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诉书宣读完毕后,开始法庭调查。担任法庭主审的是一个满脸蠢像的胖子,叫刘大新。这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家伙,本是某工厂的治保员,83年严打时,因法官严重短缺,抽调到法院协助办案,后来就留在法院工作。此人秉乘了83年时的办案作风,以快捷、狠辣著称,是市中院一把有名的“刘快刀”,凡经他主审的案子,主犯十有八九都是死刑。对关在看守所的待决犯来说,刘大新就是索命的活阎王,只要开庭时见主审的是这位法官大人,就知道今番难逃活命了。每年经刘大法官判处的死刑犯都超过两位数,其中有多少本可不杀的冤魂,就只有天知道了。庭调结束后,例行公事般进行法庭辩论,我的辩护律师张鉴康先生和其他几位同案犯的辩护律师轮番与公诉人进行了非常精彩的舌战。可惜中国的律师只是聋子的耳朵—样子货,不然,以张先生等人的辩才,我们即使不会被当庭释放,也决不可能被判处重刑。
法庭辩论从上午9点持续到下午1点左右,主持辩论的刘大新大概肚子饿了,几次打断律师的话,让他们挑重点说。轮到王磊的律师为他辩护时,刘先生说了句举座哗然的话:“你尽量说简短点,反正王磊也不会判多少。”王的律师也是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听了这话毫不客气地回敬道:“这不是判多判少的问题,而是罪与非罪的问题。再说这是法律赋予被告人的权利,我提请你尊重法律。”年轻律师的话音刚落,旁听席上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刘大法官自知失言,只好垂头丧气聆听他的辩护。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究竟听进了多少,只有鬼才知道了。
“法庭辩论结束,现在我宣布休庭,下午2点继续开庭。”刘胖子确实饿了,声音有气无力的。然后,他那肥胖的身躯麻利地闪出了法庭的大门,我猜想刘大法官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可能是想到法院的厨房里,找点东西填充他那可怜的肚皮吧!也不能怪刘大法官一副饿鬼转世的样子,他号称“刘快刀”,开庭的时间从来就没有超过两小时,现在却陪着大家一起表演了整整5 个小时,也不容易啊!如果不是有一台摄影机全程拍摄开庭的过程,刘某人可能早就开溜了。对刘大法官可怜的肚皮,我只能深表同情。
我们6人被法警带到隔壁一间房子休息。徐伟等人的家长给我们卖了一大堆吃的、喝的,小佳也给我买了一块肉夹馍。我也确实有点饿了,抓起还有一点余温的肉夹馍,一口咬掉一小半。馍里的卤肉很肥,一口咬下去,卤汁四溅,卤肉的芬香从口齿间一直扩散到全身,让人说不出的舒服。在西安呆了几年,那是我第一次吃到如此馋人的肉夹馍。吃完东西,我们在几名法警的监视下,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休息。
重新开庭的时间很快就到了,刘胖子宣布:“休庭时间到,现在请被告人陈述,被告胡亚明有什么说的吗?”
“谢谢法官先生!”我从被告席上站起来,努力装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法官先生,检察官先生,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对今天这场审判,我只有一句话:这个法庭不配审判我和我的朋友们。我们所有人都将接受历史的审判,在那个法庭上,检查官的公诉,法官的判决,都一钱不值,正义女神必将宣布我无罪。”
“被告胡亚明,注意你的发言,不要说与本案无关的东西。”刘胖子气急败坏地打断我的发言。
“好,那我就说与本案相关的东西。”我依然用很平静的语气说道,“检察官先生指控我组织、领导反革命集团,煽动分裂国家和民族等等一系列罪行,我完全不能接受,因为有的纯属子虚乌有,有的牵强附会。我国《宪法》明文规定公民有集社、集会自由,我的所有行为均未超越《宪法》规定的范畴。至于我的某些言论,也只是学术讨论,只是本人的一孔之见,属于意识形态方面的东西。无论中外法律,皆规定思想问题不触犯刑律,你们不能以此定我的罪。当然,在这个法庭上,我所有的辩护都是多余的,我清楚你们将给我定什么样的罪。既然成百上千无辜的热血青年死后仍背着反革命暴徒的骂名,一个反革命罪名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我想说的是,你们的下场决不会比我好多少,最后的审判来临时,我们在场的人没有一个能逃脱。”
“被告胡亚明,我再次警告你,不要说与本案无关的话,否则我将剥夺你陈述的权利。”刘胖子再次打断我的话。
“法官先生,你生气了?很好!”看着开始抓狂的刘胖子,我居然轻轻地笑了一下,心里严重鄙视他。“法官先生,你生气,因为你今天并不像平日一样心中坦然,事实上你也知道我们是无罪的,给无罪之人定罪,你一定觉得很愧疚,是吗?也许你会安慰自己说,你只是奉命行事,不得已而为之。那么,你是奉谁的命,又有谁逼你呢?”
