一个孤独的流亡者,我以最质朴的笔记录我的一段过去,或许正如我的作品名一样,我将在孤独中死去。
正文

十五、狱中狱,囚中囚(2)

(2008-09-04 20:53:20) 下一个

96年春节前夕,我得知了减刑的最后结果,法院只给我减了一年半,我想减三年的企图落空了。我不是杨海那样的道德至善论者,如果共产党官僚的腐败能给我个人带来一点好处,我认为这样的腐败分子还是挺可爱的。但是我的希望破灭后,顿时觉得那些贪官污吏的面目变得狰狞可恶,对监狱内的种种腐败现象也生出一腔愤恨之情。可能有人认为,我这种以自身利益是否受到损害来判断官员腐败与否,本身就是一种非常自私的作法,根本就不值得倡导。是啊!我本来就是一个没有道德理念的自私小人,哪里能指望我建立起对贪官的道德高度呢?但是个人的自私并不会对他人和社会造成损害,腐败却像蛀虫一样损害社会的健康躯体,每个人都有反对腐败的权利。在给杨海的一封信中,我列举了狱内的几件大案件,并对这些案件发表了我的意见。在这封信里,我同时谈到监狱给我减了一年半刑,并遗憾地表示,如果是刑事犯,按照我托的关系,一次减三年完全没有问题。西安市安全局截获了这封信,他们得知监狱竟然给我减刑了,大吃一惊,立即赶到渭南来阻止。

然而他们晚来了二十八天。法院的减刑裁定书已于96年元月12日送达监狱,按法律规定,裁定书送达即生效。安全局的人赶到监狱时已是213日,这不是一个吉祥的日子,面对既成事实,他们只能徒呼奈何。监狱领导告诉他们,如果他们确实想将我减去的一年半刑期取掉,必须找借口通过法院再加一次刑。安全局的条子虽然都是一群冷血动物,但同我个人并无深仇大恨,他们不想为了五百多天的刑期而兴师动众,于是就将我放过了。不过,他们还是提醒监狱对我严加防范,以免内外勾结,将狱内的某些事情泄露到外界。我的那封信正好戳到个别人的痛处,狱政科科长张志斌力主将我调到五中队。渭南监狱分成东、西、南、北四大块,通称四大监,围绕在中间的是生产区,一般称为厂区,西监是主要的犯人生活区,南监是家属区,北监是新建的办公区,我离开监狱时仍未启用,五中队独处东监。相对而言,五中队地理位置比较偏僻,监领导也很少光顾,这就使得该中队领导在自己的圈子里养成唯我独尊的习惯,违法的事情时常发生。同劳改队相比,渭南监狱严重的违法事情发生较少,而有限的几起违法事情,如干部监守自盗,犯人悬梁自尽,狱警体罚犯人,将犯人打伤致残,以酷刑迫害犯人等皆发生在五中队。监狱也曾对该中队进行整肃,三年间该中队的主要领导走马灯式地换了四人,但积习依旧,违法之事仍频频发生。所谓绝对权力造成绝对腐败,缺乏监督的权力更是一切腐败之源。仅举一件事,管中窥豹,就能见识到该中队的黑暗程度。按照《监狱法》规定,监狱警察不能体罚犯人,对严重违反监规纪律的犯人可处以7—15天的禁闭。监狱设有禁闭室,各中队的犯人违纪后皆送到监狱禁闭室,加戴戒具反省,一般禁闭时间不会超过15天。五中队嫌监狱的禁闭室不够严厉,私下又设了一个严训室。严训室内有两排约50公分高的水泥墩子,墩子前10公分的地面上有个铁环。犯人违反了所谓的队规后,一般先被暴打一顿,然后送到严训室,被勒令坐到水泥墩子上,双手扣在地面的铁环上。犯人站不直,也坐不端,只能将身体象虾一样弯着。身体好的可以坚持一个小时左右,身体差的不出半小时就会昏倒在地。昏倒后,看管严训室的犯人用凉水将其泼醒,然后继续绑到水泥墩子上受刑,如此反复,每天得昏倒十多次,稍有反抗,就会遭到看管人员的拳打脚踢。979月,该中队犯人宋金才因不堪折磨,自杀未遂。监狱调查后,才得知五中队私设刑堂折磨犯人的真相,严训室被严令取缔,但相关责任人没有受到任何处分。据进过严训室的犯人讲,宁可在禁闭室里呆一个月,也不愿在严训室呆一天。

