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什么是朋友,我给出了自己的定义。幸运的是,我这一生,特别是身陷囹圄的那些悲惨日子里,我得到了许多朋友真诚的关心和帮助。吴双印、杨海、高军生、郑保和、汤致平、孙继宏、李智英、薛焱等,从94年底到现在,三年多来,一直坚持轮流来监狱探视我,不仅给我送一些生活必需品,更重要的是,也带给我朋友的关心和问候。说实话,没有他们的关心和帮助,我根本不可能一步步走到今天。当然,这里列出的只是一个很不完整的名单,由于对于这些前来探视的朋友,大多数我都不熟悉,有的人来过一次后,我竟然没有记住人家的名字。事实上,这些朋友中我过去认识的只有吴双印、汤致平、薛焱三人。吴双印是交大研究生,我前面谈到过他,号称“民运理论家”,汤致平是陕西机械学院的学生,这两人都是重建“高自联”时的重要人物,因为受我的牵连,都曾被捕入狱一段时间。他们出狱后,并未计较这些,时常来看我。一开始主要是他们两人来,后来杨海等人了解我的情况后,也加入探视团,这个团体最多时候达到20多人。接见日临近时,大家先约定谁去探视,一般每次去两人。薛焱是西大哲学系学生,也是我老师的儿子,我们既是校友,也是师兄弟。89年的学潮,一开始我是主要领导人,当我退出领导集团后,连党敏和薛焱成了最主要的组织者和领导者,他们后来的名气甚至已经盖过我了。“六四镇压”后,连党敏被判了三年徒刑,薛焱被关了一年多后放了。我同薛焱并不是很熟,我退出领导集团后,一度被一些人视为胆小鬼和叛徒,薛焱作为新的学生领袖,即使不回避我,也不会主动也与我接触。他出狱后,由于共同的经历和思想基础,与杨海等人成了好朋友,自然也就成了探视团的一员。对于薛焱,我有一种特别的感情。不过,在这些新结识的朋友中,我感到最投缘的还是杨海,他也对我最关心,前来探视我的次数也最多。
我对杨海的了解很少,但是第一次相见,却感觉与他相识很多年,直觉告诉我,我们不仅仅是同志,更是朋友。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倾盖如故”吧!的确,这世上有许多人,虽然已经相识很多年,关系却始终淡淡的,不会因为认识的时间长就成为朋友,有的人虽然只是匆匆相见一面,却能成为一生的知己。94年11月23日,杨海与吴双印前来看我,乍一见面,我还以为杨海是我大学时的一个朋友呢。他们长得实在太像了,都清清瘦瘦的,戴一副近视眼睛。我对初次见面的杨海顿生好感,不知道与这些有没有关系。杨海是那种典型的出生在知识分子家的孩子,待人礼貌、克制,很有分寸。初次见面,他的话不多,只是紧紧握着我的手说:“亚明,受苦了。最近才从双印那里得知你的情况,我来得太迟了。”其实,那时候他自己也才出狱没有多长时间。他是青岛海洋大学的学生,也是89年学潮的活跃分子,后来被判刑入狱。这些情况,他从来没有对我讲我,朋友们也没有人主动提起,还是96年初,西安市安全局的几个条子到我这里了解谁经常来看我,从他们口中,我才了解了一点杨海的情况。
杨海是个有着执著信念的人,如果他能了解我的内心世界,一定会非常失望。他出狱后,继续为中国的民主事业奔走呼号,并随时准备再蹲共产党的大牢。1995年5 月,由中国科学院著名科学家许良英教授发起的45名知名人士给江泽民、乔石的呼吁书,杨海是签名人之一。魏京生、王丹出狱后,他同他们保持着很密切的联系。他经常以魏京生的事例鼓励我战胜险恶,勇敢地活下去。他说:“老魏坐了十几年的牢,仍然心胸开阔,气质很好。你不要想不开,未来一定是我们的,我们一定会取得最后的胜利。”还有一次接见时,他说刚刚在北京与王丹见过面,王丹对我的处境也十分关心,准备亲自到陕西来看我。我那时已决心脱离所有的政治活动,我感觉自己就象一个误入窑子的乡下小妞,被一个叫政治的嫖客玩弄一番后赶了出来,身上没有一分钱,还染了一身的病。这时候的我有家难归,只能到处流浪,我在流浪时又偶然闯进了茫茫大荒漠,这个大荒漠很有名气,许多著名的探险家都想征服它。魏京生、王丹就是这些探险家中最著名的两个,他们在鲜花簇拥下踏进了荒漠,他们在荒漠中的的一举一动都受到全世界的高度关注,他们即使在里面打个喷嚏也会得到四面八方的热情问候。他们是斗士,他们是英雄。我只是一名不值一提的流浪汉,我独自闯荡荒漠,受的苦难和折磨比他们多几十倍,但却从来没有得到过外界的关心和问候。共产党对我这种无名小卒特别心狠手辣,他们对魏京生、王丹等当然也恨之入骨,但是魏京生、王丹是两面旗帜,处在世界关注的焦点上,共产党既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因此对待他们就不能不有所顾忌。不仅有所顾忌,甚至会特别关照,以此换取世界舆论的赞誉。