“够了,被告胡亚明,你所有的陈述都与本案无关,现在我停止你的陈述权。”刘胖子被我气得无名火起,差不多在法庭上咆哮了。
“我抗议!”我还没有说话,我的辩护律师张鉴康先生已经站了起来,“我当事人正在陈述宪法赋予他的权利,并质疑法官审判本案的法律依据,怎么能说与本案无关呢?我抗议法官剥夺我当事人的陈述权利,请法官收回刚才说的话。”
刘胖子盯着张先生看了足足5秒,最后无可奈何地说:“好吧!被告胡亚明继续陈述,但我警告你,不得再说与本案无关的话。”
“谢谢法官再次给我陈述的权利。”我突然觉得这个法官其实也很可怜的,也许他真的只是奉命行事,因此不想再批驳他了。“但是我觉得今天所说的一切都是多余的,因为今天的所谓开庭,根本就是一场事先排练好的表演。无论我慷慨陈述,还是请求宽恕,其实结果都一样。我现在只有一个心愿:无论最后的结果是什么样,我希望历史能记住我们所做的一切,如此,我将死而无憾!”说完,我回头望望旁听席,旁听席的人都骤然从眼前消失,唯有一身洁白衣裙的夏之蕾微笑着,点头向我示意。
亚明:之蕾,我好想向他们讲讲你的故事,我想说,因为你的变故,我才参加所谓的反革命组织的。但是看到这些人的嘴脸,却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之蕾:你是对的,对他们说了又能怎么样呢?我只愿停留在你的心里。
亚明:我很累!
之蕾:那就好好休息吧!十年够你睡一个长觉了。
亚明:十年?你怎么知道是十年?
之蕾:判决书就装在法官的口袋里,他随时都可以掏出来。他们能欺骗世人,却瞒不了我。
亚明:卑鄙!既然判决书都打印好了,还开庭干什么?
之蕾:总得走个过场嘛!一惯如此,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徐伟等人陈述完毕后,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刘大法官再次宣布休庭,重新开庭时间等候通知。
一个多月后,也就是11月下旬,重新开庭。按照惯例,这次开庭的内容很简单,就是宣读判决书。一般的刑事案件,法官不会搞那么复杂的形式,直接将判决书带到看守所向被告人宣读了就了事。但我们的案子毕竟受到各方关注,因此我们被郑重其事地带到法庭听候宣判。
法庭还是上次的法庭,法官、检察官也没有变,甚至我们几人的辩护律师也悉数到齐,唯一不同的是旁听席上空荡荡的,没有一名听众。刘大新宣布开庭后,全体起立,听他宣读判决书。
冗长的判决书除了个别字句外,同起诉书的内容并无什么两样。刘胖子气喘吁吁地念完了前面的内容后,终于念到了最关键的地方,虽然我对判决结果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但是仍然很紧张听着命运将给我一个什么样的打击。说实话,此时站在被告席上,我已经完全没有前一次的豪气和激情。上次开庭后,我每天都在等待这一刻的来临,但是当它真正到来时,却又没有勇气接受。坐牢毕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坦然面对。正当我胡思乱想时,只听刘胖子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声音念道:“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九十八条、第五十二条、第二十二条、第二十三条和第二十四条之规定,判决如下:
被告人胡亚明犯反革命集团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剥夺政治权利三年(从刑满之日起执行)。
被告人徐伟犯反革命集团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剥夺政治权利三年(从刑满之日起执行)。
被告人李大岛犯反革命集团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二年(从刑满之日起执行)。
被告人杨联星犯反革命集团罪,判处有期徒刑四年,剥夺政治权利二年(从刑满之日起执行)。
被告人余海波犯反革命集团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剥夺政治权利二年(从刑满之日起执行)。
被告人王磊犯反革命集团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又九个月,剥夺政治权利一年(从刑满之日起执行)。”
十年!我哆嗦了一下,仿佛听到胸腔里“嘣”的一声轻响,那个绷了很久的心弦断了,我的心迅速下坠,坠落到无底深渊,手脚也变得冰凉冰凉。我的脑子如突然短路的电视机,变成白茫茫的一片,什么图像都没有了。徐伟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同时使劲握住了我冰凉的手。