五中队除了管理方式残酷,劳动强度也很大。西监的生产中队,生活区和生产区不在一处,除上下工必须由干部带队外,到了规定时间,卫兵严禁任何人走出监区大门,因此能够严格按照作息时间上下工。五中队生活区和生产区都在一个大院里,值班干部在不在都可以出工,因此劳动时间非常找,有时甚至白天、黑夜连轴转。这个中队本来是老残中队,没有生产任务。后来监狱关押的人越来越多,五中队也接收了大量年轻、身体好的犯人。中队领导为了牟利,从外面组织了一批缝纫活回来加工,赚取加工利润。由于这种活是私下找来的,因此挣的钱都落到了中队干部个人的腰包里,并不向监狱上交一分钱。当时在五中队主政的干部姓刘,号称刘霸天。他靠犯人的血汗发了财,但仍不满足,又盗卖中队库房里的钢材,被人揭发后免去中队领导职务,调到其他中队任普通管教干部 。刘霸天以管理粗暴、严厉著称,他眼里只有一个钱字,能给他挣钱的犯人就喜欢,反之就厌恶。他为了刺激生产,制定了一系列的奖励措施,同时将年老体弱不能劳动和不愿劳动的犯人集中起来,夏天坐到太阳底下,冬天坐到风道里“学习”。至于有多少人因此生病,甚至送命,他完全不管。他的这一套胡萝卜加大棒的政策确实收到了暂时的效果,生产进度大加快,金钱滚滚而来,但他的做法也引起很多人的不满。最后让人抓住了把柄,落得丢官去职的下场。如果不是当时的监领导力保,他将会在监狱中度过自己的余生。

接替刘霸天主政五中队的领导姓曹,是个毫无个性的人物。他主政一年,纠正了前任某些明显的违法行为,不让让老弱病残犯集中学习了。他本人也比较廉洁,除自己该得的钱,外加工的大部分收入都上交监狱了。但是他个人能力有限,他没有全部废掉该中队的所有陋习,而且他的某些做法也触及了中队个别干部的利益,因此不到一年就被排挤走了。一年以后,监狱再次对五中队的领导班子进行调整,曹百良再次回到五中队主政。我就是曹第一次主政时调到五中队的,而且他的重新回归也与我有关,我以后会谈到这个问题。

接替曹百良主持中队事务的叫王福祥,同曹比起来,他的能力又差了一大截。俗话说是狗你就爬着,但是王既无能力,上面又没有靠山,却想学姓刘的独霸东监,这就注定了无论对他还是中队都不可能有个好的结果。犯人被逼自杀,雇人殴打、体罚犯人,私设严训室等重大违法事件都是他主政期间发生的。我无端遭到殴打后,愤然上告监狱。监狱经过调查了解,发觉此人确实不堪重用,只得将其调到其他中队担任副职,让曹百良重新回来主政。不过,那时候我早已从五中队调到十队了。顺便提一句,1992年五中队开始私接外加工活,1994年监狱向其下达生产任务,老残队早就有名无实了。19973月,监狱成立十中队,陆续将老残犯调了过去,但是不到一年,新的老残中队又徒具虚名。此是后话,先按下不提。

199787,立秋。你也许还记得,我的前生原为异类,属五毒之列,因此逢节必病,节后却又安然无恙。每年端午,更是病得半死不活。那天晚上东监放电影,对五中队的犯人来说,真是千年等一回的大喜事。除了干活,五中队的犯人根本不知道监狱里还能开展一些健康有益的文体活动。大家象过年式的,兴高采列排队到操场看电影。我因为身体不适,向犯人组长请假后留在号子休息。

九点左右,电影结束,大家回到号子等候值班干部查人数收封。此时我已进入梦乡,与曹丞相青梅煮酒论英雄。

“天下英雄,惟丞相与在下耳!”我得意说道。

“哪里来的匹夫,敢在这里妄称英雄?我哥哥刘皇叔当世豪杰,岂能容你在此托大?”突然闯进来一条黑大汉,豹眼圆睁,朝我怒吼道,“拉出来,重打五十大板。”

我懵懵懂懂被人拉下床,猛抬头,只见刘疯子刘建平立在门外,顿时吓得睡意全无,只觉得两腿像筛糠似地不停打颤。

刘建平,供销科干警 ,五中队雇佣打手。刘本闲人出身,83年因流氓罪被劳教三年,解教后钻营到二监担任一名库房保管员。后因一个偶然机会,抓住一个越狱的逃犯,92年被提拔为管教干警。刘披上一身警皮后,将其在劳教所受的侮辱尽数朝犯人身上发泄,监狱领导认为他不适宜管教犯人,将其调到供销科工作。王福祥到五中队主政后,因其才德皆难以服众,甚至一些犯人都不卖的帐,他为了树立威信,利用刘建平报复犯人的变态心理,以酒肉拉拢之,然后将他认为倒蛋的犯人告诉刘,让刘进来收拾。王福祥借助外力管理中队犯人,他非但没有意识到这是自己无能的表现,并且会进一步降低自己在犯人中间的威信,反而还洋洋自得地以为这一手玩得高明。刘建平劳教期间受过刺激,对犯人怀着一种变态的报复心理,监狱不准他直接管理犯人,他觉得失去了报复的快感,现在王福祥主动要他帮助管理犯人,正中他下怀。在王的纵容下,刘建平三天两头闯进五中队监区,对稍不顺眼的犯人不是煽耳光,就是拳打脚踢,甚至勒令犯人下跪反省,而且一跪是几个小时。在刘建平的淫威下,五中队200多号犯人畏之如虎,只要他一踏入监区,整个中队顿时变得鸦雀无声,甚至有人吓得大小便失禁。犯人敢怒不敢言,背后皆呼其为刘疯子。

我与刘建平也算是老相识了,自认他会给我一点薄面。虽然心里吓得咚咚打鼓,仍迎上去,讨好地笑道:“刘队长,您来啦!”