而我这种无名小卒,是死是活根本就没有人关心,共产党整治起来也就无所顾忌,甚至会将对其他著名政治犯的仇恨都发泄到我们身上。我在监狱的经历即使用九死一生来形容,都太轻描淡写了。后面我将专门谈到这个问题,这里先按下不提。听到杨海说王丹要来看我,我大吃一惊,立即拒绝了他的好意。我不想同王丹那样的名人联系到一起,我对王丹个人没有任何意见,我甚至十分敬重他。我认为89年的那批学生领袖,惟有王丹是真诚地为中国的民主事业奋斗,他是谭世同一类的人物,“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如果用生命能换得民主和自由,他会毫不犹豫选择死亡。但是我仍然对我们两人不同的个人命运感到愤愤不平,我虽然从未与王丹接触过,但我相信自己的才华决不会输给他,他为民主事业坐了四年牢,我欲成立一个反对党付出十年代价。然而王丹成了中国民主的化身,我却悲惨地躺在囚牢的角落呻吟。而且这还刚刚开始,命运已经注定我们将按不同的轨迹的运行,悲惨将与我始终相伴,但王丹即使再坐十年牢,他未来的人生也将胜过我百倍。这一切太不公平了,造成如此不公平的命运,罪魁祸首当然是共产党,但也与以“美国之音”为代表的西方媒体有关。长期以来,他们将关注的焦点全部都放在王丹等少数知名人物身上,而对我们这些无名之辈漠不关心,甚至十分冷淡。我拒绝与王丹见面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我全部的心思只想尽快出狱,除此以外,一切对我都是不重要的。当时,监狱正准备为我申报减刑,我不能白白放弃这个机会。如果与王丹相见,狱方知道后,很可能取消我的减刑资格。
这次接见不久,即传来王丹再次被捕入狱的消息,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暗暗骂了句:“共产党他妈的也太狠了!”次年10月,王丹被判刑11年,又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被他们葬送了。不过,以王丹在国际上的知名度,他不可能象我一样服完全部刑期的。共产党可能会找一个借口将他流放到国外,他们不是已经将魏京生流放到国外了吗?
同杨海相识较晚,但我却将他当作可以依赖的朋友。认识杨海前,我同吴又印保持着书信往来,认识杨海后,有什么事我就给杨海写信。杨海的妻子,当时还是他的女朋友王菁,是陕西省商贸学校的教师,她是杨海书信的收转人。由于杨海的原因,我对从未见过面的王菁也怀着亲近感,在我的心里,也将她当成一位很好的朋友。遗憾的是,杨海始终被监视着,他的来往书信统统被检查过。一开始,我对他迟迟收不到我的信件感到蹊跷。95年7、8月间,为了减刑的事,我给他写了多封信件。后来安全局调查时,他们提起这些信件的内容,我的第一个感觉是:“我被杨海出卖了!”但是仔细想想又不对,凭直觉我认为杨海决不是那样的人。唯一的合理解释是安全局在检查杨海的信件。我对那些条子说:“我没有给杨海写过那些信件,你们瞎说的。”
“胡亚明,我们并不是冲这些信件来的。我提这些信的内容,只是想告诉你我们不是吃干饭的,你们的一切行动尽在我们掌握中。”一个中年条子无不得意地说。
“我明白,你们有一套完整的信检办法。你们这些自称保卫国家安全的人,却严重侵犯了公民的通信权利,你们就是这样维护人权的吗?”对于他的洋洋得意我非常愤怒,大声指责他。
“你胡说,我们从来不私折他人信件。”
“哼!哼!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曾听说过安全部门有人专门检查普通公民的来往信件,但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想时代已快进入二十一世纪了,中国政府还能如此钳制人民的思想,以这样的粗暴的方式践踏人民的通信自由吗?再说,每天的来往信件成千上万封,他们如何顾得过来呢?邮政部门为了自身的信誉,又如允许这只黑色伸进他们内部呢?我当时有这些想法,只能说明我太天真,中西方民主制度的毒太深了,竟然按西方民主制度的逻辑思考具有中国特色的问题,所有在民主制度下不可能发生了事情,在中国特色的借口下都会变成理所当然。96年初及97年下半年,我给杨海写的信件被安全机关检阅,信的内容反馈回监狱,我遭到打击报复,我终于领教了信检制度的残酷和不人道。