法警将判决书递给我,我象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缓缓地将判决书撕得粉碎,木然掷于地上。众人惊愕万分,刘大法官咆哮道:“胡亚明,你要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
我轻蔑地望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法庭的一个女陪审员则宽慰我说:“十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到监狱好好改造,再过三、五年也就出来了。”
十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真的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他妈的付出的代价太惨重了。我没有徐伟显得那么镇定自若,他对自己的信仰很执著,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知道这样干的后果。而我只是逢场作戏,游戏人生而已。我本是个没有什么信仰的人,我在法庭上饱含激情的演说,只是即兴作秀,其实骨子里压根不是那么回事。如果只判我两、三年,我会象许多英雄人物一样一笑置之,还会发表更多的高谈阔论。但是十年时间太漫长了,我被彻底击垮了。
“胡亚明,你是否上述?”那个胖子阴阳怪气地问我。
朋友们都用期待的目光望着我,作为首犯,我的回答将直接影响他们的决定。
“上诉!”我恶狠狠地只吐了两个字。我十分清楚上诉仍是走过场,根本不可能改变初审结论。这个判决是陕西省委,甚至中共最高当局作出的,我不会天真地幻想省高法出面推翻它。后来的事实印证了我的想法,在一年的上诉时间里,省高法没有提审一次,连裁定书都是委托中院代发的。中院好歹还走个形式,高院连形式都免了。我上述不是幻想改判,我只是以上述这种形式表达内心的不服,我不愿给当局留下任何服从判决的话柄。
希望总是支撑着人们克服重重困难,一步步走下去。即使是虚幻的希望,也能给人倾注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我如独行沙漠的旅行者,被火热的太阳烤得炎炎一息,找不到一点救命的水,也没有力气挪动半步,我就要死了。我挣扎着抬起头,寻求奇迹出现。突然,我看见天边出现一块绿洲,一群肥美的牛羊悠闲自得地啃着嫩绿的牧草。我欣喜若狂,干枯的身体充满了力量,一跃而起,朝绿洲狂奔。我不知道那是海市蜃楼,只要眼前的美景不消失,我可以永远奔驰下去。
上诉能不能取胜已经很不重要了,重要的不能让这件事情划上句号。我说过,人在等待中会产生幻觉的,就是靠了这个幻觉,我才一步步走了过来,不然我早就倒在沙漠的腹地,风化成一具无人知晓的干尸了。
美梦不会成真,梦醒时正是夜半时分。对那个无耻的政府我们仍然抱着天真的幻想,他们既然敢用坦克、机关枪夺走数百上千名青年学子的生命,又怎么在意再埋葬几位大学生的青春呢?对他们来说,能留你一条性命,已经非常仁慈了。1992年9月22日,省高院的裁定书终于下来了,维持原判,我们最后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历史应该记住以下这些刽子手的名字:
西安市政法委员会书记孙殿其;
西安市人民检察院代检察员倪安生;
西安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第一庭审判长刘大新,审判员杨一静,代审判员马玉洁,书记员常青;
陕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审判长杨尊法,审判员张文博、张世志、高长生,代审判员田伟,书记员满德利。
就是以上12人,改变了我以及其他几名风华正茂的大学生的命运。从此,我们的命运开始沿着另一个轨迹运行。
1992年9月24日,胡亚明、徐伟、李大岛、杨联星四人被送到陕西省第一劳改支队(后改名西安监狱)服刑。王磊已在一年前获释,余海波留在看守所服完余下的刑期后获释。二人出狱后与我无任何来往,我偶然会想起昔日的兄弟,愿他们过得好,再不要卷入政治漩窝中。最后,我送给他们摘自《圣经》的一句话:
“为义的,叫他仍旧为义;圣洁的,叫他仍旧圣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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