“妈的屄,收封为啥不起来?”刘还算客气,虽然怒气冲冲,但没有立即动手。

“刘队长,我睡死了!”我解释道。

“到桐树下站好,反省一个小时。”对刘建平来说,这样的处罚已经给足我面子了。但是我也是个认死理的主,他并非本中队干部,却到处指手划脚,甚至动辄打骂犯人,对此我早就看不惯了。说实话,我也很害怕挨打,但是也没有顺着他的意思乖乖站到桐树下,而且嘴里学小声嘀咕道:“又不是五中队干部,凭咐管我?”

老实说,我的声音很小,但仍被刘听到了,他命两名犯人将我挟持到值班室,听候处理。

刘建平在犯人面前耍够威风后,志得意满回到值班室,坐定后将我叫了进去。我自知难逃毒打,进门后就连连认错:“刘队长,我不知道您……

“肏你妈,我还没说话,谁让你说啦?”刘勃然大怒。

我只得闭口不言。

刘见我不吭声,睁着一双醉眼上下打量我。顺便提一句,刘经常喝得酩酊大醉后闯进监区后朝犯人撒酒疯,当晚他也灌了不少马尿。这时候,刘的流氓本性暴露无遗,他脱去外套,只穿一条三角裤头,抓起办公桌上的警棍准备收拾我。见到这种架式,我有点害怕了,但仍想用言语打动他,逃脱一场劫难。我说:“刘队长,看在潘队长的面子,你饶了我吧!我是潘队长的朋友。”

潘队长就是帮我到法院托关系的中间人,在监狱属于那种比较吃得开,有一定名望,刘再二球,也会卖给他一点面子。中国人是个讲究面子的民族,如果在我抬出潘队长的大名后,刘仍然打了我,潘就会认为刘不给面子,二人心里将会结下疙瘩,甚至反目成仇。果然,刘听我说上面有潘队长罩着我,一时僵在那里,下不了手。在这紧在关头,五中队当晚的值班干部李新来闯了进来,从刘手中接过警棍,朝我劈头盖脸打来,边打嘴里还喷出一串串污言秽语:“妈的屄,我没见过这么狂的犯人,我打的就是潘队长的关系。”

李新来是刚从部队转业下来的新人,初闻潘队长大名,不吃我这套。潘队长镇不住你,监狱长的面子你总得给吧!我一边躲闪他胡乱挥舞的棍子,一边喊叫道:“李队长你不要找我,我是一名政治犯,姚监狱长都对我客客气气的。”

我当时也是被逼急了,这句话实在太欠考虑了,甚至有点挑战的味道。当晚就是这句话为我惹来杀身大祸,刘建家伙闻言大怒,狂叫道:“狗肏的你是什么东西,抬出监狱长吓唬人。你是什么政治犯?反革命!反革命罪加一等,人民警察收拾的就是你这号东西,打死你象掐死一只臭虫一样简单。”

骂毕,刘建平挥舞着警棍杀气腾腾地朝我扑来。事已至此,我也顾不上害怕了,也不顾一切地朝他扑过去,想夺下他手中的的凶器。刘建平可能从来没有遇到过敢于反抗的犯人,见我不退反进,吓得倒退半步,但我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那根沾满犯人鲜血的黑棍子,双臂叫劲往后拉。我们正僵持不下时,门外扑进来四条膀大腰圆的犯人,将我按倒在地。得到外援的刘建平又恢复了往日的凶相,复仇般抡圆了棍子打了我几十下,我浑身上下被打得皮开肉绽,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皮肤,痛得我哭爹喊娘。一开始我还破口大骂:“刘建平,我肏你妈!”到后来,我已被打得完全不能动弹了,甚至也没有力气骂人了。这是我入狱以来第二次被狱警打得死去活来。刚进看守时,因为与同号子的犯人斗殴,被看守打得屁股开花。但那次挨打毕竟属于例行处罚,施刑人只是照着屁股打,而且也没有下全力,虽然很痛,但并没有对我的身体造成伤害。刘建平却恨不得乱棍将我打死,每一棍都是使尽全力朝我的致命之处招呼。几个穷凶极恶的犯人压住我的四肢,我完全不能动弹。这几个帮凶是:赵坚、赵立峰、黄红军、谢世杰,我发誓,他们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会出应有的代价。

赵立峰、黄红军将已经半死不活的我架起来,累得气喘嘘嘘的刘建平仍觉得不解恨,照着我的面门一个直拳砸了过来,我已经没有力气躲过这记凶狠的拳头,两颗牙齿当即被砸飞。刘建平得意地狞笑道:“妈的屄,我叫你再骂。”然后,他令二人将我架到院中,用两副铐子铐在一棵一抱多粗的的大桐树上。我整个身体紧紧贴在树干上,无法动弹。
(重新开始更新,希望各位继续支持。由于杂事太多,可能不能做到每天更新,希望大家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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