96年2、3月间,我给杨海写信报怨监狱干警贪赃枉法,索要犯人钱财。安全局将这封信的复印件寄到监狱,狱政科科长张志斌以为我在影射他,恼羞成怒,将我从监狱小报编辑部调到五中队。这个中队以管理混乱、干活繁重而闻名,调我到这个中队目的就是惩罚我。我在这个中队多次无端遭到犯人和干警的殴打,1997年8月7日,供销科干警刘建平酒后窜入五中队监区,在当晚值班干警李新来指使下,将我殴打近四个小时。我不堪凌辱和折磨,撞墙自杀未遂。他们为了掩盖事情真相,将我送进禁闭室,非法关押21天。我从禁闭室出来后,将这些情况写信告诉杨海和高军生,要求他们出面上告司法部,并通报国际社会。安全机关截获这些信件后,立即转告监狱,监狱再次将我关进禁闭室。这件事同时还连累了我的一位难友赵延军先生,在此我向赵先生致歉。
那年减刑,我对杨海寄予厚望。当时,主管减刑的是渭南市中法刑二庭庭长范志荣,这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家伙,靠吃犯人成了拥资百万的大富翁。有位北京籍的犯人叫段建军,原判15年徒刑,他家送给范一辆价值30多万元的越野车,又为其女在深圳一家外资公司找了一份工作后,这个余刑还有8年的犯人就获释了。当时,监狱长两个关系犯人申请假释的报告打上去后没有批准,监狱以此事要挟范志荣,声称必须批准那两个犯人的假释,不然监狱就不放段建军。段建军有合法的假释手续,监狱不放人是违法。但是他的假释手续来路不正,虽然明知监狱违法,他也没有办法。最后,范志荣只得答应监狱的要求,批准了另外两个犯人的假释,双方皆大欢喜。当然,象段姓犯人这样一次送上几十万元的并不多,事实上同其他贪官比起来,范志荣贪得并不是很多。渭南监狱关押的犯人以农村籍为主,家里并不是很富裕,因此所谓花钱卖减刑,其实并不需要很多钱。当时的价码是,送上二、三千元,基本上能够保证减二年到两年半的徒刑,如果一次想减三年以上,得花个五、六千元才行。我让杨海去找他,送上五千元,给我减二年或二年半,我也就满足了。我同时也给家里写信,让家里给杨海五千元钱作为活动经费。
但是杨海拒绝为我活动,他说我们争民主、自由,同时也是为了杜绝腐败这种丑恶现象在中国继续泛滥。我们不能嘴里喊着反对腐败,却自己又跑去行贿,鼓励不法之徒腐败。杨海说的固然不错,但在当今中国你不使用这种手段,就什么事都干不成。他生活在自己的理想里,一点不了解当今的现实生活。有首抨击腐败的民谣,是摹仿老毛的诗改写的:“共军不怕饮酒难,大杯小杯都喝干。鸡鸭鱼蛇腾细浪,生猛海鲜走鱼丸。更喜小姐白如雪,三陪过后更开颜。”共产建政四十多年来,从上到下已经完全腐败了,陈希同、王宝森这些只是浮出水面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倒台更多的是政治方面的原因,而不是经济方面的,如果细查起来,江泽民、李鹏等人未必干净,说不定中国最大的贪官就是政治局里的几个常委。因为他们权力最大,捞起来当然更加肆无忌惮了。事实上,中国已经是一个无官不贪的国家,如果一定要说有区别,也只是贪多贪少和翻与未翻而已。报载山东泰安市,从市委书记、市长到人大常委会主任、政协主席等所谓五大班子的主要负责人及他们的副手,全部因腐败原因被一网打尽,竟然没有一个漏网的。四川某个县的情况也是如此,而且这样的窝案、窜案越来越多,往往一个地方发生一起腐败案子,都会拔出萝卜带出泥。为了避免这种连锁情况出现,现在处理某个案子时,都会事先划线,规定处理到那一级。否则就会出现“洪洞县里无好人”的情况,可能要一直处理到党中央、国务院才会有一个尽头。老百姓的生活已经很不容易了,这些父母官还是如此货色,他们不反,只能说这是个劣等民族,已经不具备丝毫反抗性,当年大清的刀架在脖子上没有反,今天就更不会反了。一般说来,一个政权行将灭亡时才会出现全体腐败的现象,以历史的眼光来看,共产党政权并不太长,就出现这种现象,说明这个政权先天就具备腐败因素,属胎里坏,已经无药可救了。共产党的高官,绝大多数出身下层阶级,鲁迅说过:“奴隶一旦翻了身,比主人还狠。”这些人受穷几辈子,一朝大权在握,怎不大捞一把。再加上这些人不学无术和朝不保夕的心态,因此捞得一时是一时。89年以后,共产党政权纷纷垮台,大家都有一种末日之感,更是作最后的疯狂,大捞特捞。江泽民当政后,也曾几次刮起反腐之风,无奈这个政权正如病入膏肓的病人,已无药可救,又岂是动手术可以解决问题的呢?江泽民深知此理,他也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能将这艘破船撑到几时算几时。我也痛恨腐败,但我比杨海更现实,如果这种丑恶现象能够达到为我减刑的高尚的目的,我为何要拒绝它呢?再说,我对现在的政权毫无好感,它的各级官吏腐败越猖獗,这个政权覆亡的日子也就不远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应该欢迎并推动共产党官员的腐败。共产党内部的腐败分子,正是貌似固若金汤的共产主义的掘墓人。